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的小说,惯有两个典型人物形象:憨直到不解风情的爷们,痴情又倔强的“坏”女人。
前者如《霸王别姬》段小楼,如《生死桥》唐怀玉,如《潘金莲之前世今生》武龙,如《诱僧》石彦生;后者如《霸王别姬》菊仙,如《生死桥》段娉婷和宋牡丹,如《潘金莲之前世今生》单玉莲,如《青蛇》里的两条蛇。
“坏”女人所以得打个引号,只因她们并不邪恶,只是洞明世事,极端现实,在争夺男人时不免尔虞我诈,使些手段。
如她短篇《潮州巷》,律师女助手靠着与律师积极工作、让律师疏远前女友,最后上位,就是典型案例:没那么邪恶,只是用足了心机罢了。
却也难怪:香港在1980年代,经济腾飞,女性地位也独立,大家乐意读一些女性自立自强的故事;但与此同时,香港又有浓厚的封建残余,所以自立自强、狠辣手腕,除了用来争自己经济独立,也用来争男人。亦舒与李碧华们,多少都有类似的劲头。
即,李碧华笔下的世界,大体是阴柔而现实的。《胭脂扣》里,如花可以一边痴情殉情,一边阴狠地多下一份毒;《生死桥》里段娉婷被唐怀玉真情感动,却也要用手段将他占有。
因为女性视角之故,李碧华笔下的男性大多是直肠直肚,哥们义气。对姑娘们的柔肠百结,那是糊里糊涂。
《霸王别姬》里,程蝶衣与菊仙的生死争斗,段小楼就一知半解,经常在状况之外。
话说,这也是《霸王别姬》的妙处。
以老北京为题材的艺术作品,即便卓越如《大宅门》,终究还是有点男性视角。斯琴高娃饰演的二奶奶得到的称赞,那是“不让须眉”。这也不难理解:老北京的气性,大体是男性化的。斯琴高娃在另一部老北京题材《骆驼祥子》里的虎妞,也是如 此。
电影《霸王别姬》里,张丰毅扮演的段小楼、吕齐老师扮演的关师傅,包括新加的人物英达扮演的那坤,用一口京片子,代表了老北京的粗放气性。包括电影后半部分慷慨激昂的万里江山一片红,也是大鸣大放的雄浑气象。
然而这部电影真正的神魂,却在张国荣的程蝶衣,在巩俐的菊仙,在他们俩幽暗细腻、贯穿一切苦难的内斗。宏大背景下未被泯灭的一缕情思,大时代背景下的个人命运,才是这部电影真迷人的所在。
在法国,张国荣的声名颇高。一方面是《霸王别姬》在戛纳的成功;另一方面是,用我某个法国朋友的话:法国人会觉得巩俐是个好演员,但她依然是个典型的东亚人;而张国荣身上,有种法国人很熟悉的感觉——即便他是在演华语电影时,依然如此。
我这么猜测:法国人上一代,习惯新浪潮,所以他们对跳接的、不连贯的、非叙事的镜头,很喜 欢。
張国荣,也许不是华语电影史上最好的“一个镜头下来故事讲得最完整饱满丰富”的演员。但是,在“连续的跳接片段,能够靠一两个动作或眼神,甚至一个静态,瞬间感染观众”这方面,张国荣,大概是独一无二了吧?
这也是《霸王别姬》最好的地方:不在那些大鸣大放的热闹,而在无声处的幽微,那一点点阳刚背景,倔强的阴柔情怀。
所以《霸王别姬》的爱好者,总爱念叨葛优演得多好,念叨蒋雯丽那惊鸿一瞥的演出。无他,他俩的人物设定与演法,都阴柔婉转却又细腻周至。在电影后半部分容不下个人性格的喧腾之中,他们的宁静,是一种格外迷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