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瀚
屋里不会再来人了,
唯有昏暗。
——帕斯捷尔纳克《屋里不会再来人了》
我知道,他听得到我的歌声,他也看得清这世界。
——罗大佑《聋盲》
谁的父亲死了,请你告诉我如何悲伤。
——李志《梵高先生》
民国三十八年八月,时至夏末,闽东沿海仍笼罩在淫雨后的溽热中。国民党军第六兵团七十四军残部正拥堵在马尾港附近休整。此前他们与解放军三野第十兵團叶飞部于榕城内鏖战数日,遂退败于此。士兵们迎着东南季风垂垂而立,他们被战火清洗后的面庞写满污血、硝土与伤痕,又经雨淋,显得更为不堪。
叶飞南进的意图在军营中可谓路人皆知。先打下闽南,再由海坛到金门,最后甚至越过茫茫的黑水沟,直指台湾。而据马尾港向南约二百里开外的海坛岛屏障东南沿海,是退守台湾的重要桥头堡,也是叶飞拿下榕城之后的首要目标。七十四军残存的万余人正准备开拔,火线驰援驻防海坛岛的七十三军,阻拦叶飞的南进之势。
不远处的榕城内仍时远时近的传来枪炮声。三小时之前,七十四军军长李延年刚接台北方面急电,火速兼任福泉两绥区总司令,统领闽地所有部队,全力阻拦共军继续南进。而士兵们私下议论军座李延年的去向,都说军座不想让手下们枉然送死,自己更不想白白送命。
近海附近除军舰之外,许多大渔船也被强行征调过来,浮在残破的港口,鼓起的风帆让人心更为惶惶。这时一辆崭新的威利斯战地吉普开到港口附近的土丘,士兵们振臂高呼起来,大约是最高指挥官在做战前动员。
人群外围的马用斋、马用庐两兄弟在数日炮震枪鸣后,视听感觉一片混沌,根本无法判断此人是谁。他们私下暗自庆幸编制打散之后的重逢,除马用斋左小腿有一条弹片划开的口子外,两人几乎毫发无损,可谓侥幸。
数分钟后吉普开走,马氏兄弟所在的三团开始列队清点人数,只四百有余。三团的代团长赵胡子原是营长,粗头乱发打仗凶猛,在榕城鏖战时冒着枪林弹雨背回了原团长的半截身子,他也因此付出一颗眼球的代价。他用胶东口音传达如下指示:部队要兵分两路,即刻开拔,一路走海路南下海坛岛增援,与来犯共军决一死战;另一路走陆路运送伤员,南下漳厦,为拱卫台湾岛做准备。
赵胡子的话意图明显,两条线路分隔阴阳,虽然生死之感已变得廉价与麻木,但还是让士兵们一片哗然。赵胡子抽出腰间德国造的毛瑟配枪对天砰砰两响,示意队伍里的家中独子、兄弟同袍者出列。
马用斋马用庐两人听罢,相互凝视,但还是弟弟马用庐快人一步,用枪托准确地击昏了哥哥马用斋。
混乱之余似乎没人注意到这一幕。即便有些疲惫不堪的大兵看到,只当是生死关头兄弟觊于墙,就像他们经历的这场战争。毕竟面临生死关头,亲缘人伦的一切都显得不堪一击。马用庐背着自己的哥哥走出队伍,天气濡湿闷热,马用斋理所应当被视为中暑。
恍惚间,马用斋听到今生马用庐与他的最后一句话:照顾好毓君,好好活着。
南京几乎没有秋天。
如今我已在南京度过一整个年头,但仍未适应它难缠的天气。直到十月中旬,那种闷热躁乱的窒息感才慢慢衰退。我十分珍视这段难得的时光,常常独自从学校北面的玄武门进入到玄武湖公园内,关掉手机,拒绝一切打扰,经过梁洲、翠洲一路到钟山脚下。目及之处,松柏花草都显出微黄的疲态,不似春夏的翠绿,但更不至于有冬日的枯槁。抽个烟短暂休息后开始登山,途经紫金山天文台,以及各式各样的旅游团、年轻男女和外国人。最后驻足在朱元璋坟墓的神道之前,这里是发呆的好去处,若是再要深入就要掏钱买票了。我刚打开手机便接到一个来自鲤城的陌生电话,一定是马慕东,我的父亲。
除了鲤城的他和南京的快递员,这年头谁还会打电话给我呢?
马慕东用闽南话和普通话夹杂的口气跟我说了两遍,意思是远在鲤城乡下的祖母病危,想让我回去看看,当然最好能把丽川也带回去。我笑着说马慕东你开什么玩笑,我跟丽川离婚快两年了。马慕东说马奇我没跟你开玩笑,是你奶奶想见她。从马慕东的声音判断,他苍老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然后我们对着电话沉默许久,马慕东说他还很忙,就这样。在我印象中,还是头一次我没有先挂电话。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落,山间竟有些寒意。我裹紧衣服,快步下山,一路无人,只有两三只乌鸦自顾自地叫嚷,我想起浮云过往,皆为幻灭,眼泪差点出来。
我对马慕东的记忆是一如既往地模糊,这种感觉从童年延续至今。在我出生之后不久,马慕东便同我母亲离婚,随后二人同时消失在我生活中。至此我的母亲从未出现过,但马慕东偶尔会在春节出现,带的东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好。小时候我还好奇,马慕东为何不给我寻一个后妈,之后我才明白,他这种终日东跑西颠的小老板是最不缺女人的,女人对他们来说就像雪山融化的流水,每时每刻都是新鲜的。
闽地自古重商轻文,而又以闽南为甚。看看福建的经济水平,根本与大学质量不成正比。作为传统闽南人的代表,马慕东不太愿意我上大学,即便要上,就挑一个离家近些的随便念念就好。这样毕业以后我就可以顺利继承他的衣钵——一家面向台湾、做进出口成衣的小公司。我常打趣他是二道贩子,但我不傻。如果老实听话,我和我的后代完全可以衣食无忧,纵然近年来这行一直不景气。但马慕东对于财富积累的执念让人叹服,用他的话说,这些都是给自己未来孙子准备的。
在十八岁考上大学之前,我一直跟我的祖父祖母安安静静住在鲤城,由厝里搬到单元楼。直到同年祖父去世,我远赴西北求学,祖母又从单元楼搬回乡下的老厝里。马慕东一直执意要她留在城里,或者盖一栋新厝,但祖母比马慕东还固执,只同意他请一个阿姨,毕竟年岁已大。
所以那一年是我跟马慕东反目成仇的重要节点。作为一个刚刚萌发自我意志的热血小男孩,对于这么一个从天而降、念念叨叨又指手划脚的陌生男人,总是怀有天然的敌意。更过分的是,他还想摆布你的人生。于是我铁了心奔赴在他眼里“穷山恶水”的西北,就像当年知识青年奔赴延安一样,学了他认为“一无是处”的历史。
大学四年期间,我们以为彼此都有着改变,或者随着岁月流逝谅解对方。但我们都太理所当然了。毕业之后他仍以老一套对付我,所以我不但没回闽南,选择继续读书,更是变本加厉地考入他尤为厌恶的艺术院校,学了他认为一文不值的电影。
马慕东气得几乎背过气去,毫不犹豫地断掉我的财路,大抵他还是把我当小孩子,认为我没有赚钱的能力。我就在这所学校认识了北方姑娘丽川,她与我同专业,但大我一级。丽川是典型的南方人想象中的北方姑娘,要比我“狠”得多,在家中“说一不二”,虽然我一直觉得狠不是什么贬义词。我虽懦弱,但凡事也是自己做主。也就是说两家人里,我们俩都具有绝对话语权。于是我穿梭在丽川和赚钱之间,三年时间弹指而过。期间我还误打误撞见了丽川的父母,她父母对我很是满意,也为我们毕业之后闪婚埋下伏笔。
于是我继上学之后再次触犯马慕东的大忌,他希望我娶一个闽南姑娘,最好对方家里也经商。对于丽川这种“北方小官僚家庭”出身的姑娘,他坚决抵制。我压根没搭理马慕东,只是一切办妥之后,把结婚证拍下来给他发了条彩信,我不知他是否看到,反正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没再理我。
我跟丽川都很讨厌那种结婚摆宴席敬酒之类的屁事,虽然北方还好,可闽南的婚俗讲究之繁复,更让人崩溃。于是我们悄无声息地领了证,然后开车沿着陕甘横穿丝绸之路,从新疆的霍尔果斯口岸出境一路到哈萨克斯坦,玩了一次旅行结婚。虽说我久居过西北,这些地方或多或少都去过,但自驾一直是我的梦想。
只是途中我與丽川争吵不断,这是我俩都始料未及的,小到吃什么,大到在哪儿停车拍照加油都要吵架。婚后的生活也是如此,起初过得很拮据,一直靠丽川父母接济。后来马慕东似乎看开了,给我打了一笔不大不小的钱,日子就舒展得多。我们经常飞回鲤城,去乡下看望我的祖母,祖母非常喜欢丽川。
每次去她都要阿姨弄一大桌子闽南菜,我跟丽川衣食无忧吃饱喝足,才发觉婚姻的美好,因此也显得甜蜜得多。祖母反反复复表达过无数次,她实在是羡慕我们,羡慕我们的恩爱,羡慕有情人终成眷属,说到动情处老泪纵横,弄得我俩不知如何是好。丽川问是不是祖母因为包办婚姻才这么苦大仇深,我说简直放屁,祖父在世时,两人感情好得不得了。
眼泪只能说明祖母大概想念去世的祖父了。
离开鲤城,我们回到北京东五环外一处不足十五平米的出租小屋,我们按时起床,齐刷刷挤着一号线去国贸上班。晚上面对彼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体,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白天则被拥塞的交通、糟糕的空气和百无聊赖的工作折磨。其实这些痛苦一直客观存在,只不过离得越近,放得越大。
三年不到,这段婚姻便走到尽头,这时间比我们预想的还快。跟丽川分别拿到离婚证时,竟都又有些不舍,我说人是不是都这么贱,丽川说大概只有我们吧,还碰巧凑到了一块。丽川很快从家中搬走,但她的痕迹还存在着,有时我也恍惚觉得她还在。
思来想去,我还是下决心读博,逃回大学是绝佳选择。我憎恨北京带给我的一切,也彻底丧失对于电影的兴趣。于是我全力以赴,备考中央大学历史系,方向是我极为感兴趣的共和国史。
一年苦读之后,我掉了大把头发,勉强进入面试。面试官都已耄耋,对我说你三十啦,都看不出来。我不知道这是夸我面嫩还是面老,就说治史嘛,当然年岁越大越吃香,考官们便笑做一团。收到通知书后,我毫不犹豫地搬到南京,直到现在。
而马慕东知道我离婚后,态度似乎转变许多。我告诉他我要去读博士了,电话那头的他甚至有些激动,豪爽地说缺钱尽管要,大概以后应酬之时,他可以多一份谈资,我当然也没跟他客气,因此我们联系也频繁起来,不知这是否可视为一种变相和解。
但我没敢让祖母知道这件事,期间看望过她几次,她的肺、肾脏突然变得很不听使唤,祖母一直质问我丽川为什么没来,我只能用丽川工作忙、出差之类的话敷衍她,她将信将疑之间,只是不断地闭目摇头。
老实讲,若不是马慕东的电话,我几乎很难想起丽川来。她的头像一直是法国电影《莱昂》里的那个娜塔莉·波特曼饰演的小女孩,她的朋友圈也关了,近况我也无从知晓,或许都已再婚,甚至生了小孩。
但我还是发了条微信给她:
你还在北京么?如果你方便,跟我回鲤城看看阿嬷,就这两天好吗?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知道,我怕她撑不过这两天了……
走下山后我筋疲力尽,打车径直回了学校,在车上我订了明天飞往鲤城的机票。手机一震,丽川回了微信给我:
后天早晨我赶到,不用接我,把地址发给我就行。
我接下来该说什么呢?问候近况?感情生活?工作家庭?算了吧,我都不知道她此时身在何处。
我只好回了句谢谢。
隔了不到五分钟,丽川再次回复:
行了,马奇,你还是老样子。
民国三十九年冬末春初,马用庐与一批来自五湖四海、所犯之事五花八门的“新生”们自北台湾的基隆港乘一艘破败的货船出发,前往一个叫做火烧岛的地方接受“感训”。
火烧岛位于台湾本岛的东南海面,行政上隶属于与之隔海相望的台东县,这种相对的位置关系近似于台湾与大陆。但它起初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袖珍离岛,直到清代才被注意到。其名字来源众说纷纭,无从可考。一说是冬日西北季风将东太平洋的海水化作细雨,洋洋洒洒使得岛上植被遭盐分侵蚀,成一副火烧后的枯黄之态,犹如烈火焚烧过一般。
第二种说法很是浪漫:清末闽南渔民因台风流离于海上,漂泊数日之后,终于发现一座小岛可以栖身。彼时正夕阳西下,烈焰般的光芒铺满散漫于整座小岛,渔民们误以为野火燎原,便起名为火烧岛。
马用庐只信服第二种说法。
伴随着无数呕吐的声音,马用庐昏昏沉沉地蜷缩在船舱一处逼仄的角落。他与这些素未谋面的人们迎着西北季风掀起的风浪颠簸约两天一夜的时间,期间水米未进。直到有人嘶哑着嗓子喊到了到了,他才拖着镣铐挤到舢板上。
此时正值日落。万丈残光浓郁地泼洒在海面上,眼前隆起的小岛仿佛被羲和驾车踏过,万丈天火弥漫。眼前所见,构成他一生之中最美好的印象,也是他对火烧岛的第一印象。那感觉就像二十二岁那年初见陈毓君的感觉,而之后则是无穷无尽的折磨与痛苦。
几乎在同一时间,哥哥马用斋同样向着未知与死亡,冒着炮火泅渡琼州海峡,向着另外一座名叫海南的岛屿进发。
数十年后,昔日充满死亡与压抑气质的火烧岛竟然会更名为诗意盎然的“绿岛”,成为和韩国济州岛、印尼巴厘岛一样国际知名的观光胜地。绿岛因养殖梅花鹿出名,被誉为“鹿岛”;气质高贵典雅的女歌手蔡琴用一首《绿岛小夜曲》咏叹它,歌声风靡海峡两岸,唱出“这绿岛像一只船,在月夜里摇呀摇,情郎哟你也在我的心海里飘呀飘”这般深情;当局竟然会同意《火烧岛》这种卖弄女性胸部大腿的“屎尿屁”电影上映。如果马用庐活到现在,肯定会放声大笑,这是命运赐予他的莫大讽刺、判决、以及惩罚与宿命。
船泊在岛西北部的中寮,此处为一个小型渔港,亦是火烧岛最大的聚落,但仅有数十户渔民在此定居。有些面容黑瘦、衣着褴褛的渔民正在海边打石头,见到大船过来便自动一字排开,目光呆滞地注视着新生们,他们需要顶着烈日徒步前往岛屿东北部的新生训导处。
火烧岛呈中部隆起、四周崎岖的地貌,一条清代先民披荆斩棘开拓出的古道连贯东西。因为处亚热地带,岛上几乎终年酷热,雨季漫长且难以摸索规律。岛上植被丰富,毒蛇蚊虫颇多。在海水千万年侵蚀与风化的作用下,火烧岛有着鬼斧神工的地貌奇观,且风景绝美。但马用庐他们没人有资格领略这般景色,大家心知肚明,所谓接受“改造”的新生,只是流放在此的政治犯罢了。
登岛后所经历的第一件重要的事,便是抹去所有人原有的名字,予以阿拉伯数字编号。马用庐从此变成为“新生173号”,或者教官口中的173。而私下里,大家也只能彼此称呼为同学。因为在官方的宣传中,马用庐这些人并非“囚犯”,而是“学生”;他们并非来到“荒岛”上“服刑”,而是来到这个风景如画的“大教室”来进行“感化训练”;改造的手段自然是“手脑并用”加“劳逸结合”;当然要服从学校的“军事化管理”。
火烧岛几乎每天都笼罩在亚热带的极度湿热下,而这个房间紧挨山体一侧,常有蛇鼠虫蚁出没,尤其要饱受火烧岛“特产”黑蚊子之苦。新生们将其戏称为敌机轰炸,成群的黑蚊子毫不避讳人类的巴掌,如饥似渴地附在肌肤之上吸食血液,而被叮咬后的肿痛让人难以忍受,若忍不住去抓则会导致成片的溃烂。入夜休息之时只能用麻绳架起毛毯,六人轮流值班鼓风降温驱蚊。
而比黑蚊子更为难缠的,是数年如一日的生活:清晨起床之后整理内务,点名,唱“新生之歌”:“三民主义的洪流,粉碎了我们的迷蒙,我们不愿做共产党的奴隶,我们要做反共的英雄,起来,新生同志们,起来,新生同志们!”
随后用早餐,餐后便是一小时的“新生讨论会”,一个班的人分成几组,由训导干事抽题,每个人必须发言讨论,没有沉默之权力,这些题目多是围绕“匪党理论批判”“杜撰新民主主义”“反共抗俄”“光复国土”等论点展开老生常谈。
讨论结束后劳动,男人被派去打礁石,就是把海岸的珊瑚礁一块块敲下来,顶着南国的烈日,担回去垒猪圈、盖房子、修厕所;女人则是养猪种菜洗衣服,不到一月有余,所有人不论男女,都晒得一般黑,犹如从非洲荒野走来。
下工后往往还会有“政治理论的培训”,也会有一些文娱活动,比如打篮球、唱歌,或者自制一些乐器弹奏。新生们多是不到三十岁的青年男女,正值精力最旺盛的日子,却被牢牢锁在一处孤岛之上,所经历的绝望要远超过对死亡的恐惧,他们面对的是事突如其来的死亡、日复一日的洗脑、极度受限的自由和无限循环的时间。
马用庐与许多念过书的新生一样,他知道这样下去意味着什么,但却没人因此反抗,更没人想过逃跑,即便成功反抗或者逃跑,等待他们的都是沉默无尽的太平洋。千篇一律的烈日、海浪、狂风,还有思想改造填满了马用庐的生活,他几乎以为已经忘掉了陈毓君,但是面对不眠的黑夜,他就不由得想起曾经的一切。
暂时放下学校的事,我买了最近一班去鲤城的机票。第二天我登上从南京飞往鲤城的飞机,手边是一本《中国人民解放军战争史》,作为打发飞行时间的工具,这是一部非常详实又权威的文献。我的研究兴趣在此,博士毕业论文打算将闽南与解放战争联系起来。书中的很多历史事件都与我的祖辈紧密相关,使我浮想联翩。我想大概任何一个历史研究者都会对自己家族史抱有兴趣,这种敏感我自小就有。但祖父母在世时对此语焉不详,似乎不愿提起,所以绝大多数信息都是我从马慕东处了解,他的话真假各占几分无从可考,不过倒有几分传奇色彩。
祖父名叫马用斋,祖母名叫陈毓君,从名字来看,绝对不是乡野村夫之辈所起。事实如此,两人的父辈都是前清秀才,旧时读书人。两人都受过私塾教育,但祖母毓君并没有念过西式大学。而祖父用斋则肄业于广东高等师范学校,念生物系,此校便是日后赫赫有名的中山大学。因此马慕东总借此教育我说,阿公考了中大都不上,你上那个烂学校有屁用,还不如跟他赚钱。
其实祖父用斋并非弃学,而是抗战爆发之后放弃成为童第周的理想,毅然投笔从戎了。他在解放战争时参与解放海南,横渡琼州海峡时,被弹片震碎骨头丢掉半条小腿。祖父用斋后半生都在一瘸一拐中度过,他也因此获得二等功勋章,但我却从未在家中见过。
祖父用齋复员之后,被安排在鲤城的焦化厂的保卫科当二把手。但他毕竟是大学肄业,知识分子的优势体现在方方面面,例如在那个满地八一、卫东、援朝的年代,我祖父用斋只变一字,就让父亲的名字既有时代号召,又有自家风采,着实让人佩服。
保卫科是个闲职,于是他常去车间里做技术上的指导。大家欢迎,他也乐得如此,工人同志都亲昵地称他为“苏联专家”,厂长甚至一度打算真的推选他去苏联学习,但由于种种原因,祖父终没去成。我想即便祖父留苏归来,也对我家没有任何影响,因为他的儿子马慕东,打小便不是念书的料子,坚持要成为“二道贩子”。
我本无意在此诉说一些添油加醋的家族史,以上只是为关键信息进行铺垫。同样从马慕东处得知,祖父用斋还有一个同胞兄弟叫做用庐,按辈分我应称之为二爷。兄弟二人均投笔从戎,一齐奔赴沙场。而马用庐究竟是国民党军还是解放军,居然无人肯告诉我,都以小孩子不应太好奇的理由搪塞过去。
现在看来,祖父母包括马慕东必然对过去的历史有些忌惮,直到现在风调雨顺的昌明社会,才敢有所言说。所以我至今才知道,马用庐曾为国军,打没打过日本人不敢确定,但他一定跟解放军作战过。
解放福州时,马用庐消失在一场极为惨烈的,被称为“平潭战役”的大战之中,此后再无音讯。祖父辈两兄弟,却为战争不同的两方服务,最后拔刀相向,一个成为共和国的战斗英雄,一个却被历史的车轮碾过,生死未卜。
以上都是我从马慕东处“道听途说”来的。就我亲身经历而言,童年时有关祖辈的记忆寥寥无几。老实讲,我小时候对祖父极为畏惧,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构成我的“童年阴影”。我曾一度怀疑祖父是聋子,因为任何突如其来的巨大响动,包括打碎的碗、除夕的爆竹声、深夜的狗吠都难以惊扰到祖父半点。我想大概因为他听力很差,所以终日面无表情,也鲜与人交流。
其实长大之后我才明白,语言作为一种表达方式过于便捷,故而充满漏洞与匮乏。
但奇怪的是,只要我尝试与祖父说话,他又能准确无误地理解我所表达的意思。而且更神奇的是,祖父母常常一天都不说话,只一个眼神交汇就能达成交流,这种“心有灵犀一点通”似的场景让我对祖父的听力无限好奇。
有一次我趁祖父伏案读书时,跑到他背后冲着祖父的耳朵大喊,祖父竟毫无反应。喊声把祖母吸引过来,我印象中她从未如此生气过,她把我拎起来,生硬又干脆地抽了我一个耳光,这是我从小到大头一次挨打。
我对这个古怪老头的全部印象截至于此,在我六七岁的时候,他因心脏问题在睡梦中离开人世,在此之前他饱受病痛折磨,于他于祖母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慨叹之余,空姐提示我收起简易桌,飞机即将降落。我合上书,舷窗外岸线熟悉的形状逐渐清晰,我甚至能闻见海洋的味道。出了机场,我没有回乡下祖母家,而是打车直接去了鲤城人民医院,后来我才知道,在过去的三个月里,祖母一直住在病房里。
从医院的电梯出来,老远我便瞥见马慕东,他还是一身西服皮鞋,但似乎佝偻许多。边上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女人,我并未着急向前,躲在一处慢慢端详那女人。女人与普通中年妇人别无二致,穿着还算得体,身材也没太走样。我走上前去喊了一声马慕东,他吓得不轻,犹如笼中困兽。我也没问那女人是谁,便走进病房。女人也无反应,想必她知道,我就是传说中马慕东的那个混蛋儿子。
祖母的高级监护病房没有医院中熟悉的来苏水与酒精混合出的古怪气味,她躺在病床上,紧闭双眼,身上多了鼻饲管和氧气面罩。我轻声唤了几声阿嬷,用闽南话,护士示意我闭嘴。几句语气极不耐烦的话传进我耳中:听不见了听不见了,不用问了。我一转身,看见马慕东跟那女人拱手垂立在身后,马慕东嘴里喋喋不休,我正欲发火,眼泪却先扑簌下来。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时隔多年以后,马用斋依旧会在梦魇中惊坐,靠在床头,面对无声的一切枯坐至天亮。期间他的眼睛在身边熟睡的妻子陈毓君、摇篮中刚满周岁的儿子马慕东、柜子中的军功章、以及墙上的铁灰色中山装之间游离,只有如此,他才能确认此刻是真实存在的。
公元一九五九年,新中国成立十周年,党树立起“三面红旗”,带领全国人民,准备“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陈毓君在这一年终于诞下家中独子马慕东,此时她已跟马用斋结婚十年之久了。
陈毓君坚持认为孩子应该叫做马红旗或者马爱东、马援朝,但马用斋坚持给孩子起名为马慕东。马慕东“试周”时,一把抓住算盘不放,邻里间过来看的,都说将来不是当工人的料,准是个资本家。又说马用斋名字起得不好,太文气,不革命。陈毓君笑着附和说,老马规矩了半辈子,就在这件事上实在是倔。
马用斋确实守规矩,无论为人还是工作,都无可挑剔。无论是形象气质还是左派性格都符合典型的社会主义工人标兵,务实、能干、寡言、低调。作为鲤城焦化厂的马副科长,曾经解放战争时光荣负伤的战斗英雄,他没让厂里出过一件乱子,私下里还将自己在旧社会学习到的知识去除糟粕取其精华地投入到生产活动中,因此得名“苏联专家”,只是之后跟“苏修”断交以后,这个绰号鲜有人提了。
后来响应国家大炼钢铁的号召,别人家捐些废铜烂铁,他居然能把一辆“老国防”捐出来。连副厂长都说老马于公于私,都是标兵和榜样,堪称“马雷锋”。厂长曾几次劝他学习俄语,想推荐他去苏联学习。马用斋都一口拒绝,这时他那整日紧绷的脸才会寄出一丝僵硬的笑,然后摆摆手离开。
不是马用斋学不会俄语,也不是不想去苏联学习,而是他丧失了学习语言的能力,因为他的听力早就完全丧失掉了。没人知道他丧失掉听力的事,就像没人能看出来他读唇的巨大天赋那样。
所以表面上不苟言笑的马雷锋日夜煎熬在苦痛之中,他会想起年轻时在大学中读到的德意志哲学家尼采,所有的痛苦都不会湮灭,只能暂时忘却,所以马用斋才会用无穷无尽的事填满自己。但他知道白天的一切都不如此时之所见真实,只有黑夜是他无法面对的清醒。
他很清楚,現在躺在陈毓君身边的人,绝对不应该,也不可能是自己。
民国三十八年八月末,榕城之站后,马用斋被弟弟马用庐一枪托击昏在马尾港。
马用斋所在的七十三军残部中的一支与驰援海坛岛的主力自榕城马尾港分开,南下漳厦。实际上这支部队充斥伤员、很多精通航海与船只维修的工兵,他们当然是为退守台湾提前准备,此外,另有马用斋这种特殊的存在,他们要么是独子,要么是兄弟同袍之一,他甚至不清楚,这究竟是团长赵胡子悲天悯人的突发奇想,还是上头激励士气的手段,毕竟赵胡子看起来没那么善良。
不知多久之后,马用斋在一个陌生士兵的背上醒来,耳边传来熟悉的帆布摩擦、枪械晃动的声音。他从那人背上跳下来,口干舌燥,头疼欲裂,他摸着自己肿胀的后脑,问这是哪。那大兵回答他部队已经南下,向漳厦一带开进。马用斋本能地掉头往回跑,被人再次一枪托击倒。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终于缓过神来,望着灰暗的天空,潸然泪落。
这支分队缺乏重武器与补给,但众人都很轻松。与此时正在海坛岛这个人间炼狱血战的那批人相比,他们只要小心翼翼地行进至漳浦县城,就可以跟大部队合流,一起退守到台湾,权且留存一条性命。他们悄无声息地穿梭于闽南的乡野林间,不敢生明火做饭,唯恐暴露行踪,也力求避免与解放军正面交火,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战斗力,一旦打起来,唯有投降。
他们是在仙游境内被盯上的。仙游县距离兄弟二人的老家晋江县双溪村只有几十华里,如果没有这次意外,这只分队可以途径晋江,马用斋就可以顺便将自己的妻子陈毓君接到手,并带她到台湾。
那时他们正背靠一座小丘陵借着树木掩映休整。有人警觉时,解放军已成合围之势,随后例行喊话:老蒋快完蛋了。李延年跑了。解放军不杀俘虏、优待俘虏,弃暗投明。
马用斋感到对方言语间微妙之态,其语气充满杀意与不耐烦。这伙人绝非游击队,而是对方主力部队中的一支。他们装备精良,军容整洁,应该是南下去打硬仗,只是偶然撞见自己这支“虾兵蟹将”般的分队,然后搂草打兔子,顺手捞一笔而已。
马用斋不知其他人看没看出来,因为与他一同逃亡的三五百人中,绝大多数人都是所谓的“生瓜蛋子”:他们要么极少开枪,要么早已丧失掉开枪的能力。
喊话之后,是漫长的沉默。
马用斋注意到有些老兵已经将手指放到扳机上,这绝对是危险的举动。倏忽间,马用斋听到一声突如其来的枪响,犹如庙堂之上一个清脆的屁般不合时宜。他甚至无法判断是哪一方率先开的枪,但极有可能是自己人走火,因为他们之中有很多没见过世面的孩子。
紧跟着密集如雨脚的枪响炸裂在空中,马用斋知道对方很少这么不吝惜子弹,大概是求速战速决。马用斋看见那个曾背过他的人正端着枪胡乱扫射,一颗流弹击穿他的颈动脉,瞬间炸出一朵血红的蘑菇云。马用斋心中一阵绞痛,他四下顾盼,仿佛所有人都在这一瞬间倒下。
马用斋准备跟在一小撮试图冲出包围圈的士兵身后,进行最后的赌博,正当他端起机枪往前冲时,东北方向海面传来的巨响与火光震慑住他。那是海坛岛的方向,他清楚那里正发生什么,是他从未见过的大阵仗。
或许一切都是幻觉,可能海坛岛之战几天前就打完了,但在过去的几天之内,马用斋耳边绵延不断地传来自东北方向震耳欲聋的枪炮声,眼底也常常冲出绵延不绝的火光,他早已分不清虚实。转念他又想起陈毓君,这么说来,他不能死得这么轻松,因为马用庐告诉他,要照顾好陈毓君。
此时此刻,似乎每一缕弥散的炮灰都带有马用庐的气味,仿佛他的灵魂已飘散在这,海坛岛可能早已夷为平地了。于是马用斋毫不犹豫放下枪,靠在一棵树后作下跪状。他隐约看见草丛边一个肺被打穿的同袍,嘴里金鱼似的喷着血泡,对马用斋怒目相向,几乎将眼珠眦出。
枪声渐稀,犹如正月末的爆竹声。
半小时之后,国民黨军第六兵团部七十四军李延年残部分队仅余的四十二人被收编进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第十五兵团第四十军韩先楚麾下。转瞬之间,马用斋和他的捷克式轻机枪便走上革命之路,只不过手中的捷克式上缴换成三八大盖。马用斋跟随部队南下解放广州、湛江,数次奋战之后,他身边的战友换了一批又一批。直到民国三十九年三月,大部队终于开到雷州半岛,据琼州海峡而远眺海南岛。东南沿海最后的国民党军大多盘踞于此,由海南防卫总司令、昔日的抗日名将、“长沙之虎”薛岳将军镇守,薛伯陵以其所谓海陆空三位一体的“伯陵防线”扼守于此,如此称呼,足见其自信。
马用斋似乎没想到马用庐还活在人世,与他一样也在向着一座岛屿进发,他们都没发觉宿命对他们开了玩笑。他们的目的地不尽相同,但殊途同归,看起来都指向死亡。
这般场景反复映刻在马用斋脑海中,随着时间的流逝不但没有淡化,反而更加深刻。马用斋变得越来越沉默,也与陈毓君越来越默契,两人的交流几乎构成玄学层面上的交互。马用斋的古怪让他与儿子马慕东的关系越发僵持,马慕东厌恶马用斋所认定的一切。所以马慕东毫不犹豫地离开鲤城,前往广东。在数年之后,他带着钱和一个大着肚子说着粤语的女人回来,女人在鲤城诞下马奇,也就是我。马慕东花光了钱,也弄跑了女人,留下我与祖父母在鲤城,他也随之成为这个家的众矢之的,或者说编外人士。直到祖父去世、我前往西北上学之后这种关系才有所缓和。
祖父去世的前半年,他的身体急速恶化。衰竭的味道弥漫在他的卧室之中,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那时候的祖父比一生之中任何时刻都要痛苦。痛苦并非疼痛与死亡施加的,而是他无力解开一生最大的心结,虽然这心结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公元一九八八年年底,他收到一封署名“马用庐”、来自台湾台东县绿岛乡的来信。那个冬天格外冷,祖父在一次肺炎中卧床不起,于半年后全身衰竭去世。临终前他没有任何遗言,并把这绿岛封信还有自己尚未寄出的信全都带进了坟墓,或许在他眼中,没有任何人可以理解。
离开医院当晚,我与马慕东“夫妇”前往鲤城市区的楼房里休息。自我十八岁出门念大学、祖母搬到乡下之后,这座房子再无人烟。马慕东嘴上说现在鲤城楼市走低,卖不如买,而且实在瞧不上那点杯水车薪的租金,所以一直让这房子闲置。推门进来,仿佛穿越般倒转时光,各个房间内仍旧保持着当年我离去时的陈设,唯一不同的是所有家具电器都笼罩在薄薄的塑料布之下,仿若大棚中过冬的蔬菜。但奇怪的是,塑料布上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些时间的见证者——那层厚实的灰尘。
惊诧之余,马慕东告诉我保姆在祖母授意下按月回来打扫。我说先是女人,后是房子,怎么一件事都不告诉我。马慕东斜靠在沙发上,点燃一根古田,呛人的浓烟伴随几声干咳之后,幽幽地说你马奇也从未主动问过啊。
一时间我竟哑口无言。
我跟他都没说话,分列在沙发的两边,看那女人手脚麻利地撤掉塑料布,擦拭清扫,烧水做饭。我头一次觉得,那个抽着烟眯着眼的男人,不是印象中那个唯利是图的小商人马慕东。
女人烹制的饭菜是北方口味,准确的说是西北口味,虽一反闽南的清淡,倒也吃得习惯。这却让我平添几分好感,毕竟我曾在西北生活数载。马慕东翻箱倒柜搜出一瓶布满灰尘的金门高粱酒,56度红金龙,硬是要跟我喝一杯。其实我跟他同桌吃饭就已很不自在,别说对饮了,何况我有些轻微的酒精过敏,一口便面红耳赤。推脱之际,女人已为我满上一杯,其实是小小的一盅。这种动作看似放低姿态,实则让人无法拒绝。但吃饭间我俩并无交流,她一直面无表情,看不出究竟是寡言还是冷漠,她只是为马慕东一筷筷夹菜,听我与他对话。
马慕东自己连喝三杯,说这酒极好,入口甜柔,也劝我快喝。我抿了半杯,辣得眼泪几乎流出来。马慕东放声大笑,然后满上一杯酒放在客厅柜子上祖父的照片前。马慕东说这酒比你马奇岁数还大,是阿公所藏最好的酒,阿公在世时没舍得享用,自己也要不来,今天终于一偿宿愿。
酒足饭饱之后,我们的心情都平复下来。但我与马慕东的酒劲儿也都上来了,两人红着脖子喘着粗气。我俩终于想起丽川的事儿,我赶紧把家里地址给她发过去,怕她明天追到乡下去。丽川半天没有回复我,想必在飞机上?马慕东问丽川到底来不来,我心中忐忐忑忑,嘴里支支吾吾。他叹了口气,说我与丽川晚到一步,就在今天,阿嬷突然听也听不见看也看不清了,说不定脑子都糊涂了。晕眩之间,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面对衰老与死亡,我在三十而立的当头,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马慕东确实开心,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古田,屋内乌烟瘴气,那女人鞍前马后开窗泡茶。马慕东说马奇你知道吗,马家的人都有反骨,刚才那酒是我跟你阿公的第一顿,人人都知道我有你这么一个混蛋儿子,可你不知道,马用斋也有一个,而且有过之无不及。不过这都是命啊,你阿公是书生命,却当了一辈子工人;他希望我替他圆梦,我却偏偏念不来一页书,只是一心挣钱;而你又不遂我的意,视金钱如粪土不说,还念到了博士,你说这不是老天爷跟马家开的玩笑吗?
这大概是马慕东这辈子与我最深入的一次谈话。我渐渐理解眼前这个男人周旋于小商人、父亲、儿子以及情人数个身份之间的焦虑。所以当问及我与丽川的婚姻时,我没有拒绝和回避,因为自始至终也没给他一个合情合理的交待。我试图告诉他前因后果,虽然我自己也纠结不已。我为什么要跟丽川结婚,除了对抗马慕东之外,我似乎找不到更强硬的理由,我爱丽川吗,这个问题甚至反在其次。所以这么看来,离婚的理由也不太重要了,因为都没想好为什么结婚,构不成因果。这个说法显然说服不了马慕东,这场谈话也因此结束。
晚上我在自己的小屋中躺下,祖父母的主卧由马慕东与那女人住下。夜深人静,隔壁不时传来马慕东震耳欲聋的呼噜声,这感觉甚至有些古怪的温馨。我睡不着,丽川也一直没回复我。我似乎有些焦虑,于是起身在这处生活十八年的小天地徘徊,一切物件新奇又陌生。书桌上台灯的贴纸,相框里小学到高中的毕业照、我积攒的漫画书、高中课本,祖父淘汰下来的旧书,旧时的衣物校服……它们仿佛都在呼吸。
无聊中,我摸出那本《中国人民解放军战争史》,翻到熟悉的章节。从中可知,公元一九四九年八月福州解放,國民党第六兵团七十四军残部一路向南败退,与岛上既有的七十三军一起驻守平潭。三野第十兵团叶飞部的二十八军南下攻打平潭,经过数昼夜的血战,终于解放平潭大小数个岛屿。
书中给出详尽的数据:此役歼灭国民党七十三军共8132人,俘虏7327人……另外我在一些稗官野史中见过有关平潭战役更为残酷的描述:七十三军的火焰喷射营给解放军造成极大杀伤,而解放军还之以反火攻战术……这些叙述虽不尽靠谱,但能在侧面证明马用庐生还的可能性近乎为零。
我在绝望的想象中睡去。梦里炮火连天却悄无声息,颜色黑白无情,天空纷飞的碎片像蝴蝶一样变换着身姿。
早晨九点,我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穿衣起床之际,那女人已经开了门。我睡眼惺忪地走向客厅,眼见拿着锅铲一身油烟气的女人跟一身职业套装高跟挎包的丽川面面相觑。我对丽川说,赶紧进来吧。我看了眼那女人,尴尬地对丽川说她是马慕东的……丽川冰雪聪明,笑着说,哦,知道,阿姨好。于是女人进屋叫醒马慕东,回厨房端上早点。
我与马慕东、以及他的未婚妻、我的前妻丽川围坐在一桌吃着早点。大家心照不宣地聊着,丽川依旧落落大方举止得体。我暗自观察,两年未见,她只是眼角跑出一丝丝细纹,妆容也比以前浓郁而精致了,其余与之前别无二致。有限的交流中,我仅得知丽川仍留在北京,而且还在国贸附近上班,只不过转行做了会计。至于情感问题,大家谁都没提。
结束尴尬的早餐之后,我们四人打车奔赴医院。祖母与昨天别无二致。丽川一进病房便流下泪来,我们三人都没说话,丽川紧紧握着祖母的手。我见丽川哭得凄惨,便上前试图安慰她,我在床的另一边,握住祖母的另一只手。我刚要开口,祖母似乎与我们心电感应一般,她挣脱我的手,指着东方,眼眶淌出泪水。我兴奋地大喊起来,惊扰了病房外的护士。
在场人都默默看着这一切,而事后我才明白,大概只有我不知道什么是回光返照吧。
丽川那天从病房离开后就连夜赶回北京。两天之后,祖母平静地停止呼吸脉搏。按照闽南的葬俗,祖母的灵柩需要停在老厝的正堂三天,所谓寿终正寝。停灵之前要小殓,小殓之前要乞水,所谓向水神乞水浴尸。马慕东和那个中年女人扮成孝男孝女,一路哭丧着到河边,家中亦无其他女眷,那女人虽未过门,却担起为祖母净身的职责。
马慕东与我站在门外,他掏出一盒古田自顾自抽起来。吞云吐雾之间马慕东问,这几天的观察,怎么样,还行吧。我说什么怎么样,马慕东用眼神示意我那女人。我说,还行,是块过日子的料。马慕东说,不是本省人,外地的。我说马慕东,规矩你自己定的,当初死活不同意我跟丽川结婚,怎么你自己不按着规矩来。马慕东有些尴尬,说时代在变嘛,之后我不也是同意你了么。我无言以对。马慕东又说,今年你都三十了吧。我说去年三十。我问阿嬷留下什么话没有,马慕东说他赶过来时,祖母已经无法讲话了。
家里的护工与那女人差不多同岁,照顾祖母久了,两人情如母子,此时正哭得稀里哗啦。我去问护工阿姨,护工说想见我跟丽川。其实我大概能推测出来,祖母想说的不止如此,因为我跟马慕东都不在她身边,她不好开口罢了。
守灵之后,祖母葬在老厝附近的洛江岸边,与祖父的坟茔并立在一处。之后几天我与马慕东整理老厝里祖母的遗物,并辞退了护工。马慕东给了护工一笔钱,她说什么都不要。苍老沉重的洛阳桥穿过焦黄的芦苇荡,将洛江区与鲤城连接起来。祖母生前曾带着我无数次从桥面穿过,我只要踏上桥面,就忍不住落下泪来。
祖父母的遗物都整理在一处,按规矩应该烧掉,让他们带进另外一个世界。整理时我终于找到祖父马用斋的锈迹斑斑的军功章,马慕东提议要留起来。在一堆布满灰尘的旧物之间,我偶然发现了一个包着旧报纸的笔记本,简略翻了翻,似乎是祖父或祖母的日记,我抑制不住好奇心,赶在焚烧之前瞒着马慕东偷偷将笔记本装进书包。
临别之时,马慕东开车送我去机场,嘱托我好好念书,顺利毕业,并自称能把我弄进鲤城最好的大学,将来安安稳稳地做历史教授。言语之间,他透露出叫我毕业后回鲤城的念头,这么做无非想再把这个家拼凑起来。我说你不最瞧不起知识分子吗。他说钱呢也赚得差不多了,岁数也到了,顶多再过一年,就跟这女人回来,把老厝好好收拾一下,种菜养花,呼吸新鲜空气,颐养天年。我说,马慕东我这下对你可刮目相看了,原来人真的可以活明白。马慕东说,这不叫明白,这叫难得糊涂,你将来就知道了,阿公阿嬷都走了,他们想回老厝看看的时候,也好有人开门。
这一番话让我很不舒服。临行前我压抑着情绪,凑着那女人耳边说,以后别让他抽便宜的古田,能呛死人,中华、苏烟也抽得起,要不他肺受不了,说完我义无反顾,大步流星地走掉了。
每隔一周,马用庐就都要重新计算他划刻在墙壁上的凹痕。此项活动都在夜深人静时进行,在丧失视觉的情况下,在闷热狭窄的囚牢中,在一场场夜雨掩盖下,唯有触觉才能最真实地体验到时光流逝。不知不觉间,每统计一次的时间都越加漫长,划痕也在他指尖的触碰下越加深邃,指尖同时变得平滑,抹去了指纹,与身体其他粗粝黝黑的皮肤形成最鲜明的对比。
适应火烧岛的“改造”生活后,马用庐开始一生之间最规律的生活,甚至让他回想起参军伊始时训练的情形。这种生活的好处是无暇顾及周遭的一切,坏处是日后的每一天都在以某种肉眼无法衡量的速度叠加,物理时间较之于心理时间会无限缩短。每次划刻在墙壁的间隔越来越长。
辗转反侧之时,马用庐不止一次想起与马用斋的最后一面。但他绝不后悔先下手为强,只是感慨命运的戏弄。想必马用斋已经带着妻子陈毓君,也就是他的嫂子抵达台湾,他们可能在高雄、或者台中台北嘉义住下,生下孩子,也就是自己的侄子或者侄女,吃着香甜的水果,过上幸福的生活。他不由得心生悔意,一念之差,当初真不如死在海坛,这样必然是最好的结局。即便如此,他就能骗过自己么?她也会骗过自己么?但如果死在那里,至少他也不会来到比海坛还要可怕的火烧岛。
归根结底,马用庐还是放不下她——哥哥马用斋的妻子,自己的大嫂,陈毓君。马氏兄弟大概都知道,日后无数错误的、不合时宜的、懦弱或不齿的决定,都缘起于她,包括每次凝视死亡时。
民国三十八年八月,马用庐在马尾港击倒哥哥馬用斋之后,立刻随第六兵团七十四军残部驰援距马尾港不远的海坛群岛。
此时驻守在岛上是七十三军的15、77、361以及暂8师共约一万余人,由刚刚荣升海坛防卫总司令的李天霞统率,他奉福州绥靖公署主任汤恩伯之命死守海坛。随后在此爆发一场恶战,史称“平潭战役”,是解放战争中华南战场最为惨烈的战役之一,以国民党七十三、七十四军几乎全军覆没告终。
经过一天两夜的跋涉,马用庐他们借着晨光登岛。李天霞没有出来相迎,大战在即,礼节退而其次。七十三军已经基本做好防线,将最好的武器都摆到台面上。马用庐隐隐觉得不妙,看样子并非随便打打后撤退,这一定是场惨烈至极的守卫战。透过薄薄的海雾,向东可以望见时有时无的台湾。他知道这一万人的性命相比撤到岛上的人而言简直微不足道,况且那一批人之中,将会有自己的哥哥马用斋和嫂子陈毓君。
马用庐所在团部一次下发了几日的干粮,代团长赵胡子扯着大嗓门喊:狗日的共匪叶飞,追着老子腚后头打,这回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在场的弟兄们也都没有后顾之忧了,给老子死守住海坛,咱们都能活,要不一起死!
赵胡子喊完之后,与这个团残存的几百人一道赶往本岛外围岛链中的一座岛上,马用庐则被派往岛上的一个地堡之中。地堡面向怪石嶙峋、极难落脚的海岸。有两个形容枯槁的少年不知在此多久了。两人十分相像,马用庐觉得他们一定是双胞胎,但两人矢口否认,表示根本没有亲缘关系。“双胞胎”操一口浙东方言,似乎是台州话,马用庐基本听不太懂,三人比比划划地交流。马用庐问为何年纪轻轻出来打仗,两人异口同声回答“讨饭吃”。又问年纪,一个称十七,一个称十八。他们的胡子稀疏,还没长粗。马用庐认为两人都在撒谎,也不相信两人能扛得住24式马克沁巨大的后坐力。马用庐打开随身带的军用罐头,三人分食了些。两人吃罢,昏沉靠在机枪边睡着,也不知几夜没有合眼了。
钻到地面,马用庐发现附近散落着十几座相同的重机枪地堡,大概配备的都是这类最好的民24和无尽的子弹。而海岸两翼的土丘上则隐匿着操纵火焰喷射器的士兵,数量大约有一个营之多。
马用庐这才感到大事不妙。这个面向外海的小岛地势开阔,是共军抢滩登陆的绝佳位置。而李天霞却将七十四军的最精锐兵力抽调于此,营造出一个看似空无一人,但布满火力点的死亡陷阱。但尔后大战开始,承受最凶猛火力的也是他与七十四军的同袍们。
即便如此,马用庐还是预估了这场抢滩登陆战的惨烈程度,日后他不会相信人面对必死情况的坦然,因为可耻的求生欲会产生无尽的煎熬。几个时辰之后,太平洋缓缓吞没掉太阳。夜幕降下,醒来的十七岁机枪手推了推哥哥,示意有人上来了。十八岁的填弹手哥哥只是抬头看了看,便守在冷水与子弹箱旁边,如饮水吃饭般镇静。马用斋露出半个脑袋,只眼见无数团模糊的身影弓着摸索过来,马用庐攥紧自己的捷克式,周遭没有任何异响,如死般寂静。
五分钟之后,解放军一批批如潮水般登陆这片海滩。有些匍匐,有些躬身,在逆光之下,犹如无数活动剪影。有些人几乎已经走到地堡眼前,打前锋的一批人开始提起枪冲锋。十几个如冬眠乌龟般的地堡,似乎商量好似的同时苏醒,空气中顿时弥漫着马克沁捶打天地的闷响。无数的剪影被凭空撕开,漫天飞舞起来。马克沁的嘶吼混着惨叫声钻进马用斋的心里,他皮肤上的三万六千个毛孔都涌出汗水。遭遇重火力攻击的解放军开始由正面强攻转为两翼突击,而隐蔽在两翼山丘的火焰喷射营将脚下的缓坡连同无数的剪影燃烧,将其化为一团团摇动变形的火光,好像太阳炸裂后散落人间的碎片。与此同时,两兄弟的马克沁时而点射时而扫射,像一条吃饭时紧时慢的饕餮,倏忽间将无数性命纳入腹中而不知疲倦。两兄弟面无表情,一个射击一个负责填弹和冷却,由于带着防震耳塞,两人全凭眼神和默契沟通。马用庐知道,马克沁六亲不认,是当之无愧的步兵梦魇,在西非、在澳大利亚,是无数土人们的噩梦,在抗战时是日本人的噩梦,而现在又成为手足相残的利器。
首轮冲击之后,周遭弥漫着人肉焦糊的香甜味道和汽油灼烧万物的气味。在随后的数个小时之内,解放军发起三起类似的冲击,交织的火舌烈焰映红了整片海岸,留下无数枯骨与残损的尸身。马用庐一直都无所举动,地堡内的子弹还算充裕,至少还可以抵御两轮冲锋,而敌方再次受挫,必将因为伤亡而放弃强攻,马用庐他们的任务就顺利完成。两兄弟借着喘息之际,吃光了所有的食物。马用庐觉得这是个不祥的征兆,况且空气的味道让他阵阵作呕,所以粒米未进。
而这个间歇安静得可怕,只有两兄弟狼吞虎咽的咀嚼声,犹如死神的喘息。战场上每一秒寂静都像一种无声的倒计时,会让人更加焦灼不堪。两兄弟吃饱喝足之后归位,进入随时开战的状态。不知多久,解放军进行了第四次冲锋,这次他们没有正面进攻,而是用前所未有的强火力压制两翼的火焰喷射营。月朗星稀的夜幕掩映之下,马用庐远远看见一坨庞然大物缓缓向着战场中央推进,无数子弹乒乒乓乓在它身上蹭出火花,但这个怪兽毫发无损。地堡内的机枪放空了子弹,庞然大物分裂开来,原来是一辆由装甲车掩护着的大油罐车,高压油泵将汽油喷射到四面八方,熊熊烈焰开始炙烤地堡。火焰游走速度之快,迅速将战场变成炼狱。地堡的视线被火焰挡住,而喷射的火焰扑倒了十七岁机枪手,马用斋只好跟填弹手用冷却水扑灭机枪手脸上的火焰,而在机枪手站起来的一瞬间,又被流弹打穿了脑袋。
被烧着脸的机枪手嚎叫之后开始在地上抽搐。马用庐爬到马克沁身边,试图操纵它。但马克沁的身体早已烧红,烫熟了他的手。地堡内的温度越来越高,犹如一口高产的窑。马用庐将水从头浇下,爬出地堡。眼前只剩下万物静静的燃烧,如同后羿之前九日共存的时候。共军没有对化为火焰的火焰喷射营浪费子弹,马用庐抱着自己的机枪陷入在可怕的安静之中,在蒸腾的温度间感受到阵阵绝望的冰凉。
他脑中突然想到一个诡异的问题,自己为何在此,所做之事又有何意义?
丢掉捷克式,顺着解放军的炮火,马用庐开始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次奔跑。他知道在战场上这是极其危险的举动,因为人永远跑不过子弹,每迈开一步,就朝死亡越近一步。马用庐沿着岛屿中部的隆起,由面向大海的东南方翻到西北方向。而解放军同样沿着这条路线前进,山丘背后是这座岛屿的临时作战指挥室,和一些简单的掩体和工事。星光之下,许多人影四散奔逃,四面响起“军座下令,撤!撤!快撤!所有人赶快撤”的喊声。
马用庐没有时间弄清这命令究竟是李延年还是李天霞所下,他追着人潮涌向西南海岸,惊魂未定之际迫击炮和汽油爆裂的声音便响彻云霄。马用庐出于本能,躲在一处木棚,但木棚被汽油弹舔舐后迅速燃烧起来,一片火焰落在马用庐背上,出于本能他用最快的速度脱掉衣服,随之而来如剥皮一般的疼痛。慌乱之际马用庐随手抓来一件衣服将自己裹住,从燃烧着的、摇摇欲坠的木棚冲出来。
马用庐踉跄着跑到海岸,已经有很多士兵乘着小木船划向不远外海处的一艘大船。马用庐爬上一艘小船,小船在炮弹掀起的人工海浪间翻飞,不断有木船被炸成碎片,但没人顾及于此,只是机械地卖力划桨。
捡回一条性命之后,马用庐和所有挤在仓底的惊魂未定的士兵们一样无暇顾及所经历的一切,何况是无关紧要的细节。例如马用庐所躲避的木棚是临时作战指挥室,而马用庐随便扯来的衣服主人是粗頭乱发的山西应县人赵吉生。
而赵吉生有一个更响亮的诨名——赵胡子,是为国民党第七十四军的代团长。他生前作为李延年军长手下的得力干将,一个月前于榕城之战丢掉一只眼睛,而此时他的尸体正在倒塌的作战指挥室中燃烧。仅一刻钟后,他便烧成一截面目全非的炭,与海坛永远融为一体。
飞机刚刚飞行平稳,我就迫不及待地掏出那个笔记本。小心翼翼剥开外皮那层报纸,只见封皮上印着暗红褪色的“鲤城焦化厂、工作日志、1960”等字样。纸质呈现泛黄的岁月感,轻轻翻动,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旧报纸的味道。
本子几乎没有文字标注日期落款,可辨的钢笔字体娟秀有力,不知究竟是祖母还是祖父曾拥有过,记录的内容多是些日间琐事、有感而发,充满悲天悯人的酸腐之气;有的纸页则做了日常开销的账本之用;后半部分几乎都为空白,想必是因二老年长,头晕眼花难以握笔。封底处写着一首宋词“蝶恋花”,字体与先前一致。这首词我依稀记得高中时为应付语文考试背诵过,现在却死活记不清是谁写的: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最后一句标着三个强烈的感叹号。在那个年代,敢于写出这些“封建糟粕”着实要付出胆量,对于小心做人的祖父用斋来说,并不符合他的风格。但又是何种强烈的情感,能驱使他们写出这些文字呢?
尘归尘,土归土,这终究是祖辈的秘密吧。
回到学校之后,我继续千篇一律的读书写作生活。随着对解放战争史、对平潭战役了解得越发深入,我对马用庐的秘密就愈加好奇。我始终以为,日记、祖父、平潭、台湾、鲤城、马用庐之间有着某种冥冥中的联系。
这种幼稚的预感甚至让我动了去台湾寻找马用庐的荒谬念头。
为此我甚至从计算机系的朋友那里搞来一个VPN账号,偷偷翻到外网去看一些台湾那边得寻亲网站、论坛等等。大致浏览之后,我才发觉直接找到马用庐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首先那个年代流落到台湾的国军,尚且在世之人就很稀少。另外一切寻找都建立在一个几乎绝对理想化的前提之下:马用庐侥幸从平潭战役中存活,然后顺利逃到台湾,并留有后人。
我又把目标转向大陆的论坛、社区还有贴吧等网络平台,其中类似于“寻找逝去的国军亲人”“恳请台湾网友帮忙寻人”“如何寻找在台湾的国民党老兵”“让为国捐躯的将士回家”的主题帖不胜枚举。
看来亲缘血脉、魂归故里的话题是中国人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基因。之前我总以为我家的“遗留问题”堪比电影般传奇,可作为裹挟在大时代的洪流中的个体,我的家事只不过算一朵微小的浪花罢了,同样的戏码可以说不计其数。
这类因历史际遇流落到海峡对岸的士兵们,包括日后一切服役后退伍的士兵们,在大陆被称为“老战士”、在台被称为“荣民”。台湾为荣民建立了一个叫做“退辅会”,即所谓的“行政院国军退除役官兵就业辅导委员会”,以保障规划当时退役官兵的就业、安置事宜。1968年后,其服务面逐步扩大,更名为“行政院国军退除役官兵辅导委员会”,用来保证荣民们就学、就业、就医、就养及一般服务照顾等工作。所以说,马用庐如果流落在台湾,极有可能通过退辅会找到。
但我并没忙着给退辅会打电话,而是先问马慕东,他在鲤城的狐朋狗友里有没有两岸寻亲成功的先例。电话那头对我的来电频率受宠若惊,同时更费解我为什么纠结于祖辈的问题。我只好谎称说博士论文想写这方面的问题,马慕东听闻如同打了鸡血一样,替我冥思苦想。他说我刚出生那年,乡下老家同村的一户人家有台湾亲戚来探亲。当时台湾经济很好,那些“台客”衣着时尚、烫着爆炸头、带着金项链、出手阔绰,拖回来一堆大家闻所未闻的名牌,姑娘们都争先恐后嫁到台湾。这些杂七杂八的叙述很符合马慕东的风格,但一无所用,我也不指望他了。
我就在退辅会的网站上输入能提供的一切信息:马用庐,男,籍贯福建省晋江县双溪村,今福建省泉州市洛江区双溪镇。生于民国十二年,即公元1925年,卒年不详。曾效力于国民党军第六兵团七十四军,具体军衔不详。曾参加过榕城战役,平潭战役(存疑)。以一个治史者的严谨,我只能写可以完全确定的信息,但网站的反馈为查无此人。
心有不甘下,我又给退辅会打了越洋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态度极好、操着软糯台湾腔的中年女声,在我汇报信息之后,同样表示爱莫能助,并对我进行声情并茂的安慰。想必这样的电话她接得多了,我心疼话费,就先挂掉了。
折腾一圈下来,我不但没有挫败感,反而对台湾之行更加期待。除了满足一个治史者天生的“考据癖”外,即便一无所获,我也可以借机游览一番传说中的“美丽岛”。鲤城可以说是前往台湾最方便的大陆城市之一,但我成年后一直生活在北方,从未考虑去台湾。我对台湾的全部想象都来自于流行音乐,比如罗大佑的《鹿港小镇》、郑智化的《淡水河边的烟火》等等。
思来想去,我简直鬼迷心窍,甚至莫名其妙想带上丽川。因为我在祖母临终那一刻的眼神中,分明看到了那种难以言说的期待。但我无法用一个海市蜃楼般的目标说服丽川。我只好找一些理由搪塞自己,为台湾之行寻求正当性。
翻遍有关解放战争时平潭之战的资料和野史,我竟从中找到一些不为人知的蛛丝马迹。而《中国人民解放军战争史》中声称的“全歼国民党军”其实不算很严谨。古今中外,没有一次大规模战役可以将对方杀得无一幸免。
而我之前忽略了一个细节,第六兵团李延年的残部开往平潭岛时,岛上已经有同属第六兵团、番号为七十三军的部队驻守。这支部队的指挥者是李延年的部下,一位大众比较熟悉的国军将领——李天霞。与李天霞紧紧相关的,是电影《红日》、初中历史课本里的“孟良崮战役”、被民间神话的“战神”张灵甫将军和他全军覆没的整编74师。
公元1947年,粟裕、陈毅率领的华东野战军发动在山东孟良崮发动对国军嫡系精锐整编七十四师的包围战。由于国军内部派系斗争激烈,原本应驰援一個旅确保74师右侧的安全的83师居然只派出一个连,带着报话机冒充旅部在74师右翼无谓游走,导致其右翼迅速崩溃,整场战役也以74师全军覆没结束。而时任83师的司令、“见死不救”的指挥者,正是李天霞,这使得他在历史中备受争议。
有历史研究者称两人素来龃龉,故而李延年在“平潭战役”时,遭李天霞欺骗而提前撤退。也就是说在这个“撤退”的信息之下,马用庐有一定的可能跟随二李逃亡到台湾,前提是他的官衔至少能够得上撤退的等级。想到这我不禁嘲笑其自己迂腐知识分子式的考据癖。如果一切看似符合逻辑的推断都建立在一个本就微乎其微的前提上,那么这些推断基本不存在任何意义。
但我还是忍不住给丽川发去微信:
你还记得我家的《云水谣》吗?我好像发现一些线索。
发送后,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丽川显然在第一时间看到微信,但是隔了半个小时我才收到她的回复。
隔着屏幕我们都能感受到彼此的纠结,就像之前在一起时每次吵架的样子。
丽川:我记得,你说那是你祖父母的故事。
丽川第一次见到我,也是第一次听我讲述祖父母的故事,是在学校组织的一个电影沙龙中。彼时我是根红苗正的电影系学生,刚刚入学读研,一副血气方刚的模样,自以为对电影有着几分独到理解,所以常被请去主持放映。
有天放映一部叫做《云水谣》的国产片子,讲一段跨越海峡两岸、历经半个世纪的凄美爱情。很多女生被它打动,掩面而泣。我虽然对爱情故事不感冒,但感叹大家的纯真。片中的取景地南靖土楼我倒是很熟悉,那里距离老家鲤城不远。于是我借题发挥讲述了客家人、闽南这些绝大多数北方人陌生的概念,又添油加醋一番,把祖父母的故事包装成一个“《云水谣》现代版”。
女生们听得止住泪水并议论纷纷,对我投之以钦佩目光。但我无暇顾及,我眼中只有坐在最后一排,留着波波头,双手抱胸又面无表情的丽川。
那时候我不知道丽川的名字,后来才知道她是我的同系师姐。当时我在读的学校有个惯例,管大一级的人称师哥或师姐。我从不相信一见钟情,但只在遇见这个似曾相识的师姐之前。我们只对视了一下,就确定了未来的故事。只是我没有注意到坐在她一旁、同样面无表情双手抱胸的男人。那男人很快拉走了她,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丽川相恋三年的男朋友。
在此之后,我与丽川多次讨论过这个场景。丽川告诉我,我根本无法想象当时她内心的活动有多么激烈,以至于她的前任以为她痛经而强行带走了她。
我回复丽川:我想去台湾,找那个传说中的马用庐。
丽川回复我:嗯?
我觉得有戏,便发过去一条语音,把这些天的所看所知跟丽川简单说了说。
但直到第二天丽川都没有回复我。
我大概知道丽川的意思了。以我对她的了解,我知道自己再次用幼稚把她逼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在火烧岛的六人囚牢的墙壁上中划下一千二百六十三道之后,马用庐被换到另外一个更为逼仄的地方。
马用庐与另外一个新生422号共享这不足一平尺的局促,除了一个蹲便器和一个限时供水的龙头之外,两人并排躺下时就会挤满所有的空间。422号是个长手长脚、面容黧黑、身形消瘦的梅县客家人。他自祖辈迁居北台湾的淡水,据说通晓客家话、台语与粤语。但此人寡言,几乎没有同马用庐交流过,似乎也没跟任何人交流过。
马用庐只知道他本名为周西彦,所犯之罪为“通共”。马用庐曾小心打听过此人的底细,才知道周西彦参加过“二二八”,家中唯一寡母也因此去世。众人对“共谍”的事迹都缄口不提,行动上亦避之唯恐不及。所有人都清楚一个公开的秘密,跟“二二八”扯上关系的人,不必奢求活着离开火烧岛了。但转念一想,马用庐仿佛被一记闪电从天灵盖贯入劈到尾骨,跟这样的人在一起,永远不会有明天。
事实上马用庐的忧虑分毫不差。这四年之间,新生队伍日益壮大,训导队也由开始的一个扩张为四个。马用庐目送很多人来来往往,有人“保外就医”回到台湾,有人“表现良好”提前释放,自己虽战战兢兢却难以翻身。因为“叛徒”“逃兵”身份,马用庐开始说服自己将在火烧岛终此残生的现实。同时他也不遗余力向消息灵通的“台北人”打听关于七十四军的任何消息,后来这个范围扩大到所有新来的人。火烧岛永远不缺三教九流的人,比如参议会议员、制宪大会代表,来自台北国中的老师、基隆的渔夫、三重的农民、大肚卖水果的小贩、台南的报社记者、台大的学生等等。除了一些他不感兴趣的话题,如李延年、李天霞二位将军早已保释出狱官复原职等以外,马用庐一无所获。似乎没人记得那支在马尾港与七十四军分别的小队,马用庐只能祈求妈祖保佑一切顺利,幻想着马用斋已携陈毓君渡海而来。
面对孤寂溽热的无限长夜,马用庐睁大眼睛到天明。百无聊赖之时,他只能用四处搜来的纸片诉说只言片语来打发黑暗,在这些废报纸、病历本、烟盒纸、甚至手纸上或记录些前尘往事,或记录心底的秘密。马用庐不知道淡水人的底细,也受限于自己江河日下的视力,故而只在周西彦熟睡且月光泠泠的地利人和之时进行,黑暗是最能带给他安全感的友人。久而久之,马用庐竟然觉得自己难以看清移动的物体,这种感觉不止出现在夜晚,在白天依旧强烈。
马用庐的视力每况愈下,而岛上的医生根本没法判断病症的根源。马用庐眼中所容纳的一切逐渐开始褪色而晦暗,形如一颗磨损的废旧镜头。慢慢丧失视觉的恐慌犹如钝刀割肉,挑战着马用庐神经的极限。
与此同时,马用庐对声音的敏感度却越来越高,夜深人静时尤为夸张,衣料摩擦声、老鼠的磨牙声、潮水的翻卷声、蚊子的振翅声、周西彦均匀的呼吸声都在无限放大,甚至吵得他彻夜难寐,往事却在黑暗中越加清晰。
民国三十八年八月,一艘名为天平号的轮船驶向北台湾的重要军港基隆,同时跟随了数艘拱卫天平号的军舰。这支小型舰队载满从海坛岛撤退的七十四、七十三军,其中包括马用庐。
天平号在基隆外海停泊数小时后才被允许进港。等待士兵们的不是鲜花、掌声与欢迎会,而是荷枪实弹的宪兵。所有撤退來台的国民党军必须就地卸下武装接受检查,这绝非对九死一生后捡回性命们的英雄的礼遇。
一片喧哗中,马用庐在人群之中看到了李延年军长。军座面露疲惫但镇定自若,安抚士兵们说收容整训是入台的例行之事,不必大惊小怪,随后他钻进一辆福特牌小轿车,消失不见。
马用庐们被分门别类装进一辆辆巨大的敞篷军用卡车。基隆多雨,被称为“雨港”。汽车刚驶上基隆崎岖的土路,便陡降暴雨。路边一簇簇缤纷的百日红在雨打风吹中扑簌着凋零,让人不胜哀怜。一股土腥混着着海水的咸味和机油的味道让马用庐恍如隔世,他这才惊觉已经踏上了台湾的土地。周遭的士兵们纷纷脱掉外套挡在头上,这个细节有悖常理,视枪林弹雨为家常便饭的士兵是不会在乎这点雨水的。
原因是马用庐身边的人并非出生入死的士兵,而是一个个团长、文官。马用庐现在的身份是代团长赵胡子。马用庐终于想起来这件衣服是如何跑到自己身上的。但没有人会给他解释的机会。
三天之后,马用庐再次被装上一辆卡车,只不过身上多了一串镣铐,车内多了枪口上膛的宪兵。卡车在山路间七拐八拐,越过浑浊的基隆河,驶入台北东郊的南港镇。南港镇绵延起伏着翠绿的包种茶田,军车呼啸而过,瘦小枯干的茶农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指指点点。
卡车一路向西,缓缓驶入台北市区。道路两侧有很多高大的日式建筑、列队巡逻的宪兵及顶着日头赶路的人。马用庐借此留存对台北的第一印象同时也是唯一印象。一个左转后卡车拐向南郊的新店,所有的人被强行带上不透光的头罩。
卡车的目的地是位于景美附近的国民政府警备总部军法处看守所,此地又简称为景美看守所或警总看守所,彼时作为台湾岛上最可怖之地,它羁押着全台大部分重犯,尤以“政治犯”为甚,以“有去无回”闻名,而自“戒严”以来,此处更是人满为患。
大约三个月之前,时任台湾省政府主席兼台湾省警备总司令陈诚受蒋中正之意,于民国三十八年五月十九日、也就是公元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九日颁布了《台湾省警备总司令部布告戒字第壹号》。从此台湾进入到“戒严”时期,并持续了三十八年零五十六天之久。作为戒严时期的重要见证者,近四十年间景美监狱往来过无数名人,监狱吞噬掉他们的部分或全部精神、意志、乃至生命,包括无数马用庐这类难以留下任何名字与线索的人。
在景美监狱半年间,马用庐反复受审的过程始终都在回答一个看似荒诞不经的问题:你到底是谁?马用庐每次都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国民革命军第七十四军四十二师三团机枪营机枪手马用庐”这句话。
但他没法说清国民革命军第七十四军四十二师三团代团长赵吉生的军服为何会跑到自己身上,更无法交待赵吉生的下落。于是马用庐成为无法定罪之人,他无法自证无罪,法庭也无法判定他有罪,而不管有罪无罪,他都不知自己所犯何罪,有的仅仅是一件穿错的衣服和由此的遐想,所以马用庐最适合做一个有“共谍嫌疑”的“政治犯”。而他在景美监狱反复受审的半年间,全岛陷入白色恐怖的腥风血雨中,无数无辜的人因言获罪,被扣上政治犯的大帽子,遭到禁监、流放、枪杀。
时至民国三十九年,侥幸留下性命的政治犯们已经挤爆台湾各地监狱,空间甚至一度狭隘到必须轮流侧身才能睡觉的地步。马用庐们再次被装上卡车,前往基隆,他们将要坐船前往一个叫做火烧岛的地方完成“感训”。
马用庐知道上天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的视力被逐步没收之后,反而激发他更大的倾诉欲,他写的速度越来越慢,月光变得没有任何帮助,他只能靠残存的空间感,掌握漢字的笔划,马用庐决定把陈毓君写出来。但是他与陈毓君的故事,无可避免的会牵扯到马用斋,这是他一生之中最难面对的事,在一笔一划的盲写中,马用庐开始习惯黑暗背后的恐惧,恐惧背后的死亡,和死亡背后的虚空。
丽川的冷淡让我逐渐死心,我没有再打扰她,无论如何经常联系自己的前妻都是一件很诡异的举动。
我每天宅在学校,用论文和运动麻痹自己。即便天气不好,我也每天坚持去玄武湖散步。脑力和体力的极度消耗可以使人暂时忘却一切。浑浑噩噩度过两个月后,我终于丧失了探秘的兴趣,老厝找到的笔记本一直被我至于案头,直到不再翻动。
但一次意外的出现,让我偶然发现笔记本的秘密。我失手打翻了书桌上的水杯,染湿笔记本大片,吓得赶紧用吹风机烘干,本子的封底遇热裂开,从中露出一封脆弱泛黄的信。
原来封底竟然有夹层。
我用镊子小心把信夹出来,信封的邮戳、邮票都已消失,背面无字。正面只能勉强辨认出一行正体写就、残缺不全、歪歪斜斜的字:
臺□縣綠□鄉南寮□□廬
但信纸的内容被我失手所染上的水渍尽数模糊掉了,如同一幅中世纪的抽象画。但这并不重要,此时我已经激动到双手颤抖,好像刚刚破获大案的福尔摩斯一般满足。
因为我可以确定两个极为有用的信息:马用庐一定在台湾,住在一个叫做绿岛的地方,而且至少活到了1988年。
根据地址所在位置,可以断定为寄信人的信息。而根据现有的几个字,很容易复原出台东县绿岛乡中寮这个地址,落款的“庐”字暗示寄信人的名字——马用庐。从两岸交流的情况来看,1987年开放探亲;1988年实现经转香港的通邮;1989年实现直接通邮。这封信是否是直接通邮无可判定,但最早可以追溯到1988年。
于是我又拆掉笔记本的封皮,在夹层中,我找到了回信。只有一页薄薄的信纸,没有封皮,抬头印着“鲤城焦化厂”暗红的字印。
这封信除了落款之外,字迹清晰可辨,笔体娟秀有力,与笔记本的字迹相同,大概出自一人之手,但内容很短,是一封所谓的“探亲申请”。时间是1988年9月,正是两岸开放探亲后的头一年。由此推断信的主人,也就是祖父或者祖母,收到马用庐的来信后想前往台湾探亲。信却未寄出,而被封存在笔记本之中,成为永远的、包括我跟马慕东都不可能知道的秘密。
但这一生的夙愿未能成行,一定是不可抗拒力所致。我必须要向马慕东求证一件事,马电话那头马慕东应该在喝酒应酬,环境嘈杂,他喝大了口齿不清,但还是很礼貌地接了我的电话。我直截了当说,阿公是哪一年走的。马慕东听后酒醒了大半,毫不犹豫给出答案——一九八九年,并且准确说出祖父的忌日,阳历六月四日,阴历己巳年、己巳月、乙未日、宜忌,以及当时他正在广州倒腾喇叭裤、蛤蟆镜和燕舞收录机的诸多细节。
啰嗦一通之后,我有些不耐烦,马慕东才想起我为何突然提起祖父。我本打算告诉他这个秘密,但转念又想,不如了结一切后直接给他一个完美的交待,让他刮目相看。这样做多少有些取悦马慕东的心理,我对自己的想法感到震惊,从小到大,我还是头一次寻求父亲给予的认同之感。
如此看来,一切推理都可以严丝合缝地对接。
本子的主人应是祖父马用斋。马用庐流落到台湾的绿岛,熬到两岸通信之际,写信给祖父。而祖父在风烛残年时终于盼到两岸关系缓和,但事与愿违,信才写好,寻人未果,自己就病倒了。随后病情日益恶化,遗愿未成,含恨而终,只能将秘密封存起来。
但让人不解的是,这些遗愿完全可以嘱托后辈,让我跟马慕东完成,但祖父却一直隐瞒我们。另外祖母同样不知道这件事吗?这不可能。而祖母身体硬朗,她可以代祖父而行。或许因为照顾病重的祖父耽搁,而之后忘记了。
又或许,这一切都是祖母所为呢?
无论怎样,找到马用斋一定是两位老人在世时共同的愿望和去世后未竟的遗愿。现在坐实了马用庐在台湾,或者曾在台湾的证据,我不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让这件事有个结果,但至少有了寻人的价值和理由。
于是我把两封信拍下来给丽川发过去,但她并没有回复。情急之下,我只好打电话过去。丽川接通后,我听到电话那头隐约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想说是不是不太方便。丽川说是老板,还好。于是我绘声绘色给她讲了全部发现和推理过程。丽川作为我的前妻,打心底了解我。丽川问是不是还惦记着跑到台湾,去找这个所谓的马用庐?我说确实有这个意思。她说马奇,无论任何女人,你知道都很难把你跟婚姻的预计长度联系起来,面对这么长的战线,没有任何预期让人绝望。我说我已经尽可能在适应这个世界了,但这次不一样,祖母的事确实是个遗憾,可人在做天在看,我想祖父祖母都会支持我,况且,我们都没去台湾玩过……丽川笑道马奇你以为是去度蜜月么?你以为还在上学吗?哦不,你还在上学,可我已经毕业了!
说完丽川挂了电话,能听得出,她有些哽咽。
由于做好被拒的心理准备,我倒也没有很失望。毕竟她上次能跟我去鲤城已属意外了,我无法希求一个法律上跟我结束一切关系的女人能为我做什么。现在我掌握了前往台湾的证据和逃离南京的必要条件,一个人享受南国热辣的冬天也无妨。
胡思乱想之际,丽川发来信息:
再等等吧,最多二十天吧,把通行证办了,我也好请假,届时南京见。
一九五零年三月(民国三十九年)冬末初春,此时共和国已成立近半个年头,边疆版图仍燃烧着战火。广东大陆解放后,昔日驻守在此的国民党军总司令、华南军政长官余汉谋携残部南下,退防至海南岛上与海南防卫总司令薛岳汇合,凭琼州海峡天险与解放军对抗。薛岳将大部分火力部署于琼北地区,以“伯陵防线”封锁琼州海峡。而四野也攻下雷州半岛,双方隔海相望,剑拔弩张。与此同时,冯白驹领导的“琼崖支队”一直进行着小规模的游击活动。
叶飞的第六兵团一路南下,由榕城到海坛无往不利,却在金门岛上遭遇重创。四野面对天险、劲敌薛岳以及金门受挫等因素有所忌惮,没有贸然登岛总攻,而是先以木船偷渡的方式往岛上运送士兵,并与琼崖纵队里应外合,陆续将近两个团的力量运送至岛上,以接应尔后进行总攻的大部队。
登岛总攻的大部队则依靠渡海兵团,这些士兵必须在毫无空军掩护的情况下,以简易的木帆船工具面向陆军,单独向薛伯陵的海陆空三位一体防线发起冲击,他们必然以慷慨赴死的勇气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過去半年时间,从闽南到雷州,马用斋阴差阳错间数次与生死擦肩而过,他身边的战友亦换了一批又一批,番号也改了一次又一次。而不变的是“投诚”,是必然作为前锋部队的使命。面对极高的伤亡率,马用斋早已麻木。
所以当马用斋得知自己所在的连队被划入渡海作战的部队之时竟平静异常。他像一只几乎用光运气的猫,对他而言这一战无论如何都是最后一战,赢下整个华南,那么战火平息,他也将离开前线,输掉则葬身海底。
军营间的一些风声传进他耳中,比如解放军叶飞部在金门的惨败,和海坛全歼敌军的大胜。马用斋终于开始说服自己承认马用庐已经死在海坛的事实。枪声一响,他与马用庐这类最普通的士兵,便形如蝼蚁。
四野的前身是东北野战军,部队里多是关东子弟,无论聊天还是吃饭,马用斋都很难与他们混到一起。先前他们在关外作战,多是山地与丛林经验,绝大多数士兵从未见过大海,登船演练更是吐得昏天黑地,部队只好下发柑橘给大家吃。
渡海作战被公认为风险极大。而且这种风险一视同仁,不会偏袒战场上的任何一人。陆地作战,高级指挥员们可有掩蔽所,而面对无情的大海,无论军衔级别高低,风浪眼中一律平等,船沉了大家一起“喂龙王”。为振奋士气,四十军军长韩先楚决定与士兵一起登船,亲自指挥渡海作战。
消息一出,士兵们群情激昂,期待登岛那天的临近。不成功便成仁,是死是活都是英雄。就像每天唱的《渡海作战歌》那样:
千万个英雄奖章在海南岛上光辉照耀千万面红旗迎着海风飘……
海战较之于陆战更为风云变幻,受天气影响更大,为了避开谷雨前的伏流期,渡海作战比原计划提前。登岛之日,海岸边樯橹如云,风帆如雨,连绵数十里,沙滩上挤满送行的军民。四十军出动约两万人的兵力,装满近三百艘木帆船,马用斋被安排在一艘“土炮艇”,作为渡海兵团为数不多的重火力构成冲在最前。所谓的“土炮艇”只是将步兵用的战防炮安装在木帆船上,即便如此,也不是每艘土炮艇都有战防炮装备,绝大多数仅仅装备了高射机枪或重机枪,而其它船上的火力布置甚至还有手榴弹、炸药包等。在没有海军、空军的掩护下,马用斋将是最先面对“伯陵防线”的攻击。
飞机与大炮将琼州海峡的海水炸得漫天飞舞,马用斋几乎在雨中前进。当马用斋浑身湿透站在海滩上时,身边一起出发的木帆船几乎减少了一半,前方的热带雨林中隐藏着无数火舌,对滩头的解放军进行密集压制,解放军匍匐在沙滩上。马用庐想起陈毓君的脸、马用庐的捷克式,和那个曾经背他到仙游、被打穿肺泡的士兵。马用斋便站起身,晃晃悠悠地迎着子弹炮火走去,周围的人似乎受到马用斋刺激,纷纷貌似前进。马用斋并没有开枪,也没有躲闪,他在等待一个判决。
这时他被巨大的能量掀起飞到天空,某条小腿仿佛被撕裂开,然后丧失掉意志。
后来的事情,马用斋是在战地医院简陋的行军床间听到的。抢滩登陆海南岛成功之后,四十军和冯白驹的琼崖游击队合流,与薛岳的五个机动师在海口附近的美亭进行殊死决战,史称“美亭大决战”,此役双方伤亡惨重,成为海南战役的决定之战。
此后薛岳开始全线撤退,解放军随即打下海南全岛。胜利之后,四十军未过多停留,而是迅速开赴中原休整,行至武汉地界,朝鲜战争突然爆发,四十军当即改称中国人民志愿军第四十军,千里赶赴丹东,跨过鸭绿江继续与美韩联军作战。
马用斋在抢滩登陆时被破碎的弹片划伤小腿,好在是皮肉伤,对于很多因战争留下残疾的人来说,马用斋简直太受上天眷顾,可以说毫发无损。当昔日的战友开赴朝鲜时,一瘸一拐的马用斋,穿着解放军的军服,带着军功章、背着简单的包袱回到鲤城。他从南门进入城内,夹道都是挥舞彩旗的男女,街上正缓缓驶过一辆解放牌卡车,车内站满胸带红花、神色欣悦的年轻男女。车屁股后边跟着锣鼓喧天的宣传队,大声喊着“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动员青年踊跃参加志愿军。
挤在人堆里瞧了一会,马用斋感到耳朵有些不适。穿过敲锣打鼓的人群,马用斋径自往家里走。突然一阵加农炮般的锣声把他的耳朵炸得嗡嗡作响,好似塞进一窝马蜂。马用斋沿南门街边走边掏着耳朵,但无济于事,他的耳膜仿佛被蚂蚁一点点啃噬光了。急切间他的眼前飘过一片黑雾,恍惚之间差点晕倒。
黑雾迟迟未散,马用斋放弃了自己的耳朵,又开始担忧自己的眼睛。他努力辨别一切文字,比如天后庙的墙外贴满宣传口号,写着“打倒美帝野心狼!”“消灭一切敢于来犯之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清净寺的门口几个晒着太阳的白帽回回身后的巨大宣传画,画着志愿军把尖嘴猴腮的李承晚狠狠踏在脚下……
看来眼睛没有大碍,然而马用斋的呼吸声越来越平淡,仿佛弥留之际的喘息。
揉着眼睛挖着耳朵,马用斋走到家里的红砖厝门口。陈毓君正在中庭翻晒着蚵仔干,马用斋就在远处站定,不再向前。
马用斋注意到的陈毓君手中的蚵仔比往年都肥,即使晒成干也很大。
陈毓君看见了马用斋,但她神态却很镇定。
陈毓君说,快进来吧。
马用斋惊异于自己的视力甚至比往昔还优异。
陈毓君放下手中的蚵仔,站起来望着马用斋。
马用斋仍未动。
陈毓君向马用斋走过来。
陈毓君又问,你身上的军服呢,怎么变了。
马用斋在想陈毓君为什么不开口说话?
陈毓君来马用斋面前,说用庐呢,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吗?
马用斋盯着陈毓君开合的嘴唇,他惊异地发觉,虽然听不见,但陈毓君所陈述的每个字都能清晰地在他大脑中发声。
陈毓君摇晃着马用斋。
马用斋终于确定,自己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与此同时又获得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能力。
马用斋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听不见了,但我看得到。
陈毓君的眼泪一滴滴地落下。
马用斋抱住陈毓君。
陈毓君说,回来就好。
二十天之后,丽川告诉我已经办下通行证,并请好了假,准备飞来南京与我会合。
我为她订好酒店,又借来朋友的车开去禄口接她。车上我问她要不要由我这个“老南京”地陪,先去总统府、夫子庙、新街口之类的地标玩耍一番,感受一下“金陵王气”。
丽川拒绝了我,说很累,还是直接回酒店休息吧。
酒店订在我学校旁边,我执意要带她逛一圈学校,她不好再拒绝我。我们就在车上看了看近百年之久的北大楼、礼拜堂等建筑。丽川坐在车里心不在焉地听我解说。当年我跟丽川读研的学校,坐落在北京暴土扬尘的东郊,最有历史感的仅是一两座上世纪五十年代建校时所修葺、笨重而实用的苏式建筑,绝无中央大学之洋气。
听我胡扯一气后,我们在酒店楼下的苍蝇馆子里吃了南京特色的灌汤包和鸭血汤。我一边吃一边给丽川介绍行程,我说目的地是个叫做绿岛的小离岛,位于台湾岛的东南海岸,小,但风景很美,最近两年可是大热的旅行目的地。丽川说她听过绿岛,还听过蔡琴唱的《绿岛小夜曲》。我说明天的飞机到台北,休息一下后,可以选择在台北逛逛,或者走一路逛一路,坐火车绕到东海岸的台东县,再从台东乘船前往绿岛,按照信封上地址,或许就能顺利找到马用庐,或者是他的后代。
丽川并没有太认真听我的宏图大志,只是抱怨包子实在甜得吃不下,最后还是老规矩,由我一口一个全部消灭。丽川见我如此,只是笑着摇头。
吃完我又提议去玄武湖散步,看看我常消磨时光的地方。丽川实在走不动了,我就把她领进房间。防盗门滴地一声响后,气氛刹那间凝滞起来。丽川并不打开行李,只是脱掉高跟鞋,合衣躺在床上。我烧了些水,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说你看起来无精打采,对新的城市、环境还有食物都提不起兴趣,这点跟以前太不一样了,我们之前在一起时,你每天都有无尽的求知欲和探索欲。丽川只是回答说大概是自己年纪大了。我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我想丽川一而再再而三迁就我,会不会仍残存当年积攒下的感情呢?我跟她回忆着往事,直到我鬼使神差地坐在她身边。
四目相对之时,对于一具曾经再熟悉不过的身体,我竟如同初夜般悸动,大概是禁欲太久的缘故吧。丽川闭上眼睛,我轻轻俯下身,吻在丽川嘴上,无比默契的触觉简直让我的心脏蹦到食道。我顺势将丽川压在身下,粗暴地撕开她的衣服。手忙脚乱之间,丽川在我耳边嘀咕:
“我快要结婚了。”
我触电般从丽川身上弹开。
我说跟谁。
丽川穿好衣服,理了理头发,只是沉默。
我说不方便就算了。
丽川说真的要知道吗。
我说无所谓吧。
丽川说你认识他,是K。
我剧烈地摇着头,靠在窗边,跟丽川保持相对“干净”的距离。
我大声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不可能的!
K是丽川曾经相恋三年的前男友。但在认识我的那一刻起,丽川就放弃了K。先前我曾提到,我跟丽川第一次在放映会见面时,K就在丽川旁边。只是我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关系,或许K实在是太其貌不扬,没有任何迹象能将他联想成丽川的恋人。
那天电影散场活动结束后,時间已经很晚。回到宿舍洗了澡后,此时已近十一点钟,手机一震,不知丽川从哪里要到我的联系方式,想邀我出来待会儿。
“待会儿”没有任何指向和情感,但出现在这个时间,一定是非常赤裸的暗示。我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跑了出去。
我们约在学校新修的操场,据说此地修了四年、期间换了三个校长,如今仍烂着一部分尾,就连标配的灯光都没有。那时正是北京最闷热的时节,走在空旷的操场里,没有一丝风,只有零星三两对情侣在假草上依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