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凯亮
〔摘 要〕继1986年的《雀之灵》一举成名,杨丽萍在2012年春晚舞台上创作表演的《雀之恋》再次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这种在傣族民间一般由男性表演的“嘎洛拥”,到今天由杨丽萍和以她为代表的女性“孔雀舞”,历经“模仿论——表现论——形式论”三重审美阶段的蜕变,完成从“托物寓情——灵性意象——生命意象”的意象升华,今后将作为“东方的”“民族的”“国际的”“时代的”标志,继续在更大的舞台上为我们诉说生命的故事。
〔关键词〕舞蹈;孔雀舞;杨丽萍
很多人都在赞美杨丽萍的舞蹈,主要是源于《雀之灵》的成功。的确,杨丽萍用她那灵肉合一的舞蹈,将孔雀生命的灵性体现得淋漓尽致。在2012年央视春晚的舞台上,杨丽萍的作品显然是要升华她的艺术灵感,由一男一女两位舞者来共同完成一个有关孔雀恋人的爱情故事,名为《雀之恋》。该舞蹈一举成为“春晚最震撼的节目”。除了形式上的变化,我们可以看到杨丽萍一路走来,从《雀之灵》《两棵树》《云南映象》《藏谜》《云南的响声》等作品的不断问世,她经历了从演员——编导——艺术总监等多重身份的转变。这位年近60周岁的艺术家,实现了个人艺术创作上的成熟蜕变,也讲述了“孔雀舞蹈”的前世今生。
一、孔雀形象的确立
“孔雀舞”是以杨丽萍为代言人走进广大百姓视野的。这种舞蹈在傣族民间被称作“嘎洛拥”,意为跳孔雀舞。它长期流行于云南傣族居住区,历来由男舞者表演。
1953年,胡宗澄编导的《孔雀舞》(由云南人民文工团首演)已经从传统的傣族民间舞模式中走出来,率先采用了女性形象的“孔雀舞”,表现了傣族小姑娘与孔雀共舞、互相比美,最终逗引孔雀开屏的艺术构思。由刘金吾、杨丽坤等人表演的《小卜少》开始对“原生态”的民间舞蹈进行美化和雅化,再现了舞者与象脚鼓手共舞,引来孔雀翩翩起舞的场景。该作品入选第五届“世界青年与学生和平友谊联欢节”,传统的傣族民间“孔雀舞”开始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艺术家们也不断尝试创新,最著名的是毛相的《双人孔雀舞》。在此基础上,中央歌舞团版的《孔雀舞》和刀美兰的《金孔雀》相继问世。编导们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来让“孔雀舞”改头换面:他们去除了之前舞蹈里常用的塔形头盔和孔雀面具,使舞者在摆脱了笨重的服装道具的束缚后,肢体愈发轻盈,表演风格也随之丰富起来。由此,“孔雀舞”渐渐受到女性舞者青睐,而不仅仅是男性舞者的专属。
1986年杨丽萍自编自演的《雀之灵》,成为“孔雀舞”创新发展史上非常重要的一笔。杨丽萍不仅将孔雀从“动物形象”一举化为了“灵物形象”,并且她所诠释的自然、自由、完美的孔雀形象,成为美丽的化身,骄傲地走进了中国的千家万户。时隔近三十年,由她和王迪共同完成的《雀之恋》再次震撼了我们的感观。该舞蹈清新脱俗,甚至有观众惊叹,这一作品“美得令人窒息”。由此,孔雀高贵美丽的“艺术形象”得以确立,东方便有了可以与西方“天鹅”比肩的舞台精灵。
二、孔雀语言的演变
民间原始形态的“孔雀舞”是一种“假象”之舞,一般由男性表演。民间艺人身着厚重的竹条扎捆成的孔雀舞服,动作缓慢且沉重有力,形成躯干特有的三道弯造型。为了真实地再现,舞者表演时会将特制的竹片裙子的下摆拉开来模拟孔雀开屏时的场景。经过历代艺人的加工改造,“孔雀舞”已经形成严格的表演程式,包括固定的手形、舞步、姿态和动作,以及跳跃、翻转等非常丰富的舞蹈技巧,在艺术审美的品格上属于他率性的“模仿论”阶段。①
到中央歌舞团版的《孔雀舞》和刀美兰的《金孔雀》时,“孔雀舞”已经主要由女性舞者表演。不仅卸下了笨重的服饰道具,摘掉了塔形头盔和孔雀面具,舞蹈风格也从铿锵厚重转为明朗轻快;同时,延续了传统傣族舞蹈“柔中带刚、身体上下颤动,上身与臂膀反方向伸缩”等特点;并且突出体态上的“拗不断、拉不尽”,动作含蓄,强调关节弯曲、臀部突出的曲线美等女性化的表演特征。在群舞《孔雀舞》中,编导还特意将民间舞中丰富的孔雀手形与中国古典舞的手姿相结合,并将戏曲中的一些跳跃动作巧妙地运用到舞蹈之中,使其更加“典雅化”。此时期的“孔雀舞”虽然已初显“表现论”的美学含义,但依旧带有模拟孔雀外形的强烈烙印。
而杨丽萍的《雀之灵》是一部超越了外在的模仿,以形求神的作品。它充分发挥了舞蹈本体的艺术表现力,通过手指、腕、臂、胸、腰、髋等部位的节奏律动,塑造了一个超然灵动的艺术形象。更值得称道的是,杨丽萍用她那修长、柔韧的臂膀和灵活自如的手指,把孔雀的引颈昂首的形态特征体现得淋漓尽致,那纤细的拇指和食指所构成的雀头造型,其灵动地左顾右盼、一颦一瞥都传达了生命勃发向上的精神诉求。《雀之灵》并没有简单地照搬传统傣族孔雀舞模拟性的动作,而是抓住了其内在的动律和审美,依据舞蹈的情感需要和形象塑造,大胆创新、充分吸收,发展出新的舞蹈语汇。该舞蹈灵动多变,更符合当代人的审美需求。与毛相及刀美兰所创造的孔雀形象相比,杨丽萍的《雀之灵》已经趋于“表现论”的成熟阶段。
而2012年的《雀之恋》则完全从传统的傣族舞蹈语汇中脱离了出来,将《雀之灵》的现代意识又向前推进了一大步。除了招牌动作“孔雀手形”外,舞蹈基本以双人舞的接触关系为主,加之两条华丽的“大孔雀尾”作为亮点,大胆地采用了一切能够体现孔雀情侣浓浓“恋”意的自由语汇。该作品从内容和情感出发,除了对雀尾的一些抛接,几乎未曾出現传统意义上的“技术、技巧”,并且道具的运用也紧紧围绕着双雀的耳鬓厮磨。可以说《雀之恋》已经形成了一种接近 “形式论”的自律性舞蹈语言,它既不是原生态舞蹈,也不是传统民族舞——它是创造性的,既民族又很国际。
三、孔雀意象的升华
传统的“孔雀舞”旨在模仿,是一种用来娱神及自娱的“假象”之舞。经过历代民间艺人及专业舞者的加工、美化,它逐渐演变成为一种表现生活场景的自娱及娱人性舞蹈。群舞版的《孔雀舞》用女性舞者的典雅柔和,打破传统男性舞者的刚武硬朗,模拟性动作也被赋予了更多的艺术表现力。同时,编导希望赋予舞蹈更为深刻的艺术内涵,将“孔雀”在傣族文化中所代表的“吉祥、平和、如意”等语义提炼出来,借此寄予对祖国和人民的美好祝福。可以说,传统的孔雀舞再经过艺术的加工后,除了民间舞蹈的娱乐性功能和图腾祭祀性功能外,已经具备了“托物寓情”的意象性。
《雀之灵》的舞蹈意象代表了表演艺术中的一种高度,一种美的示范,因為它始终强调一个“灵”字。《雀之灵》所选用的孔雀形象为白孔雀,该品种十分稀有(实为孔雀中的白化品种),被傣族人民视为孔雀中的“圣灵”,是最具神性和灵性的图腾。因此,舞蹈传达的是孔雀的灵魂,也是杨丽萍的灵魂,更是传统艺术的灵魂。该作品的成功还在于它所传达出来的强烈的生命意识,因为杨丽萍是在用“心”而舞,她的肢体表现着对生命,对人生的感悟、思索和追求。她把自己完全融入那翩翩起舞的孔雀之中,得意忘形;已化成一个精灵,散发着、跃动着、张扬着生命;随之也营造了一个蓝色的梦境,一个纯洁的世界。该作品以其极强的艺术魅力和“灵性意象”一举获得1986年“第二届全国舞蹈比赛”编导和表演两项金奖,并在1994年荣获“中华民族20世纪舞蹈经典评比”的“经典作品奖”。
而《雀之恋》则通过继续深掘孔雀的生命意象,将舞蹈的意象引入到对万物轮回、爱情永恒的哲学奥义之中。因为在傣族人民的心中,孔雀不仅是美丽的象征,还是智慧和力量的代表。孔雀在森林里无所顾忌地生活,那种骄傲、野蛮,直至最后哀伤地死亡,就是一次生命轮回。这次,“孔雀公主”的关注点从稀有的白孔雀回归到了较为普遍的蓝孔雀,她所要传达的是:或许茫茫众生和孔雀一样,从出生到死亡,历经数余载的四季更迭,这是一个宇宙共通的生命规律。《雀之恋》映射出宇宙中的生命轮回,恋爱便是这一轮回中的一个重要过程。因此,《雀之恋》是对生命的一种探讨,借由“孔雀”去传达。
这种探讨围绕着“恋”的主题意象展开。在结束造型时,雌雄孔雀双双开屏,男女舞者十指紧扣,象征着生命的融合。杨丽萍坦言,《雀之恋》所展现的艺术魅力,是她自己正在追求的一种“新东方美学”,这种美感追求身体解放、心灵自由;追求个性,不循痕迹。《雀之恋》的舞蹈风格既不同于《雀之灵》的个性挥洒,又有别于传统民间“孔雀舞”的模式泛化,它极具创造性,很民族又很国际,因为它能从灵魂上找到生命的共性。这种艺术审美,很东方又很时尚;这种生命意象,很特别又很清晰,是属于杨丽萍的“后现代孔雀”。
不容忽视的是,在光鲜亮丽的舞蹈背后,还借用了大量高科技的电视拍摄及剪辑技术,以及造价不菲的舞美装饰来助力。譬如,单单两件精美的“孔雀服”就耗损了大量的鸟毛、鹅毛;舞蹈中,伴随着两只孔雀的缠绵悱恻,数万根羽毛随之灵动跳跃;直至最后孔雀开屏的瞬间,绚烂的3D投影美奂绝伦、惊世骇俗,为这对孔雀恋人营造了一种犹如在天国恋爱的绝美意象。可以说,《雀之恋》对生命意象的升华离不开当下科技的助力,这也是艺术与时代接轨的一个印证。
四、孔雀性别的争议
在《雀之恋》中雌雄孔雀双双开屏,这种极具颠覆性的创意引发了“艺术创作是否可以不遵循自然规律”(雌孔雀可以开屏)的讨论。当杨丽萍在1896年首演《雀之灵》之后,少女版的孔雀形象便已深入人心,“孔雀开屏”也毫不违和地展现出了女性舞者最美的一面。难道杨丽萍是不懂生活,不懂自然规律吗?作为土生土长的云南女孩,显然杨丽萍是深谙这一自然现象的。用杨丽萍自己的话来回答:自然界里的母孔雀尾巴是秃的,舞台艺术不可能那么写实,在傣族历史上过去女子是不能跳孔雀舞的,刀美兰跳孔雀舞以前,云南村寨里孔雀舞都是由男人跳的,后来村寨里女孩子可以跳孔雀舞了,也是穿着筒裙,但我改模样了,人类里头是女子好看,那我就让两只相爱交配的孔雀都开屏。
诚然,艺术是源于生活,并且高于生活的。真正的艺术能够再现生活,更能够从万花筒般的生活中把握时代前进的方向,表现人类共同的理想和愿望。因此,经典才能够历久弥新。而杨丽萍的孔雀将我们从喧嚣的现实带到一个梦幻的感性世界,通过孔雀的“灵”,孔雀的“恋”,来体现人间的“真、善、美”。自然界的动物中,通常是“男”性长得比“女”性漂亮,孔雀更是如此,这是出于生殖和繁衍的需要。与动物界不同,在人类世界中,女性比男性更注重“美”的外貌。因此,在杨丽萍的舞蹈中,“孔雀开屏”所展现出的是一种对“美”的欣赏,而不存在任何性别的歧义。正如凤凰分雌雄(凤与凰),龙分公母(龙子、龙女),但当两种神物以“龙凤呈祥”的形象登场时,“龙”往往象征雄性的威武气派,而“凤”则代表着雌性的雍容华贵。因此,在《雀之恋》的舞台上,“开屏”作为一个形式符号,只是为了表达对生命绽放的渴望,雌雄孔雀同时“开屏”也是为了倾诉生命融合的美好。
结?语
艺术永远不能用对错区分,只有适不适应时代的审美需求之别。杨丽萍大可作为一只特立独行的孔雀精灵,继续活在自己所追求、所沉迷的艺术世界里,带给我们迷醉与回味。诚然,泱泱华夏的土地上依旧保留着极为丰富的民族艺术及文化资源,弘扬传统文化的同时又敢于创新,是对中国当代舞台创作的要求和考验。对待国际化的舞台及观众,我们更应该保持民族的自信,发扬民族的传统,用民族的精神、气节去感动世界、影响世界。可以肯定的是,杨丽萍和以她为代表的“孔雀舞蹈”,已历经“模仿论——表现论——形式论”三重审美阶段的蜕变,完成从“托物寓情——灵性意象——生命意象”的意象升华,今后将作为“东方的”“民族的”“国际的”“时代的”标志,继续在更大的舞台上为我们诉说生命的故事。
注 释:
①欧建平.舞蹈美学[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7:102-151,欧建平研究员归纳总结了“模仿论——表现论——形式论”的舞蹈美学三阶段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