王晓燕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碰来撞去,只为能感觉到彼此。
——《撞车》
夏日的黄昏,天黑起来似乎不那么容易,七点钟时,太阳还没有从对面的山尖尖上落下去。
金黄的光从窗玻璃上一缕缕收敛,变暗。门后面的水盆里泡着几件衣裳,几个小时前,小麦就打算洗这几件衣裳了。小麦的耳朵已快被厂房的轰鸣音给震聋了,虽然她才在粉丝厂工作了两个月。小麦感觉自己已然像个垂死之人,看不到将来,生无所恋。
这个地方叫水岸,离金牛城区四公里,依山傍水,是块风水宝地。城里人不断地拓展这片土地,砍伐了整片整片的树林,建起了一圈别墅群,那群裾还在向远处的河滩扩展。
几家大型的民营企业都建在这片区域,如今都面临着倒闭或拆迁。粉丝厂临靠着公路,这是金牛城惟一一家国营企业,效益好到让人吃惊,得有很深广的门路方能进来,连麻县长的弟弟也不知从哪调过来了。柳所长此生头一遭七拐八折地去求了好多人,才让柳小麦进了这家粉丝厂。
一阵敲门声,小麦终于摆脱了门板。
门外站着的人,令小麦猛地魂飞魄散。
小麦后来吃惊自己,在那样一个太阳马上要落下去的黄昏,轻易就被刘宇同骗出了门。
小麦的降生听上去很可疑,小麦跟弟弟小洲年龄相差不到一岁,小麦刚出生时,柳所长和林楠就从城里主动要求调去乡下,传言说,是为了跟小麦的亲生父母彻底断了来往。但林楠跟柳所长坚持说是因为超生了小洲。之后很多年里,他们以林楠在小镇医院的宿舍为家。柳所长其实从来就没当过所长,这个才是因为超生所致,不过双子镇上的人一直喊他所长。柳所长一家躲避着去金牛城,多年来已经成了习惯,已经没人对此表示好奇。
十五岁之前,小麦只去过金牛城三次。一次是为了割掉扁桃体,两次是为了考技校。
小麦也曾猛猛地用功过。小麦常去柳所长的宿舍兼办公室里写作业。
医院那几排宿舍里是家常的热闹,大家敞开着门,大声地说笑,孩子们这个门里出那个门里进,街道上的邻居随意地进来串门子,说闲话,他们饲养的鸡和猪比人更加随意地闯到宿舍门前的菜地里来,而派出所那边几乎没有人,连狗儿都嫌清净,不到这来串门子。黄昏降临到那个大院子里。金色的光打在苹果树上,也打在窗玻璃上。正是舜华盛放的季节,艳丽的朵儿开在高枝上,大地上的事物,皆往一个安祥之所沉陷。开花的向日葵围在菜地四周。蚊蝇的鸣声,像在一张网中静止悬挂,微微的风暗地里吹起,加强了这一些声息在人身心里的感应,小麦热爱这一切,爱她的家人,所有的事物,仿佛都能跟她共鸣。
窗下的桌子上,总是堆着一堆柳所长还没来及处理的案宗,小麦从不去翻动,但会瞄一眼上面那张最新的通辑令。印着刘宇同头像的那页纸,似乎每年的夏天都会出现在那张桌子上。与别的通辑令不同,那张脸并不让人恐怖,刘宇同的眼睛有点狡黠,有点忧郁,头发垂下来,似乎要遮住那张脸上的忧郁。
表格内注有这样的文字:相貌英俊,着装精致,爱穿一套白色的西服。
微微的风,吹进深棕色木头的门和窗里来。屋子整洁干净,云朵似乎就静悬在窗户上,棉布的衣衫扑贴在身上,一下一下也扑贴着她的感觉和意识,空阔的院子里,被风吹得摇摆的花草树木,夏日黄昏自然界暗发的生机,这些事物逐渐产生了微妙的关联,心胸间蓦然有了神奇的感应,是太阳光下缓缓流动的泉,晶亮的光跳来荡去,是风里颤颤微微的花枝,是那张面影上的忧郁。
小麦第一次去考技校,坐的是公安局王师傅开的车。局长来镇上办案,那是一起与刘宇同有关的案子。刘宇同家在金牛城,跑到双子镇来频频犯案。
王师傅说,下次再抓住,把那王八蛋给废了,每年都为这小子到处乱跑。
车里坐的唐局长扭头问,小麦呵,你看,我俩谁是局长。
小麦没说话,红了脸。
小麦几乎很少开口说话。老师在通家书上写:小麦性格孤僻。
小麦,将来做我儿媳妇吧。唐局长当着很多人的面说,也几次单独跟柳所长和林楠看似戏谑地说:
这门亲事,我定了,你们有啥意见不。
一车人很快乐,小麦其实也很快乐。
那小伙跟别人有点不太一样。女警察说。
那还怎么着,请他喝茶!
他干嘛一定要干那些坏事呢。女警察自语,车窗外,连片的麦子,闪着黄金的光。那正是小麦心里想的。
那次考,小麦差一分。
第二年,小麦接着去考。
这次去考前,柳所长问林楠,要不要找下唐局长。小麦听到了,大发脾气。
又差一分。
林楠的哥哥在金牛城干得挺阔气,不知为什么,林楠从不允许谁随便去造访这位舅舅,她自己也几乎不回娘家,除非有极其重大的事。
小麦从小就能感觉到,林楠是带着一股恨意、一股倔劲,活在她的双子镇上。
如果是小洲,林楠定会去求她哥哥的。小麦那之前还想去金牛城读高中,他們没有替小麦那样打算过,小麦自己也决不会说出来。
小麦也从没去问过林楠,是不是真像荷姨说的那样,她是林楠用一只提包从别人家拎回来的弃婴。
荷姨是个年轻的寡妇,嘴厉心善,住在派出所后面的荷花巷里,那条巷子里长满了柳树,既没有过半片湖水,也并不曾开过荷花,巷子是荷姨自己命名的,很多年之后,小街上的人跟着荷姨把那条巷子叫做荷花巷,好像它从来就叫那么个名字。小麦和小洲小时候,都给托到荷花巷的荷姨家里去。他们一直把那里当成是家,把荷姨当成是很重要的人。荷姨有一天跑到林楠的宿舍里来哭诉,两个娃娃简直没良心,尤其是小麦,长大了,就不认她了,凭什么现在老躲着她。
她见谁都那样的,跟我一礼拜都没一句话要说。林楠大声说得让小麦能听到。
小麦越来越喜欢一个人呆着。
小洲跟小麦完全是相反的性格。小洲简直每天都能把屋顶拆一遍。
林楠的同事们说,小麥和小洲太不像亲姐弟了。
林楠猛盯着那些人说,哟,我还不知道,这条街上,舌头最长的人原来在这。
慢慢就没人敢那样说了。
小麦想变成小洲那样的。小麦越来越爱发脾气。
小麦再不去考了。几乎再没听过一堂课。
双子镇像一只巨大的钟形罩,跌在其中的人,无从知道外面的世界。
街上连家书店都找不到。同学间疯狂传看一本《故事会》。柳所长去邮局订《中学生数理化》和《鉴宝》。
那年夏天,刘宇同再次搅乱了双子镇的安宁。
唐如娟是个大龄女学生,那年刚小学毕业。有天晚上因为一件极其隐秘之事来找林楠。
那个假期过后,唐如娟就辍学了。
唐如娟怀孕了,林楠帮她暗中做了流产手术。
柳所长晓得了,差点把林楠赶出双子镇。
小麦其实什么都不晓得。是柳所长让那件隐晦之事逐渐地在镇子上传开了。柳所长一定要找出让唐如娟在上学年纪里怀孕的那个混蛋。
柳所长去问唐如娟一些问题,连问三天,然后断定,是刘宇同强奸了唐如娟。
刘宇同那年给关到看守所好多天,终因唐如娟不配合调查,难以找到具体的证据,刘宇同就又给放了出来。
刘宇同出来后,几乎让每个金牛城的人都在散布那句话:
请各位转告柳所长,我会记得问候他全家人的。
刘宇同彬彬有礼地立在门外,白衬衫和白裤子映着夕阳。
有那么一瞬,小麦差点请刘宇同进来坐,他那番样子,让人恍然以为,这不过是个在这突然降临的黄昏,想找个人聊会天的年轻人。
你是柳小麦,没错吧。刘宇同得体地站在那,五官绽开得体的笑意。有点事,需要你配合一下。
缓缓地,小麦重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我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听说,你给人说了我的坏话,现在,我必须带你去找那个人求证。
小麦就笑起来了,出声地哈哈大笑。
唔,刘宇同极为温柔地叫了声小麦,扭头看了眼远处的山尖,夜幕快要降临的天边,闪着幽蓝的光。
他仿佛从那里来。小麦望着天边,如果他不开口说那样的话。
除非你害怕。他的眼眸很亮,那番样子,像站在上帝面前,真诚又软弱。
笑话,我有什么好怕的!那很像是愤怒,又像是从深深的恐惧里终于解放出来了,继而,身体里猝然而起复杂的失落和失望,是这个,使得小麦真的愤怒了。
这样,小麦的腿就迈出了宿舍门,小麦将门锁上。跟刘宇同一起穿过楼道,走下楼梯。
天仿佛是在这瞬间,黑了下来,一下就跌进了无限的黑里去。
月亮已高高地悬在天际。出来时,门卫站起来冲刘宇同招了下手。
碰见几个隔壁宿舍的女孩子,小麦想对她们说点什么,跟她们还没熟到说那种话的份上,但小麦能感觉到她们的目光一直追着她和刘宇同,他们走出厂门,来到公路上。
刚才还在这,喏,再往前走几步。刘宇同转着脖子往两边的公路瞧了瞧。
沿着大路走不远,小麦看见了要去县城时经过的那座桥,只走到那,她就折回。
我们这景色挺好的,你要不是一个热闹的人,就适合在这样的地方生存,活着呵,不仅是为了腔子里的一口气,你得想法让你的心活得自由,舒坦。
小麦想,人心要是能随着季节,要么死去一阵,要么一直柔软就好了。
小麦,唔,我还是有点不相信,你知道不,你要是真说出那样的话来,我会看不起你的。
那我究竟说什么了?小麦大笑,同时向两边张望,夏日的植物在夜晚发出猛烈的气息,小麦一时恍惚,似乎身边引领着她走路的这个人,马上就要跟她谈谈某种庄稼那独特的味道了。
对我来说,那是件大事。
已经走过了那座桥,猛多出几个人来,像是从那黑里一下就挤了出来,皆是跟刘宇同一样的年纪,可能是那月色的缘故,他们一个个看上去并没有面目可憎,相反,像是跟小麦认识已久,他们都恭敬而可亲。夹在一个无形又有形的队列里,他们开着玩笑,从那暗影中的树林里,似乎还在不断地跳出一个个人来,小麦只得随着他们的方向一直往前走。
走了多久了,小麦不晓得,她跟着他们只是在走路,像一个梦境,她只是跟随着。走到一片树林里了,小麦立住了,浑身哆嗦起来了。那个队列早崩溃了,那些人全不见了,只剩下了她和刘宇同。
小麦不走了。
走。刘宇同说。
小麦想往回跑,但刘宇同的嗓音控制着她。
小麦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哆嗦得有些眩晕了,想喊,发不出声。月亮出奇地亮,小麦想起那些书里写的,月圆之夜,总会有离奇或恐怖的事发生。
把这件事如果告诉柳所长,柳所长定会怒斥小麦,用所有邻居都能听得见的嗓门儿:
为什么刘宇同不找厂里其他女孩子的麻烦。
也有可能会是这样的语气:你胡说,那件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刘宇同能耐得很,早没见着哇。
那就是柳所长会讲的全部。
随后是昏天暗地的高考。
如果高考是种特权,小麦从未想过利用。
高考要去金牛城考。那几天,小麦跟同学秦茉莉住在秀山新城。那是茉莉那位年轻的继父的房子。茉莉的母亲秦缦是林楠的同事。多年来,茉莉跟小麦跟随她们的母亲一起生活在医院里,其实从未亲近友好过。
秦茉莉怎样都能考得上的。小麦感觉自己怎样都是考不上的。
秦茉莉告诉小麦,向来的好成绩,那都是作弊得来的。
小麦简直吃惊死了。小麦其实从未正眼瞧过茉莉,但就在那个晚上,小麦感觉茉莉就是她需要的人生向导。
为了让他们对我少些关注。你明白吗,我妈自己有一堆麻烦事。秦茉莉一进门就脱光了衣服去冲澡,将门大开着跟小麦说话。
小麦不晓得茉莉指的是不是她妈妈找了个年轻男朋友的事,那件事,的确在小街上轰动日久。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我知道自己是考不上的,我也不知道这个结束后要干什么。
我要走得远远的。茉莉光裸着抽了三支烟。小麦看了眼茉莉那鼓突的胸,要是换作柳所长来当茉莉的爸爸,柳所长非把茉莉活活给骂死不可。小麦老穿着包得严严实实的衣裳,习惯把自己的小心思、小兴趣抑制着,越长大,就越不再有表达自己想法的时候,也没有任何的爱好。有那么些时候,小麦甚至厌恶自己的性别。
我只是来装装样子,茉莉吐着烟雾,我有自己的打算。
小麦一下子感觉到,有一束光猝然在脑子里亮起。扣着自己的那只钟形罩,越发地真实有形,让人窒息。
第二天一早,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小麦就在医院里了,那一整天,小麦处在昏迷中,高烧令她几乎失去了听力。林楠接到茉莉的电话就赶过来了,柳所长下乡了。总归,他从没赶上过小麦的一件重要事。
打了两天吊针,小麦就又什么都好了。
真是奇怪。林楠盯着一张化验单子看了半天。
小麦身体里猛然像发生了某种化学反应,她突然有勇气要从那个强悍的钟形罩里冲出来。
小麦当然没考上。不到百分之五的录取人数令小麦觉得去复读简直是一种愚蠢。没人允许她去云南打工。那是小麦从报纸缝隙里抄来的招聘信息。
柳所长难能可贵地没有爆发。这比爆发更让小麦绝望。
经过一年半漫长的等待和煎熬之后,小麦就到了粉丝厂里。
那熬煎的五百多天呵,小麦尝试过各种毁灭方法。
有几个夜晚,小麦企图把半盒香烟嚼着吃了。
小麦还尝试过,把刀片划向胳膊。流血太恐怖了。
甚至希望,被刘宇同毁灭。小麦脑子里一直印着那句话,但后来不再是恐惧。当然,小麦只希望毁灭自己,但那几年,刘宇同一直很安静。小麦感觉,钟形罩的氧气逐渐地变得稀薄。尤其,到了粉丝厂之后。
秦茉莉也没考上,小麦以为她会立刻远走高飞,然而,秦茉莉在外面游荡了很长时间后又回来了。一个人去旅行,别说小麦,连小洲也不会被允许的。
小麦跟茉莉,似乎只有高考前那个夜晚的友谊。
很多年后,小麦方明白,她和茉莉,大致是各自怀揣着精神上的烂疮疤,都不想给对方看到吧。又或许,俩人太像是对方的另一个自我,极其厌恶的那个自我,唯恐躲避不及。
巨大的厂房里,小麦跟许多姑娘小伙在一条流水线上,隔几分钟就点一下一个红色的按扭往一个机器里面注水,每日重复几百次,这就是小麦的工作。时间在这空阔里一天天被噪音压扁、拉长,变得缓慢,让人想大声喊叫,想把什么破坏掉。厂房和机器都还闪着新崭崭的亮光,厂址原在城区,去年搬到了水岸,据说采用的全是国外最先进的设备和技术。小麦一点都不想探究,她还没主动开口跟谁说过话。宿舍六人一间,高低床,有三个家在县城,休息时就回去了。几个舍友仍像她刚来时那样排外。跟人交往可能是一种需要培训得来的技艺吧。
为自己喜欢的人,我什么都乐意做。茉莉说。
可爱情,为什么也会让小麦觉得像是耻辱。
十五六岁,很多人认真追求小麦。小麦感觉那些人厌恶极了。
高考结束那阵子,小麦主动跟兰佩索一起大谈诗歌,如今想来是那么不真实。那种激情澎湃的感觉,如今只剩下兰佩索这个名字还那么引人发笑。他们坐在学校的操场上。小麦让兰同学改名,他真就改了。兰同学的妈是中学校长,是双子镇上最严厉的人。正像茉莉说的那样,兰同学什么都愿意为小麦做。小麦讲自己那像性别一样真实的自闭与躁郁。她跟兰同学一起抄写佩索阿的诗。小麦需要找到一个出口。
兰佩索认为,小麦只是不善于跟人交流,她的精神很正常。
等你找到一份工作就好了。要不,就再去高考。
风凉冰冰地从小麦心间刮过。
兰佩索考上了武汉大学,自双子镇存在于地球上以来出的头一个重点。通知书送达小镇的那天,小街上整整响了五个小时的鞭炮,兰佩索的妈在宋江湖新开的酒店里招待小街上的人。柳所长和林楠都去随了礼。
自高考结束后,小麦就尽量躲着柳所长。小麦躲着这世上的一切活物。
晚上九点钟,兰佩索站在楼下喊小麦。兰佩索似乎突然特别有勇气。小麦下楼时落雨了。他们站在周乐药店的门前,后来又走到学校里去,站在一棵槐树下。雨滴不时落在小麦的脖子上,凉冰冰的,兰佩索说了很多,小麦心不在焉,兰佩索试探地吻了下小麦,她木然地站着,听着雨滴落在槐树叶儿上的响声。
小麦在粉丝厂翻看信纸上曾经赞美模仿过的钢笔字迹,感觉对兰佩索曾经有过的一缕模棱两可的感情。
小麦收到兰佩索六封信后,才给他写了封回信,卻没有寄出去。兰佩索总共写了七封信。
如果还收不到你的信,我再不打算让自己这么犯贱了。
小麦感觉心动过,但类似于一道闪电般的记忆迅急地占据了她的大脑。
小麦领到了一个月的工资,难以想像,比林楠的都要高。小麦回了趟家,花光了那笔钱,给小洲买了好多吃的,穿的。小洲又要高考了。医院那两间宿舍,多少年里没添置过什么,为了省电,只给小洲一只瓦数大点的台灯,虽然用的那是公家的电,但柳所长说,人得有自知之明。至今,柳所长的每一分钱都还要用在刀刃上。
小麦呆了几天,没去找同学,林楠和柳所长一点都没有吃惊,他们也难以知晓,小麦何时慢慢失去了一个个的同学,小麦似乎从没有过好朋友,他们也不晓得,小麦是在哪个阶段变得阴郁孤僻,小麦厌憎学校里的一切,也厌憎自己。柳所长甚至从来都没有发觉,小麦自虐,也让林楠受虐。林楠忍受小麦莫名其妙的暴烈,却也从未想到过,小麦也许需要心理辅导。柳所长自打小麦懂事起,就不再和她交流什么了,并且,柳所长从不把对小洲的偏爱在小麦那里隐藏,小麦感受到的是,自己没那么重要。
县长的弟弟麻清华常跟一帮人聚集在对面的宿舍里喝酒。小麦在这里,见到了刘宇同。小麦也没把这个告诉柳所长和林楠。
麻清华每晚都要到小麦的宿舍里骚扰几次。
那晚,小麦刚去洗浴间洗完澡回来,站在门后面擦头发,房间里满是洗发水的味道。房门响了下,一个人忽然贴上身来,勾着头的小麦尖叫起来。
这年头还能看见这玩意儿,妈妈的,不会是个老头吧。麻清华嘁了声,将兰佩索寄来的信啪一下拍到桌子上,上身靠近来挤了下小麦,径直坐到桌子上去了,小麦看信时,麻清华掏出烟来抽。眼睛忽然朝上翻,冲着高处喊着,嗨,妹子,哥哥一进来你就上床。
睡在上铺的吴月明晚上十二点接班,那会儿才睡下。厂房的机器只有停电方能让它们停止运转。
小麦打开门,走到嘈杂的楼道里去,几个小伙儿哗一下像一阵风追过去,哗一下又从楼道尽头跳回来,不知因为什么事兴奋得大跳大叫,麻清华还在房间的桌子上坐着,小麦不知要不要把房门给吴月明关上。
对面宿舍的天窗上倾泄而出一片灯火,那个房里正播着一首《醉乡民谣》。那曲子,温柔地撞击到小麦的心里去,把过去的一些记忆,温柔地冲撞了出来。那些记忆,本不怎么牢靠,但与那音乐之间发生了奇异的感应,某个瞬间,某张面影,便异样地动人起来。
麻清华又靠过来,将脸伸进小麦的脖子里。小麦推了一把,麻清华径直倒向那间宿舍门,哗一下,像一个洞口张开,一片灯火夹杂着一阵酒气烟味一下充满了过道。
有人从那跌开的灯光里走出来,目光径直穿透了小麦。小麦感觉心跳一下漏掉了好多拍。
好久不见啊,小麦。那双忧郁的眼睛里有一束让人困惑的光。刹时,凡是楼道里的明亮处,皆闪动着一行字: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那年,刘宇同在院子里的苹果树上铐了一下午。
王师傅载着唐局长又来了。
唐局长他们去外面吃饭的时候,小麦到派出所去,抱走了柳所长办公桌上的作业,小麦将一本《悉达多》藏在其中,那是跟同学千求万谢借来的。柳所长晓得了会教训她半年,课本以外的书皆不是好东西。
只要你有兴趣,看什么都行。这就是我给你的建议。林楠看着小麦,大声说给柳所长听。在柳所长变得愤怒起来之际,林楠会拉开门,就怕人什么兴趣都没有,门关上了,林楠出去了。
幸好我的母亲是林楠。
小麦在不久到来的异乡的一个黄昏里,会突然地意识到这个,但在这会儿,小麦身体里满是对自己的身世以及这人世模棱两可的敌意,正如林楠暗暗心怀的只有小麦晓得的那股恨意。小麦在将来长长的人生当中,会不止一次地问自己:那是不是只是为了配合或者模仿林楠?
小麦进去时,低头一阵疾走。
苹果树长在一口水井旁,两边是菜地,却开着各式繁花,舜华在高枝上,大朵大朵地盛放,小麦将自己尽量隐在那些高枝下,但出来时,她不得不朝苹果树扭过头去。
嗨,小麦。那是个从苹果花丛里传出来般的嗓音。
那纸页上的头像,那张脸上刚硬的棱角,那双望向一个小女孩的眼睛,先活泛地眨动在小麦的眼睛里,耳朵和身体里,然后,小麦才扭头去飞快地扫了眼苹果树上的刘宇同。刘宇同的双臂伸在前面,双手铐在苹果树上,他穿着一套白西装,耀眼的白,使得他那个人不那么真实,他将上身扑在树上,倚站着。
真希望,这只是需要我们两个配合演出的一场戏。最好是莎士比亚,唔,我猜你也一定喜欢莎士比亚,这场戏结束了,我想我们可以,说点别的。他侧了下头,头发下,露出两只在小麦的记忆里频频眨动着的一双眼睛。
小麦的眼睛匆促地往那张脸上飘了下,一下虚弱得呼不上来一口气,担心再听说到某个名字。
小姑娘,你不怎么有自信。哈,小麦,听我讲,他忽然停住了。
小麦继续低着头,会有人看见她的,她不能一直站在这。小麦蹲下去,将怀里抱着的作业本急躁地整理着,忍不住又向他瞄了眼。刘宇同像在思考,但小麦的直觉是他像在谋划着一个阴谋,视线所及处的园子里的景观,皆是他羞辱她的画面。
也许,我们可以谈谈关于你看到的,我经历的这一天。唔,小麦。我们其实见过很多面的,我知道你总是一个人低头走路,你喜欢看书。我还知道,你很讨厌你自己的样子,对不对。
小麦感觉自己是透明的,刘宇同的目光径直穿透了她极力在遮盖的事物。
你有什么好书没?
小麦都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把那本书递到刘宇同手里去的。
刘宇同将那本《悉达多》连同她的手指握在掌心里,他叫了声小麦,仿佛是一声叹息。
大概,刘宇同还说了谢谢,他唤小麦的嗓音,像一阵气味,难以消散。
那天晚些时候,林楠要带小洲去金牛城,她要向哥哥请教小洲的将来。愚蠢的女人,偏向着儿子,都不知道隐匿点。天呵,我還没有读过莎士比亚。小麦本没打算要去,但听说是去乘坐王师傅的顺风车,小麦要求也要去。他那是在嘲笑她吗。他读过很多。林楠没表示吃惊,带上小洲和小麦去派出所等车。他一定知道,他能看得见我心里在想什么。不,他没打算羞辱。为什么我会惊慌失措,同时我感觉到被释放。小麦恍恍惚惚穿过小街,小街上一片茫然的白,乱纷纷的声音,像树枝一样穿透她的耳膜、大脑。我需要人看见,扣着我的那只钟形罩。走到派出所门口,往那棵苹果树下扫了眼,小麦自语道,不,我不去县城了。
小麦转身,再次穿过小街。小麦突然很难过。她一下认清了自己身体里,一只疯狂的动物在湿咻咻地呼吸。
他一定晓得,那只钟形罩的形状,质地,他能闻得到它的气味。他们会将他押在那辆车上,而他身上某处揣着她借来的那本《悉达多》。
月亮升高了,在树缝里时隐时现,刘宇同走在前头,不时催促小麦走快点。不知走到哪里了,时光仿佛已逝去了十几年,小麦慢慢就辨不清方向,四周渐渐变得安静,小麦听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激烈,不时像漏掉了一拍,脑子里一阵眩晕,耳朵里又听得那声响。小麦说话的嗓音也打着颤。
那人在哪里。
刘宇同头也不回,就在前面,你走快点。刘宇同低着头,像是一时也失掉了方向感,只是在黑暗里,一阵混混沌沌的疾走,他的浑身散发着越加幽蓝的光。
在恐惧完全浸透遍全身时,小麦仍没想到要逃跑,小麦几乎是在小跑了,可刘宇同还嫌她走得慢,一直走到树林的最深处,密林蔽天,只是树和树,小麦走得越来越慢了。刘宇同走到小麦身后,不时把她往前推一把。
钟形罩扣下来,他们一起紧贴着它的坚壁行走。望不到尽头。
因为过度的恐惧,小麦用最后一口气在努力地喘了。小麦感觉走过的时间,几乎跟她活过的十八年一样长了,小麦真的走不动了。月光像是不祥物,不离不弃地环罩着,风像幽灵一样不时刮得白杨树的树叶乱抖,除此,就只有小麦牛一样的喘气声。
小麦站在那里,小麦确实挪不动脚了。那时,小麦才想到,得想法从树林里逃出去。
我要撒尿。小麦说。刘宇同往旁边挥挥手,去吧。刘宇同背对着小麦点了根烟。
小麦盯着那个后背小心翼翼地后退了几步,刘宇同仍背对着她在抽烟,小麦转身试探地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突然,小麦拼了最后的力气狂奔起来,暗影幢幢,什么都看不清,小麦拼命奔逃。风在树林中乱窜,连只鸟也没被惊起,树枝不时刮到膝盖,鞋底快被猛探出来的枯枝和碎石头戳穿了。小麦不记得自己脚上穿了双什么鞋,跑啊跑,直跑到耳朵里发痛,小麦停下来喘口气,双手支着膝盖,一边听着四周的动静,没有刘宇同的影子,但小麦知道他一定在身后紧紧追赶着。小麦又跑起来。
小麦感觉自己的心跳到了脑子里,脑袋下沉,一阵眩晕,撞上了一棵大树。勾胸曲背地等那阵眩晕过去,抬头时,小麦望见一缕光,那的确是一缕光,而不是幻觉,在左侧前方的树林深处时隐时现。小麦一下又攒到了一点力气,向着那缕微光,再次狂奔起来。
树林在这里猛一下阻断了,又在不远处衔接上了。眼前出现了一块平地,那缕光是从平地上的一间低矮的棚屋里传出来的,那似乎是可以活下去的灯塔,小麦猛跑,像一头牛直接撞开了墙上的一扇木门。
眼前扑闪出一片黄色,屋子很小,屋里有面土炕,土炕上有两个老人,小麦没看见那屋里还有什么,望着炕上的两位老人,他们黧黑的脸膛让小麦一下感觉遇到了亲人。
救我。喊出这俩字又损耗掉了小麦身体里残存的一点力气,也扯出了她的眼泪,一阵眩晕,小麦赶紧扶住了炕沿。救我,小麦继续喊着,手指着门外,可是,可是呵,那两个老人就像一对聋子,瞎子,丝毫不为小麦突然的撞入而吃惊,也不为小麦的求救声而打动。老头子边喝着杯子里黑乎乎的东西边斜着眼睛瞪着小麦看,老婆子像在服一种无期徒刑般不可停止地缝着什么。小麦感觉呼吸关闭了,恐惧以及更浓稠的绝望,再次将她攫紧了。
小麦无意识般说,有人在追我,求你们救救我。她听到自己逐渐变得愤怒的嗓音一点点上扬,终又成为绝望。嗨,你们是聋子吗!
身后的木门忽然阴森森吱扭扭的响了几下,小麦从墙上看到一只灯泡垂在一条细麻线上的影子晃荡了几下,屋里的场景就变得摇摆和虚幻起来。一个高大的影子幽灵似的已晃到了炕前,小麦的意识,像遭遇了一次又一次的车祸,她只有站着的力气,只有努力等着耳朵里的喧鸣安静下来。
要命的是,刘宇同站在炕前,跟那两个老人竟然拉起了家常,就像小麦是在另一个世界,他们都看不见她的存在,小麦极力让错乱的脑子保持清醒,一点点摸索到门边,拉开门,那三个人继续聊天,都没朝她望一眼,小麦屏住呼吸将手伸到门上。
还没容小麦迈出一只脚,一只大手从后面紧攥住了她的脖子。
小麦被刘宇同控制着重又在树林里走起来,走了一阵,他停下了,他要她老实呆着,他要撒尿。他走得离小麦远一点,站在一棵树下。
魂魄散了,小麦只是一具能奔跑的躯体。
没跑出几步,后背上抵着了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小麦就立住了,什么东西在心里沉下来,像是一颗心踏实下来。那是一把匕首。
在那把匕首的控制下,小麦又在树林里走了很久,小麦只听见自己的喘息声,还有月亮像水一样浸漫在大地上,在树林里,张布下一个个浓重的暗影。不时,一只大鸟被他们惊起,忽一下从一棵树飞向另一棵。
拿他的匕首结束自己,就在这样一个月亮很圆很亮的晚上。那么,一切都圆满了。小麦盘算着,身体里就平静下来了。
刘宇同感觉到小麦放松下来,不再拿匕首抵着,和她并排走在一起。
麻清华认为,我喜欢上你了。他微笑着看高处的月亮,仿佛那句话很好笑。
小麦往刘宇同的那只衣兜瞄了几眼,准备伺机出手,夺过那把匕首,杀了他,或者,杀了自己,反正她早设想过很多种死法了。
让人困惑的出身,无德可报的存在,没有未来也不再有记忆,还懷揣着精神上不可与人语的烂疮疤,唔,去死的理由,太足够了,小麦抬头望着圆满的月亮,在树林的上空冷着一张脸,俯视着。
把树林再次走穿了,刘宇同停了下来。小麦终无从下手夺那匕首。
小麦,你果真是小麦?可我怎么觉得你如今是另一个人。或许,我希望的是,你是另一个人。刘宇同望了眼月亮,低下头去看那看不见的地面。
小麦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混乱、宽广,自虐后的一种满足,不再有恐惧。
小麦,你能告诉我,喜欢上一个人,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吗?
可能是一种耻辱的感觉吧。小麦脱口而出,那嗓音听上去带着几分恨意,不冷不热。
嗯?对啊,正是那种感觉,像是一件让人羞耻的事。但是,如果换作另一个人呢。我是说,如果此刻,面前站的不是你,而是一个陌生人。
小麦没说话,像经过了一段平稳的滑翔,惊惧似乎不存在了。
你就是柳小麦,唔。柳所长当年赐给我,那么大的耻辱,我一直,在伺机报复。刘宇同一字一顿地讲。
刘宇同低着脑袋走来走去。
再一次,再一次猛攫紧了小麦的,又是那无比清晰的恐惧,就像是在这刚过去的几个小时里,根本来不及恐惧。小麦呆立着,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阵,突然放声大哭。
我每天去找麻清华这个浑小子,每天都能看到你。刘宇同的一只手掌落在小麦肩上,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孩童般的无助和怜惜。
每当我想起柳所长,同时,我又会想到你赠与我的《悉达多》。你对我这个人,寄托过美好的希望?刘宇同对着夜空吹了口气。
小麦终于闻到了一阵阵松树和白杨树的气息。
小麦哭。小麦感觉到刘宇同的怀抱,她没有挣扎,停留在那个怀抱里。
小麦努力平复自己,身体里汹涌的,小麦不知那是什么,就在那当儿,一只在混沌中无法自制的小鸟,匆促地向着水面贴了下自己的羽毛,刘宇同的头伸过来,在小麦脸上轻啄了一下,小鸟扑扇着羽翅,离开水面,跌落进去,会给淹死的命运,他暂时知道掌控。
刘宇同感觉到从小麦那里传来的一波一波默许,他把她往怀里又拉了拉。凉风一阵阵扑面,很有人情味,刹那的迷恍,小麦眼前、意识里,竟是童年时才会有的乐趣、回忆,对生的热望、热爱,她丧失这点可贵的东西由来已久了。然后,眼前的一切,突然地又变得真实起来了。那全是因为刘宇同印着月光的眼睛里的东西,古老的时间停顿了那么一会儿,这会儿,又延续上了。树林里透出幽微神秘的光,如果让脑子里僵死那么片刻,你会本能地联想或切身地感觉到那些词,愉悦、旷怡,甚至美好。
麻清华认为,我不了解自己,嗯,我其实知道的。刘宇同俯下脑袋,柔声说,对不起。
让刘宇同料想不到的是,小麦突然仰起脸颊,热烈地回吻了他。小麦脸颊湿着,刘宇同环拥着这个让他费解的女子。小麦有点笨拙,刘宇同看不清她的眼睛,他难以相信怀抱里的女子是真实的,他触到了小麦不知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冲动而发烫的皮肤。
刘宇同将小麦像个易碎的物件那样环抱起来。
他把小麦滑落在肩头的衣裳整理好,月光下的小麦像一个容器,有一些闪闪发光的东西在流出来。
当小麦的身体脱离了他,刘宇同又有那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方才突然变得大胆的是另外一个女孩子而非小麦。刘宇同揽过她,想要再次吻她,小麦却从他胳膊下溜走了。
小麦躲开刘宇同一截距离快步往前走,像要把一个东西远远地抛弃掉。绵延无尽的树林,突然出现一个出口。辨明方向之际,小麦一下就跑远了,像一只年幼的小鹿,一下就穿过了月光下的树林。
小麦在公路上狂奔。刘宇同快要撵不上她了。
小麦上了楼梯,站在那个宿舍门前。她回了下头。
一缕红光,明明灭灭,闪闪烁烁,一個剪影,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向她望着。他伸出右手,向着夜空里拂了拂。小麦不由伸手,却是去拂自己的头发。
小麦看见刘宇同转身,在月光下大步走远了。
不知那会儿几点了,厂房那边隐隐传来一阵某台机器哽咽般的抖动声,夜空似乎越来越亮,但夜晚正在沉下去,完满地,深厚地,往最黑里沉下去。
我好像从来没感觉到过,一些事物会如此神奇,人会跟它们发生隐秘的共鸣。小麦,我感觉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不由自主过。
夜晚悄无声息,没有任何的典仪,就沉下来了。
小麦出去这么久,竟没一个舍友出来寻过她。她们安睡在各自的小床上,只是略仰了下脖子,看了眼失魂落魄的小麦,又继续睡了。
小麦又出了厂门,她看见那个门卫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小麦又看了遍那条短信。
小麦念那句话。把那个号码加入了黑名单,手机上从没出现过那个号码,但那只能是刘宇同。
公路上猛一阵凉风扑来,扑满她的胸怀。
小麦必须马上告诉某个人:我要离开这里,我必须得离开,就现在。
小麦往西走,每走一步,脚下的沙粒就发出一阵细碎又坚硬的声响。河水在夜晚越来越响亮,似乎它正变得清澈,摆脱了杂质而流得响亮。不时从林子的方向传出一两声怪异的鸣声,猛一下,又全都静了下来。
卫生院的大铁门已关起来了,小麦在门房那打听到茉莉的住处。
上楼,走到那个宿舍门前,小麦闭眼在那站了一会儿,像把一个梦抛开才伸手敲门。
那纸页上的头像,那张脸上刚硬的棱角,那双望向一个小女孩的眼睛,在小麦心里最初形成朦胧模糊的一个网状物。最初,它仅与纸页上的那个人有关。因为这个夜晚,小麦再也无从判断,那个网状物,是不是还会交错在她的身体里。
小麦记得刘宇同的眼眸,是那种受惊似的又很坦诚的蓝,犹如那会儿的夜空,两道深幽的光芒向她辐射而来,在茉莉的房门打开的刹那,他像上帝的光芒一样,依然罩着小麦。
月光下的小麦,在刘宇同无数次的回想中,她脖子那里的皮肤泛着一股冰蓝的亮光,那样子的小麦太不真实了,又那么实在地硌在他的感觉和记忆里。
像是头一次发现,夜空下的金牛城是那样美,小酒馆里,灯火通明,那里面的一种气息真实又虚幻,足以让人将一些梦想暂时托寄。
你只要曾尝试过飞,日后走路时也会仰望天空,因为那是你曾经到过,并渴望回去的地方。
刘宇同第一次到这来,小酒馆的老板背诵了这番话。刘宇同在这里,认识了麻清华,跟麻清华在一起的大部分时候,听和见到了无数种样子的小麦。慢慢地,刘宇同感觉到,麻清华就不怎么愿意向他多谈起小麦了。
你自己真不晓得啊,你爱上她了。麻清华不无懊恼也不无讽刺地说。
刘宇同爆出一阵大笑。
长得五大三粗的老板是个寡言的男人,但只要喝点酒,他会扯住你整晚喋喋不休。老板娘是个南方人,老是一脸愠怒,但一看见刘宇同,那张脸一下会舒展开来。刘宇同走到吧台那,南方女人松挽着发髻,一支胳膊肘撑着下巴,少有的温柔娴静,有风微微地从门里跌扑进来。老板在结婚前写诗,偶尔,女人去休息的午后,老板会从纸箱子里翻出一本书来读。
“我们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知道如何使自己的花朵开放。”不知谁在一张账单上练字,翻来覆去地抄满了这样一句话。
刘宇同靠站在那,捉起账单上的笔,把那行字仔细地抄写了一遍。刘宇同不时从老板那里借走几本书。那些书带给他特别的体验。在见到小麦后,刘宇同觉得把两种奇异的感觉突然间统一起来了,就像是,一股茫然的冲动、一种幽暗的希望,终于叫人明了,它确有来处。
门厅里一阵风起,麻清华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问刘宇同什么事这么急,他正值班呢。
我以为一头疯牛闯进来了。刘宇同没抬头,弹了弹烟灰慢条斯理地说。
我的爷,你快说,什么事。麻清华端起刘宇同的杯子喝了一口。
刘宇同望着窗玻璃上映着的灯光。我现在承认,在某些事情上,我确实不如你知道得多。
麻清华站起来,往门口走,又转回来,瞪了眼刘宇同,把一句粗话非常为难地压制在舌尖上。麻清华转身跑了出去,对着夜空痛快地骂道:
妈妈的,装什么清纯。一个二流子,还讨厌人讲粗话。
刘宇同转身,走到那个眼眉生动若有所思的女人跟前去,他想告诉她点什么。
这么些年里,他活在持久的重负里,他的人生,像是给关在某种密封的容器里。
刘宇同的怀抱里,一直有个小麦。刘宇同望着墙壁。墙上有幅老板写的大字:
不停地离开这里,只有这样,我才能到达我的目的地——卡夫卡
“卡夫卡”几个字极其地扭曲怪异,刘宇同一直嘲笑那些弄书法的人,嘲笑那些放大的黑字。就在那会儿,刘宇同有所发现,那一定是在男人跟女人吵完架后,男人借卡夫卡之名突起的愤然决心,或者可以说,那里面暗藏着一个男人不死的英雄梦想。老板娘也许还从没发觉,老板其实是一个长相威猛,但心开蔷薇的男人。
这世上的人哪,不一定凑在一起,就都可以免掉了孤独。刘宇同想对着小麦的眼睛说这个。
刘宇同不时拿出手机翻看着。
给她打个电话吧,你的魂魄都聚拢不到一处了。老板娘的目光从那边斜飞过来。夜,早静下来了。
刘宇同便拿出手机,开始拨打电话,想着当初存下这个号码时的心思,刘宇同笑着喷了口烟雾。手机里传出一串提示音:
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哦,天呐,那帮弟兄,为了争论谁先出了某张牌而猛一下高声喧哗起来。
有人如此评价温丝莱特和莱昂纳多:他带出了她的青春,而她又使他成熟了一层。
这不就是用来总结你跟那个陌生人的嗎,再妥帖不过了。不过,陌生人是成熟了,却让你越发苍老了。
说这话时,茉莉十七岁。秦缦不敢说,令她心力交瘁的人,是茉莉自己,而非别人。
李安华刚追求秦缦那会儿,茉莉十三岁,茉莉称李安华是老大,话里面,包含着一个从小失去父爱的小女孩的信任和依赖。老大给母女俩隐居似的生活一下带来了生气。
对自己的亲爸,茉莉几乎没有任何印象,茉莉世界里的男性,仅限于秦缦的同事以及学校里那些让她厌恶的小男孩。李安华几乎带茉莉到了另一个世界。
税务员李安华小秦缦七岁,一个“老”女人跟一个小伙子谈恋爱,这在那个世上最小的镇子上,很是轰动了一阵子。镇子名叫双子镇,一条小得不能再小的街上,也没几个特别的人来制造几件特别的事,所以呵,一个拖了个油瓶的漂亮寡妇跟一个年轻的帅小伙,就很值得那些人白天黑夜地说。人们最是好奇,那两个人,好几年过去,既没有散掉,也一直没往平常人都会奔的那个平常结局中奔,到底是为了什么,因为什么呵,是不是因为那个小油瓶茉莉的缘故。
小街上的人,倒是亲眼看着茉莉一天天变坏的。
茉莉变得越来越阴郁古怪,逃学打架,敢把最严厉老师的课堂搅翻,还抽烟,这简直超出了双子镇上的人对一个坏女孩的极限想像力。总归是,人们要把责任推往大人,家庭的不完满是罪魁祸首,更别提,有那样一个夺人眼球的母亲。
秦缦每日里战战兢兢,几次都想跟李安华断掉,李安华说,他可以一直等到茉莉考上大学,不管怎样,他一定要跟秦缦像模像样地结婚的。
茉莉对李安华的态度,像隔夜的牛奶,一天比一天败坏掉。由最初的敬重依恋,到后来,索性称李安华是“那家伙”“那陌生人”。
终于等到茉莉高考。整个双子镇上的人都在等。茉莉自己都吃惊,每门都发挥得不错,像是有人赐了一股神力,也许是全双子镇的人都在给她鼓劲的缘故。
那天下午是最后一门考试,茉莉睡了一觉起来,迷迷糊糊记起,同学柳小麦还在医院里,就在高考的头一天早上,柳小麦莫名其妙地发起了高烧。茉莉跟随着许多人往学校走,在学校对面的一个商店门口,茉莉立住了,呆望着那些男生女生。直到学校那个电子门关上了,茉莉转身,离开了学校。
就是突然不想考了,出门玩去了,不用担心,我会活着回来的。
短信是发给李安华的。茉莉没说去了哪里。
秦缦睡了四天四夜后,就又爬起来面对命运和现实了。
一年之后,游来荡去的茉莉,又回到了双子镇上。
李安华开车把茉莉送到了水岸的卫生院,茉莉事先跟秦缦在那的同学谈好了,要去学怎么当护士。
水岸卫生院的同学电话过来,无非是探探茉莉这个姑娘如此离经叛道的真相,顺便亲自打听点秦缦跟那个年轻税务员的恋情是否有变。
秦缦嘶哑着嗓子说,请老同学尽量帮帮吧,我生了个祖宗,快被折磨死了,多亏有李安华。
谁也不相信,茉莉会在水岸小镇的卫生院里,居然安稳地呆了下来。
如今,茉莉已踏实学习了两个月了。
茉莉每天坚持干三件事。工作,走路,吃东西。
茉莉当然晓得,自己那是得了暴食症。还有很多茉莉不想让人界定的病症,茉莉自己都晓得。
茉莉看见,他把她的内衣和袜子摆放整齐,李安华手指上的温度会永远留在那些事物当中。
闲下来时,茉莉忍不住要打开几遍抽屉。
敲门声。
茉莉,打羽毛球去?那是漂亮的刘护士的嗓音,茉莉,你在不?
听见看门的周大爷在楼下说,茉莉一定是去散步了。茉莉坐着没动。
周大爷的儿子在税务局,跟李安华是好哥们。如果你非要厘清一下关系,这里的每个人都有可能跟茉莉扯上一点沾亲带故的关系。
茉莉需要的,却是一个铁质的钟形罩,把自己严严实实地罩在里面,不与外界发生一点点的关联。
再次拉开抽屉,茉莉取出一只盒子,那里面装着白色红色蓝色的药片儿。
茉莉倒了杯水。打开那些小药瓶,分别倒出十几粒。不,茉莉不是真的想死,茉莉还从没想过死。
不擅长的事,她已坚持做了六十一天。
茉莉感觉到一阵阵黑暗,大水一样淹了来。
茉莉想面前坐着一个人,一个可以让这黑暗的大水一股脑儿从她身体里放出去的人。
茉莉几乎没朋友,同学都躲着她,她很冷酷,会让人下不来台,说出一句话来,常带着铁的份量,会让那些对她有好感的男生羞得面红耳赤,茉莉从不会维持一段友谊。茉莉晓得自己是个无趣的人,没耐心也没爱心,更无一德可报天,她从来不试着把坏脾气克制着,她知道自己是只刺猬。
茉莉最不想接近的人是柳小麦。小麦有父母,有弟弟,还有那些认真追求她的人。
茉莉每天傍晚都沿着公路散步,往西行,走得远远的,在天黑之前返回。侯大夫跟她的丈夫宋院长陪伴过茉莉几次。
侯大夫把茉莉叫去家里吃过几顿饭,侯大夫问什么,茉莉就答什么,宋院长刻意讲了几个笑话,茉莉低着头,像是根本没听见。
单亲家庭的孩子都这样吗?侯大夫问宋院长。这位儿科大夫几次看见茉莉站在诊室外的过道里大大方方地拿出烟来抽,她给秦缦打了个电话,最终只是含糊其词地说了别的,末了再说些让秦缦放心,茉莉在水岸的卫生院会得到很好的照顾之类的话。
我们这小医院里,能学到什么呢,太委屈她了,好在茉莉还有的是将来。
为什么会允许茉莉到这个卫生院来,总归是因为某种秦缦不想说出来的缘由:太过离经叛道,得到一番磨炼,尝尝艰苦,抑或是为断了女孩子盲目的跟某人之间的感情。当侯大夫这样猜测老同学困境的时候,她的丈夫在床侧白了她一眼说:
真难以相信,你们女人之间会有真正的友情。
侯大夫其实是羡慕秦缦,半老徐娘还有小伙子痴心爱恋好多年。
李安華在三年前就买下了秀山新城的那套房子,三居室,是金牛最好的地段,他父母就生他一个,对秦缦这个离了婚还带了个茉莉的女人,慢慢也就替儿子认命了。那时,大家都以为那房子会成为婚房,可直到现在,秦缦和李安华既没有像模像样地结婚,也没有分道扬镳。
侯大夫止不住又问她的丈夫:难道,他们要那样一辈子。
茉莉刚来时,剃了个光头,她也不戴个帽子,这令狭小闭塞的水岸沸腾了好长一段时间。
茉莉每天跟在白衣天使的屁股后面学怎样给人扎针、输液,怎样在手术室里忍住一阵阵恶心和想要冲出门去的冲动,谁都看出来,那张脸上绝无热情,那颗年轻的心脏已然是在有一下没一下勉为其难地跳动,那双大眼空洞地向你无意望过来时,侯大夫说不上来自己是厌恶还是怜惜。
从卫生院里出来,一条长长的小径,从一片沙棘林里延伸出去,小径直通向公路。粉丝厂在东头,远远可望见那片崭新气派的厂房和后面洋气的宿舍楼。那里有小麦。茉莉转身,一直往西走,公路两边的柳树、白杨探出了几片绿叶,柳叶儿伸得越来越长,杨树叶子终有一天,在风里哗哗翻飞,天光放长,傍晚七点多,太阳还在对面的山尖尖上徘徊不去。
茉莉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公路底下,河沟里的水清澈湍急,欢快地奔往远方,你随时可以坐下来,将双脚伸进冰凉的水里去,感受那浸骨的冷冽的冲击力。公路一直往前延展,两边的树排列整齐,绵延不绝。右边,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向左向右伸延几公里,向西这边的树林还没有被破坏砍伐。
茉莉在林子里急走,鸟鸣从榆树柳树的高枝间滑动,这里一声,滑过树梢,那里像是回音,也从茉莉叫不上名字的一片绵密绿林里发出,不时听见流水声,走几步,清流乍现,再往前流一阵,伸在更深的密林里去了。
茉莉在看村上春树谈跑步的一本书,那像是在说她自己。在空白中跑步。为了获得空白,茉莉动物般奔跑。
她的身体里流着一条小河。她独个儿的记忆,税务员给她造下的一缕缕柔情,他让她的身体里猛然生发了一条小河,一条闪闪发亮的河。每当她的眼睛或是意念里突然出现了他,她就感觉到一脉脉像是饱蘸着希望的欢喜。茉莉的生命里,从没有过那样的欢喜。
据秦缦的暗示,茉莉的爸爸在茉莉三岁时,就死了。
据说有人在一个大城市里遇见过那个被秦缦宣判了死刑的男人,他跟一个年轻的女人活得好好的。
茉莉宁愿相信秦缦说的,自己的爸爸早死了。
茉莉也有过开心的时候,那是李安华跟秦缦刚开始交往那阵子。那可能是她这辈子度过的最欢快的时光。
茉莉像草木一样成长。
欢快的小河,清澈的激流,累加,积攒着浪花,浪花堆叠,湿的火焰低垂,想见到他。
因李安华而起的快乐,茉莉极力地压制着,在听到他的名字时,在他的眼神慈爱地向她飘来时。
一想到这一切都是因为他,那些乏味的面孔、让人想掩鼻的气味,那些重复的恶心、痛苦,都成为一股非凡的动力,让她持续忍耐下去。
黄昏的风,掠过树梢,掠过河面,在她的面颊上一阵阵温柔地舔抚,剃掉的头发很快就长出来了,茉莉的目的可能达到了,从税务员的眼睛里,她看到了想要的东西,感受到一种虐心的满足。
茉莉把衬衫扎在腰间,牛仔裤的裤口卷起一截,白球鞋上沾满了泥土。她一个人时,想不起来抽烟,只有在人群里,在那些眼睛的注视下,就有想猛抽几口的冲动,为了躲避跟人交谈,是一种自我保护。
税务员的一切,犹如一道光芒,不远不近地罩着她,一条河,时时刻刻流窜在她身体里,无论她做什么。两个月以来,茉莉只给他发过一条短信:
我很好。
税务员回她,满满两手机屏。税务员在尽职尽责地帮秦缦、也帮茉莉那个很早就下落不明的亲生父親教育她,试图把她引到一个正常少女该走的正道上来。
两个月里,没有人提及他的名字,他的消息,像是被一阵冬天的大风给吹散了,随着冬天远逝了。
茉莉晓得他常去县城。
我想请你,把我的衣服带来。茉莉写下一条短信。
又改。我夏天的衣服需要带过来。
让他来。不,别让他感到为难。茉莉往前走,沿着一条小溪流,林子里的光线在变暗,刹那间很空,什么声息也没有。蓦然,茉莉以为自己已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啊——张嘴发出一阵短促的叫声。为防止秦缦打电话过来,提前发了条短信,告诉她,她每晚都去那些好心的大夫护士们家里吃晚饭,每天都在坚持学业务,读古典著作,就不用来电话了。
那些书里写:他在她心里,占的地方太大了。那个税务员,把茉莉活过的人生迹痕都覆盖了。
不会再有别人,别的事物。
李安华走进秦缦和茉莉一起吃晚饭的房间,咧嘴一笑。他极少跟她们一起吃饭,他总是在单位的食堂吃过了,那是为了躲避茉莉。但他会在茉莉去上晚自习前几分钟走进来。
他的手掌在茉莉头上拍一下,表示自己是个长辈,但茉莉能感觉到他身体里温柔的流露,同时,那缕柔情从他的眼睛里不能被抑制地向她传递过来。他给她们提水,把煤气灶搬到窗口的位置,把茉莉的床铺挪得离开墙一点,这样被褥就不那么潮了。秦缦做饭很仓促,茉莉瘦骨嶙峋的,他说吃那样的饭,谁都长不好。茉莉跳起来,环抱住他的胳膊,像终于有了一个同谋。他在食堂里打几份饭菜,叫她们母女俩过去吃。他去洗碗,给茉莉先洗好了水果,茉莉出门前,他将她的外套拎在手里,等她把头发梳理好,帮她穿整齐,嘱咐她,走路看着点,手电筒带了吗。他说这些时,满脸严肃,像在生着气。茉莉越来越磨蹭了。秦缦完全是生茉莉之前的懒样了,也很迟钝的样,一点都没觉察到茉莉对李安华过分的依赖。
他给她们洗衣服,茉莉将内衣藏起来。秦缦找出来随手扔进洗衣机里,他洗过一次后,茉莉就不认为那应该是让人害羞的一件事了。
他们谈论那些书,茉莉很犀利。李安华偷偷读那些茉莉提到的书,也给茉莉买。茉莉把他买的书全读了。
茉莉稍直下脖子,就跟李安华的眼睛平齐,李安华不正视她的双眼,他那标志性的嘿嘿一笑,极好地掩藏了自己,把一个撩人的漂亮女孩儿推远一把,把一个得负有责任义务的孩童用力拉近一点。他观察茉莉的头发,她长长的头发永远是他绕不过去的话题。剪一下吧,梳起来浪费时间。别剪太短了,难看死了。他竖起大拇指说,一个能让头发永远保持清爽的女孩子,是让人惊叹的。
茉莉讨厌成长。双子镇像蒙尘的不法分子,让人心生逃离之心。
李安华拖着行李箱走在前面,茉莉跟在后面,在二楼最东头那间布满着尘土味的房间里,他给她铺好了床铺,摆正了桌椅,书在桌子上排成了两排。
阅读真正的书,如同新鲜的空气,如同找到了同类。
从后窗瞥了眼楼下,视野开阔,不错呵,比我住的都好。李安华做那一切时,茉莉坐在前窗下的一张桌子上抽烟。
求你了,回学校去念书吧。秦茉莉记得她妈妈秦缦那张脸。茉莉猛抽完了那支烟,仰脸看着窗玻璃,她抖了一下。
李安华絮絮叨叨,劝茉莉戒了:
小小年纪,怎么有了这不良嗜好,你不知道,老抽那玩意儿,皮肤会变黑,人会变丑。
李安华把茉莉的衣服从箱子里取出来,一件件放到椅子上,去给柜子里铺了几张报纸,再把那些衣物放进去。
你妈还在生你罢考的气,你理解一下,她一个人养大你不容易,你要是学习不好倒罢了,你说你,你看好喽,可爱的袜子们,我放在这个抽屉里了,好找。记得给你妈常打电话,你不让她来这就对了,我想,她要是来这,会不忍心走掉的,她心里到现在还不好过。
茉莉直起背,看了眼窗外,窗下有个花坛,里面很快就会开满鲜花,几棵景观树被修剪得很有姿势,干枯的枝丫上已探出一抹鹅黄,前面一排平房门上,都挂了半截白门帘,上面暗红的字标明那是注射室、化验室。那些房间现在都作了它用,那些科室如今都搬到了这栋楼的一楼。二楼是职工宿舍。住院部在最后面的平房。再往前还是几排平房,花坛旁边停着几辆车,李安华的车是白色的,新买的。李安华问茉莉母女,什么颜色的车好看,秦缦说蓝色的好,茉莉说白色。李安华说自己也爱白色,少数服从多数。
李安华常带着秦缦到处走。用一天的休息时间尽可能到达某地,尽兴后乘着夜色返回,然后继续小镇上乏味的生活。他本有机会调到城里去。秦缦想一辈子呆在双子镇上,她的前夫的影子到不了双子镇。李安华会凝神往秦缦的眼睛深处望,他会占满她的头脑再占满她的身体。他们常在车里亲热,回头装得像是在野外劳作的灰头土脸样。
蚊帐一挂起来,房间里一下就让人欢喜起来了,像个姑娘家的闺房了,布置完了,李安华也絮叨完了,茉莉一句话都没说,坐在桌子上抽完了三支烟,烟灰兜在裙摆里。
李安华往床铺上摸了一把,还少个电热毯。
俩人一起去县城买些日用品。李安华嘱咐茉莉,既然已经选择了,就按自己安排的来努力。
不管干什么,成为你自己很重要。
茉莉望向他的眼睛,他躲开了,正上坡,几辆卡车堵在前方。过了半天,他又说,因为别人都有人做了嘛。
李安华把车停在百货大楼的拐角处,下了车,等了半天。他俯下身来,从车窗里望向茉莉。
不去看看?
茉莉一个字都还没说过。李安华先送秦缦同事的女儿柳小麦到粉丝厂报道,然后到卫生院帮茉莉安顿行李。
有空找小麦聊聊天,你们两个好奇怪哦,多年邻居,怎么看着像仇人。
茉莉仍旧一个字都不说。
李安华一个人上百货大楼了。
开着的车窗正对着一家美发店的玻璃门。
太阳斜移了一点。
李安华抱着几只袋子下楼,打开车门。
茉莉不在车里。
放下那几袋东西,李安華沿着那条街走了一圈,一家家店里进去探看。
不管茉莉做什么,李安华像秦缦一样,早都习以为常了。但是,当再转到车跟前来时,李安华一下惊呆了。刹那里,李安华以为车里坐了个陌生人。
李安华看了半天茉莉,关上车门,李安华咳嗽。李安华低头咳嗽。
茉莉的头皮白得发亮。茉莉剃掉了长发。
李安华忍住想狠狠揍茉莉一顿的怒火,他其实想替秦缦哭。秦缦如今连一丝怜爱都不能给茉莉,茉莉让秦缦如一只惊弓之鸟,秦缦担心,不定哪天,茉莉会抛下她彻底消失不见,让她再也找不着。
茉莉把车里弄得烟雾缭绕,李安华便也想来上一支。
你想说点什么不?李安华看着车窗外的的一溜店铺,玻璃门上都亮闪闪的。空气里飘着饭菜的味道。
茉莉无数次想起那个黄昏。
那会儿天还冷。现在,到处都是生机了。茉莉摸摸自己的头发。茉莉记着李安华努力想为她做点什么的眼神。
水岸到处是水。随便在哪撅个井,都会有清流喷涌而出。茉莉现在四天也洗不了一次头。没有头发遮挡的脖子里,被风吹得一阵阵发凉。
茉莉发烧时,他在水盆里淘了几遍毛巾,走到床前来,敷到茉莉的额头上。他身上一阵阵清爽的夏天清早的气息,他头发的味道。他摸了几遍茉莉的额头,他站在门边,茉莉央他:不要叫她。他听得出她很烦躁,高烧病人常会那样,茉莉对秦缦的脾气向来火爆。但她那会儿的愤怒软绵绵的,撒娇般的。茉莉没有机会撒娇。茉莉常跟秦缦大喊大叫,要么一个人将声音埋在被子里一通放声大哭。
求你了,把我夏天的衣服带几件来。
茉莉终于把这条短信发出去。
嗨!静悄悄的林子里,这一声喊够吓破人的胆的。
茉莉猛直起背,抓抓脖颈处的头发,顺便擦了把眼泪。
刘宇同一只脚踩在一块石头上,一只手支着下巴,玩味似地看着茉莉。
你总要跑这么远来只为一个人哭一场吗?刘宇同取出烟来。给,来一支吧。这个也许对你有帮助。借着递烟,刘宇同走过来了。
茉莉没接,那支烟掉地上去了。树林里已暗下来了。茉莉往斜坡上疾走。她的脖颈处闪着一圈白光。
这林子里有狼,一个人还是少来吧。刘宇同吐了口烟,大声地说。你知道柳小麦不?听说你们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
茉莉没回头,几步上了坡,来到公路上。一道道即将残败的黄金的光,照得她的剪影像个惊慌逃跑的男孩儿。
刘宇同跟在后面也上了坡,跟了一阵,茉莉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在前面走得飞快。
嗨,你放心好了,我只是碰巧从这里路过。
刘宇同停了下来,冲着天边的一缕霞光喷了口烟雾,在夜晚到来前的昏冥光线里,茉莉的白球鞋一下一下交替着往前奔跑。刘宇同抽完了那支烟,往前走。
拐过桥栏杆给刷成白色的小桥,刘宇同冲着桥左边的庄户人家打了声唿哨,不一会儿,几个年轻小伙儿就聚在了桥头上。他们嘴角的烟头在渐渐昏黑下来的夜色里,发出一点一点的红光。空气变得潮润,风吹得急了些,河水忽一下响亮起来了。
他们争相跟刘宇同讲茉莉的故事。
刘宇同有点恍惚,茉莉和小麦,仿佛是同一个人的两面。
身不由己,生命的悲哀之处就在于此。
清早,周护士站在体重秤上招手喊茉莉。周护士不是有意的,她只是想让茉莉参与她们做的每件事。茉莉站在秤上。那像是瞬间发生的,茉莉胖了二十五斤。
除了茉莉自己,没有人会相信茉莉是真来学习怎么当护士的。属于茉莉的生命尚有无限的可能。若要施以援手,对茉莉来说,会适得其反。喏,水岸便是李安华和秦缦联合起来企图把茉莉往正途上引的结果。他们托人给她报了所大学,茉莉说,你们自己去上吧。
茉莉学会了把小瓶子里的药分别注入那些标明了姓名的液体里去,在手术室里,她敢呆在旁边听他们扯东扯西了,她克服了恶心眩晕,她坐在侯大夫身旁往病历本上写诊断结果,在电脑上帮侯大夫搜索一件大牌又便宜的衣裙,有人在楼下喊问,茉莉,那个病人今天的液体全输完了吗,茉莉走出去回答,感觉到愉快。混和着几种树木香气的风,扑来荡去,太阳光打在窗玻璃上,楼下,木槿花大朵大朵开放。那花朵随着太阳的回落而闭合。
旋即,茉莉又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快乐。
门诊的周护士索性让茉莉替她工作了,像茉莉是专为她找来的一个助手。周护士才做了美甲,烫了头发,成天呆在宿舍里,要么就去卫生所旁边的超市串门子。她向别人伸着十指,喏,花了二百块钱呢,后悔死我了。注射室里平时没什么人,早晚会来几个打针换药的。猛会有急诊病人,在过道里奔来跑去地打听,茉莉从医办室跑出去,在后面的宿舍或是小街上到处找他们要找的大夫。大夫们不急不忙地从一个门里出来、从一盘棋中扯身,一面随了茉莉走一面回头喊,一会儿我来了再说,或是喊下一步棋要怎么走。
女子,这是亲切的一种称呼,有对象了没?
茉莉面无表情,也不答话。周围的人跑来向侯大夫无意似的打听,那个新来的实习生茉莉,是不是脑子有点不对劲,尤其,是茉莉突然间胖成那样后。人们碰到的茉莉,目光是直的,从不会向对面走来的人拐折一下。很少让你感觉她是望着你的。
一回到楼上那间宿舍,茉莉就把前后的窗帘都拉上,楼是新楼,不许生火。平房的宿舍里,一派家常的烟火之气,像是双子镇医院那两排平房的宿合一直延伸到了这里。茉莉将背抵在门上,那条河在她身体里轻缓地流动,那是一种记忆,如今又只成了一种感觉,甚或只是她自己内心创造的某种支撑着她的东西。重复多少遍,仍是强烈,丝毫不会减损,如果是一缕光,那光就一直亮着,即使是她在做另一件事。当她投以温柔的感情去关注时,它猛会加强、变亮,让她的生命体验到温暖、美好。人的生命竟可以这样繁复纠结,人的感情竟可以如此柔弱宽广,即使是忧伤,那忧伤也是一股引人向往的绳索。
十八年的生命所经历过的,好的坏的,后来累加起来,终要把她软绵绵地放倒,他们现在已然熟悉了茉莉,寡言安静,可能脑子有那么点“不正常”,倒也在为了某件事而努力,完全不同于她初来时,他们对她的判断:娇惯,纵容,不检点,古怪,浑身是恶习,总归是跟这些东西联系起来的。这些是茉莉从白永业那里晓得的。
夏天漫长炎热的日子早已经到来,水岸四周,高楼更远一些的地方,除了平整的庄稼,就是一片片让人赏心悦目的森林带。空气和景色皆怡人。一幢幢越来越升高的大楼破坏了田野里的某种完整和谐,它们填充了空旷,也挡住了阳光,一个世外桃源逐渐地变为一个刻板的犹如抄袭而来的小城。
对面正在兴建一个药材加工厂,树木被砍伐,庄稼被破坏,推土机发出让人无法忍受的嗓音。茉莉每天散步的路线被一辆辆卡车和从地下挖出的土堆堵住了。
茉莉现在每天都要从那所中学门前过,白永业手里端着一本书和一盒粉笔急匆匆往办公室走,看见茉莉,他停下来,向她友好地招招手。白永业得空就去医办室里跟人闲聊,一边将一双眼睛在茉莉身上飘来晃去。
这天落了雨,茉莉出门时忘了带伞,还没走出多远,雨就大了起来。她站在中学门房的房檐下避雨,茉莉走来走去,不时看见那间办公室的窗户。她走了几个来回,再次停下来时,看见白永业在窗户里冲她招手。
茉莉走进了那个大门,顺着台阶走到那个办公室门外,白永业在窗户里打着手势,茉莉看见房门从外面锁上了。她试了下,锁挂在上面,却没锁,她打开那个门锁。
白永业没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茉莉也没问,白永业请她进去喝杯热茶。
但他没给她倒茶,他把她挤靠在门上。
茉莉先感觉到自己的手心里一阵发烫,一阵痛感涌上来,她才明白自己的手掌挥得过于迅疾也过于用力了。如果给茉莉五秒钟思考,她断不敢挥手打人的。
白永业摸了把脸,吸了口气,那双眼睛里丝毫没有愤怒,而是茉莉无从猜测的东西堆加起来的一股火焰。
还想来一下不。白永业说,他的眼睛让茉莉又想挥手。茉莉终于听出了“谁还不知道谁呢”的意味。
天啊。像是一个沉睡的人,终于被人给吵醒了。心像一颗石头,由着自己的重量下坠。
茉莉原以为,这样无碍于人,就可以是一辈子了。
广场的空地上,女人们在跳舞,三两个男人夹在中间,茉莉看到了侯大夫。茉莉的心越发地下沉。周护士向茉莉招手,大声地喊她的名字。
走过去,到她们中间去,这一个夜晚将有简单又真实的快乐。
茉莉由着双腿把她拖到了宿舍。
李安华没给茉莉打过一个电话。没发过一条短信。
李安华在县城开了七天会,那几天他都住在父母家,最后一天,他去山脚下的那所房子里瞧了瞧,开窗通了一阵风,察看了电源水道,卫生间里挂着一件秦缦的睡衣,他取下来放到衣橱里去。他和秦缦偶尔过来住几天,茉莉离开后,他感觉到秦缦明显才放松下来。
李安华抱着脑袋在床边边上坐了一会儿。他不晓得秦缦是不是看过他的手机。茉莉发给他的短信,他留着。
小卧室的床头,放着半包烟。这个房间,是茉莉自己设计的风格。装修这房子时,茉莉14岁,大叫大嚷着要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但房子装好后,茉莉就住过那么几天。镜子里,几只化妆品的瓶子亮闪闪的,镜子上方原来有一张茉莉的照片,不知何时不见了。秦缦也很少来,主要是为了避开县城那些舌头长的人,那些人刨根寻底的问话秦缦无以应对,到县城来办事,晚上急匆匆就回小镇去了。
猛当地一声响,李安华仔细听了听,这点声响,让各个房间的空阔猛叠加到了一起,灰尘在透进来的太阳下跳舞。他想起茉莉即兴的舞蹈,当他说可惜了不去好好学时,茉莉说,得了吧,我真正去学那个了你们又会看不起我。你说为什么啊?你们会说我脑子笨,学不了别的,我非得让你们大吃一惊的,请不要小瞧了我秦茉莉哦。
茉莉越長大,越放弃自己。
李安华将那半包烟拿起来,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他想着抽烟的茉莉,看不见的毒素会慢慢浸漫到那具年轻得让人嫉妒的身体里去,李安华想来上一支。他和秦缦都不抽烟。秦缦发现茉莉抽烟,在李安华跟前哭,却跟茉莉什么也没说,假装不晓得这回事。
李安华想到那位他从未谋面的茉莉的父亲。
他站在那个窗口发了会呆。给秦缦打了个电话。
秦缦不肯调到县城去。李安华是独子,父母想在他们退休之前把他安顿好,对他找了一个大他那么多的女人这件事,父母尽可能地大度。他母亲头一次看到茉莉时,悄悄叫了声老天啦。他母亲想说的话至今都没有说出来。
把车开出那个小区大门时,一股令人晕眩神迷的情愫让李安华心肠柔软,眼神迷离,那如同是一间阳光灿烂的房间,如同是他身心里的空洞会被填满,那是一种不一样的渴望。操,他拍了几下方向盘。从盘旋路盘旋而过,经过一座大桥,车子很快就拐上了去往水岸的路。
沿路那遮天蔽日的林荫让人愉悦,不时一幢建筑露出它的尖角,眼看着这片原始之地就要与城区接壤。
人的野心,是一匹自己所不能了解和相处的兽。
堵了半小时车,前方在施工。想想这世间,这里,那里。我们拼命工作,为了买那些我们并不需要的东西,造那些并不真的需要造的东西。
一辆大卡车老远就发出一串惊鸣,李安华往右拐了拐,天气闷热,看了下时间,已近正午。他把车停在路边,在返回去买两份盒饭和带茉莉回县城吃午饭之间犹豫了片刻,也许,他会说服茉莉跟他到父母家去吃。如果茉莉拒绝,他就以给他们帮什么忙为由,不管怎样,李安华想带茉莉去吃一顿好的。
车子又开动了,干脆把侯大夫和跟茉莉一起工作的人都请出来,一起去外面吃,也许茉莉还需要买新衣服日用品,或只是想随便在哪逛逛。这般计划时,李安华心里涌动的是一个父亲的怜惜和快乐。
李安华很清楚,茉莉只会呆在宿舍里。李安华的感觉和意识浮浮沉沉,当车子开进卫生所那个大门里去时,周大爷冲李安华摆了下手。
李安华把车停在空阔安静得异样的院子里,一个巨型的花坛旁边。
跨上楼梯时,李安华暗中板了板脸,整整衣服。侧身往那个窗帘低垂的窗户里瞄了眼,一边咳嗽一边敲门。
李安华敲了十多分钟。他打茉莉的电话。
卫生院里静悄悄的,远处那排病房门前一个人影都没。李安华下楼,来到前院。
周大爷确定没看见茉莉出门。你再去敲,娃娃家,睡得死。我把锁挂上面,你出来了再给挂上就好。周大爷将两扇大铁门拉拢,挂上一把大锁,回家吃午饭去了。
李安华又上楼,继续拨打茉莉的手机。
喂?像是从地洞里终于传来一个微弱的声息,又像是极为虚冷的灰里,一闪星儿地那么亮了一下,眼看着又要暗下去了,李安华厉声叫,茉莉!
李安华举着手机,在那个刷成乳白色的门前走来走去,过了好半天,门终于开了。
老天,茉莉?你怎么了?
茉莉摇晃了几下,重又跌过去,软瘫在床铺间。她身体的重量在床铺上形成一道凹槽。
李安华看到拉开的抽屉,抽屉里那几只打开的药瓶子。
正午的阳光正全力透射进窗户里来,屋里闷热难耐,李安华感觉额头的汗水浸入了眼眶,他把她抱起来时,茉莉的手推了他一把,马上又绵软地垂下去了。
没那么玄乎,你费不着那么紧张。
茉莉半睁着眼,眼里似乎含着某种他所不理解的笑意。茉莉果真在笑。我只是看它们五颜六色的好看,哈,看,我没事。只不过睡得太沉了,像石头砸到水底下去了。
犹豫间,茉莉从李安华的臂弯里滑出去了。李安华不知所措地站着,任由汗水浸在了眼中。
几点了?茉莉似乎像是从一场深远的醉酒中完全清醒了过来。她坐起来,转头去看那只抽屉。慢慢就记起来了,药盒子里五颜六色的药片她分别吃了几颗,那会儿茉莉想的是,它们会杀死一部分记忆——她打算好了要弃掉的那部分记忆。
李安华打开门窗,将脸盆里的清水泼洒到地上去,一阵凉风透进来,他才松了口气。天啊。他暗地里像他母亲那般叫了声。
茉莉,我们得好好谈谈。李安华拉了把椅子,放到床跟前。
你能把我从这让人窒息的屋子里带出去吗。茉莉爬起来,闭了会眼睛,她的脸颊看上去灰白灰白的,眼睛底下一圈儿黑红色,李安华不敢朝那张脸望。
他再次想到茉莉的父亲,他正站在门边上,望着他这个女儿。这番假想令李安华一阵心酸。他站起来,走过去,把茉莉抱在怀里,猛猛地喊了声,茉莉。倒是把茉莉吓到了。
李安华从衣柜里翻出几件衣服,看了看床上的茉莉,又回头去翻了一阵。茉莉挑选了一件无袖长裙,白底子上一朵一朵暗红的木棉花。李安华走出去,茉莉将门掩上,换好了衣服。茉莉出来,看见李安华站在楼梯口,背过身去,俯身向着她。
如果你想跟我谈我的肥胖,现在就可以谈。
茉莉掂量着李安华背不背得动如今的自己。她曾经跟他打闹,李安华把她轻易就从后背摔到前面去了。摔完了,才像晓得她是个女孩子,不经他那么猛力地摔似的红了脸向她道歉,茉莉冲李安华讨一顿好吃的才肯罢休。
李安华转过身来,看着茉莉。刚才那一通惊吓,他已没了心思跟她嬉笑。李安华偷瞄了两眼,有点不相信茉莉胖成这样了,他倒愿意相信那是茉莉吃了过量的药物暂时有的浮肿。
茉莉似乎不仅仅是胖了,重点是,她那双眼睛变了。
李安华记不起来了,茉莉曾经大笑时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李安华忘了,他们就在卫生院里,他应该马上去推开某个门,把茉莉引到大夫那里去。可他意念是,带着茉莉赶紧离开这里。
李安华闻着空气里植物的气息,某种树木有一种独特的香气,在风里时隐时显。一阵风来,农家肥的气味淹没了那阵香气。卫生院破旧简陋,像一个大杂院,各种农具随意地堆放在楼下的空地上。李安华没法想像茉莉在这里的工作和生活。
李安华背了茉莉下楼,一直把她背到车跟前。
茉莉将脸颊和一只手掌贴在他的背上,热哄哄的鼻息,热哄哄的手心。
李安华走过去打开那对铁门,将车开出去停在路边上,下车,再去拉上铁门,把锁挂上去。
李安华上车时,看见茉莉在喝他留在车上的半瓶矿泉水,太阳照着的那张脸灰灰的,没有光泽,李安华又下车,后备箱里翻腾了一阵。
坚持一下,马上到了。开出那条小街,李安华转了向。我在县城开会,今天最后一天。
我知道。茉莉看着车窗外。
李安华看了茉莉一眼。笑了笑。他的心始终悬着。
现在,茉莉总算是知道了,对李安华来说,那很难。就如同她要把那几瓶药片儿全吞到肚里去。
我想吃大餐。茉莉用李安华的眼睛看看自己,她把整个座椅都占满了。茉莉能感觉到自己叫人难堪的重量,她希望李安华大声嘲笑她。
李安华愣了愣,脸颊旋即舒展开来。好啊,今天带你去吃个够。
从明天开始,我要减肥,不许笑话我哦,我说到做到。
茉莉。李安华听见自己的声音空洞颤抖,他突然又不知自己要跟这个女孩子说什么。
刹那的迷恍,李安华渴望茉莉能对他讲,全讲出来。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在漫长的生命开始的时候,頭一次喜欢上一个人。
现在,李安华感觉得到,茉莉一直在努力把自己从一片黑暗的深渊里拖拽上来。
李安华看到太阳照亮了远处的河水,树林间一阵悸动,瞬息又平静了。
茉莉眯着眼睛,那翻暮气沉沉的样子,跟她的年龄不符。
李安华的心慢慢地回落到了它该在的地方。
茉莉,我觉得,你看哦,我是这么想的,李安华咳嗽了下,看了一眼茉莉。斟酌着一个最为妥帖的句子。
上一个学校,学一样技艺,青春那么短,那么短,烟花一样,灿烂那么一下,嘭,就完了,呃,是不是。
你是想说,你不能容忍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看着我成为一个混混。茉莉替他说道。
说出上半句,马上接上精彩对白的玩法,他们一直玩得那么合拍。他忘了,她早就不跟他那样玩了。
李安华记不清那个时候,茉莉上高二,还是高三,突然变得沉默,莫名其妙就大发脾气,不顾别人的难堪。她当着秦缦的同事让他下不来台。
李安华也不晓得,茉莉变胖的那个过程,独个儿承受着多么丰厚的黑暗。一个爱美的女孩子胖成了这样。要在过去那些岁月,他可以问,嗨,你遇到了什么,说来让老大听听?或者,嗨,需要老大出手吗?她们把他称作老大。老大就是能解决一切问题的人。
我忘了,你一直比我懂得多,你肯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李安华没在开玩笑,但茉莉听出了一贯的玩笑味道。
我知道,我现在知道自己了。茉莉说。
那好比,明明是一条布满靓丽灯彩的小径,你偏要吹熄那灯的光芒呵。
我是不是个很坏的女孩。老大。茉莉看着车窗外。
茉莉,我从来都认为,你是个很特别的人。
我很抱歉,给大家带来不少麻烦。
车子猛拐了下,李安华脑子里忽然空白一片。
茉莉歪在座椅上,又睡了过去。袖口把她的胖胳膊勒出一圈红印儿。她的头发又长出来了,那头黑发,不管短了长了,总给人一种野性的美。那美,现在引人心生柔软的难过。
李安华又看见茉莉那个从未曾谋面的父亲。
李安华把车窗打开一点,风一下猛烈地从车窗里扑进来,他又关上了,去望茉莉。
那张年轻苍白的脸上,无声地流下一行泪来。
李安华伸出手,那只手僵在空中。她是那样年轻,即使变得那么胖了,仍是那样姣好,如同这夏日。李安华把那只手收回来,轻按在方向盘上。
他想告诉茉莉,其实她胖了更好看。
大叔。开快点。我想我还是去医院咨询下好。
那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对一个从小没有父亲的小姑娘来说。李安华现在知道了。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柳小麦毫无征兆地敲开了茉莉的房门。
当小麦那张破碎的脸猝然显现在灯光下时,茉莉晓得了,是一起离开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