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伸
走进羊山,纯属偶然。
2008年,电影《支书和他的媳妇》筹备开拍,由于内容是反映旬阳县的人物和事件,所以无论旬阳县还是摄制组本身,都希望能够在旬阳县境内取景拍摄。
至今记得清楚,那一回我带着几个人,把旬阳县各个乡镇几乎都跑遍了,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拍摄场景。沮丧之余,大家开始商量是否跳出旬阳,到其他地方去选景。
客观地说,做出这个决定并不轻松。因为电影在旬阳县境内拍摄,无疑会得到当地政府热情的协调支持;一旦转移到其他地方,很难预料会出现一些什么样的困难。但当时我们已经没有其他选择,如果明明不具备条件,却只管咬着牙硬干,受损的最终是电影质量,所以思来想去,还是下决心转点。
巧就巧在这天晚上,旬阳县广电局副局长卢平和另一位同志来看我们。说话中,得知我们要放弃旬阳,他急忙追问原因,又详细询问我们对拍摄环境的要求。之后建议:羊山好像比较符合你们说的条件,能否去羊山看一看?
我问羊山在哪里?
回答在构元乡的北面。
我问为什么此前没有推荐去那里看看呢?
回答那里路比较难走。
难走到什么程度?大车能不能上得去?
卢平回答得很客观:应当上得去,不过最好还是你们自己去看看。
我非常犹豫,已经去看了那么多村子,也对旬阳形成了总体的印象。旬阳地处秦巴大山之中。一条汉江,将秦岭和巴山分开。虽说一侧叫秦岭,一侧叫巴山,但树木都同样蓊郁,山势都同样陡峭,连人文地貌都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在这种情况下,再跑这一趟还有多少意义呢?
正在犹豫,不知谁冒了一句:已经跑了这么多地方了,就再跑一趟吧,真要是还不行,也就彻底死心了。
这句话打动了我。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往羊山赶。
车顺着汉江一路疾行,又从一个完全料想不到的桥边突然向山里折去。我留心了一下,沿路环境都不开阔,道路也不宽畅,景色很一般。
继续往前走,我们又一次犹豫起来。
之所以犹豫,是因为小车驶进了一段两壁如削的峡谷。后来我才知道,这段峡谷是人工开凿出来的——但在当时,我们根本不关心它是怎么出来的,我们关心的是拍摄用的灯光车、道具车等能否开过去。如果这些车辆开不过去,那山上的景色再美丽、条件再合适都没有意义。
我们跳下车,在峡谷中反反复复地看。不光看路的宽窄,而且看头顶崖石的高低,又向旬阳县的司机李斌讨教,最终得出了结论:只要不是特别大的车,是可以放心通过的。
于是继续向前。
道路顺着山势逐次升高,越到后来,山峰越陡峭,山路也越逶迤,其间不时看见凌空高耸的峰崖,以及峰崖间移动的浮云。
半小时后,前方终于出现了村舍。
我们全体下车,上下左右地打量着周边。这里的环境开阔度还不错,村庄的大小也合适,不远处起伏的坡头和村边的庄稼地,搭配得比较有特点,总体环境基本上符合我们所需要的条件。如果要说缺点,那就是村子距离县城太远,交通不便,包括没有手机信号,联络很难等等等等,不说劣势大于优势,起码也是优劣参半。
但是我们没有轻言放弃。
之所以不轻率地放弃,是因为此前碰到的挫折太多,我们已经明显地感觉到,十全十美的景点根本不存在,因而对眼前的环境也就有了一种本能的珍惜。
一边朝村里走,一边睁大眼睛四处看——路边恰好有一位容貌英俊的青年正在菜园子里干活儿,后来我们知道了他叫王定基。当我们注意到他时,他也正在诧异于我们。于是非常自然地,我们搭起话来。
我们问他知道不知道这里的电压是多少?
回答得很肯定:220。
电压稳定不稳定?
回答得很诚实:不太稳定。
为什么?
变压器小了。
他告诉我们:正常情况下用电没有问题,但如果晚上大家一起用电,尤其是谁家再用了一些大功率的机械,电压就会不稳定。
我们问村里变压器是多大的?
回答50千伏安。
我不再问了,心里多少有些犹豫,也感到为难。
大概是他看出了我的犹豫,开始反问:你们到这儿来做什么?
想拍部电影。
在用电上有什么要求吗?
我们告诉他:我们的用电量比较大,而且电压必须稳定。又诚实地告诉他,目前羊山村是我们看过的村庄中最具备拍摄条件的,但是仍然存在许多问题。其中最主要的是两点。一是环境还不够美丽,尤其是村里的房屋样式杂驳,新旧交融,显得有些凌亂;二是缺乏时代感。我们这部电影反映的是上世纪90年代,是整个村子还不通电不通路的年代,而如今羊山村不仅通电通路,并且盖起了许多新房子,这与剧情不符。
王定基反应很快,他说:电的问题不大。拍电影是件好事情,可以和县上商量一下,让供电局把变压器换成大些的。旧村庄也好办,再往前走还有个村子,已经基本不住人了,环境比较符合你们说的。
我们都有些难以置信:是吗?
是的。他说,这里只是羊山村的七组。继续朝上,还有个十组。那里的房屋全是旧的,村里没有水泥路,也能够避开电线杆。
我们顿时来了兴趣,问他如果要去十组,该顺着哪条路走?
王定基很痛快地说:我带你们去。
跟着王定基往十组去,我发现脚下的小路正在施工拓宽,满地都是些高低不平的石块。
无法坐车,只能步行。
绕过一道山弯,又登上一座山坡,很快看清了十组的大轮廓。它位于一个很大的环型山包中,地势并不完全平坦,但这种起伏的地势恰好又是我们所需要的。环型山包的中间有一座村庄,坐落着十几座房屋,全部土墙土房,不用做任何加工,就是一座真正的、从前的村庄。
我们的心情都有些振奋,由不得加快脚步继续向前。谁也没有想到,更大的惊喜就在这时候出现——当我们走到了一个恰当的位置,居高临下地看清了羊山十组的全貌时,眼前的景观竟让我们齐刷刷地停住脚——彼时地里种植的全都是地膜玉米。如果这些地膜玉米只是偶尔一处,就会缺乏规模,进而影响美感。偏偏它们是一种整体存在,既环山绕水,相互勾连;又上下错落,依次盘旋。
回想起来,确实是天遂人愿,也确实是我们与羊山有缘——那天诸多有利的因素竟在那短短的一刻中不约而同地聚齐在我们眼前。首先,是个明朗的大晴天;其次,正好是上午九点左右,是光线最好的时刻。至今我清楚地记得,弥漫着的浓雾刚刚消散,阳光正款款地从山包后面斜射过来,于是满山的地膜玉米在阳光的映衬下银光跃动,漫延有序;既是人工,又属天然;加上有周边的青山绿水衬底,有环林绕木的飞鸟做伴,氤氲冉冉,莺啼恰恰,是一种现实中的迤逦山乡,也是一种拍摄所需要的绝妙境界。
我们全被这意外的景致所惊呆,怔怔地望着,随后不约而同地内心沸腾。那一刻,所有的人没有任何犹豫,就激情难遏地击掌决定:再不选了,就是这里!
我们向大山环抱中的村子走去,一边相互鼓励,前面肯定还会遇到很多困难。但是大的场景决定以后,我们就不再犹豫,遇到什么困难就克服什么困难,遇到什么问题再解决什么问题——事实上,后来旬阳县的各级部门也确实有力地帮助了我们,比如变压器,很快就换成了大的。
采景中还有一个细节,令人难忘。那天我们马不停蹄地开始了选取分场景的工作,这项工作很细琐,要对着每一条小路、每一间房屋逐一分析。甚至摄影机的位置和灯光的位置,都要有个初步的认定。结果在不知不觉的忙碌中,时间就到了中午。大家这才往附近一家老乡家吃饭。后来我知道了,这是村民胡顺友的家。
按我们的想法,工作间歇这顿饭,能够填饱肚子就行。哪怕是吃个馒头或者吃块红薯都行;谁知胡顺友不肯,他非常热情地为我们做了一桌相当丰盛、像模像样的饭菜。还给我们上了他自己酿的酒。
吃完饭,我们按照规矩给他付饭钱。
按理说,几个人吃饭,多给点儿钱或者少给点儿钱都不算什么。但是对一个动辄近百人的摄制组而言,纠结在于给多给少都不行。给少了,我们于心不忍;给多了,则于事不顺——我们已经有了经验,在有些地方,10块钱的饭菜,你给他15块,那么等大队伍来的时候,给15块就成了理所当然。如果手脚再放开些,那么价格在继续攀升的同时,不仅不能形成正面的导向,反而会带来更多负面的影响。弄到最后,不管你做了什么事情,农民都堵在门口,时时处处找借口伸手要钱。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摄制组无论走到哪里,怎样恰如其分地为当地百姓支付饭钱,就成为了一门学问。
那天究竟是按怎样一种标准给胡顺友支付饭钱的,不记得了。能够记得的是:胡顺友根本不收饭钱。是坚决不收,无论怎样劝说都不收。
最终我们没有付饭钱。
回过头来看,事情并不大。但就是这件不大的事情,却让我们对羊山村的村民有了一种天然的好感。一顿饭钱很有限,但胡顺友的淳朴和真诚,却远不是這有限的饭钱所能够计算得出来的。后来我常常想,生活中的细节是多么重要。如果说其后我们咬着牙克服一切困难,坚持要在羊山村拍摄这部电影,那么原因应当说除了美丽的自然环境,再就是美好的民风和人文环境。
电影在后来的摄制中还遇到了一些困难,但是羊山村的乡亲们真诚地帮助了我们。比如当我们在七组的景点完成拍摄以后,要转移到十组拍摄,由于道路不畅,汽车上不去,我们所有的机器设备都是羊山村的乡亲们肩挑人扛运上去的。印象最深的是我们在十组拍摄时,全部分散居住在农民家,并且住在谁家就由谁家管饭。山区人家住得很散,加上拍摄工作紧张,中午只能由各家各户做好饭菜为我们送到现场。由于没有经验,头一天有些人家的饭菜送来的早些,有些人家送来的迟些。对此我们还根本没有产生出意见,那些晚来的主人便自觉惭愧,主动调整时间,第二天早早就把饭菜端来。谁知我们拍摄工作还没有停止,于是他们就端着饭菜静静地守候在一边。
更令人惊讶的是他们很快开始了“攀比”——今天你给摄制人员做的饭菜好,被吃了个精光;明天我就一定要想办法做得更好,让他们吃得满意。结果大家很快发现,伙食费没有增加一分钱,饭菜的质量却一天比一天更好。
那些天,由于我全副身心地投入在拍摄中,对饭菜质量的好坏视而不见。但是架不住别人在我耳边说——开始是一个人说,后来很快有第二个,第三个人说。当越来越多的人都满怀着感激之情说到农户们的这种“攀比”时,我非常意外,非常感动,甚至内心里有一种隐隐的震惊。
十年后再回头看,在我担任导演拍摄的几部电影中,只有《支书和他的媳妇》是经费最少、居住条件最差、却又让我们感觉最好的。至今记得很清楚,每天晚上拍完夜戏,大家就打着手电返回,远远地看见一条条手电光所形成的流线有序地向着四周的山上扩散。多少年后,男主角王光辉和女主角孟海燕提起这段摄制工作,仍然怀有一种深深的眷恋。他们说:那确实是一段美好而难忘的时光!
有两场戏。一场是抬电线杆。除过演员,其余全部是羊山的乡亲们参与。他们在一条鱼脊般的山梁上,步伐艰难地抬着电线杆逶迤向前,嘴里还喊着独属于他们的劳动号子。那场面不能说宏大,却非常艰难。不是羊山的乡亲们出力流汗,根本不可能实现;而另一场戏是男女主角在一场大雨后,手牵着手下山。那时满山遍野恰好开满了雏菊。他们在花丛中逐渐远去。美丽的心灵和美丽的景色有机地融和在一起了——后来这部电影在央视电影频道播放以后,很快又有一个电影摄制组上了羊山,拍摄了一部叫做《美丽的山茶花》的电影。我没有详细了解这部电影为什么会选择去羊山拍摄,但同行业的朋友们告诉我,这与导演看到了我们拍摄的片子有关。
唯一感到遗憾的是,羊山的美景我们未能完整地表现出来。原因在于当我们筹建起摄制队伍,即将赶往羊山时,突然发生了汶川大地震。原定的计划被全部打乱。等真正道路畅通,人心稳定,摄制组重新集合去羊山时,时令已经进入6月。这时候由地膜玉米为主体所形成的美景已不复存在。这让我们深深地嗟叹,也久久地怅然。
好在,羊山风光无限,所以拍摄下来,仍然是美丽的。
回想起来,我是因为拍电影而走进了羊山,又因为走进了羊山而熟悉了这里的百姓,并从此与羊山结下了很深的友谊。从第一次走进羊山到今天,时间恰好过去了十年。十年中,我又多次去往羊山。曾经掰着手指细算,前后到底去了几回?结果一次算了七回,一次算了八回。
究竟是多少回?
记不清了。
曾经有人问我:羊山那么偏僻,道路那么艰难,你怎么就去了那么多回呢?
我回答:工作需要嘛。
细想想,这个回答并不准确。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去羊山,当然有工作需要的成分。但是后来的多次去羊山却完全不是工作需要,而是游山玩水的需要,是休息休闲的需要,甚至没有什么需要的需要。当去往羊山已经成为没有需要而去时,唯一的解释就只剩下了两个字: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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