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卫民
栗院嘴角的笑意没有谁发现。他十分在意的那一泓秋水那一刻突然咋就那么清澈碧绿得令他心醉呢?他轻轻歪一下头,见钟富祥还端端正正地立在原地,一脸可怜,仍是那一句,放了我吧,猪瘦一晌,一斤折八两。
这回他才觉出死水一潭为啥突然那么美,是因为有人在求他。他求人的时候多,人求他这是第一次。有人求的感觉真好。
几只野水鸭从面前凫过,碧澄的湖面上泛起一连串的涟漪。打今日起,他会一直在这里,也一直有人象钟富祥这样牛高马大的汉子痴愣着脸,二不兮兮的瞅着鼻尖儿求自己放他一马。
钟富祥,隐忍着,强堆笑脸的样儿,比猪脸还难看。他把一个卑谦的姿势和表情能定格几十分钟,谁也不会料定他是杀生不眨眼的屠夫。
就这几十分钟,猪跑了。猪可不会求什么栗院放了它们。放不放它们是屠夫、猪贩子钟富祥的事。猪们心里或许在窃喜,“钟富祥活该,活该。你不是怀揣一把刀吗,谁一有毛病你就把谁杀死在半道上,可你还是怕栗院。”
猪把偌大一块红薯地拱了,被樵嫂轰着撵着。突然想起村头设的检查站把猪拦住了,猪才窜到红薯地。
她气不打一处来。人欺负她,她只有一句话“狗日的”。一群猪欺负她,没辙。跑了大半天的猪又饥又渴,见了红薯地那还能撵得走,更不用说红嫩嫩的薯果轻轻一拱就露出来了,满地薯香。
樵嫂在地边上折了树枝照准抽下去,猪连一声嚎叫都没有,浑身通白的猪,穿红夹袄的她,在碧绿青翠的红薯地,驱鬼样地跳大神,煞是好看。这一幕被站在高处的栗院看到了,很滑稽。鐘富祥是背对着的,自然是没看到。
“那一阵,你的屁股蛋儿凉粉坨坨似的打着颤儿,衣襟被风一撩,腰上还白嫩嫩的唻。”
樵嫂用端着酒盅儿的胳膊肘重重碰了他一下,嗔怪道:“都是你使坏!”
钟富祥抿一口酒,道:“没有栗院的使坏,咱仨就没有这缘分了。”
她把酒喝了,机械地点点头,表示赞同,三只酒杯再一次举向空中。
这一夜很短,太短。尽管是个冬夜,钟富祥还是硬着舌头给樵嫂说,这是最后一批猪了。打这回起,他就要立地成佛,给这批猪倒最后一顿食,多加些麸子,他加钱。
“要你加钱?送也送一顿食。”樵嫂又去端来一盘炒山粟放在桌子上,说这些年了,她得感激猪。
栗院的一双似醉非醉的眼珠子始终没离开过樵嫂的身子。
明天,栗院就要离开这里。这个畜牧检查站、防疫站、畜牧疾控点,还有挂了一行记不住名字的牌子都随他的退休全部被摘除。这个官口渡口将被关闭。铁皮红房子会被孤零零地遗落在荒野。
樵嫂专门为他三人准备的这场散伙酒,心仪有些日子了,却不敢面对,不料仨竟都是明天这一个日子。天下阴阳一本书。猪头肉,猪肝子是钟富祥的,猪贩子不缺这些。酒是栗站长的,再小是个官,红萝卜疙丁公章那么多,再荒野之地,都有人送酒,只是借了自己的锅,就连空中这个牛卵子灯泡都是栗站长给换上去的。
一股贼风从门缝儿窜进来,冷飕飕的,三人酒醒了,可能外面落了雪花,这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栗站长借着酒,说不出是郁闷还是兴奋,思绪万端。
钟富祥沮丧的神情始终在他的脑际晃悠。他被樵嫂骂了打了,衣服都撕了个口子,脚下还是像生了根一动不动地站着,求栗站长放他一马,宁可给这个村妇赔产,把这一料红薯给了。而自己第一次享受人求的滋味,更是让粟站长第一天执法小试牛刀。
你放过这一马没人知道……钟富祥边说边掏出一沓钞票,在另一只手上甩得叭叭响。他瞅到了,眼睛眨也没眨,仍看着脚下远处水面上水鸭身后八字型的涟漪。
钟富祥装上钞票,解开衣扣,腰间那一把杀猪刀铮亮的寒光像电一样闪过来,他在心里微微一惊,依旧动也没动。钟富祥垮了。钟富祥使出猪贩子惯有的泼劲儿吼:啥怂东西!把鸡毛当令箭,脱了这身皮,和我没啥两样儿!你以为你是谁?栗家沟的牛大医,你只会给猪牛打针!收的氨苄钱,讨人家一碗糖煎水泡馍……他越说越得劲儿。
栗院早已怒发冲冠了。上岗第一天不能失了原则更不能失了身份,任他怎么作践,还是原地不动。当他被揭出了给猪牛打针的伤疤,那可是他最为耻辱的事,他恨不能钻进地缝儿。
他把县上专门配发的检疫服抻了抻,冲着猪贩子道,就是凭这身衣服,咋的,你敢把我动一下?他顿了顿,瞅了瞅涨红着脸,脖子突青筋的钟富祥又说,你是人怂变的,掏出刀来,我教你。
很明显,栗院的拗劲儿上来了。他解开衣扣,指着胸膛,几分嘶哑地说,总共分五步,记着,分五步。钟富祥一不留神,栗院咬破中指,殷红的血汩汩直流。
栗院说,第一步,掏出你的杀猪刀举过头顶,第二步,照准这儿用些力气。他说着把带血的中指在胸脯的正中画了一个血红的圆圈。后晌是人血液正旺的时候,血指头划的空心圆霎时漫漶成一片。他接着说,第三步,抽出刀立即下山进城,不远处就是派出所,投案自首。第四步,捎话叫你爸准备给你收尸。你不用担心的是你没有女人,一个枪子儿的钱你爸出,你在阴间会见到我……
钟富祥这回傻掉了。看着那没有挪开心窝淌着血的中指,十分惧怕,怕讹上他。急忙摆着手说,那血可是你自己的啊,我可没动手。说着赶忙掖上衣襟掩住了腰上的刀子。
栗院更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趁势把话说完:我死了是死在岗位上,落了个烈士的名誉。我放过你,我会失职,再回栗家沟还有脸吗?后面说的啥,钟富祥还没听清,樵嫂挥过来一拳打在脸上,却温温软软,要他赔红薯。他不明白这个女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赔什么红薯,懵懂中被一声猪叫唤提醒。栗院用滴血的手扣上了衣服。钟富祥对这个陌生的女人连连说着赔赔赔,随着去红房子办理检疫手续,每头猪收三块。
三人把猪聚拢在一起时,天色就晚了,吃饱了鲜红薯的猪再也赶不到小道上去了。
消了气的钟富祥给栗站长递了烟,憨憨一笑道,都怪你这死牛板筋。栗院接过了烟点上,猛吸了一口才道,官口渡口,钟富祥接着下句,气死霾王。
说话间天就暗了下来。
栗家沟是水库边上的一个山洼洼,沟口很狭窄,遇上汛期上游来了洪,泛白沫,浮着柴草的水潮没规没矩地在石峡两边乱撞。住在山洼里的栗院睡在自家的炕上就能听到潮水拍岸后,又被石峡给弹落回去的声音。
他有农校文凭却没谋上一个公家饭碗,栗院虽说有点儿怀才不遇,日子一久倒也罢了,当个乡村牛大医也行。多少年过去了,谁家牲口挑食拉稀,谁家牯牛卧圈,母牛难产,只要他去,就能说出相邻听不懂的名词。他戴上皮手套把拉稀的物什用手捻一捻,便说,厉害呀,是沙门氏杆菌。
主家听了很不安,“杀门死赶尽”,这还了得,不就是牲口犯了灭门杀神,要赶尽杀绝的病吗?穷不离猪富不离书,今后不能把圈拆了,填了,日子还过不过?接着好话连天,说道,有你栗大医,不咋。大医不是叫栗院么,许啥愿就应啥愿。于是早就烧好了水,几个带着温热的鸡蛋就在锅台待命,这厢刚打完针,一碗红糖荷包蛋就递上来。
遇到另一个湾子了,他会给主家说,牲口是金黄色葡萄球菌感染,会要了牲口命的。主家辩驳道,没有啊,金黄色葡萄是千疮百孔的虫葡萄,没有给猪圈里扔过啊。栗院显得很有几分学问的样子,得意地摆着头笑笑,又为乡邻的淳朴感到好笑。
总之,栗大医很乐意这职业。挣钱不挣钱落个肚儿圆。回去了带一身骚味儿,拿上干净衣服去沟口水边扎几个猛子,完了光不溜秋地摆在平板石上,像老鳖晒盖,晒够了才回家。山洼洼临水,潮潮的夜风,朦胧的月光,哗哗的流水声,栗院很陶醉,打开手机搜出《军港之夜》伴着曲子哼哼两声。
那一早麻麻明,听见有人咣咣砸门,很吓人,他光腚溜下炕,从门缝儿往外瞅,是湾子邵家人。他折身穿了衣服才搭腔,啥事?
“昨夜还给添草加料唻,刚才要放牛咋就死在牛圈里了。”那人拖着哭腔急急忽忽说。
他有些心不在焉,就像医院重症监护室的医生,对死一个人漠然到没有一丝儿表情。他不慌不忙地洗漱完毕,才背上药箱。
“有刀了把刀拿上”,那人从牙缝挤出一句话。
“刀子?”他一脸疑惑。
“不行就杀了。”
“我不是屠夫。”他说罢,一摆手就走,那人像犯了错的学生耷拉着脑袋跟在栗大医屁股后面。
又有人电话来说牛病了。砂砾路他走惯了,很快就出了洼子,还没到湾子接连四个乡邻请他过去。栗院心里吃紧,莫不是牛炭疽症流行了?天哪,那可是大瘟。甭看一个乡村大医,在县上有备案,有名有姓,疾控、普查、疫情报告,防疫等等,一旦上级来查,可不是娃娃和尿泥玩儿的事儿。邵家的牛确实是不行了,口吐白沫,努鼓的牛眼被血灌满,四足间歇性的抽搐痉挛和炭疽不是同一临床症状。他问道,昨天牛上山了?邵家人答道上了。他又问“吃狼毒草了?”邵家人说“说啥鬼话,哪一天不是牛路上来,牛路下去,舔啥猫儿草了。”邵家人对栗院有些不耐烦。
他从牛身边站了起来,一脸无奈。邵家人自己蹲下,抚摸牛脸,也有在牛肚子上给揉的。大牲口,日子一久和一家人都有感情,谁舍得呦。牛会流泪,此刻,这只牛泪水汩汩,从眼睑淌下,从脸上流过,像小溪,那长着倒刺的舌头也不太红润了,十分吃力地伸出来舔着自己嘴角的泪水,谁见了都酸酸地心疼。
他程序式地打开药箱,敲开安瓿,抽好药水,把安瓿扔在老远的石堆上,见碎成齑粉了才给牛在前胛肌打了针。
邵家的牯牛还是死了。死的最后“哞哞哞”的叫了三声简直是在哀求。牛挣扎抬着头,吐着白沫,在黏黏的口水滴答中叫得哀怨、低沉。到底是牯牛,声没嘶哑。它曾在坡场能霸占三头母牛。黑红色的皮毛,再深的草丛、灌木丛能映出一片红光,因而出坡、收坡不用给它挂牛铃,最后一口气是在一声沉闷的“咕噜”声中断了的,邵家人哭丧似地放了声,邵老汉几次想给牯牛合上眼皮,没合上。自己边流着眼泪边嘟囔,说牛不想走。
栗院自己倒水洗了手,向邵家讨得一截红毛线挂在手腕上,这是行当的讲究,因为他还要去别家看牲口,红毛线驱疾辟邪,即使下一个主家不知道这家牲口死了,牛大医还有自己的医德。
系了红毛线,嗫嚅半天没说出打针钱的事,邵家老汉取出一把刀求他给牛一刀。他说,牛已经死了,邵老汉说杀了能卖个价钱。他又说牛已经死了,邵老汉说趁热把血放了,说自己从牛娃子就在怀里抱,动不了这个手啊,栗大医求你了。邵老汉做出了要跪下的动作,被他上前一把扶起。他太能理解一个庄户人家把牲口当事的程度和对牲口的感情。正在难堪之际,一阵柴油机蹦蹦车的声音戛然而止,接着一声“收死牛来——”的吆喝声从村道传了过来,接着又是一声。邵家老小听的真切,擦了眼泪,瞅着他。栗院不明白这是在征询,还是在质疑。想吃豁豁肉就有人卖兔,想见老亲戚就来了娘家舅,瞌睡遇上好枕头。
“卖吧,毛团一团,囫囵着卖了吧。不用动刀子,不见血不心疼。”他十分决绝地这么一说,邵家人解脱了,拿过钱抬死牛上车,邵老汉没忘三番五次给牛合眼皮,他不知道牛不比猪。猪见刀子眼就闭上了。年关,集上肉架子下的猪头哪个不是双目紧闭,嘴上叼个猪尾巴笑吟吟地等人买走?牛到锅里,眼都是睁着的。
关于这一天,他查过黄历,没查到关于“大富病煞”或者“耕牛盲症”。他不明白好端端的牛咋一夜间患上了同一种症状的病,自己虽不能像濒湖老人,那样尝百草,药到病除,最起码也该知道牲口是因啥病而死的。他十分厭憎那些牛贩子收活牛,也收死牛、坑乡邻。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整整不到十天之内,大半个乡的牛死完了。
他瞒过了今日,也瞒不过明日,这么大的疫情,上报给了县上。得到了上级重视,被通知为疫区,划地为牢,大牲口不许出境,着专案调查。栗院是疫区兽医,被责成作调查报告。
樵叶叶的村子叫宫村,北靠秦岭戴云山,村子下去不远就是龙山水库,应是白云深处人家。南望州城,北去南华山过黄河,村头今天的小路曾是昔日的通衢大道。
村子本是有几十户人家的,有以打猎为生的,也有靠挖药材为生的,几洼子山坡沙土地倒也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算是五谷不缺的山地村庄。
可就是这些年,男人们往村头一站,州城的灯红酒绿把他们的心勾跑了,跑得很快,就过了头,去了南阳、武汉、长沙,说是闯世界,实则是卖苦力,收破烂。可这些爷们一回来就扎势,撇着南腔北调,开口长江,闭口橘子洲,宫村不在话下了。
那年的那一场瘟疫,凡是回宫村的爷们儿或姐妹们被拦着再也下不了山。
樵叶叶盼男人回来,盼男人回来了也被拦在宫村不得出门。到瘟疫过了已是半年以后。
男人是到年关才回来的,他眼目大了,人帅气,又读过高中,在那边混得不错,要不是孩子小,两个老人体弱多病,他一定会带着婆娘叶叶也去那个城市的。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不仅仅是往高处走,也往高处瞅。叶叶的男人就那么一瞅,就瞅着村头野地咋兀的有了一座红房子。
红房子与他无关,一不贩猪,二不贩牛,没几天他就走了。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况且红房子也没占乡道。叶叶送男人到这里时,把目光好几次抡过来,又迅速掠过。红房子玻璃窗下的一双眼睛看得清楚。这爷们儿还真爷们儿,他在心里感叹。
叶叶的男人是这个年过了之后走得最迟的人,元宵节都过了,孩子们去山下上学了,说是山下也就是两个坡坎儿,没有多远的。孩子们的读书声在村头都能听见。就这么一点距离,就把宫村彻底划为山里了。冬天最早是这里落雪,而学校的瓦屋却滴答着檐水。春天树芽都绿了,宫村的沟沟洼洼残雪还未消融,都因为戴云山的遮阴太大。当然,盛夏这里就是人间仙境了。
却说男人这么一走,樵叶叶又回到了她漫长而孤寂的日子。多病的公公是脑梗,就算好,只要每顿把饭端到小凳子上自己稀麻咕咚地能吃,还能自己去尿瓮。男人在身边的这些日子真好。且不说夫妻间的那事,就是同样偌大的土房子不空荡,火塘里被遗忘了的铜吊罐儿熬着土叶子茶,铜吊罐儿在水开的时候小盖儿“咕嘟咕嘟”会唱歌。樵叶儿很受用,用个小碗给男人上茶,撅起小嘴兒吹去浮沫儿,递过去,男人“滋——滋”呷一口,架在空中烤着的手就挪到她的手上。互相攥在一起多温和啊。到底是在城里干活,男人的手比自己的手还细嫩,肉呼呼的绵。
樵叶儿从红房子走过去的时候脚步没有放慢,她估摸着栗站长应该还在栗家沟,虽说是正月,却还在三九天,尤其是这戴云梁,还是冰天雪地。她只顾走路,栗站长在里面的几声干咳她丝毫没有听见。他的干咳把嗓子吼疼了,就把脸从冰凉的窗玻璃挪开,把手机捂在耳朵上才开了门,猛子一股风确实有些冷。他见樵叶儿果然走得急促,积雪使她的脚步不灵便,浅红色的鸭绒袄裹着的身子有点摇晃。他怔了一下,就放开了嗓子喊,喂,噢,信号不好,喂……空旷的村头,积雪疙瘩是去年秋天收了庄稼麦秸垛、包米秆儿,再远一些是林子,林子的松枝上压着几坨雪。戴云梁寂静而安详。
樵叶儿终于被他的电话给喊过来,她转身挪步时很优雅,像一个什么舞蹈动作,一团火似地近了,他闻到她身上的香气。因为在这般冰冷凄清的环境里,作为雄性动物的他,对异性气味的敏感是正常的,不下流。他收了手机,樵叶儿发了话,说年还没过完,不在家里陪婆娘,赶到这里是找罪受啊。
栗院说这是岗位,他人不在这儿,说不定谁赶一跑病猪过去了怎么得了?
“嘁!两个树上结了一个杏,看你稀杏的!”她说着又指着村子说,“走,火塘有火,饭是停当的,年菜要人帮着吃。”
他折身带上门,一步一滑,还时不时有意去扶一下樵叶儿,走向村子。
掰手指头算起来,应该是正月十六了。山下边田垄上已有绰绰的人影儿忙着种洋芋,可这里雪坨子还东一片西一片。年上的红炮皮星星点点被风吹得很远。
村子住人家的地方是戴云山缓坡根儿的偌大一个洼子。一色儿的青灰瓦房,谈不上鳞次栉比,倒也错落有致。真是山高水高,一股山溪从村后边的岩缝儿涌出来窜进林子,再从林子出来时就变得更清冽。政府的“人饮工程”把水接到了各家各户的灶台上。此刻,那黑黢黢的岩畔上挂着偌大的冰溜儿,白得耀眼,正月不出是融化不了的。
樵叶儿刚推开门,火塘灰烬发出的烘热就迎了上来。地上的箩筐有半箩筐猪鞋。樵叶儿把吊罐儿续上水,又添上柴,一阵青烟过后,火苗就窜了上来。少顷,吊罐儿的水开了,他倒了一碗水,并把一只猪鞋拿在手上端详了许久,终于看出了名堂,向樵叶儿道,又不是人穿,这一批做得这么好,还加了垫子,该加钱了吧。
樵叶儿回答:“加了。”
他又问:“能加多少?”
“你问的恁清,又不是要收税。”她娇嗔中有些得意。男人这些日子在家,今天突然这么一走,屋子空荡下来。她这几天就有些怅怅然,缠着男人多依偎了两个晚上。钟富祥定下的这几百多双猪鞋说好了,开年第一跑猪吆过来就要交货的。男人在家她哪儿还有心思一针一线给猪做鞋啊。这不,栗站长不知上班几天,红房子一定很清冷,十个电暖气都不贴一个火塘暖和,自己有人陪着说话,也不至于空落落的,何况这个人是小梁畜牧防疫检查站的栗院站长。
“你看出这一批猪鞋做得好吗?”她给栗站长飞过一个媚眼,嘴角微微翘起,等他回话。
他正把猪鞋在手上捏把,判断不定。她收回嘴角,却依然有那么一点微微挑逗的妩媚地说,“记得去年国庆节那几天吧。”
他摇着头一脸木然,每逢节日小梁站必须有他在,这是领导的再三叮咛。果然不知是哪一级的来了,说是看望第一线,小梁站偏远、偏僻、高寒,一席话把他说得眼泪都忍不住。汇报完了,给领导引路去林子采蘑菇、覃子。远眺龙山水库的浪遏飞舟,带着水草腥的风,把领导吹得有几分惬意了,拍着他的肩头夸道,从村兽医到小梁站站长,不容易啊。
这话他听许多遍了,司机从车后备箱取出慰问品,有太空被和拉舍尔毛毯。领导的小车屁股卷着沙土,土路上的浮尘还没有消失,他就为这一大堆床上用品发愁,高寒归高寒,总不至于埋在棉被里不出世。
年年慰问各级都有,共识只有床上用品。保暖是保暖,红房子过几年就压不下了。
他记不起那几天樵叶儿去做啥嘞。
樵叶儿说,路过州城,见人家宾馆后面垃圾箱里全是白拖鞋,白得暄净,厚厚的鞋底连一丝土都没沾,拿回来给猪能用,整整有三四个早晨,她捡了几百双,拆下底子就给猪鞋做垫子了。
他觉得这个女人善良,把善良给猪,更让他起敬。
她说,知道不,脏死了,垃圾里的那套儿上竟然还有血,狗日哈的,卖逼也不看日子。她边说边往地上吐唾沫,又说,垫上了钟富祥能穿两趟。
他“噗”一笑,她才觉得说的不妥当,又补充说了,就是他钟富祥,偏偏不说是猪。
这大半天栗院都和樵叶儿守着火塘说话。在这中途,东厢房不时传来扯风箱般的咳嗽声,带着浓痰的干咳声,听得栗院喉咙发痒,不由得自己也干咳起来。他知道这个病秧子是她的公公,每到这时候她都要起身去厢房好大一会儿。
厢房的炕洞就在院子,炕洞口被烟熏出老厚一层,黑乎乎油烟。她公公病了好多年,咳嗽疾不到三伏天止不住。炕洞在外面,屋里少了烟火就不呛,她又给炕洞添了柴。钟富祥电话来了,他和她说了啥,他也没问。她带着一股凉风进来的时候就把手机给了栗院。
他接过来捂在耳朵上,手机屏幕上带着她温温热热的体温,他似乎闻到了她一丝儿口气,感到很温润。钟富祥调侃道,算卦都能养我,算你就在她家,小心她男人卸了你的腿!
“已经卸得喂了狗。”栗院因一个年关,有些日子没有和猪贩子钟富祥闲谝了。他一脸幸福地给钟富祥说,叶儿今儿做的几百双猪鞋能把你舒服死,是星级宾馆的配置。
钟富祥想说正事,便道,甭胡吣吣。
他这才止住笑,忙问,啥时间过来,这几天猪价涨了块把钱。
“后天”,钟富祥说。
“噢。”
“你还要死猪吗?”
“你疯了,你声音小点儿不行?”
“不就是她在旁边吗?谁跟谁啊?”
“不要了,这节气不是发病期,哄不过人。”尽管樵叶儿在旁边,啥都能听见,可他还是把声音壓得很低,很诡秘。
挂了电话,时候不早了。他问她后坝子洋芋地的粪啥时候挑去,塬塄子的早苞谷地里红薯窝子养不养。樵叶儿只是嗫嚅。显然,这些活路都还在,她在心里等着他帮着做,却不说出口,毕竟他是公家人,还是个站长。只是像母蚊子似的嗡嗡一句,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天已向晚,樵叶儿再三叮咛要他吃了饭再走,说着自己去了灶房。
就在那阵子,瘟杀的非典闹得州城风声鹤唳。可就在这鸡飞狗上墙的时候,屋漏偏遇连阴雨,该死的遇上一个掘墓的。县畜牧局接到一个文件,有猪五号病流行。就栗院说,猪圈不干净患上了烂蹄子病。公文逐级转发也就算了,人的事情忙得一佛升天十佛涅槃,哪还顾得上猪的毛病?凑巧秦岭检疫站在国道边拦住一车猪没有检疫,放在平时只是畜牧局一家,补办了交些钱就放行,这一天不行,天热了些,猪有些挤,凡被赶下来打针的猪晕头晕脑,一双双猪眼无精打采,有人打圆场说天热,猪晕车。可车厢躺着的死猪说晕车就说不过去。谁也不敢放行。公安,防疫,畜牧,工商,全是执法的大盖帽,大眼盯小眼,总是有人搭话,“就地填埋”。
要填埋百十头猪可不是小工程。政府的力量大如天,稍时,岭槽改线工程的大挖掘机,大铲车轰天动地赶过来,电视台人扛着摄像机,指挥部给在场的每一位发了面罩、防化服,如临大敌。更有提着手铐的警察待阵。连司机带猪贩子一干人傻了眼,有人回答了他们的追问,每头猪政府给赔三百。瞬时秦岭壕一片猪嚎,挖掘机掏出的深坑人看一眼都眩晕,被推下去的猪也有挣扎着扑上来的。
埋猪的事情迅速在行业传开。华阳山区、寺耳区、金堆河一带的猪再也不能走秦岭。谁有多少钱能往地里埋?
钟富祥吓破了胆,把拉猪的柴油汽车停了,叫蹦蹦车拉猪走小梁,过了小梁近的可到州城,远的可去湖广信阳。
是猪贩子们催生了小梁检疫站。正值防非典火急火燎的当口,又出了五号病,啧啧,还是人畜共患,小梁村竟成了病猪通道,属大打歼灭战的盲区、死角。小梁村设检疫站迫在眉睫。简易红铁皮房子很快地兀立在小梁村的村头,居高临下,威风显眼,猪贩子们看一眼,心就凉到脚后跟儿。
派谁去小梁检疫站,就成了一件十分棘手的事。后来一直认为小梁检疫站应该属于临时设立机构,什么时候疫情过了也就撤销了,就找个临时人员吧,先把这场面给应付着,栗院就这样成了最佳人选。
几年之后,他还在想这差事轮上他还真得感谢那年的死牛事件。
那一回,不论是从镇上到县上,牛案牵动着几十条神经。例如秦川牛山地推广,良种牛繁育改良,肉牛饲养实验,青贮饲料冬天育肥研究,所有这些都是政府能从国家讨到支持的大项目。要是确诊为炭疽疫区,那还了得?
牛炭疽病是抗低温病菌,零下二十度都能存活。本土近百年无发病记录。这是栗院在报告上写的一段话。
他把炭疽病排除之后,实在拿不出临床证据来证明这次瘟疫,所有项目实施与否,甚至领导的升迁都与他最后的报告结论息息相关。
栗家沟的栗家小院的栗花穗儿被风摇曳着,浅黄色的花粉被抖落下来,带着特有的栗花香,把他的两个肩头盖上了厚厚一层,像庄户人家过去担担子的肩垫子。他从早上坐到中午,又从中午坐到月亮落到西山垭。报告没法写,他不敢更不能照实写。自那一天给湾子里邵家的牛抬上车的那一刻,他的结论就有了。
一个村兽医,村级牛大医,能把天撑多高。最终还是背着良心写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左右逢源的报告。只是要委屈了那些牯牛变成了母牛,死于难产。
他去了县上的牛改站,查阅了引进改良西门达尔种公牛配种点的头数,以及年配头数。用一连串数字来证明西门达尔品种的优良,出肉率超过山地牛多少倍。最后结论为山地乳牛个头儿小,体型体重为西门达尔牛的三分之一。满预产期,牛崽仅小于母体不足多少公分。难产,难产,多么合理的结论!既然是良种繁育,西门达尔出了问题,政府照牛赔了钱。他的医术高低没有被业内关注,他顾全大局和处理事情的能力却从此有口皆碑。小梁检疫站,非他莫属。
每回想在栗树下的两天两夜写调查结论报告的日子,就像三九天跌到冰冷的凉水里,浑身瑟瑟发抖,像筛糠一样。自此,他老能听见冤死的牛哞哞的叫声在静野里回荡,半夜三更口吐白沫的牛群把他围在中间往死里挤,心里一惊,就是一身冷汗。
没有猪贩子过来的时候,他就呆呆地在红房子前看着二龙库区的那泓秋水。他从来没有梦到他能端上公家饭碗,他这个农民的儿子定是祖上的阴德,才有了今天。临时就临时,疫情不一日还有,这个站就一日存在,这一身检疫防疫服装照样周吴郑王地穿在身上。知道自己并不腰阔膀圆,或者高大威猛,是这身衣服,是随时别在腰间的红章子把小梁村的沟沟岔岔给管住了。秦岭站埋了猪,贩子们改道走小梁。钟富祥一合计,蹦蹦车再换摩托车,猪走前面他走后面,比父亲贩猪年代进步多了,猪走十里一条线。从洛河过来到小梁也有八九十里吧,每当到各户去看猪,他先选一头短耳短尾,宽脊梁板的做头猪。头猪就是领头的,只要一上路,要不了多少时辰,猪们会一条线跟着,不紧不慢,四只肥蹄在地上不停地刨,人只有跑着才能撵得上。
父亲说过,旧时的扁担客,日行千百里两头不见天,日行七十,不等日压山。猪走路,人小跑,日行百里会要了人的命。
就在那一天,愣是被栗院逮了个正着。
他把那个叫樵叶儿的女人领到地里数红薯窝子,红薯被猪吃了,红薯蔓乱成一团麻,咋能数得清啊。她心疼得撅起屁股在被猪啃过的红薯窝子里用手刨出半截儿红薯,心疼得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钟富祥气恼着,乱糟糟的红薯地,想起这女人的不容易,骂着猪们“狗日的”,再骂时,才想起不怪猪,都怪栗院个狗日的。他看一眼红房子,恨不得放一把火烧了去。可惜是铁皮的。当初国家怕人烧了红房子,才没敢用木料盖房子吧。红薯窝子数不清,猪们撒欢儿乱窜,他有些着急,要和这刁女人说话,把一肚子对栗院的恨找到出口。猪贩子容易吗?风里来雨里去,卖猪的嫌价低,买猪的嫌猪肥。种什么红薯,惹是生非,眼看日落西山,戴云山的影子越来越重,猪们还是东一伙西一伙,七零八落的,尽管州城就在不远的脚下,已有人家华灯初上,莫非要住在这里?
他把火气压着,收回目光。黑砂土,绿蔓儿,樵叶儿浅黄色的衣服后襟下,雪白的腰露了出来,深深的臀沟从裤腰之下延伸下去,叫人想入非非。
小梁村的黄昏是荒郊野岭的黄昏。那一抹斜阳不甘就此隐去,就把橘色的余晖涂到树梢上,涂到岩头上,天地间的绚丽濡染着猪贩子的心。钟富祥的心里骚动了,他不再吱声儿,他鹰隼般的眸子痴痴地瞅着樵叶儿的身影,随着她影子的晃动而动。樵叶儿的裤腰越来越低,尾巴骨快要露出来了,小半个白花花的屁股刺着他的眼。“可怜的孩子”,他学着一句西方人的口头语,不由得起了恻隐之心。同时,又觉得浑身不自在,嗓子眼儿有些干涩,从胸腔冲出满嘴的烟,嘴唇都皴了,他努力地舔了舔说道,“数不准的,把我都数晕了。”樵叶儿发生错觉,以为猪贩子要耍赖,直起腰站直了,拽了拽衣襟,又提了一下后腰道,“数不准?不赔了?”她瞪大了丹凤眼,怒视着钟富祥,朝前逼近一步,继续说,“打个赌,你连一头猪也别想吆出小梁村。”
他已感覺到她呼出的口气和女人身上特有的味道,果然在愤怒中,双眼皮大眼睛睁得大大的,水汪汪亮晶晶的,黑葡萄一般,很耐看,很动人。突然想起看过《动物世界》雄螳螂被雌螳螂抱着啃了头的情节。不用说,雄螳螂是甘愿的,只是不知道雌螳螂也是大屁股双眼皮吗。
他像一头知道犯了错,四蹄儿扎在乳牛旁边的公牛,喘着粗气却十分温顺。
樵叶儿把领口往上提了提,却掩不住胸部的两只活蹦乱跳的小白兔。
钟富祥从牙缝里挤出屁风儿似的一句话:“你说多少钱我赔多少就是嘛。”
樵叶儿也是过来人,男女之间的眼神儿和心思能不差一丝儿地感觉出来。她十分厌恶地说:“数多少是多少,大约摸的,不是伤弓就是损弦。”
钟富祥翕动一下嘴要解释什么,她已从脚下“一二三四”地数过去了。这回他真的火了:“喂!你听我把话说完。”
“不听不听,不听狐狸念经”,樵叶儿数一窝,就用脚挡过土,再踩平了往前数,她不想讹人,不想占便宜。
“你不听了罢,我得把话说完”,他冷静了,“一头猪不值多少钱,少说也在千把块,生茬生地,要是跑了猪,或者被狼吃了,我和你不得完。”
樵叶儿心里明白,小梁村戴云山没有狼,更没有其他野虫。说猪跑了,是日哄人。“放牛看天,日头压山,人不出门,百雀归林,牲口卧圈,猪娃子围着狗娃子转”,虽然这是山里人的口前话,也倒是实情,猫儿狗儿都知道天黑了有个窝巢,再笨的猪也不离窝窝。只是这林子确实有过貉子,麻街村有人笼养着,不知咋就跑了过来,有人见过。
钟富祥和樵叶儿扯不清,栗院就去把猪往一起赶。本身猪是懒货,早起走累了,这会儿“酒足饭饱”,哪还理会钟富祥心急如焚,焦头烂额?吆这头哼一声,吆那头哼一声。栗院不忍心猪贩子钟富祥灰头土脸十分狼狈的样子,哄孩子般地哄起猪来,从地边上折下一枝树条儿,猪被树条抽疼了,尖声嚎叫着窜起来。钟富祥像蝎子蛰了一般跑过来,夺了他手中的树条儿,说:“打不得,打不得!”他只知道钟富祥不但贩猪,还杀猪,永远是一脸的狡黠或杀气,却对猪这般爱护,柔情。
他找到那头尖嚎着挨打的猪,蹲下身子用手去婆娑。栗院帮了倒忙,更弄不明白钟富祥矫哪门子情。
天色晚了,樵叶儿浅黄色的衣服倒也显眼。猪贩子钟富祥看看天色又看看懒散而乱跑的猪,山下的城已是万家灯火,天空的亮色映着戴云山影影绰绰的林子,钟富祥对他的怨恨还没消失,要不然这批猪该进了油锅。
猪走夜路是从午后开始,只要大白天上了路,头猪不停,猪们是不知投宿的。此刻,头猪混在猪堆里,它不会按他的意愿乖乖上路,莫非连猪带人夜宿红薯地不成?
天不害人,人害人,人害过了猪害人。钟富祥暗自感叹,一脸无奈,樵叶儿提着红薯笼子,里边装着红艳艳的半笼红薯,有几个被猪嘴啃过的似乎能看到白花花的牙印。他劈头盖脸地就说,数了一百八十窝,没数完。
栗院没法儿接话茬,钟富祥急了。他先不说赔这女人红薯的事,只是自语着,猪夜里露宿风头野地,会感冒,感冒会流鼻涕,人家当病猪还不说,还短斤少两。
栗院说:“走不了了,连猪带人都住下来,明早再说。”
钟富祥睁大了眼睛,在这黄昏时有点儿吓人,道:“住你办公室,猪咋办?”
栗院转过脸问她道:“你家的猪圈牛栏可闲着?”
樵叶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此刻像夜狐子眼,显得格外明亮,她扑闪了一下眼睛答道:“甭说这几十头猪,几百头都有处去,村子里人住的屋子都闲着,门也没上锁,更甭说闲着的猪圈。”
没多大功夫栗院撮合协商,猪贩子钟富祥先赔红薯二百五十斤,猪和人的食宿费另计,于次日一早合并结算,现金支付。
当面对无奈的时候,只能选择接受,接受了就没有了无奈。
钟富祥对赔红薯多少没计较,熬煎着这么一大群牲口怎么能吆喝到猪圈里去。他对栗站长说,行,明早起早些,他要把放在村头路边的摩拖取过来。“你俩先赶猪。”临转身,又说,“可别打猪。”
钟富祥走出红薯地了,樵叶儿才说:“你也不调腾早一点儿,我屋炕上还有病老人,把时间耽搁在红薯地”。
栗院道:“我只知道猪进了村畔畔,谁知道你俩扯皮的事”。
说着话两人哄孩子似的一头一头把半蹲的、趴着的猪们吆喝起来。
猪们立起,伸了个懒腰,有的张着长长的黄瓜嘴打着哈欠,有的又开始馋嘴了,不是把嘴扎进地里拱薯果,就是咬一口红薯蔓,使劲儿摆头往断地扯,谁也不愿出红薯地。
早就有些焦急的樵叶儿照着猪一阵乱踢。谁料,这是一批个大膘肥的肉猪,她的脚踢过去“叭叽”一响,声音不小,她感觉到了自己脚被踢疼了,猪以为有人给它拍痒痒,竟然一丝不动享受爱抚一般。
真是急惊风遇上慢郎中。樵叶儿不知怎么随手就操到一根粗粗的木棍子,把红薯笼子交给了栗站长,又拣起刚才被猪贩子扔了的树条,左右开弓向猪群抡去。
凡庄户人家都养过猪。吊架子猪时,打一棍儿踢一脚都无所谓,到了育肥追膘的日子,真的比绣楼闺阁里的都娇贵,见不得惊吓受不得委屈。曾经用粮食菜蔬饲养,每天不少于长一斤肉,吃配方料,长得就更快了。有谁舍得或忍心下手下脚?那是和钱过不去。常说的“打一棍折四两,踢一脚少半斤”,就是这个。
这一批猪也是在人的呵护和期待中上膘,出栏,一餐红薯换来一阵暴打,谁受得了这口气,于是红薯地里一片嚎叫声。樵叶儿打到性急处,哪还顾得栗院以畜牧检查站站长的身份再三地阻止,他抻了抻衣服端正了一下帽子,也不抵事。
宁静安详的小梁村,初秋的傍晚,少有的几户人家窗户亮着夜灯,偌大村子倒也不显得多么阴森清冷。不像有的村子每到夜晚就没有灯亮,连一声狗吠也听不到,比坟园还阴森怕人。有夜灯的小梁村,有远处州城天空的亮光映着,一年四季都这么温暖。
挨了打的猪有些夸张地嚎叫,很刺耳,随着微微的山风在戴云山的沟沟洼洼回荡。远山的回应被戴云山弹了回来,竟然像电子音乐有磁性的和音。一时,小梁村安静惯了的小狗不知發生了什么事,狂吠成一片,那些宿在林子里的夜莺缩成一团不敢鸣叫,野鸡盲目地飞起又仓忙地落下,更为惊慌的野猪们感觉出了恐惧而狂奔起来,林子中被野猪撞落的石头滚了下来。
钟富祥刚双手把住摩托车的手把,他知道有人在惹猪了,即使猪群碰上野虫也没有这么惊悚,他一着急摩托车打不着火,机器也踩不着,有山风扫着,却满头大汗。
猪嚎叫着被轰到地边上,他支好了摩托车,气急败坏上去夺过樵叶儿手上一左一右“凶器”,暴跳如雷,慌乱道,“逼婆娘,你都打得下去啊?”毕竟天黑了,看不到脖子上的怒张的青筋和眼中的怒火,只能感觉出怒气。
樵叶儿没想到帮了他,反被骂得这么难听,好心被当做驴肝肺,信口道:“这是牲口又不是你爷,嘴恁臭,拿我的尿盆子涮涮。”
钟富祥双手吆着猪回答说:“是我爷还好,这是阴哑牲口,不是我爷,更欺负不得。”
樵叶儿消气了,偷着笑。猪贩子把牲口看得金贵不足为怪,再看时,栗院用笼子里的红薯掰成半截半截在引诱猪。
这批猪有白的、黑的、间毛子,也叫花猪,拢到一块儿,在夜色下白的很明显,会移动的这片白在红薯的诱惑下慢慢地上到了村道上。樵叶儿的半笼红薯被栗院给喂光了,猪们又不动了。樵叶儿嘴上不好说什么,心里实在心疼红薯。本来说是蒸了红薯尝尝鲜,病榻上的公公前多天就问过今年的红薯长得可好,她明白老人是馋红薯了,这些挨刀子的猪,明儿个杀了活该。
钟富祥火消了,撸了一抱红薯蔓,赶到猪前头,边走边扔。猪们却不吃红薯蔓,樵叶儿冲猪贩子说:“你该还有一口气儿吧?给牲口答个声,谁把你牙看见了?”
钟富祥乐于被这个泼辣的女人指挥、指责。眼前的猪白,恍惚就像谁的屁股白,是应该给猪答个声。
“来来来来来……”钟富祥叫猪声,象岩缝缝儿里缩着头的猫头鹰叫,凄厉哀婉,猪们只是抬头瞪着浑浊的猪眼,瞅着倒退着慢走的主人,仍然一动不动。
樵叶儿挤进猪群,抖动着手里一兜红薯蔓,把膝盖弓着,尽可能地把猪顶撞着,来来回回,猪们随着红薯蔓的抖动就追逐着樵叶儿,她也倒退着走,嘴里“唠唠唠唠唠……”她拖着的后音温柔绵软,猪们像是被深深地感动了似的,挤着往前走,樵叶儿转过身,一路“唠唠唠唠唠……”钟富祥被裹进猪群。
早年的小梁村是石板房。也不知在哪一年,宫姓先辈来到这里,巨大的戴云山遮阴把这里泥沙土窖成黑褐色,冬麦春黍,种什么收什么,每到农闲,就是整石板。空寂的山沟沟就回荡着粗狂的石板歌
石板搭桥没有河
石板敲鼓没有锣
石板板搭屋不漏雨
石板板盘炕没老婆
……
油灯的烟熏火燎和松明子灯不用了,青瓦代替石板房也有几年了,松明子灯灶烟在屋檐下不再飘忽了的时候,村子一日冷清出一日,冷清得令樵叶儿每天夜里要把门加两道杠子,天大亮了才敢开门。
从有了红铁皮房子,而且一个戴着大盖帽的公家人在村头站着,来回走着,一杆顶着雨帽的灯,冬冬夏夏的夜晚亮在房子前。逢上夜雨,雾蒙蒙的戴云山下的小梁村,被灯杆下的雨幕衬托着,神秘又迷离。
迷离的雨夜,婆婆突发高烧,偏瘫的公公像公狼似地吼醒了樵叶儿。婆婆已经开始抽搐,干瘪成柴棍儿的手在袒露的胸前乱抓。婆婆牙关紧咬着,一勺水也别想灌下去。公公虽然偏瘫,但心没有瘫,也没有偏,口齿不清地冲儿媳说去请先生。
她把公公常喝的一大堆药翻出来,红红绿绿地摊在炕上,竟不知该吃哪一样。公公怒睁着混浊的眼睛,像有仇恨的公狼瞪着她。他知道喝偏瘫的药不能退烧,就用手边的摁电视的棍子戳过来,她知道老人愤怒的原因,拿上手机就出门,只有在小梁村村头才有信号,叫人请大夫。
刚抽去门闩,带雨的风就把门推开了,不说那阵寒意袭人,就是劈头盖脑的雨,霎时就把她澆成了水鸡崽。樵叶儿是山里乡间女孩儿嫁过来的,自幼就经风吹雨打,可在这种雨夜里,两个病人在炕上,就是有信号拨手机,叫谁啊。
她一手撑伞,一手在拿手机在萤火虫似的液晶屏上看信号,又不时的挪着身子找方向,风搅着雨故意欺辱人,把雨伞掀成喇叭花。浑身上下湿得连藏跳蚤的地方也没有。她从滑倒了的泥地里爬出来,在泥水中摸到了手机,断了筋骨的伞再也无法撑起。
夏秋交接的雨夜,山野里的芳草绿茵,坡上、田埂上不多的几垅苞米、大豆,早已被四合的青幕融入难分天地的渊薮。手机已无法打开,她在雨中进退两难之际,不经意瞥到了红房子前面被雨幕笼罩着的灯杆的光亮。
此刻,戴云山下的州城早已万籁俱寂,阑珊的灯火被黑夜吞噬,只留隐隐的白光在深邃沉寂的苍穹上,樵叶儿水鸡崽样,在这并不明亮的灯下,几次想上前敲红房子的门叫醒栗站长。不知咋就没勇气,手抬起来刚要敲时就是下不去手。深更半夜一个女人家去敲人家站长的门实在不合适。估摸有一会儿了,她还是十分无奈地敲门,叫醒了栗站长。
栗站长睁着有些睡眼惺忪,打量着这个樵叶儿,透湿的衣衫紧裹着身子,胸前的小山包就格外显眼而迷人。并感觉到她浑身在颤抖,但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啥事。不论咋说,毕竟和检疫站是邻居。检疫站就占用着村子的土地,远亲不如近邻。于是,平生出了怜悯与怜惜,取出了他的标志服披给了她。樵叶儿受宠若惊,她定了定神才给他说了婆婆发烧发得厉害的事,又说这西施鬼雨,黑天黑地的。
“我以为是啥大事嘞。”他知道了原委,才放下心来,又问了句发烧是啥时的事。她说可能着了点凉,人老没些扛头。黑更半夜怕出个三长两短,没个主张才打搅栗站长。
说话间,他就找出手提充电灯,要樵叶儿领路。樵叶儿睁着眼睛问道:“做啥嘞?”
“去给你婆婆治发烧啊。”栗站长十分镇定的回答着。
樵叶儿略一怔道:“你……”她打住话头,他接着话头说:“我是大医出身”。
“给人能看病?”樵叶儿问。
“不信?你另请医生去。”
樵叶儿不再迟疑,两个人撑起两把伞走进雨夜。
栗院初到小梁村,一身蓝色的标志服本身就有些威武,又加上大盖帽,乍看和派出所的公安一样,气派,瘆人。戴云山一带的乡邻都知道这人挺厉害,能管住手持屠刀的猪贩子和牛贩子。有人曾走进过铁皮房子讨水喝,觉得人倒挺和善。日子久了,就道听途说一些关于红房子的事。
那一夜,栗院随樵叶儿走出红房子,不紧不慢的雨一直没歇气地在下,充电灯在湿汪汪的夜晚像一只孱弱无力的萤火虫。他理解这个女人的难,袖手旁观就是见死不救,见死不救的人猪狗不如。就是那一阵的风雨中,他提着充电灯到水沟边撅了几大把水薄荷,他不能救人于水火,也不至于无动于衷。
她家上房是三间土墙瓦房,几条暗红色的木板柜,因天长日久渍上的垢痂像漆一样牢牢地依附在柜板上,证明着日子的久远,厅堂两边挎着小间,挂着印花门帘,门帘可能从来就没有洗过,水渍、泥印、黑斑点儿,比印上的红花朵还显眼。锄头、镢头、耙子,靠在进门的厅堂墙上,凌乱的地上有两个瓦盆,分别在墙角“滴答滴答”地接着屋漏。厅堂角的前墙有一个小门洞,却没有套门,抹上泥巴的门墙上有被蹭磨出的光光印痕。正是这个土门与东厢房相连,这种小梁村人家特有的室内格局很独特,尤其像樵叶儿这样的家,就会省很多事,与厢房通着来回不用走出大门。
厢房是两间石板房,石板房在小梁村曾经的岁月里比起穷家户的茅草房算是奢华的了。今天被砖木结构代替成了文物似的石板房,留下的也坍塌成了残垣断壁。樵叶儿公婆的这两间石板厢房,有两个棺材瓤子而仍然能撑着风雨,也透风,透光,就是不漏雨。栗站长有意往地上瞅了瞅,没有接屋漏的盆儿、罐儿。
樵叶儿的婆婆高烧在抽搐,伴着昏迷,手已经不在胸前乱抓了。
他上前掀开被子,老人衣襟解开着,袒露的胸前可见嶙峋的肋骨,乳沟干涸,两个乳头像两个经过了冬天的枣子,黑而干瘪,蔫蔫地耷拉着。樵叶儿压着婆婆的手,栗站长把水薄荷揉成糊糊,厢房一下弄得有些刺鼻,他把还滴着绿绿汁液的薄荷糊糊像摊煎饼一样摊在婆婆滚烫的胸部,又揉了一把,缚在额颅上。又要樵叶儿压着双手防止乱抓。
他似乎感到了自己涔出了汗,万一高烧不退,他将如何是好。
偏瘫的公公在他未来时就打盹儿,这会儿已鼾声如雷。十五瓦灯泡本来就不那么亮,又糊满了蝇子屎,屋子里很是黑暗,又显得陈腐。
栗院自称狗鼻子,他从混杂的气味中分辨出汗味、潮湿味、药味,还有人长期不洗澡的体味。他真不能理解像樵叶儿这样光鲜的、颇有几分妩媚的女人在这样的家里怎样生活的。他只知道她的儿女都去了山下读书。再看她时,她已扒在脏兮兮的炕沿上睡着了,老人也安静下来。很明显已经退烧,可惜身边没有体温计。
在后半夜里,他又揉了一把薄荷糊糊敷上去,从老人胸前换下失去水分的薄荷,他不忍心叫醒她,渐渐自己的上下眼皮儿也打架了。
栗站长是被几声清脆嘹亮的公鸡打鸣叫醒的,竟被樵叶儿揽着倒在破旧的沙发上。
他站起来,她也醒了。
黎明的曙光透过窗棂,公鸡的打鸣从岩畔回荡过来,有些许悠扬,她拽了灯绳灭了灯,有几只苍蝇离开了灯泡,扒在了窗户上。
“栗站长,没想到你还是个有艺门人。”樵叶儿说道。
“不,不,是偏方。”栗站长答道。
“偏方?”樵叶儿没明白。
“土单方。”
“不开处方的方子吗?”樵叶儿想找话说挨过黎明的瞌睡。
他接过话茬:“薄荷连翘,止汗退烧,荆芥川穹,退烧止疼。”
樵叶儿听着顺耳连句,便道:“你还是个卖瓦盆的,一套一套嘞。”
他听着夸奖时,也嗅到了她呼出的带有夜露的口气,有几分微微的撞击力,找一个既显得谦逊又不适本领的词儿道:“可惜我是石狮子的尻子——不深。”这话说出口,有文化又有形象,他很得意。
天亮时,雨小些了,栗站长回红房子的路上,看着烟雨蒙蒙的戴云山,水汽升腾的小梁村,心里有说不出的美好。苍翠碧绿掩映下的红房子格外惹眼,简直像一位含情脉脉的少妇在注视自己。自己来到这里,孑然一身孤寂落寞,把欢乐和兴奋只有交给过往的牲口。就那么点儿雕虫小技,也派上用场,替樵叶儿婆婆治病,他感觉出她看他时眸子里不一样的温情。
钟富祥的猪常在她家猪圈牛栏过夜后,钟富祥按牲口头数付给了“住店钱”,猪们临上路,樵叶儿把磨过面的麦麸、碾了谷子的糠和碎米,以及剁碎了的红薯蔓拿出喂猪,猪们吃饱了要上路时,钟富祥给十多头磨破了蹄儿的猪套上了猪鞋。
樵叶儿还是第一次见人给猪穿鞋,觉得好笑。也就是那次,钟富祥到下午从州城赶来,把摩托车开到院子,从摩托车后架子上卸下两吊肉“吧唧”扔在案板上,樵叶儿弄不明白,自己并没有托他买肉,再说猪贩子是生意人,分分毛毛抠钱,哪有这么大方的。
原来那群猪因有一片红薯地,又有临上路的饱肚,交割时没折秤,把猪烫出,凡是被打过、抽过、踢过的猪,肉上留下了印子,人家要以病猪论价。气得钟富祥大骂小梁村的逼女人,“石榴花红又红,后娘打娃不心疼,不是掐就是拧,留下伤疤作证明……”骂过了,才觉得骂得牛头不对马嘴,就砍下有印子的两片肉,要她看看,别以为是阴哑牲口不会说话,娇气着呐。
小梁村走过了多少次,永远荒凉无生机,就像一个穷老汉拄着拐杖,能看着富户人家冒着炊烟。山下就是州城,可这里是残垣断壁,就那么几户人家,村不像村,户不像户。那一夜樵叶儿又给猪上了粮,给自己煮了面。安顿在上房住下,还端来了洗脚水。她自己去厢房睡下了。
明明暗暗的灯光下,她扭动的腰肢,浑圆的大屁股,或是偶尔浅浅一笑。他突然觉得小梁村光彩了。樵叶儿家是土炕,铺着毛毯海绵,十分舒坦,枕头被子上都是她的气味儿。他不忍心把猪的气味儿留在炕上。樵叶儿炕头上的相框里是全家福,丈夫是个十分俊朗的人,可能照相时早,一对儿女稚气未脱,眉目清秀。
打那以后,钟富祥觉得小梁村忽然间亲切了,就连岩畔畔投下的影子都像那个女人的身影,包括忽而整齐忽而蓬乱的头发,隆起的胸脯,高挑的身材……
他算账了,猪在小梁村歇一夜,有夜饭,早起有早餐,他这么想也觉得自己时尚了。除去付给樵叶儿自己和猪的饭钱、店钱,自己还能多赚三百多元,何乐而不为?家中只有老父亲,进门一把火——做饭,出门一把锁——锁门。父子俩各自为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小梁村能歇脚,小梁村能安神安心。他再从洗脚房门口经过时,没有了一点儿驻足的欲望,他曾无数次喊着栗院栗站长“老子谢谢你!”
他把肉“啪叽”扔在案上,指给她看,“这就是你踢的,用柳条儿抽的留下的印痕”,他用一个手指划着那些印子,有的地方紫色的坨坨和血印子交叠着。
樵叶儿心里一震,“哼哼宝”不但娇气,死了还要用肉喊冤。
“你打了有六头,还有两头不怪你,是从沟里吆出来,走的路长了,又没给穿鞋子,蹄子上渗血多了,后胯子发青。”
樵叶儿有些后悔道:“这两片子肉钱,我给你出”
钟富祥一听就笑着说:“把肉拿给你是让你看看,经个乖。”
“非典”闹了闹就过去了,小梁村检疫站的去留不是栗站长考虑的事。出入县境的几个关卡都是临时设立的机构,说撤就撤,抽调的工作人员各回各自的原单位。小梁村检疫站好像被遗忘了。被提交会议研究,谈该站去留问题时,小梁站已经是有七个人的单位了。站长栗院戏谑自己说领导了六个娘子军。花名册和真人到底是啥模样儿,却从没见过。他是牛大医出身,能把几百斤的牲口绊倒在地,把發情的牯牛可以一刀子下去就把它的骚根给剜了,却从来没有管过人。一日俩,俩而仨,他竟有六七个手下了,每月还有出勤考核表。再后来有人查得紧,每日还有签到册,栗院就请樵叶儿代签到。
栗院瞅着花名册,看不出什么,可那些花名册的背后站立的一行人都比他牛逼,谁都能给他当爷爷,谁都比他辈分高。
他在心里老是琢磨:“怂管!”自己反正是临时雇佣的。工资倒是一直往上涨着,几年下来,和那些正式的不差上下了,他深深感谢那些幽灵般存在的手下。
钟富祥走小梁村的日子久了,就说些掏心窝子的话。那是个乍暖还寒的时候,钟富祥没到后晌就把猪吆到了小梁村,只要他一按摩托车喇叭,樵叶儿就屁颠儿屁颠儿赶过来,带着厨房的气味儿或是灶间的烟味儿,在两男人和一群猪面前,那鲜艳的衣衫总是那么扎眼。
她不把两男人放在眼里,只操心哪只猪的蹄子烂了,哪只猪该套上猪鞋了。从村头就倒退着走,“唠唠唠”的叫着,看猪群,她没有半点儿歪心眼。钟富祥把猪鞋交了她,该换的,不能省,磨破了蹄子,猪的后胯子青了可不是一双猪鞋的价钱。
钟富祥说“猪走十里一条线”,每有猪群从自己家的猪圈牛栏挤着出去,一路小跑哼哼着,当离开小梁村往山下走时,一道花白的影子在蠕动,猪和猪之间的距离那么匀称。路边荒坡上的野草,庄稼地里的嫩苗儿,猪们视而不见,一心一意地为距离而心无旁骛,只顾踮着急促的碎步。
钟富祥见樵叶儿赶着猪走了,才从摩托车后架子蛇皮袋子里掏出一条半桩子猪崽,对栗院说,红碾沟有人从洛河买的猪染病了,这是他从水沟里乱草从中捡拾来的。
“捡病猪,你疯了么?”栗站长怒目瞪着钟富祥。
“没疯!”钟富祥说:“这是标准的烂蹄子病。”
在此之前,时不时有他从那边驮来死猪,他就拍照片发过去,报告疫情,一再说明小梁检疫站的重要性和存在的必要性。真的有疫情,他可担当不起。钟富祥说,你想要这个站存在,就得有疫情,天塌不了,如果没有疫情,你不被雇佣不说,还害得人家拿不上工资。
“我是旬报月报都有。”他说。
“这次可以取样送检。”钟富祥一本正经地说。
“送检?”他眨了眨眼睛。
“送检了这个站就能固定。”
“不关你的事。”
“关着哩。”钟富祥点上烟递过去,自己也点上一支,又说:“你和我是蚂蚱,都拴在小梁检疫站这个臁疮腿上啦。”他猛吸一口说,你这是检猪不检人吧。
“是。”栗院回答。
“可你没去过杀房。”他说的杀房是屠宰场,他继续说,“杀房的剥了皮的就是病猪肉。”
“你赶过病猪?”栗院追问。
“你以为呢!”钟富祥本是给栗院交个底,毕竟是大事,良心上过不去。
“明儿个早上这批猪就不要走了。”栗院说着话就要拨打手机,并问钟富祥疫区出来的能有几批,立马要派人到屠宰场拦着。
钟富祥见他动了真格的,一把夺过手机,紧紧地握着,把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头,栗院感到了一个猪贩子长期掳猪的力量,他试了一试,竟然没有坐起来。
钟富祥这才说:“你知道就行了。”
“不知不怪,知道了就要严格执法,”栗院说话间把头上的大盖帽端正了一下,一本正经的。
“啥不知者不怪,这叫狗不见不咬。”钟富祥说。
“对的,咬住了不放,你把手机给我。”栗院要用手机,却没法挣脱钟富祥的按捺。他有点儿义愤填膺:“你们这些黑心的猪贩子,啥事都做得出来,死猪病猪,凡是猪都不放过,见了猪比见了你祖宗都亲,注水,给色素,给猪灌水泥压秤,简直是无恶不做,”他见钟富祥的手仍然没有放开她,就继续说下去:“那一年一夜死了多少牛,要不是我后来给折销,不知谁今天还在牢里蹲着。”
钟富祥放开了按捺在他肩头的手,把手机塞给了他,很不友好地说:“胡扯鸡巴蛋,那几年我在口镇开肉架,你又扯这事。”
“反正你们猪贩子没一个是好东西。”很明显,栗院被眼前和以往的事给弄激动了,“这群猪我扣下了,由政府来处理。”
鐘富祥后悔不该给栗院说了实话,随便捡死猪捎来说出实情反倒给自己惹上事。“政府处理”只有深埋,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吗?闹非典时在秦岭壕埋过猪,也埋过羊,说是由政府按头数给赔偿,每头赔五百块,时隔三年,赔了三百块。再过了过,临时设立机构一撤销,一个钢镚儿也没见着。
钟富祥瞅着去村子的小路上没了猪的影子,只留下猪一路屎尿亲切的骚臭。一人一命耶。庄户人家觉得泥土香,郎中爱听捣药响,铁匠爱看炉火旺,泥水匠见不得梯子搭上房。
他估摸着樵叶儿正在给猪上食儿。猪们看见刀是绝命的嚎叫,见了食儿是矫情的哼哼,人在旁边听着,似乎是一群可爱的孩子。
岩畔上的烟岚为林子罩上深深的淡蓝色,从樵叶儿家升起的炊烟,被夕阳涂上了一层光辉。钟富祥知道那是她给自己备饭,当然也少不了栗院的。栗院拿着手机踯躅着,好像是很为难的样子,一不做二不休,他趁热打铁地说下去:“你完全有权利扣下这批猪。”他说得很温柔,就像是说情话,脸上有几分皮笑肉不笑:“你一辈子只能在猪面前当个人物”,他又冷笑一声,听得栗院打了个寒颤,他感到了这个猪贩子的阴毒。十个读书的赶不上一个贩猪的。钟富祥接着说,“别说一群猪,就是少了一个猪腿,我就立马告你!”
“告我?”栗院一脸疑惑。
钟富祥连珠炮似地说,“你在这里谎报疫情,虚设人事,冒名签到,吃空饷……”他越听心里越惊惧,好像自己真成了十恶不赦的大恶人。自己在这里埋过病猪,盖上最后一锨土的时候,自己流泪了,不是心疼猪,而是心疼洛河川和戴云山沟沟岔岔的乡邻乡亲。猪贩子会把埋猪折了的钱转嫁到养猪人身上,压秤,过秤时扣得紧。羊毛出在羊身上,乡邻乡亲就是小绵羊。钟富祥还在说,像旧时的婆婆数落偷嘴的小媳妇儿一样:“小梁村检疫站织客布客都是你,但你要咳嗽一声,打一个喷嚏,都有人因你害感冒。”钟富祥这些话,他知道说的是他在这里略微管得严些了,那些猪贩子,包括钟富祥在内,去庄户人家买猪时就十分挑剔和严格。猪到足斤两时最容易生毛病,一场风一场雨都可能发生猪感冒,流鼻涕,淌眼泪或者拉稀。猪贩子借口生了猪瘟,猪价就压得很低,庄户人家就只有认了。就猪贩子们的话说,雨再大,水再混,猪贩子永远在干处。
“没有我这样的猪贩子,小梁村检疫站也就不存在了,你戴帽子?戴球去!看你动不动就把大盖帽扶整扶整,”钟富祥一通牢骚中夹杂着威胁,把栗院的心说得乱乱的,七上八下。这些话就是钟富祥不说,他心里也是有数。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了猪贩子这个检疫站就没有了,自己就被解聘了,六个挂名,樵叶儿代签到的都按日领工资的人就没名儿挂了,自己必然落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有时也曾一横心,回栗家沟重操旧业,当牛大医走村窜户,可是他横不下心啊。
他终于把手机揣进兜里。暮色四合,樵叶儿在村道上喊栗站长和钟富祥回来吃饭。静静的戴云山,林子里,沟岔里,回荡着“吃饭唠—唠—”的回音。
樵叶儿的公公在那个冬天死了。偏瘫多年,和阎王爷派来的小鬼儿撕扯到底,没撕扯过从地狱来的小鬼儿。人死如虎,樵叶儿早已被吓得半死,要给乡邻捎话求人家来帮忙,只有到红铁皮房子这儿才能拨通电话。她公公是在半夜时分不行了的。是婆婆夜里到上房叫醒她。打那一刻起,她就浑身打颤,六神无主。在厢房公婆的屋里,眼看着行将就木的老人有气无力地喊叫着自己儿子的小名。那个有小名的人,就是自己的男人,在很远的地方修铁路,铁路通了没通没人知道,他自己缩在了一个小黑匣子被送了回来。死了一个小的,不能再搭上俩老的,就与来人约好晚上送回来,在提前掘好的土洞里掩埋了,几捆火纸烧了半夜,乡邻都不曾放声痛哭,只是哽咽啜泣。纸钱灰烬带着火星儿在空中飞舞不去,就像男人下山时几回头,像男人在给她招手说,“别送了,你回吧。”这几年一直瞒着两位老人,只说铁路通了就回来了。只有婆婆知道儿子永远回不来了,因为婆婆还行动方便,她去菜地拔蒜苗看见墓穴,遇见相邻,听到也罢,看到也罢,就是不把话挑明说,就这么一年一年熬过来。
屋漏偏逢连阴雨,寒风专找衣单人。樵叶儿找手机有信号儿了,得到的答复是:“对不起您的手机已欠费。”憋着一腔委屈,噙着两行热泪,樵叶儿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无雪的冬日之晨,小梁村的四野仍是白茫茫一片,厚厚的霜花把地畔、林子、瓦屋盖得严严实实。夜莺、猫头鹰在黎明时住了声,就连小猫小狗也在这遍地霜花里躲进了窝里。远处的州城刚刚醒来,那一声汽车的喇叭声传到这里还没有蚊子的叫声大。
小梁村冬日的清晨寂静极了。
樵叶儿的哭声先是清脆,后是嘶哑,最先听到的自然是小梁村检疫站的栗站长。他好生吃惊与心疼。大冷天的早晨这般伤心委屈地大哭,谁在夜里欺负啦?樵叶儿先是将手机递给他,继而扑到他怀里,把冰冷的脸贴着他的胸脯。他感到她的眼泪和鼻涕湿了他的衣服。
栗院有些手足无措。樵叶儿一耸一耸着双肩在抽搐。他用双臂箍着她,她还在哭。他不由得往紧又箍了箍她,把嘴贴着她的耳根问:“出啥事了?”“呜呜呜”,她哭得更委屈了。“死人了是不?”樵叶儿的头在他领子下面蹭了一下算是回答。栗院排除了她被人欺负,心里当下豁然了不少。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尤其是一个屋檐下同时有两个棺材瓤子。
栗院先给钟富祥通了电话,把时间腾出来给她帮忙,又按照樵叶儿说的拨了几个电话。
赶前半晌,停尸,扫棺材,清理茅草,请阴阳先生,所有埋人送葬事宜全由乡邻帮着办妥当。到第二天后晌,小梁村所有在外务工的,住了家的,还有下山了移民的都赶了回来。
小梁村不再冷清。是夜,樵叶儿家的院子灯火通明,有现代歌舞还有折子戏。院子外面,支起了一溜子大锅,炖菜、熬萝卜、煮肉。栗院在这里也好多年了,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樵叶儿对他说,借着这次埋老人,要把埋男人骨灰时的补上,要前三天后三天地闹腾。
那些天,小梁村很热闹,小梁村的热闹来自于死人,也叫白喜事。至于红喜事,还有哪个孩子愿意在村子?结个二婚都要在酒店包桌子,只有死人了,落叶归根,魂归故里才有这热闹,但都没有一个寡妇这么办白喜事的气派。
钟富祥少赶一跑猪,问清了她来客人数,荤素的顿数,不待她发话,去了距小梁村近百里路的碾子坪山垴垴寻土猪。
钟富祥在得到栗站长的口风之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个白喜事,乡间人也叫喜丧。喜丧就要待客,眼下的风气有钱没钱都是荤腥待客,一个猪贩子的本事只能是把喜丧待客的肉给包下来。碾子坪的猪至今还是清一色的黑土猪。碾子坪人不用饲料喂猪,因为山高路远,饲料运上去,苞谷運下来,不划算,就用苞谷拌草,一年一槽猪,那样的谷糠草类喂养的才叫肉,每年的年肉,他都是舍近求远去碾子坪。
他早就想替樵叶儿做点啥,不说讨好,至少良心能过去。这几年,猪过夜,人住宿,樵叶儿对自己仁至义尽,更不用说他对她的喜欢。他常常想,任何人不能虚情假意。多少次住在她家,说着话,嗑着瓜子,烫过脚,她搂着他的脚剪指甲剜鸡眼,临了,她到婆婆的厢房睡的时候,回头歉意的那一个笑脸,陪他安安生生地入眠。他憎恨不起来,只有这样的女人值得他去爱,去尊重。
在山里,没有男人的村子,女人看他时的那种馋,那种贪婪。猪贩子也有尊严。他上过人家炕,自己骂过自己流氓。当结算时,顶多是不压秤,算是照顾啦。其实人家女人并没有什么要求,提上裤子要走的时候,那刚兴奋过或者兴奋未过,满脸红润的女人,似乎像她欠了猪贩子的或者亏待了猪贩子,十分麻利地煮上一碗荷包蛋,撒上一撮红糖一撮白糖,瞬时荷包蛋在暗红色的糖水中漂起来,那幸福温和的样儿就像是自己在糖水里泡着,那分儿暖那分儿甜,不是猪贩子是得不到的。送猪送到弯子山道上了,还少不了含情脉脉地叮咛一句,明年这时候再来。
山里人散户养殖,一年一槽。猪走了,他也走了。已经老远了他还能看见那女人眼里噙着的泪花闪闪的。再去的时候,有的随男人去了某个城市不再喂猪了。有的还喂猪,男人在家了,她们竟装作与他不认识。只是趁人不留神,深情地瞥他一眼。借口到饭时,留他吃饭。那一碗手工面擀得筋道,辣子蒜苗用油呛得生香。自己吃着回忆着去年此时,面也就失去了味道。
樵叶儿细皮嫩肉,要不是被太阳晒出的那弯淡淡的红,离开田间后,谁也认不出她是小梁村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地里的庄稼山上的柴,菜畦里的菜、葱,没有把她春笋一般的手指磨损。她擀出的面,捏出的扁食,不但填饱钻山溜渠穿街走巷猪贩子的辘辘饥肠,也把干涸的灵魂滋养。他曾提到过那档子事,都被樵叶儿柔声细气地拒绝了。她说她要为死了的男人留一分尊严。尊严所在就是两个年迈的老人。
他不止一次回忆樵叶儿的气息,包括她从地里干完活回来,还未来得及擦把脸,而带着庄稼或野地里野草以及她自己的体味。自己是猪贩子,永远一身骚臭,在她面前少不得自惭形秽。他从内心感激栗站长,没有这个红铁皮房子,这个小梁村就好比戴云山下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石头,无棱无角的,谁会留意啊。他也恨栗站长,并不纯粹是他拦了财路埋了猪,而是红铁皮房子和樵叶儿土瓦屋之间不隔山不隔水。土房屋成了红铁皮房子的后院子,他想去就去,想来就来,谁知道偷采过桃子还是偷摘过菜?樵叶儿会不会嫌弃他年龄大?也许会把他当干部而不知道他曾是牛大医,现在是一个临时聘用的。
好多次,他想对她说,栗站长说走就会走,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只有猪贩子买下了这条路。
樵叶儿偏偏把栗站长早早就请过来了。
她知道自己重孝压身,低人三分,请栗站长时头上插着一片艾叶,端端正正跪在红铁皮房子门口,弄得栗站长十分难堪,这是死了人请总管的风俗。艾音同矮。“矮三分”了,他没有拒绝。
四邻乡亲盯着,看着关心着寡妇樵叶儿葬公公。七老八十算是喜丧。寡妇人家里外独当,定是鸡飞狗跳一团乱麻嘞。
那几天,林间小道,沟壕毛毛路,不时有人腋下夹着火纸赶往小梁村吊唁。急促的脚步惊跑草丛中的野兔,也惊飞了林子里的鸟儿。还没走到小梁村,就听到喇叭在唱歌,刚踏上小梁村就感到过喜丧大事的气氛,一溜儿大锅,熊熊大火窜着青烟,炖肉、煮菜、蒸白馍,香气扑鼻,惹得邻村的狗也赶过来在人们脚下窜来窜去,狺狺为一根骨头撕咬上一番。总管是一个穿制服、戴大盖帽的公家人。原本怀着对死者临死没见到儿子的同情,眼前的热闹,冲淡了那分蕴酿着的悲伤,一下子没了泪,也没了哭声。
自日子好过以来,村子大凡死了人,彻底改变了多少年来哭天恸地的场面。儿女孝子哭,是亲情,侄儿外甥女婿哭,是做做样子给人看,乡邻们哭得那个劲儿,是自己日子艰难的委屈。俗话说“借人灵堂哭自己的恓惶”,说的就是这。泪水都去了哪里?很简单,日子好过啦。
樵叶儿还是涨红着眼,那深深的双眼皮被肿胀挤没了。这两天她时不时地扒在公公的棺木上哭,哭得人都瘫软了,儿子、女儿、亲戚们拦不住,死了公公是自家灵堂。男人的骨灰回来,她忍着声,嘴唇咬破血,汩汩淌下来。钟富祥没资格,也不能伸手去把她拽起来,只能在人缝中瞅空儿递过一碗水给她。
钟富祥是猪贩子,是客,是旁客,远客,他不用栗院指挥,劈棒子,刨坟土,砍抬死人的杠子,都是他自动做的,偶尔也能扑捉到樵叶儿的惊鸿一瞥,温情、赞赏、感激、爱意都在里边。他不觉得累,恨不得她公公再死几回。
忙得最多的当然是栗院栗站长了。他要按阴阳先生的阴阳课章去做些死人的事情。例如,备殃煞,查家人属相,出灵下葬的时辰,不见猫不闻狗吠。还有待客的全过程。
一袭缟素,又披拖地孝衫。有男人这是男人的角色,没男人了就轮上她了。她很劳累,脸色蜡黄,面目憔悴,头上裹着孝,看不出头发的蓬乱,但从露出来的鬓角和刘海,能感觉到她和往常一样端正。一缕青丝从白孝布下耷拉着,更加显出了她凄楚的美丽。有猪贩子钟富祥,包揽着体力活、杂碎事,栗站长像一位老者一样在人前招呼、坐镇,这场白喜事办得有板、有眼,很风光。
小梁村检疫站的红铁皮房子脱皮,脱成了花秃子。栗站长随手栽下的栗树,不经意间开花结穗,挂上了小果子。他从栗家沟带回了板栗芽子,嫁接了栗树。从树下走过的乡邻瞅着像刺猬一样的栗子果儿,就觉得好笑。笑这个公家人,就是个刺猬般的栗子果儿。一身的刺,可是剥开了,内里却是个好东西。他专门找猪贩子的事,三轮车的,小四轮的,还有乡邻赶猪婆找婆猪的,只要从他眼皮子底下走,他从不放过。吃人饭主人事,渐渐地都觉得他人不坏,就是太认真。有本事把山上的野猪也拦下来?这一句话,把栗院给噎住了。
来这里有些年了,猪贩子渐渐少了。
他心里明白,一旦没有了猪贩子,这个检疫站就失去了意义,他也就该卷铺盖走人了。钟富祥和他有个约定,也包括寡妇樵叶儿在内。
钟富祥诉说收猪难,乡下散养的少了,收一批猪七沟八岔上山下梁还不赚啥钱。大养户都靠的大道,到出槽的时候都是大车去就拉走了,轮不上像他这样的猪贩子。
“小梁村牵肠挂肚嘞。”钟富祥感慨道。
栗站长有几分不屑地说:“你牵肠挂肚的是樵叶儿,关我球事!”
钟富祥道:“咱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樵叶儿要是续嫁到别家,你干看着?”
钟富祥一脸的苦楚,说他都快急死,可樵叶儿说,只要婆婆还有一口气在,她就不嫁人。“老人再活一百岁,我也该死了”,他有些伤感。
就栗站长知道的是,樵叶儿在山下的扶贫安置点已有了房,婆婆八十岁了,死活不离小梁村,不离开土瓦屋。从内心说,红铁皮房子也牵着樵叶儿的心。多少个春风和煦的傍晚,她俩在梁畔畔上被暖风吹着,看天上的星星,说着兄妹般的童年,少年的记忆。多少个冬夜初降,火塘吊罐熬上茶,煨着红薯,两人磕着松子,说着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老话。他大她许多岁,父辈够不上,为兄长有些亏,有事说着话,她就趴在膝盖上睡着了。
他曾有过冲动,想到年龄上的差异,听到厢房传来的呻吟,深深地罪恶感熄灭了欲火,掐死了欲念。
樵叶儿也和他约定了,红房子在,猪贩子还贩猪,她就在小梁村。她习惯了土瓦屋里陈年腐朽的泥土味,爱闻烟熏火燎的柴草香,要是有谁一个失约了,她就是强背着婆婆也要住到山下去,说,人呐,就是活个念想,活个盼头,炕上的病婆婆、红铁皮房子的你,风里雨里的猪贩子,十指连心呐。这些话他俩都信,栗站长心里明白的是,小梁村检疫站是他吃公家饭开始的地方,也是结束的地方。
三人的约定,都怕对方失约,最先扛不住的是钟富祥,他最多一次能赶一百八十头的猪,眼下二十多头,图的是在小梁村歇脚过夜。除了不和樵叶儿上炕,基本上就像一家人。遇上不收猪的日子,就帮她下地,两人哼着黄梅小调儿“你挑水来我浇园”,栗站长就赶到地边操起?头,抡起铁锨。他们粗狂的笑声久久回荡在空寂的戴云山的沟沟岔岔。
栗院照常考勤,樵叶儿照常代签到,所有一个单位应该有的资料,月报年报压了老高一摞子。扳着指头算,栗院快到了退休的年龄。每当看着小梁村,看到水库碧澄澄的水,尤其是樵叶儿臃肿的腰身或影子,不由得生出惆怅来。
这天,樵叶儿突然来到红铁皮房子,大骂栗站长,开口就是不堪入耳的话,他曾见过乡下的泼妇,没想到樵叶儿能泼到这个样子。
“狗日的怂把眼睛糊住了,小梁村的人没死完,”她是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尖儿在骂:“日驴也把驴叫醒啊,你狗日的走了,小梁村还在这里啊……”
栗院一边退一边用手抹着她喷到他脸上的唾沫星子。原来钟富祥奏了他一本,说这几年他捎的死猪,检疫出的病猪都埋在那个洼子的石坑里,说小梁村不再养猪则罢了,再要养猪,槽头不干净,非瘟死不可。
樵叶儿骂自己养虎为患,养一只狼拴在门口,多年了咋就不知道,没留神这个事。钟富祥起来用过早餐,摩托车走了,屁股的烟雾还没散尽,她去了埋死猪的乱石坑。
乱石坑是小梁村后边,走过一条曾经十分宽敞的村道尽头的地方。小梁村人祖辈的祖辈就在这里用镐采石板。戴云山在这里像千层饼似的,呈青绿色。用镐尖儿啄进去,轻轻一撬,偌大的片张石板,匀匀称称被揭起来。再敲成人们能够挪得动、抱得走,而且能扛上房的大小片片。經年日久,采石板的地方就成了大山皱褶里的烂疮。碎石、杂草还有成为了林子的杂树。好多年没有人再采石板了,这里被小梁村人遗忘了。路的模样儿还在,萋萋荒草,埋死猪的地方没长荒草,山风顺坡窜的时候像一把大扫帚齐刷刷一次又一次扫过去,留下百草和泥土的气息。青山常在,四季气息不同。冬天,大地沉睡,四野是枯枝败叶。春到戴云山,泥土芳香,在弥漫,在飘逸。在晨曦中清淡,在午后浓烈。夏秋的戴云山,就完全被浸泡在密密匝匝透不过气的绿野之中,生机遍布。不饮小梁村那眼汩汩山泉的人是没有这种体会的。
樵叶儿不用蹙鼻子就闻到了猪的尸体臭味,死老鼠般的臭味,她拽起脚下的青藤蔓,带出来的沙土上有猪骨头。当下就气不打一处来。她恨自己不如猪,骂自己没心没肺。自她嫁过来小梁村一直槽头兴旺,六畜平安。这些年养牲口的人越来越少,就连自己家也空槽,空圈不养牲口了,但这里永远是小梁村人的窝巢啊。天南地北,这里是根,要是惹上病,传染给人,子孙后代都会骂自己不是東西。村里没有几户人,都是老人孩子,可是祖坟在这里,遇到战乱人瘟,这里是避风港……
她还骂钟富祥,好几年了也不给她提个醒,昨晚在炕头上才说话给自己。这个猪贩子他说他也赶不了多久的猪了,赔不起。像是要交代后事一样才说死猪这一档子事。
栗站长被骂了一个狗血喷头,幸好身边没人,或者是樵叶儿瞅着四下没人才骂的,也许她更怕埋死猪的事挑明了传出去,落小梁村人骂,还要被邻村人骂。于是,她把这些无法排遣的怨气对着栗院以骂的形式释放,并在想着怎么样才能把罪恶消除。
这时,栗站长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她就是小梁村的百姓啊,哪怕只有一个人,它还是小梁村。凡走出去的人,没有谁说他不是小梁村的,不论死猪是不是会传染瘟疫,她是对的,只不过骂得狠了点。要得公道打个颠倒,要是谁把死猪埋在栗家沟,他会打死谁,至少也要打断谁的骨头。将心比,都一理,她是小梁村唯一还在替小梁村说话的人。骂他,是自己活该,罪有应得,罪该万死。
他替樵叶儿在自己头上杵了两下,当再杵第三下时被樵叶儿上前扯住了胳膊。
一个女人家骂人,动嘴皮子的劲儿大着哩,要拦住一个男人的自戕很吃力,栗站长还在把第三下杵在自己头上,樵叶儿为她没拦住他哭着哀求:“别打了,要打就打我吧。”她把头塞到他怀里,把他的双手往她的头上杵。
栗站长没劲儿了。樵叶儿仰起脸,紧紧贴着他嘤嘤地哭着。说小梁村还有没有人再回来,猪圈牛圈空了,你把死猪埋就埋了,死不了人,可别把这当成小梁村人好欺负。
栗站长心里在发颤,连连说,叶儿啊,哥咋能欺负人呢?凭你樵叶儿对我栗院深情厚谊,我心中有数啊,人心换人心,五两换半斤,我要是有心欺负你,欺负小梁村,上苍不容,戴云山作证,让我立马患上猪瘟。
他有太多的话要说,他也没有几个月的日子就要办手续,回栗家沟了,是有一份退休工资的,十多年在这里,樵叶儿和自己的相互支撑,温暖,让人心里踏实,咋就为埋死猪,自己咋就这么对不起人呢?他还想说的话很多,却被她甜甜润润的嘴唇给堵住了,樵叶儿的柔舌醉倒了他。
猪贩子钟富祥交了桃花运,在小梁村好上一个小寡妇的事在行里流传已久,迟迟不见结果。有人改行从西安、河南贩白条肉,或者干脆做起一条龙的生意,就是把肉拉回来,做包席。白条肉变成红案子。上桌子,没少赚钱。钟富祥却依然如故,吊死鬼寻绳一般,死活磨叽着。他说是栗站长求他再陪陪他,谁都不信。小寡妇都成老寡妇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樵叶儿埋公公白喜之日,他的朋友都捧场了,两大桌子齐刷刷西装革履,脖子上勒着领带,一个个油头粉面。这其中有栗站长认得的,被安排在待客的上席。几十人正襟危坐,温文尔雅。樵叶儿的亲戚中没有,乡邻好生奇怪。钟富祥满脸得意地对她说,“朋友,一来捧场,二来是替我操心,想见见你。”樵叶儿心中暗喜,猪贩子竟有这样的朋友,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在宴席答谢仪式上,樵叶儿领着儿女孝子致谢时,先给这两大桌子人磕了头,几十桌子人停下筷子扭过头来看着,一片默默惊叹和赞许。为寡妇樵叶儿长了脸,也为钟富祥增加了底气。有邻桌莫名其妙地嗅到了浓浓的猪气味和“百毒杀”消毒液气味儿。
过后,钟富祥对栗站长说,那些狗日的硬是要他在州城聚福楼摆了酒席,替他退了随的份子钱,他不想落人情债。那些人说从未打过领带,差点儿勒死了,这是后话。
樵叶儿和猪贩子的事也就是从那天由暗转明,都是明眼人,也说般配。有好事者暗地里告诫樵叶儿说娃他爷三年不过办不得喜事。樵叶儿咬着嘴唇严肃地说,只要婆婆在一天,就不办。
栗院为樵叶儿白喜事当总管,有钟富祥从碾子坪弄来的两头猪下水,杂肝、白条都有了。就按樵叶儿的意思做了“十三花”,六蒸三炒,四大件,外加一碗栗家沟小酥肉,八个凉盘子在外,整整吃了三个多小时,且不说坟头鼓乐唢呐声声鞭炮,光是门前礼桌子前的黑纱料挂了长长两溜子,还有干礼。是来的人无不啧啧。栗站长把事管得井井有条,为樵叶儿把一场埋人的大事过得体面到位,超过了有男人的家。
有一道酸菜豆腐丸子汤叫扫席汤,是临结束时的一种提示“菜上完了”,调侃说法是“滚蛋汤”。
扫席汤端上来之前要有人说“酒话”,是这一带的乡俗,原意可能是劝酒,或酒喝多了的人说话,到今天实际是在答谢乡邻亲友,一般由乡绅、族长或家族有头有脸的人来说酒话。这天就自然轮到了栗站长。
他用乐队的话筒,周吴郑王地站在乐队搭成的台子上,挪开话筒干咳了两声之后,用带着浓浓的栗家沟味道的普通话,说起了酒话。为此和主家樵叶儿还做了沟通。樵叶儿说,你是公家人说普通话合身份。
他把目光向偌大的场院扫过,不说有多么目光炯炯或者叫目光如炬吧,也算是神采飞扬,喊道,“姑家舅家,老小的外家,小梁上村下院的,沟脑梁畔的,蒸馍擀面的,搭火做饭的,剥葱砸蒜的,掌勺主案的,樵叶儿家的白喜事,承蒙众亲邻友相帮,孝子致谢。”
栗院说着酒话,一个优美的弓腰示请,乐队一阵锁呐锣鼓,樵叶儿和一对儿女披麻戴孝地向酒席款款地下跪作揖谢过。
栗院又道,“后梁南渠的,看客安席的、洗菜的、淘米的、还有涮涮洗洗的,山高路远随礼的,挑水的、劈柴的、随了份子没来的,还有摇宝打牌的,抬灵的、拉绳的,还有熬夜到明的,记账的、录相的,还有连跳带唱的,天冷坐炕的……孝子磕头致谢。”
小梁村这些年来办过多少红白喜事,也三十、五十、近百桌地酒席待客,谁都想挣个脸面,一家赛过一家,却没有寡妇樵叶儿埋公公的白喜事办得这么体面、热闹,吃的好坏且不说,就凭栗院栗站长这一席酒话,这么顺口、动人。
随着乡邻的“啧啧”声,樵叶儿满足了,做最后一个跪谢作揖。再抬头时,从鬓角散落下来的一绺头发被泪水裹着贴在脸上,那一瞬间凄楚和灯灭般的美,把本是以吃为主的白喜事推向高潮,乐队再次奏响欢快的锣鼓。
酒席间有人提议给总管磕头致谢,栗院还没反应过来,樵叶儿和儿女就跑在栗院面前。
栗站长在小梁村以及四乡八邻,三梁五沟人眼里成了人物,会给牲口看病不说,还能给人治个小疼小痒,谁家的大事小情没主意,或者有小难题就到红房子找他。逢年过节只要不回栗家沟,就一定会被这家请,那家约,曾经一天吃过五家人的饭。樵叶儿替栗站长高兴,也后悔他刚来的那一两年没珍惜。确实有男人和没男人不一样。男人活着时,走得再远再久,她稀罕谁?极少请他吃饭。没事串门子是那样的漫不经心。男人殁了,痛苦自不必说,她突然觉得这个栗站长对她多么重要。
戒备和期待同时煎熬着她。当光棍儿猪贩子钟富祥进入自己的生活,戒备和期许不再煎熬。红房子是娘家屋,栗站长是娘家亲,一件新衣,一个发卡,先是由他鉴定好坏才决定戴上、穿上。
乡邻把栗站长仰天望鹰,高看一眼,凡待客坐席,诸如婚丧嫁娶,都邀请他穿上工作服坐上席,后来演绎到给崽子伢儿做满月,建房上梁,男人三十六,老人祝寿,都以请到栗站长为幸事。他也三十五十随份子,并接受主家烟酒酬谢,份子钱慢慢涨了,他有些受不了,话传到了栗家沟,他回去被婆娘骂一顿,游狗、狗踅油葫芦、打听生日吃满月。他有口难辩。
风不吹树不摇。关于栗院的事被风吹到管他的人耳朵里,那些人恨不得打他两下子。聘用归聘用,也是公家人,咋能没形没态,好在快到退休的年龄了,也就再没做任何处理。当然,他知道了这情况,也是同样认为要退了,就不会再有红铁皮房子,不会再回小梁村。三人的约定如铁。
栗站长汇报了埋病死猪的情况,把樵叶儿骂他的事实扩大了许多倍,作为他临离开岗位的一项善后工作。
谁都知道小梁村的检疫站条件差,栗站长兢兢业业很不容易,亏得他那样敬业,这多年州城没有五号病、口蹄疫之类的传染。梁村检疫站汇报的事,不由被重视、正视。栗院栗站长被约有百人之多的农民围攻、谩骂、殴打、吐唾沫,泪水混着流下。栗院栗站长的医疗费和补助,没有几天被落实了。
樵叶儿翘着兰花指点着钱,又看着栗院写的汇报,娇嗔道:“栗子哥,哥哥的哥,小梁村拿扫帚扫也没有多少人啊!”她十分温柔地看了一眼又说:“谁打了,谁唾了,啐你,香不死嘞。”
毕竟政府没把小梁村遗忘,哪怕小梁村最后只有一条狗,这里都是小梁村。樵叶儿背着装满消毒水的喷雾器,栗站长拿着她家的镰刀,锄头,踩着荆棘来到乱石坑。
樵叶儿帮他卸去背夹带子,把喷雾器挨坡坎放好,操起镰刀割去青蔓茅草。山里长大的女人,不论大田还是灶台都和她的长相身段相称,此刻割去茅草才能喷药的她,不怕草叶划伤了胳膊腿儿,撸起了衣袖,镰刀闪着寒光,而她白藕一般的胳膊和镰刀同时在起舞,煞是好看。她不让他替换她,直起腰身喘气的时候,攥着镰,把镰刀杵到地上,撩起衣襟擦汗,也不回避他,雪白的腹部,早已消退了的妊娠纹,淡淡的印子落在臃肿的肚皮上,菊花般的肚脐眼有些狡黠地看着他,下垂的双乳,深色的乳晕……栗院的眼睛痴了,挪不开。
樵叶儿有些难堪和不自在,脸上飞出一坨红晕,瞟一眼他。“噗嗤”一声笑了,笑得粲然,说道:“你又不是没见过?”说话间已经放下衣襟,又说:“你来小梁村不到五十岁吧?”
“嗯呐。”
“如狼似虎的年纪。”
“嘁!”
樵叶儿不自在地捏着衣襟往下拽了拽道,“我防着你嘞”,她的手伸向一棵苦参草,撸起穗儿说,“那死鬼活着的时候,我为他守身,我有时怕我扛不住”
栗院说,“我没把你咋啊?”他有些严肃地说,“我想过,端上公家饭碗不容易,和你,和小梁村人来往这叫群众关系,若有个风吹草动的事,保不准找个理由就把我开回栗家沟了,”他见樵叶儿凝重地望着远方,又说:“钟富祥人好着哩,你也有个落脚。”
樵叶儿已收回目光,撒开手,绿黄色的苦参穗儿纷纷落在砂石上,她又挥起镰刀,弯下腰已经撸过一把草了,才说道,“人太俗气,还有些粗野,不像你,是个公家人”,说話间,又是“蹭蹭蹭”撸倒一片茅草蔓。
他接过话茬:“你知道他是贩猪的,能雅起来吗?”
“哼哼哼,猪贩子雅了,除非公鸡会下蛋,”她说着,又割倒一把茅草。
“过日子,啥雅不雅的,”栗院道。
樵叶儿接过一句:“你管猪贩子,就兴你”,她长吁一口气:“你要是他那该多好”,说罢又撅起屁股抡起镰刀割茅草。
栗院和她说过多少带温情的话,此时又一阵暖暖的暖着他的心,他不由叹气,“廉颇老矣!”“无欲则刚”,他牛头不对马嘴的胡乱想着,应该是“不刚则无欲”,曾经的冲动,在友谊感情中升华,以另一种别样的情愫存在着。
他深情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欲望冲动没有了,有的是不舍和深情。在小梁村毕竟待过这么多年,这山这水,这芳草的清香,还有她的风情……樵叶儿不让他换她,坚持再割一阵儿,空地大了,毒消能远一点儿。
他把樵叶儿身后的草撸到坡坎下堆着,偌大的草垛散发着清香,他躺在草垛上,被清香包裹着,同时也嗅到来自她身上的汗香气息。有高远湛蓝的天空,林中喳喳的小鸟,他感觉十分惬意。最后几把草,樵叶儿镰刀挥出去有些吃力,她胸前的两只小白兔随着她的动弹跃跃欲试,她知道他在看着自己,他喜欢就让他看吧。还飞过去一个媚眼儿,又撇了一下嘴角,很经典的一个动作。他觉得很勾魂儿。
乱石场的荒草茅草几乎割完了。樵叶儿这才想起钟富祥给她揭火,是想敲诈检疫站,她觉得不应该,荒山野地,风吹日晒,能有鬼的瘟?内心几丝儿歉疚。
栗站长让她也戴上了口罩,刚刚喷完药,林子中一阵悉悉索索,紧接着“嚎嚎”声,野猪叫着向林子深处窜去。她说:“这些猪就在林子里,是消毒水儿气味冲跑了野猪。”
这应该是钟富祥猪贩子生涯的最后一趟跑猪了。看着猪一条线傻乎乎小脚碎步的样儿,说不出的亲切和心爱,和人打交道用心思,费心机,和猪打交道不设防,不戒备。秤高杆低,卖啥价,都是人和人在计较猪,猪才不管人谈的求事。直到卸了头,尾巴给叼到嘴上,还闭上眼睛,笑吟吟的样子看人们为铜子在争高论低。
钟富祥习惯了猪的嚎叫以及猪的嬉戏欢叫,从中还能判断出哪头猪能出多少肉。他喜欢小肚子二元或者三元猪,重量轻下水少,瘦肉多,膘肉薄,杀房就图卖相;最不喜欢的是土种猪,宽脊梁杆大肚子,这种猪出秤压砣,主要是下膪肉多。偏偏这跑猪多半是这种猪。
樵叶儿早早给猪备了食儿,给钟富祥备好饭。这段日子,当得知栗站长要退休的消息,三人约定就以他而行动了。否则钟富祥再艰难也不至于立马做不成生意。她下山去住也不在乎一年半载。栗院要退休是政策,谁也拦不住。樵叶儿说,本说是等婆婆百年之后再下山、再和猪贩子办手续摆宴席的。钟富祥帮着把该拿下山的都拿下去了,早就备好拉婆婆下山的车。
他把猪赶到圈里,手还在脸盆上搭着,樵叶儿惊悚地跑过来,压低声音说:“有一头野猪在猪圈里。”
“你该不是花了眼了?”他问。
“嘘——”,她怕惊动野猪,那样会伤人的。
他也感到意外,张着满是肥皂沫的手到猪圈外,一眼就看到了正把头扎进猪槽吃食的那头野猪。经自己收买的猪,谁是谁家来的,多少重,基本在他心里有数。这是一头很普通的成年公野猪,身形瘦,个子高,毛色黑白间杂,而且粗壮,吊裆吊着卵子,像两个大棒儿木瓜。
他折身洗干净手,给她说:“别咋呼,今天多倒些食儿就是,添丁加口,而且是大饭量的一口子。”他稀奇又兴奋,人只要有了人气,连猪也愿意潮,像有梧桐的凤凰,家有猪贩子,只能招呼野猪。
樵叶儿和钟富祥说好了,下山后不贩猪了开肉店,要栗站长过来算账收钱,她要伺候婆婆顾不上生意。这样本来就是很令人高兴的,突然无端多出一头猪,而且是野猪,雪里送炭君子少,锦上添花小人多。野猪是赶来锦上添花来了。
钟富祥只听人说猪跑出去,只要混进野猪群就成了野猪,可不知道野猪进了家猪群是啥样儿。这么多年,他曾见过野猪排队,那是从二道河过来洞儿崖下十多里没人的地方。他蹲在茅草丛里方便的时候,约有七八头杂毛猪也一字儿学着他的猪队伍匀匀称称不紧不慢地尾随着,同样是那么乖巧可爱,他把自己和它们的距离拉开,以免惊动。樵叶儿常常戏谑说他爱猪胜过了爱她。一个猪贩子不爱猪,去爱猫爱狗才奇怪了。多么希望这群野猪和他一样走村过店地招摇。确实野猪把庄户人家害苦了,能成群结队地进杀房多快慰!可离人家户还有一里地的时候,野猪们一哄而散,嗷嗷叫着钻进林子,乱蹄儿踩出的尘土扬起老高,引起猪队伍好一阵骚乱,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秩序。
他知道野猪靠不住。单枪匹马的这头猪是咋样混进来的?
突然回忆起前晌收买过一头草肉猪,水门子胀得老起,咋看像跑草的母猪。正在迟疑中,主家说本来是想留着猪婆下崽,可是猪崽子价钱不好,就改喂肉猪,草猪大了不好劁,成了走花子,时不时就胀了起来。他真的想把这头走花子当成母猪价买了,再一想,走花子猪难上膘,时不时发胀,只要胀了就不吃食,塌下去才吃,一周就不上膘。谁把草猪劁成走花子,主家要讨回劁猪的钱的。“不怪劁猪的,半桩子草猪不比伢猪好做活,走花了只是多喂些日子噻,”主家是个老女人,说话地道乡间人。她给自己他倒了一碗糖煎水,又补上说:“你扣五斤秤杆吧,猪和人一样不正经了就不值钱了。”
他没扣秤,也没少钱,不料就惹来了野公猪,“家有光棍招棍光”。
樵叶儿嘻嘻地要他把这头野猪留下,说不定能野公猪搭圈了,搭上了还能下一窝野猪崽,红毛儿红眼睛的。
他嘿嘿道:“人叫骚情,猪叫搭圈,牛叫跑草,鸡叫踏蛋,走花子和人一样只骚情不怀崽的。”他为自己知道得多而得意。她却几分失望。
“那也不能白搭一顿食嘞,”她思索了一下又说:“咱俩把它捆了拖到杀房。”
这回,钟富祥更显出他的智谋:“放着自在不自在,逮个老鼠咬布袋,猪把咱俩谁咬了都不划算。”
她瞪大了眼睛说:“真的?”不等他回答,她又说:“棒打鸳鸯是不是太狠了点儿?”
钟富祥困意袭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吃饱了的野公猪不时地趴到走花子身上做爱。其它的肉猪们因打小就被阉了,瞪着一双双混沌的猪眼,弄不明白它俩一个呼呼哧哧一个哼哼唧唧是什么游戏。于是就咬住尾巴往下拽,拽一下野公猪嚎叫一声,张开了大嘴不满意,猪们轮番去拽它,它嚎叫也唬不住谁,加之走花子猪发情不到位,也表现得不好,不配合,就是漫不经心地转,来回走,野公猪十分懊恼却不放弃。
樵叶儿看着野公猪猴急的样儿和无端的动作,羞红了脸,像是看了一场黄色录像似的,早早安頓了婆婆睡下,急急和钟富祥钻进了被窝。
不出钟富祥所料,当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赶猪下山的时候,刚走出小梁村,野公猪撇下走花子,箭一般窜进了林子,对走花子连看也不看一眼。而走花子混在猪群里,对昨夜好像没有什么回忆。猪们又一条线地走开了。
一片冬云撵着钟富祥的脚后跟飘过来,不久戴云山上就一直阴沉着。
红铁皮房子好多天都挂着锁,人们从这里走过,不再见到栗站长的影子,这个曾是猪贩子恨不得泼粪的关隘突然消失了。两个木三脚,一根有斑马纹的长椽,曾有人恨不得用斧子劈了当柴烧,此刻早已缺胳膊断腿地散在茅草中。斑马杆倒在路外,不再浑身霸气地横在马路上,虽说是普普通通一根长椽,斑马纹也是染上去的,木三脚一左一右地放着,它们被栗站长端端正正地一放,离地面也就几十公分,猪贩子们跨不过去,谁要强行跨过去,或者私自挪开杆子,那就是对“王法”的不敬,猪贩子是生意人,哪有生意人和“王法”过不去的?
随着栗站长离去,这里冷清了。斑马杆,木三脚失去了威严,在旷野里是那样潦倒和落寞。钟富祥和他脸红了、脸黑了十几年,最后一趟猪要过斑马杆时,他对栗站长指着那头野公猪说:“那一头不算数。”
“为啥?野猪也是猪。”栗站长严肃中带调侃。
钟富祥淡淡地回答:“聘用的。”说罢大笑。
栗院撂下一句,“狗日的猪贩子!”
钟富祥的猪刚过完,他就挪了杆子,随便一扔,就扔到了路外,不然夜里绊倒了人,就造了孽了。
他帮钟富祥赶猪下山,一路上侃大山。当野公猪窜上林子时,两人相视大笑,笑得轻松,憨实。
说退休文件今天刚到,钟富祥说他肉店的肉架子、墩子都齐备了,还说了些过去的一些事。二人难免有点怅怅然。
分手时两人看看天,同时说了句:“一时来一时去,谁不等谁是他姨。”说好还要再回小梁村和樵叶儿三人喝一场散伙酒,不醉不休。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