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瑶
那天我十一岁生日,没有任何人会记得我的生日。母亲那天有些难为情,脸色特别难看,眼睛总是躲躲闪闪,隐约有一丝忧虑。她怕我漏风的嘴巴说出与生日有关的字眼,那样会很唐突和让她难堪。拮据的母亲买不起生日礼物,哪怕是一包小小的爆米花。
作为母亲,自己儿子的生日哪会不记得?除非是捡来的娃。她是舍不得花这个冤枉钱,年年如此。我习惯了母亲的抠门。
从记事起,失望像一条响尾蛇出现在我的梦境,无数个夜晚在我的梦里发出“嗖嗖”的响声,紧张得让我喘不过气来。或许母亲早已经习惯了我的失望。
那天一大早,我偷偷往自己的书包藏了半斤左右的包谷籽,泛白的帆布书包有些沉,破了封皮的書本我只能放在上面了,以作掩饰。以前,我是一点不敢偷偷拿家里的任何东西的。早上起床的时候,我特意把尿撒翻厕所半人高的隔栏,两只猪猡以为天降雨水,在狭窄的猪圈里兴奋了半天,我以这种下作的方式表达我小小的抗议。当我左手提着裤子,右手背轻轻揉掉黏糊在眼眶的眼屎,身心终于松弛下来。东方已经露出了白肚,一缕缕从圭河慢慢升起来的雾气萦绕木楼,这是个不错的早晨,我却突然感到非常的窝囊。跟在我身后的小狗被我一脚踹到阳沟下,它对我突然的发火感到莫名其妙,带着愤怒跑开了。
应该给自己过一个生日,哪怕给自己一个小小的惊喜。
我猫着腰钻进谷仓,手忙脚乱往书包塞包谷籽的时候,脸热乎乎的,估计像熟透的红苹果了,轻轻一触就会落到地上。我连忙做了几个深呼吸,平静狂乱跳动的心脏,眼睛一刻不敢离开谷仓那扇厚实的木门,生怕母亲突然间推开。早之前,我也冒出这种想法,比如偷偷从母亲的钱包抽两张小面额的纸币,或者把牙膏挤到厕所,留下牙膏皮到学校围墙外的爆米花店里,换包爆米花,最终我的想法仅仅是想法而已,没有付诸行动。一直以来,我都是个胆小的孩子,有上千种的想法也只能熄灭在萌芽状态。母亲的声音稍微大一点,我都怕小小的不耻想法暴露在阳光下。
作为家里的长子,我得为弟妹树立表率作用。可是今天,我无论如何要做桩大事,一定要把包谷籽变成香脆的爆米花,给自己庆贺生日。爆米花虽然简陋了一点,但对于我来说算是奢侈的礼物了。整整一天,我连上厕所都背着书包,我怕那些包谷籽一不小心就长着脚跑了。中午吃着从家里打包来的冷饭时,我特意把书包吊在脖子上,莫名其妙的重使得我的脖子发酸,再酸我也得死死的把书包吊在脖子上,我怕班上那几个捣蛋鬼拿我的书包当皮球踢。只要一踢,那些包谷籽肯定会散落一地,那样我的心就像被捧着袒露在阳光下翻晒一般,秘密暴露无遗。那几个捣蛋鬼经常合伙来欺负我,趁我不注意会把一只癞蛤蟆放进我的书包,我恨死了他们。
一直挨到放学,我的手都快把包谷籽捏出水来。大把大把的夕阳斜斜的挤进教室,如果你有闲心慢慢的观察,细小的灰尘在光柱里如炊烟般曼妙。
同学们鸟兽散了,我才慢腾腾走出教室。我再一次伸手摸了摸颗粒饱满的包谷籽,它们乖乖的躺在我的书包里,我的心方才安静下来。用不了多久,这些粗糙、刺手的包谷籽就要变成香脆诱人的爆米花。想到这里,爆米花的香味已经使我滚动了数次喉结,腮帮子发酸,大口大口的唾液咽到肚子里。
喉结滚动发出不易察觉的声音,这种制作快乐的声音让我难受极了。
我掩饰着窃喜,颠着小脚跑到学校围墙外的爆米花店,过分的激动使得我的双腿有些不协调,跑起来的姿势窘态百出。从学校大门直线距离不过二十米,而走过去则要绕一段围墙,其间还要跨越一道小壕沟。我基本上是跳过小壕沟的,书包里的包谷籽也在欢快地跳动,发出欢快的声响。我跳过去的那一瞬间,有几粒包谷籽掉进壕沟。我想,它们是非常幸运的,成不了爆米花的那几粒包谷,一定会长出嫩芽,在春天里蓬勃生长,像尘世间无处不在的生命。
围墙外的那家爆米花店,活生生折磨着我们。常常在我们上课的时候,“砰”得发出一声闷响,喷香的爆米花香味越过围墙,向教室阵阵袭来,教室里学生的眼睛会朝围墙外望去,放肆地吞着口水。
学校意见非常大,找老头交涉,爆米花店的老头正在摆弄水桶一样冒着热气的闷罐,前去交涉的老师捂着耳朵蹑手蹑脚靠近老头,老远就示意老头停下,生怕“砰”的一声,把胆子吓破。
老头不准任何人靠近他闷罐一样的机器,吊诡得很,给人感觉很凶,人们去买爆米花只能隔着半人高的门栏。老头寡言,很多人想知道老头还有什么家人?他的家人在哪里?老头的语言只局限于卖爆米花之间的交易,再多的信息像墙角那只闷罐,沉默如初。
一两年时间了,老头像个黑色的影子存在于学校围墙外,只有听到一声闷响,或者吃着香喷喷的爆米花的时候,人们才想起原来有个老头就在我们身边。
老头的身世是个谜。大部分时间,只有影子陪伴着老头。
学校派去交涉的老师隔得老远的距离与老头进行手势的交流,从老头的手势大致知道是答应在上课时间绝不弄出半点声响,可过不了多久,那声闷响总是不选择时间地响起。每次发出闷响,老师都皱着眉头,不得不中断正在讲解的课程。
慢慢的似乎成了习惯,习惯了就自然。只是每次响起的时候,我们都会不约而同的滚动喉结,不大的教室会有小小的躁动。
我跳过小壕沟的时候,特意往学校门口看了看,我们班的学生早已兔子般跑得没了影子,几个高年级的学生看到我滑稽的样子笑了。难道他们也有我今天类似的经历?我不想去猜了,以最快的速度到达目的地。
说真的,老头的那只闷罐释放着强大的魔力,吸引着我们小屁孩。我曾费了吃奶的劲偷偷爬到围墙上,窥视着老头一瘸一拐把包谷籽和一丁点糖精放进闷罐,如何劈开柴火如何给闷罐加热如何制造出放炮般的响声,让干瘪的麻布口袋魔术般装满爆米花。这一连串的动作是娴熟的,老头全神贯注,完全没有想到在墙上会有一双偷窥的眼睛。那一声震耳欲聋的闷响,带着沉闷、压抑,一大股热气冲上墙头,突来的巨响和腾起的热气差点把我掀落墙下。
老头是个瘸子!这一惊天的发现,让我小小的心里充满兴奋。
我把所看到的细节添油加醋,用上极度夸张的形容词向我们班的同学炫耀,我当然省略了我差一点从围墙上跌落的细节,他们除了听到沉闷的响声和偶尔吃上爆米花外,根本没见过炸爆米花的细节,更不会想到一个瘸子会把爆米花弄得香喷喷的。我多了这一丁点的见闻,使得我在班上的地位稍稍有所提升,几个比我年纪稍微小的同学围着我屁股后面转。他们也想去偷窥炸爆米花的细节,更多的是想看看瘸子,可他们不敢爬上围墙。
我捂着书包基本上是闯进小店的,老头隔着半人高的板壁窃笑,他肯定知道了我小小的心思。
“像饿死鬼投胎,小心跌进我的火塘。”老头说:“你要买爆米花?”
“……”我抬头看了看老頭,这个干瘦的老头并不像老师们说的那样凶,倒给我一种亲热感。他朝着我笑,正因为老头表现出来的热情,我倒是变得更加拘谨,我事先准备的一大堆词语忘得一干二净。
我捂紧书包,心跳动更加厉害了。那一刻,我真想打退堂鼓转身跑开。
这家爆米花店,其实就是牛毛毡搭建的棚子。说是店铺,有些夸大了。老人工作的地方就在里面,半人高的板壁遮住黢黑的闷罐,根本不准小孩接近。外面不足三米的地方则是他的展示厅,摆放着屈指可数的几小包爆米花。中间悬吊一只白炽灯,基本上要到晚上才打开,大部分时间屋子是暗黑的,只有客人来了,老头才拉开围墙边的开关。
老头一瘸一拐拉开了灯,看着脸色红红的我。见我捂着书包不说话,他打开了一小包爆米花,并捏了几粒送到我的嘴边。诱惑太大了,我来不及细想就张开嘴巴接住,差一点就咬上老头的手指。打退堂鼓的想法在那一瞬间全部崩溃,我迈不动脚步。
老头的手指带有焦味,伴随甜腻的蔗糖气息。他捏着爆米花送到我嘴边的时候,我已经闻到了,这种味道是相当好闻的。我认真打量了这只粗糙的手,竟然可以把包谷籽变成爆米花,在我十一岁的世界里,这只手,恍若神仙之手。
“我看了,你是最后一个回家的孩子。”
“嗯。”我还在低着头。
我知道老头在明知故问,他在没话找话说,或许我是他今天最后一个顾客。他并没有像人们所说的沉默寡言,他试图打破尴尬的局面。老头一直在注视着学校门口,每天或多或少的有学生跑来买爆米花,今天是个例外,他没有发现我之外的其他小学生了。
中午那顿午饭是母亲打包给我的,又冷又硬,每天这么吃,我都快烦死了。那时,我们的中饭都是这样解决的,每个学生都从家里包饭去学校,也有家庭困难的,书包里塞两个红薯,只要填饱肚皮就行。挨到下午放学,肚子早就发生了抗议,刚才咀嚼在嘴里的爆米花引发我肚子里的酸水,好像有一股泉水就要冒出来了。
我打断老头的没话找话。“能不能帮我把包谷籽炸成爆米花?”我把书包举了起来,送到老头面前。
“你可以直接买两包解解馋。”老头并没有接住我的书包,他猜不透我要干些什么,或许到现在他都想不到我会直接带着包谷籽来的。
“我没钱。”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得见。我的身上从来没有过一分钱,母亲太扣门了,从来不给。事实上母亲也没有多余的一分钱给我花销,这使得我在同学们面前抬不起头。我们家太穷了,父亲是个道士,没有太多来钱的本事,只有寨子里死了人才会请他这个道士去念经,也就是圭研常说的唱菩萨,换得几块唱经钱,有的丧事家属穷得拿不出钱就送包谷、土豆。父亲回到家里,几块钱往往会被母亲全部收走,开学季才会摸索着把藏着的钱拿出来给我缴纳学费。
我暗自骂父亲是个窝囊废,唱场菩萨下来可以偷偷藏一块钱,然后到乡场上去犒劳一下自己,比如去吃一碗油汪汪的米粉,再加上二两米酒。父亲真的不敢,随着弟弟的出生,家境越来越拮据了,他好的那口烟,都被戒了。
“那咋办?”老头皱了眉头。
看到老头有些难为情,我倒是很豁达地说:“用一半的包谷籽抵钱,我只要一半的爆米花。”但我的声音很低,不晓得老头听到了没有。
“五毛钱,难道都没有?”老头一瘸一拐差朝我走来,并矮下身子。
老头的脸快凑到我头了,我看到沟壑很深的皱纹,皱纹里面藏着很多柴火烟灰。眼睛倒是有神,狡黠的样子,我忙着躲开他的眼睛。
“要不包谷全部给你,换一包爆米花?”我有些低三下四讨好老头了。
老头转身一瘸一拐走进他里间去了。“我帮你炸了。”老头又转身对我说,“但有一个条件,你得答应我。”
“什么条件?”只要能弄到爆米花,别说一个条件,两个、三个条件我只要能做到的都答应,我淌着口水忙问道。
老头显得有些沉重,说:“我死后,你一定叫你父亲给我唱场菩萨。”父亲是圭研有名的道士,除了念经外,还真的不会干其他的了,唱菩萨是他的专业。
这个条件对我来说相当的简单。我会说动父亲的,况且老头又不会马上死掉,我想在未来一段时间里,我会慢慢做通父亲工作的。
我忙对老头说,这个条件根本算不上条件。真到那一天,我都可以出师了。我自吹自擂起来,我说父亲肯定会把所懂的道经全部传授给我,我是家里的长子,不传授给我,难道还会传授给弟弟?
老头听后格外的高兴,他的眉毛仿佛就要跳了起来。颤抖着打开闷罐,把我递过去的包谷籽全部倒了进去,特意多加了几粒糖精。生火、旋转闷罐,还邀请我走进他的里间。
那个下午,我成了老头最亲近的倾诉对象。
“我年轻时也学过唱菩萨的,只是这个梦还没开始做,就醒了。”老头喃喃自语,像是对我说,又好像不是对我说。他的眼睛噙满泪水,浑浊的望着天空。
“为啥呢?”我打断老头的话,“为啥子不好好学艺出师?”
老头摇了摇头,显得很无奈,突然意识到不该给我谈这个话题。他说,“小屁孩,说了你也不会懂,还是不说了。”
知道了一半,我有些不甘心,缠着老头一定要说出后面的事情。我看到了他有眼泪在闪动,我也拉下了哭腔。人性脆弱,只要眼泪一出,很多事情就好办多了,仿佛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老头摇动的闷罐慢了下来,重重叹了口气。等待故事开启,我显得有些急不可耐,我搬了只凳子坐在老头侧边,等待他说出梦醒的理由。
老头用瘸腿狠狠跺地:“都怪自己上了师娘的床。”他说得非常费劲,声音低沉,像蚊子在哼。
老头眼睛红肿,我知道他憋屈这句话半辈子了,今天勇敢说出来,仿佛卸下身上的重荷。
尽管我只有十一岁,但我知道上了师娘的床就是和师娘好了的意思。我调侃说:“这是好事嘛!师傅师娘都喜欢你,你不是更加幸福?”
老头苦笑着说:“你再长十岁就懂了。”
进师门时,老头还是十八岁的小伙子,血气方刚,很讨师傅喜欢,师傅准备把他当接班人培养了。可是不到半年,比师傅年轻二十岁的师娘就悄悄爱上了他,趁师傅不在的时候,他被师娘拉上了床。
好景不长,他们的事被师傅发现了。师傅打折他一条腿,逐出了师门。狠狠告诉他,永远不允许学唱菩萨,在唱菩萨的道上遇到一次就打折另外一条腿。师傅恼羞成怒,换成任何人出了如此有辱师门的事,都会恼羞成怒的。瘸了一条腿的他从此隐姓埋名离开了家乡,先后在湖南贵州交界的乡场上卖过耗子药、狗皮膏药,当过阉猪匠、剃头匠等等不下十余种营生,炸爆米花是近两年的事。他也从年轻人变成了现在的老头。
老头一辈子不再婚娶,孤苦一人。当然唱菩萨的行当他也遵循师傅教导,此后再也没有涉足。他对师傅是敬畏的,对唱菩萨这行当是敬畏的。
转动的闷罐已经发出“嗤嗤”的声音,老头知道这一闷罐的爆米花已经到了火候,他停下打开的话匣子。
他帮我捂住耳朵,“砰”得一声闷响。
梦,醒了。
父亲还在孩子的时候就被爷爷送到湖南去学唱菩萨的。
父亲十一岁那年,整个天空就像一口倒扣的大铁锅,罕见的干旱。树叶干枯得轻轻一摸就粉粹,灼热的空气只要划一根火柴仿佛都可以点燃。种了一季的庄稼颗粒无收,村庄周围的草根树木被饥饿的人们一洗而空。干焦的树枝上有被晒死的蝉,整座村庄没一点声音,安静得可怕。紧接而来的是村庄里发生了死人事件,饿昏了眼睛的人们开始吃观音土。那些状如面粉的观音土吃进肚子后再也拉不出来,活生生的把人胀死。观音土事件死了三人,饿得手脚无力的人们抬棺材的力气都没有,死人只能就近埋了。
干旱还在持续。村前小溪沟裸露着怪异的石头,石头缝隙间的螃蟹、青蛙早被晒死,一阵阵恶臭迎风吹来,让人掩鼻干呕。村后山泉水井被村人掘进去一个大坑,依然冒不出水来,翻出来的泥沙在灼热的阳光下,像块隐隐生疼的伤疤。
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欲哭无泪的爷爷做出了重大决定:举家逃荒。一家四口沿途挖着蕨粑顺清水江而上,遇到蕨菜茂盛的地方就留下来,临时搭建木房,一个简单的家就安好了。人们满山的挖蕨根,捣烂的蕨根总会淘出一团团蕨粑,那是一家人的口粮。在那个年代,挖蕨粑逃荒的人家太多,满山的蕨根经不起大家蜂拥的挖掘,满山凸露出新翻的泥土,蕨根生长的速度远远赶不上人们挖掘的速度。一两年后,原本蕨根茂盛的山坡已经满目疮痍,人们又不得不再一次进行有规模的迁徙,下一个落脚点在什么地方,任何人都不知道。
父亲十三岁那年,爷爷已经逃荒到了圭研,他留下不走了。有一条小溪常年流水潺潺,在圭研中段,两座山自然合围形成一个开阔之地,像热情的人们打开双臂,拥抱了爷爷。懂风水的人都说是块宝地,逃荒两年的爷爷冲着这一点,选择留在这里开荒扩土。圭研人没有排外,他们热情接纳了爷爷这个外来户。
留在圭研的爷爷再次做出重大决定:送父亲去学唱菩萨。把父亲送出去,可以学学手艺,爷爷一贯遵从“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的古训,更重要的是可以让父亲跟着一个好的师傅能吃顿饱饭。爷爷已经力不从心,父亲和我的大姑已经瘦得皮包骨,挖蕨粑很难养活一双儿女,两年的逃荒让他刻骨铭心。
打听了很长时间才访到湖南那个道士师傅的,爷爷背着三坨蕨粑去找师傅。刚开始,父亲不肯去学唱菩萨,小小年纪懂得那是给死人念经,不是什么好的手艺。爷爷心疼那三坨蕨粑,硬把唱菩萨这手艺说得天花乱坠,是人间难有的好职业。爷爷的一番说教并没有引起父亲的兴趣,但爷爷说到唱菩萨可以到处吃香喝辣,是吃这一点触动了父亲最软的肋骨,饿怕了的父亲,听到“吃”字的时候眼睛已经冒了绿光。那时,能吃顿饱饭成了他最伟大的梦想。
年纪尚小的父亲拉着爷爷的衣角走了整整一天的路,脚底都走出了水泡,父亲没有喊累。他兴奋着呢,天快黑的时候到达了道士师傅的家。
怯生生的父亲见到道士师傅不知所措,咬著手指躲在爷爷身后,爷爷嘟哝了句真是小屁娃娃没见过世面。爷爷点头哈腰满脸堆着笑,忙对道士师傅赔不是:“娃娃怕生,娃娃不懂礼貌,过两天就好,过两天一定好。”爷爷还抬着头对着道士师傅说话,冷不防一扫腿把父亲撂倒,摁着头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道士师傅微微张开眼睛,上下打量父亲,见父亲虽然年纪小,眉宇间透着聪慧,将来继承衣钵是没有问题的,遂收下了父亲。
事实上,父亲遇上了一个好的道士师傅。道士师傅没有儿女,完全把父亲当儿子来看待,父亲对这门手艺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跟着师傅走村串寨那几年,的确实现了伟大的梦想,吃上了饱饭,更多的是得到了师傅的真传实学。父亲悟性特别高,师傅念一遍的经,父亲都能记住。几次大的法事,师傅放心让父亲独自唱了,从这一点上看,可以出师了。
师傅教学徒,三年为一期。十六岁的父亲学成归来,在圭研撑起了门面。
湘黔一带,作为道士,唱菩萨这一职业是颇受人尊敬的。
父亲每次被请去唱菩萨,大部分是当事主人家派专人来请,专人帮他扛着行李,他只需圈着手跟着。到主人家后,两串鞭炮迎接,单独安排小灶单独睡厢房,过上了吃香喝辣的日子。
能够走进老头里间的这种待遇不是任何人都能得到的,我迈开步子走进去的那一刻,俨然自己就是一个小小的道士,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有些受宠若惊,仿佛父亲的力量源源不断传递到我身上。
我理解了这个六十多岁的孤独老头,他炸爆米花,生活好不到那里去。大部分时间,他没事都喜欢往学校大门口看,孩子们的笑声总能激起他的一丝微笑,我蛮同情他的。
那个下午,在和他谈话期间,我低声吟唱了几句从父亲口里经常念叨的经文。老头欣慰的看着我,他的脸上开始洋溢着笑。
从他的笑脸上可以看得出来,百年归世的时候,父亲能给他唱场菩萨是件荣幸的事。他一定也对我能够遵守诺言,成为父亲的传承人甚至技艺超越父亲抱以极大的信心。
老头眯着眼睛看着我,叫我捂上耳朵躲到外间去。那一罐爆米花即将出笼了,香味已经弥漫小小的空间。
老头的左脚踩在闷罐上,一大股橡胶焦味刺鼻而来,鞋帮冒出热烟,他右手迅速板动开关。
老头身子晃动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收走高温的闷罐,我的手已经直条条的探进麻布口袋。
老头用脚挡住我,烧焦的橡胶味和爆米花香味袭进我的鼻子。我直直伸进麻布口袋的手被高温灼伤,剧烈的刺痛。
我管不了那么多,抓了一把爆米花塞进嘴巴,烫得我舌头发麻。那个下午,太阳已经下山了,留下无限的遐想,手上那点痛什么呢?十一岁的天空竟然是如此的美妙。
我打着饱嗝,尽管我的手被灼伤,但我是兴奋的、快乐的。
我必须得在太落山之前赶到家,否则我会被母亲惩罚跪在堂屋,头顶上还得顶一盆水。这是处罚孩子最多的方法之一,如果盆里的水溢出来,竹篾条会抽在身上。
我在九岁的时候“享受”过一次这种待遇。我跟在堂哥的屁股后面,偷了寨子上吴大爷的香瓜,吴大爷把香瓜埋在草丛中,掩藏的主要目的是防野猪之类的,根本防不了我们。我们的眼睛比野猪尖多了,一眼都可以发现暗藏在草丛中的香瓜。我俩每人偷来五个,我年纪小拿不了这么多,当场用额头磕开一个啃了起来,还没有完全熟透的香瓜一点不香,涩口得紧,我当皮球一小脚踢到田坎下。脖子上吊着两个,剩余的两个我埋在泥土里。堂哥贪多,五个香瓜都抱在胸前,我们费劲爬上路坎的时候,吴大爷等在路口了。
那天晚上,等着我们的是跪在堂屋,头顶一脸盆的水,接受处罚。我跪着跪着就瞌睡了,头一低弄翻了脸盆的水,母亲的竹篾条像疯了一样抽在我身上。直到今天,我身上依然有丝丝的疼痛。
天黑之前,是个时间界限。一大袋爆米花被我吃下去了,我拍了拍鼓胀的肚皮,心滿意足离开老头。
从学校到我家,也就两公里的样子,我没有具体测量过,是老师说的,老师说的我们都信。
我吃得太饱了,行走起来很吃力,但我还在尽量的赶回家,一定要在天黑之前。转过围墙,我走上了回家的路,在往前转一个弯就是一个蓄水的碾坊,在转弯之前就可以听见碾坊轱辘转动的声音,好听都很。
我一个人往前走,太无聊了。我想不出怎样打发时间,一边踢着路边的石子,一边想着怎样回家给母亲交代晚回家的理由,同学们肯定早都到家了。
天又暗了一层,太阳只剩下半边在山上。我加快脚步,我又有些怕我揣在心上的秘密被抖出来。这么些年来,我发觉母亲除了处罚我之外,没见到任何作为母亲的宠爱,比如我的生日,作为母亲肯定要有一点点表示,哪怕是语言上的安慰都行。除了她有一丝愧疚外,一点其他的表示都没有了,我失望至极。我像是母亲从溪边捡来的孩子,一点不像亲生的。如果今天被她发现我偷了包谷,一定被罚跪在堂屋,篾条伺候的。
造成孤僻与母亲有极大的关系。想到这些,我边走边伤心。母亲说过,等日子好了,天天给我们过生日,这一听都是骗人的,从不大手大脚的母亲会舍得让我和弟弟天天过生日,哄鬼去吧!她这一骗,都骗我十来年了。如果今天我不给自己过个生日,我自己都感觉太没面子了。
路好像越走越远,我快翻过山弯了,竟然没有听到碾坊转动的美妙声音,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群人嘈杂的声音。我被这种声音搞得心烦意乱,以前流水转动碾坊的声音,会让我感到快乐,我小小的心里感觉舒畅。
我以为天快黑了,这路上再也不会遇到其他人了,这样我就有些从容,内心的害怕少了一些。
转弯后,大概有十多人堵在路上了,隐约还听到了哭声,我还没有走近就感觉到呼吸困难,空气凝重。他们都是圭研上寨的人,我都认识,只是我不和他们说话而已,以前他们老远都和我打招呼,我都懒得抬头看看他们一眼,人们都说我性格古怪。
那个下午,他们堵在路上,并没有和我打招呼。刚才那顿爆米花让我心情正好,我也不计较他们了,我得快步挤过去。路太窄了,他们压根不把我看在眼里,根本没有让开道路的意思。我走到跟前的时候,我看到了四年级的一个同学,他捂着嘴巴,把我拉到旁边。
“盛柒死了。”那同学凑在我的耳朵边。
我打了一个寒战,还没有从我的思绪回转过来。盛柒是四年级的同学,长得比我们都高大,常在满是尘土的操场上打篮球,那只被他打足气的篮球经常飞到我们班的窗子上,然后有力的弹回去,搞得我们一愣一愣的。单调的篮球总会玩腻的,有一天他发明了一支火药枪,用汽车的输油管做枪管,把木头用磨砂磨得光滑可鉴,还刷上一层桐油。他试着在操场上扣动扳机,一声闷响后腾起一团黑烟,他朝枪管吹了口气。从书包里取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有半袋的火药,他把火药塞满枪管后,把自制的手枪揣入书包,大摇大摆走了,像一个常胜将军。那时,他的身后跟着一帮“枪迷”,我也是“枪迷”之一。有时,他会突然从书包里拿出火药枪,大喊着举起手来,那帮“枪迷”很配合他举起手来,我也举过。大部分时间,我们只能看他摆弄那把火药枪,伸出手去想摸一下,那是不可能的。我记得伸出手去想摸一把,被他重重地打开。
后来我也做了一支火柴枪,与他的有着天壤之别。我没有条件弄到汽车的输油管,我只能用装木门用的合页和一支支撑窗户的风钩,加上一条橡皮筋简单弄了支火柴枪,只能用火柴头玩玩而已,撞击后发出的声响,和放屁差不多。这一支火柴枪,我是羞于拿出示人的,放在我的床下。
“听说是他玩火药枪,铜管反弹回来穿过他的脑袋,脑袋都开花了。”同学继续在我耳边啰啰嗦嗦。刚才是有一声闷响,就在刚才炸爆米花的那一时间段,我还以为是炸爆米花的声音呢。
这需要多大的反作用力?不及食指粗的铜管穿过脑袋,需要多大的力量?我扒开人群挤到前面去,想要看看清楚。
“不要看了,要吐饭的。脑浆都散在地上了……看不成样子了。”
想到白花花的脑浆散在地上,我心头发麻,脚已经打颤了。我是挤了进去,一眼就看见盛柒躺在地上,眼睛还是圆睁着的,散落地上的脑浆已经不是白色的了,被血染后变成暗黑色。手上还握着破坏后的木头枪,枪管从脑门上活生生插进去,从后脑处穿出来,像一截血肉模糊的肠子摆在地上。
之前,我没有看见过死人,何况如此近距离,打篮球的盛柒和此刻躺在地上的盛柒判若两人,他的脸上全是血,仔细看还是看得出轮廓,一脸痛苦不堪的样子定格在那里。
想到刚才那一声闷响,不管是炸爆米花的声响还是枪声,在我心里炸开了一个窟窿。我胃里的酸水按不住了,一个劲往上冒,我在路边剧烈的呕吐起来,我感觉到天旋地转,刚才吃下去的爆米花全部吐了出来。
“滚,滚回家去。再晚就看不到路了。”
大人们像驱赶牲口一样赶着我和四年级的那个同学,大人们的口气是粗鲁的,他们以前慈祥的形象在我眼里大打折扣。死人了,寨子上是不允许小孩子去看的,据说会带来晦气,小孩子受了惊吓,大人会封个红包或者杀个大公鸡找鬼师收吓。虽然父亲是道士会唱菩萨,在常人眼里,父亲有着无边的法力,寨子里有人过世了,母亲是不准我去看的,连父亲去唱菩萨也不准我跟着去。那时,我多想跟着父亲出去见见唱菩萨的世面,顺便得到些好吃的。
记得读一年级的时候,在我们学校下面的水库,倒是见到一个溺水的孩子,我们只能远远的看,吃饱水的肚皮白花花的,像一面凸起的鼓面,尸体倒放在地上吐了半桶水,样子怪瘆人的。如此近距离看到躺在地上的盛柒,我浑身痉挛。
胃里还在冒酸水,难受到了极点。我继续朝前小跑,生怕盛柒突然站起来,拿着火药枪对着我,大喊着举起手来。我不敢回头,焦躁地咬着嘴唇,嘴唇都被咬出血了。
简直无法想象,早上还是好好的去上学,晚上说没就没了。盛柒的父母怎么办?一定会哭断肠子。我拖着铅一样的双腿,路边树上的蝉有气无力的鸣叫,仿佛抽泣一般。
路边漫不经心长起来的蔓藤,一不小心就缠在我脚踝上,好几次差点跌倒,我不知道是多久回到家里的。
父亲沉默着收拾他那套唱菩萨用的行李,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用手指戳了我脑门一下。母亲搓着手说,你放好书包和你父亲出去一趟。母亲脸色不太好,但她并没有怪罪我晚回家。
父亲说我们到圭研上寨去唱菩萨,赶一场夜饭。刚才吐得我一塌糊涂,胃里还在疼呢!说到吃夜饭我一点胃口都没有。但母亲准许我跟父亲出去,已经是破天荒的事了,皇天开了大恩,我不能表现得太沮丧。
事后我才知道,以前帮父亲打下手的徒弟嫌工钱太低,搞一次道场唱两三天菩萨才几块钱,不够养家糊口,早跑广东打工去了。学了一半的手艺全部丢了,走的时候还和父亲说,这门手艺迟早要败落,不如早点收手。父亲没有说什么,总不能天天期待有唱菩萨吧?这和卖棺材的天天期待死人一样是没有道德的。父亲知道留不住徒弟了,但父亲并没有表现出丧气。父亲说唱菩萨是顺天意的事,為过世的人唱一唱菩萨送上一程,念经是为自己积德,广积善德的好事。父亲说要把所有的功夫传授给我,希望有一个传人继续他的善德。
显然,母亲同意我跟着父亲去,是去给父亲当下手的。这一点我相当的乐意,唱菩萨那几天可以天天吃肉,更主要的是可以请几天假不用上学,经常欺负我的那几个学生肯定会少了很多乐趣。父亲唱菩萨是如何如何的好,都是别人传到我耳朵的,我没有近距离聆听父亲的吟唱。只晓得父亲是个道士,帮死人唱菩萨,父亲的神秘与我相距甚远,我想这一次一定可以弥补我一直以来的遗憾。
母亲情绪有些低落,从她的样子来看,她估摸已经知道圭研上寨的盛柒死了。如果死人是长者,母亲情绪是不会这样低落的。
到达圭研上寨的时候,天已经黑透。父亲打着手电,我扯着父亲的衣角,虽然刚进入秋天,有些凉意了,我的后背却是汗淋淋的。父亲走得小心翼翼,他怕一不小心把我丢下山沟。
门口已经用晒席搭起了一个临时的棚子,一大股松油味道扑鼻而来,燃起的松枝把整个院子照得亮堂堂。盛柒已经抬回来了,摆放在门口晒席旁边,孤零零的。
寨子里出了天大的事情,消息不胫而走,周围寨子的人都往这个地方涌来。都是些亲戚朋友,当然也有来吃流水席的。
我在堂屋帮父亲整理唱菩萨用的道具,写一些鬼符。透着亮光,盛柒已经被一张脏兮兮的床单遮住了,下午我看了一眼他的面目,他的父母应该清洗了他的脸,我想这样去了那边也算干净一点。
父亲穿上他那件黑色的道士服,摇起了铃铛,口中念念有词。父亲点燃香烛,开始设坛请师傅了。知道的人都会说,能够请到父亲唱菩萨,算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我蹲在地上烧纸钱,呛人的烟雾笼罩我的脸,眼泪流了出来,我尽可能给盛柒多烧一点,祈祷他早日投胎找个好人家。父亲开始唱了起来,唱菩萨的一些词句我也会一些,我不敢跟着父亲唱,我想我应该加倍努力,在出师之后,超过父亲的水平。
唱菩萨唱到高潮处,堂屋已经围了一大圈人,他们佩服父亲的唱功,父亲只要稍一停下来,他们会有人马上给父亲敬烟,忙不迭给父亲点火。此刻的父亲,所有的羞涩、不堪都化为乌有,受人尊敬的感觉真好。
打下手的我,即将成为父亲的传人,陡然也受尊敬起来,人群中有一老太婆塞给我两颗水果糖。我记着了老太太的表情,她的表情和下午放学炸爆米花老头的表情是一样的,藏满了期待,期待有一天百年之后,为他们唱一场光彩的菩萨。
热闹之外,是冷清。比如现在躺在晒席旁边的盛柒,人们都围在堂屋了,他太孤单了。我想走出去看看他,把人们的视线转移过去,最终我没有走出堂屋。
门口有伐木的声音,几个老人在赶做一口棺材。不管怎么样,都要送上一口棺材的。村里的老人都说盛柒的父母算是对得起死去的盛柒了,请了道士唱菩萨,还送上一口棺材。以前,像这样死得不好的,都是草草的抬到后山烧了。
第一道法事完毕,父亲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缸茶水,围观的人嘘嘘着散去,父亲脱下他的黑袍子。我想我也可以休息一下了,可父亲并没有让我休息,他叫我临摹那些花花绿绿的鬼符,我不知道我要临摹多少张。散开的人声嘈杂,他们有的围在一起赌钱,有点蹲在地上抽烟。围在我身边的都是和我年纪相仿的,他们稀奇的看着我,有的想帮帮我,被父亲一一撵走。
其中一个是盛柒的弟弟,这个只有五岁的小男孩是个捣蛋鬼。刚才跑去掀开盛柒的床单,叫哥哥起床,被他父亲一巴掌打哭了。现在就赖在我的身边,抢我手上的笔去胡乱的涂画。刚开始我非常讨厌这个小孩,后来我还是握住他的小手教他画了一张符,他兴奋的贴在自己的脑门上在堂屋转圈。兴许是跑累了,在我面前的桌子上认真看我临摹。
这个只有五岁的孩子,当然不知道他的哥哥已经死了。
“不要太想哥哥。”我对这个小屁孩说了不下十遍,他依然傻乎乎的看着我,笑。
前来的人都对盛柒的父母表示极大的同情,但人们对整个事件更为关心,都想收集到完整的版本,以期教育自己的孩子再也不要玩枪了。据高年级那个同学说,他们放学后特意走慢一步,碾坊那里有很多麻雀,盛柒想打几只麻雀回家烧吃。那个高年级的同学也是盛柒的忠实“枪迷”,他跟在盛柒后面,成了整个故事最完整的见证人。他们俩以为学校的学生都走完了,才把火药枪上足火药,枪管里装了几粒铁砂子。盛柒对着树上的鸟瞄准了很久,才扳动扳机的,闷响的那一瞬间就倒下了。那一声闷响传得遥远,我还以为是炸爆米花的声响。世间上的某些事情就是如此的凑巧,火药枪的那一声闷响和爆米花的那一声闷响,重叠了在一起。这样,最后一个离开学校的我,也成了整个故事的补充说明者。
按圭研的风俗,人若是死在外面,是不能抬进家门的。死得不好的、年轻的也不能埋进祖先的坟山,所谓死得不好就是飞来横祸那种身故。
摆在门口的棺材已经打好了,原木的清香阵阵袭来。来不及刷上黑漆,木头在灯光下白森森的,像裂开的骨头有些怕人。盛柒已经被装了进去,在那狭小的空间里,一定呼吸困难。这么想着想着我又一次流下眼泪。
整个寨子像一口倒扣的锅,无边的黑越压越沉,一丈余之外看不见人影,只听到脚步声穿行其间,偶尔有狗叫声传来。辽阔的黑,弥漫着无穷无尽的悲伤。
晚上快九点钟的样子,人越来越多。这个时间点,是要开流水席了。帮忙的人端着碗筷,一桌一桌的上菜,这规模不亚于接亲娶媳妇,我粗略数了以下,有十三桌,这真算得上一场讲排场的晚宴。想到下午那顿扎实的爆米花,折腾着又全部吐了出去,挨到现在,肚子的确有些饿了。想到今天是我的生日,这十三桌的酒肉一字儿排开却是因为同学盛柒的死,这个现实让人难以接受,而且我脸上已经有了羞愧,慢慢红起来。我再一次发生了呕吐,这次吐出来除了黄疸水外基本上没什么内容了,干呕的声音听起来古怪,像一只待毙的癞蛤蟆的喘息。我放眼望去,桌子上已经围满了人,他们开始喝酒划拳了,他们肆无忌惮地吃肉,咀嚼的声音蚕一般卷过桑叶,我的心脏痉挛。
第二道法事又开始了,父亲重新穿上黑袍子,搖响铃铛。只有我和盛柒的弟弟,这个五岁的男孩跟在父亲身后,我烧纸钱他也跟着烧纸钱。喝酒吃肉的人们不再围观我们,缺少围观的父亲好像没有第一次那样有激情了,他按部就班完成仪式。我看到父亲耷拉着眼袋,我真的想提醒父亲,你是拿了别人钱财的,虽然不多,但也要尽心尽职才行。我们在堂屋转了一圈又一圈,听着父亲唱菩萨的声音越来越轻,似乎要瞌睡的样子,外面喝酒划拳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仿佛要把父亲的声音掩盖过去。我急出了汗水,慌忙跟上父亲的吟唱,声音提高了八度,有些歇斯底里。
父亲先是一愣,意料到自己的窘态,马上把声音提了起来。洪亮的声音迅速压倒门口喝酒划拳的声音,父亲特意把铃铛摇得更加清脆。
那个五岁的小男孩亢奋到了极点,他也跟着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唱累了,他就撕下我贴在堂屋墙上的鬼符,从堂屋跑到门口贴满那口白森森的棺材,来来回回的跑,我也懒得管他了。
再一次热闹过后,归于死寂。吃完流水席的人们,他们知道了故事的来龙去脉,大多打着饱嗝拍着肚皮离开了。他们踏着微凉的夜色离开圭研上寨,把这个故事再添加若干细节,用不了多久这个故事就会传遍十里八乡。不过不出一年半载,就会慢慢的消失而去,所有的事故到后来都变成了故事,更多的苦痛持久的留在盛柒父母那里,在无数个夜里挥之不去。不管时间过去多少年,作为主角的他们,这一幕依然如昨。
场地狼藉一片,却空出了很多,风卷残云后的残羹剩菜堆满泔水桶。死寂后有嘤嘤的哭声传来,其实这声音一直都在的。这哭声是盛柒母亲的,这个四十多岁的干瘦女人坐在棺材旁边,鼻涕和泪水挂满了满是雀斑的脸。没有人去拉她一把,好像所有的安慰对她来说都无济于事。大家都在各自忙各自的,似乎谁都不忍心去阻止这种撕心裂肺的哭,唯有哭才可以解脱。盛柒的父亲要坚强得多,大多数的人们握住他的手说了些“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安慰话。他嘴里骂骂咧咧,鬼晓得他骂了些什么。在堂屋和门前之间来回走动,我想如果他一旦停下来,肯定会摔跟斗。
这个五岁的小男孩看到场面越来越冷清,也觉得玩起来没啥子意思了。他挨着我,对我有安全的托付。
那个晚上,这个小男孩就靠在我的身边睡着了。
从圭研上寨回来后,我生了场大病。
母亲非常的自责,她说千不该万不该叫我去当父亲的下手。高烧不止的我说着胡话,母亲认为我是受了惊吓,并没有去医院抓药。我只要一闭上眼睛,面前就会出现爆米花的颜色,像绽开的脑浆,慢慢地由白色变成黑褐色,最后渗入泥土深处。我常常大叫着醒来,浑身汗淋淋的。
那次火药枪事件后,空气中弥漫着恐惧,学生都要家长送到学校。学校没收了学生自制的危险玩具,逐一把书包翻了一个遍。我的那把火柴枪还藏在床下,我在考虑是不是要上缴学校,一时还拿不定主意。我被那些爆米花的颜色弄得神经质,走路时老是往身后看,生怕有一支火药枪抵在脑门上。
父亲对我的大病并没有上心,他说我经历过此次唱菩萨后,已经具备唱菩萨的潜质,未来的一天一定是一个出色的道士。
母亲请来鬼师帮我念咒语,鬼师烧了一炷香后,用一根线缠着一只鸡蛋拿到火上烧了,咧开的蛋壳挤出来了蛋清,像极了爆米花。现在我只要一见到爆米花的样子,胃里都直翻酸水。
我哭著不肯吃,母亲捏着我的鼻子采取强制措施硬把那只烧过的鸡蛋塞进我的嘴巴。
我痛苦的吃下那个烧鸡蛋后,竟然好了起来。
我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天,父亲赶着我去学校,要把落下的功课补上去。还说一个有文化的道士,将来会比他出息得多。
我草草吃过早饭就在村口等着同学一道上学,我一个人经过碾坊还是害怕的。
我们的寨子没几个上学的小孩,我在等待他们的时候,总是感觉身后有脚步声,我转眼去看的时候,却又没见人,如此反复,弄得我心惊胆战。他们早到到学校去了,我没得办法只好一路小跑,当我跑过碾坊的时候,我已经被吓得大汗淋淋了,后脑勺凉飕飕的,仿佛那支火药枪就抵在我的后脑勺。
幸好在转弯的路段遇到两个放牛的老人,多少让我舒了口气。那两个老人还在交谈前两天的事。
“这里才死人,雾气升上来,好像幽魂不散。”
“一个人走过这里,还是有些怕人。”
“组织村民集资,在这里搞场法事,给短命鬼唱两天菩萨,保佑早点投胎。”两个老人只顾自己对话,我跟在他们身后,竟然不知。
我很想插嘴,说我父亲都给他唱了菩萨的,我也跟着去唱的。但他们没有理睬我,连眼皮都懒得抬起来看我一下。
我百无聊赖跟着他们,至少给自己壮了胆子。路的两边飘着蒲公英花,白色的,像是给死去的人送行。那些花不时飘到衣服上,我觉得晦气得很,慌忙拍落。
学校围墙外的爆米花店还时不时发出闷响,我们都习惯了这种闷响,我好久都没去爆米花店了。
似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闷响声消失了。我隐约中感觉到不适应,那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难道又改行了?他会去干什么行当呢?
最后有好事者告诉我,炸爆米花的老头已经死了,何时死的埋在哪里?人们都不知道。
内心有无限的愧疚,我曾经信誓旦旦答应老头请父亲给他唱菩萨的,而现在这个诺言只能烂在我的心底了,这个只属于我和老头之间的秘密只能烂在我的心底了。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吃过一次爆米花,由爆米花衍生的种种后遗症带来的刺激是尖锐的、持久的,直到今天。
有一天醒来,父亲在收拾他唱菩萨的道具,叫我跟着他去圭研下寨唱菩萨。自从有了第一次,母亲已经默许了我的行为。我对当一个道士有着强烈的愿望,我很爽快答应了。我要学会父亲的全部技艺,想着那一天我学成出师了,我会选择一个黄道吉日,选择一个好地方,为老头好好的唱一场菩萨默默的送他一程,把所有的诺言、愧疚都唱出来,这样我才心安。
责任编辑:赵思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