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
我总觉得老大一直躲在火光的阴影里。
这是个酒吧,老大和我楚河汉界地面对面坐着,各喝各的酒水。他习惯于靠墙而坐,似乎担心被霰弹打中。这不怨他,时光把当年的热血青年浸泡成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后,我们都学会小心谨慎了。窗外是银城春天的夜晚,老大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云南的燠热漠河的冷,那是他经年游历的谈资,与我无关。我漫无目的地听着,直到他说到昆明的蝴蝶泉时,才倏地想起那团火来。
那团火差点烧掉了1988年的银城师范学校。那时,学校有个酷爱写诗的女生,脸上有粒黑痣,整日梦游似的游荡在校园里。某天晚上,女生宿舍没了光,因为熄灯铃响过,有人极负责任地拉下电闸了。有痣女生还在写诗,她点起蜡烛,挑灯夜战,写着写着,忽略了一个事实:那是夏天,为抵御蚊子的袭击,宿舍里挂上了学校统一配发的蚊帐。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蚊帐忽地吐出火苗。她吓傻了,看见朵朵火花就像翩翩起舞的红蝴蝶,从她诗稿里飞了出来。等她醒过神来,那团火被一盆水浇灭了。那盆水是同宿舍女生还没来得及倒掉的洗脚水,它扑灭了火,也把有痣女生浇成了落汤鸡。事情传出后,我们纷纷对那场未遂的火灾表示遗憾——那时,我们总是不能如愿以偿。
事情已过去好多年,我早就忘记有痣女生的名字了。有些小事情我们总淡忘着,或者闭口不谈。
也许是酒喝得淡而无味了,老大突然说,小六子,你还记得那年夏天河边群殴事件吗?
什么?
老大热切地盯着我,就是咱们工校生跟你們师范生打群架呀!你怎么会不记得了?
是吗?为了不辜负老大的期望,我转动脑袋搜索起学校生活的记忆,总算想起那场青春期的意外事故来,便点点头,嗯,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儿。
老大兴奋起来,想起来了吧!那回,咱们工校生的镀锌铁管、你们师范生的标枪哑铃,乱飞乱舞,好多人被打得头破血流,都把河水染红了。
我有些诧异,当年学校前的那条河可能会流淌着暴力、罪恶和污物,可我记得那场河边的战斗并没有打响,只是摆了个阵式就草草收场了,难道我的记忆有误?
我觑向老大,那后来呢?
后来,公安来了,把受伤的学生像扔麻袋一样扔进警车,拉响警笛走了。那会儿,我真担心公安会把那些血糊啦叽的同学送到银城肉联厂去哦。
我费力地摇着脑袋,可记忆却跟老大的说法背道而驰着,根本寻不到丝毫打斗的痕迹,没法跟他共同拥有那段回忆。
老大热烈地说了起来。他说,在那场战斗中,他拎着冰冷的镀锌铁管,率领工校生直扑师范生。他当头一棒,就把姓郭的师范生扫进了河里。然后,呐喊声、痛呼声乱成一片,一群男生捉对厮杀在一起,演绎出冷兵器时代的战斗场面。他说,当时月光很亮,河水发黑,血水很红,他在用铁管敲打别人的头时,真切地听见了血汩汩的欢叫声。
我不该不相信老大,可我真的记得那场战斗并没有爆发。我想,要么老大错了,要么我错了,要弄清那场战斗的真相,只有重返1988年了。
老大喋喋不休着,他那大腹、秃顶的模样,让我无法将眼前的珠宝商跟当年的工校生对上号,甚至觉得他有几分像臆想症患者。但我可以肯定,这是酒吧,不是银城精神病院。
老大越说越亢奋,脸上涌上难得的酡红。
我只有作聆听状,耐心地等待他脸上的红色褪去。
我看见老大在酒吧的光影里,像个溺水的人。
先说说当年的老大吧。
老大是我在矿山中学的同学,却不是矿工子弟。那座铁矿位于离银城很远的大山坳里,那儿有矿井、矿灯房、炸药库、学校、卫生所、灯光球场,还有日本鬼子留下的铁轨。那儿有一排排高低错落的平房楼房,好几千矿工及家属生活在那儿,就像活在岛上。老大是从省城来到我们矿山插班就读的,他说他曾是省城机械厂一带少年混混的头目,主要负责撬商店、泡马子、打群架之类的工作,前呼后拥,颇为风光。可老话说得好: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在一次公安严打搜捕中,他成了一条漏网之鱼,不得不来到我们矿山投奔他的舅舅。这话可信度很高,因为他颇有江湖大哥的风范,整天用摩丝把背头梳得一丝不苟,任何有舞蹈天赋的苍蝇都没法在上面滑行。他的脖子上常围着一条长长的白色围巾,一看就是抄袭电视剧《上海滩》的做派。他团结同学,深受爱戴。
那时,我常以复习功课为名去老大舅舅家玩儿,因为他舅舅有四个叫梅、菊、兰、竹的女儿,个个长得挺好看。每次去他舅舅家,我都能看见老大拿着一面小镜子,挤着脸上的青春痘,或者咬紧嘴唇练习咬纹,据他说嘴角两边的纹路在女性眼里,表明男人的坚韧和自信程度,我很羡慕他的咬纹深度。不过,有天晚上发生的小事让我对他有些失望。那是个夏日的晚上,我和他在矿保卫科复习英语后,就在长条凳上睡熟了。夜半,我听到粗粗的喘气声,以为不明的动物前来拜访,吓得不敢吱声,直到那声响消失后才猛地拉亮日光灯。灯光太强,我眼前一黑,接着就看见他光着身子站在灿烂的光芒下,用保卫科长的洗脸毛巾擦拭着胯部,那里有一淌过期的牛奶。我问,你这是在干啥?他仍直直地站着,不屑一顾看着我,嘻!这你都不晓得?你生理卫生课没学好呢,这叫遗精!我闭上眼,闻见一股气味在清凉的空气里游动。我想,原来老大不过如此,他不讲究卫生。
我们跟老大是拜过把子的。那个黄昏,我们沿着矿山的铁轨往前走,踢踏着铁道边的石子越走越远。就在黑色来临之前,老大说,我们义结金兰吧。我们没有异议,就依序面对即将熄去的夕阳跪下,掬土为坛,插草为香,齐声说了些生死相依、患难与共的话,那些话比参加少先队宣誓还提气。不过,我们没有刺破手指歃血为盟,我们都怕疼,不想自残。如此,我们就成兄弟了,老大居首,我名列老六。至于中间的老二、老三、老四暂时忽略不计,而老五则是个叫花儿的女生,她当年长得敦实,常常帮家属工的她妈推着矿车一溜儿小跑,颇受矿山妇女们的好评——她也许就是凭那把力气才以花木兰的姿态混入我们队伍的。
那年夏天,我和老大、老五都考上了银城的学校,也算是殊途同归,怪不容易的。其实,银城就是由诸多矿山、工厂之类的小岛组成的群岛而已。那时,银城有好多学校,冶金、煤炭、化工、纺织等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技工学校,比如,老大在工校,可能会成为一个优秀的钳工;花儿上的是卫校,毕业后就能成为一名光荣的白衣天使;而我是师范生,注定要成為人民老师。我们的学校都在银城南郊,三所学校被一条从小城老街流来的河串在一起,河里长年累月漂浮着菜叶、衣物、鱼泡般的避孕套以及其他,颇有些“君住江之头,妾住江之尾”的味儿。它们就像孪生子,没有多大差别,如果非要辨出个雌雄,主要区别有三:一是工校男生多,师范女生多,卫校几乎全是女生;二是工校为工厂矿山输送技术人才,师范为学校定制教育工作者,卫校盛产护士;三是工校的标志性场所是校办工厂,师范则以琴房为特色,卫校有好多生理解剖室。其实,那些学校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工厂,专门制造职业者。可奇怪的是,那些学校仍供不应求,银城一些少年仍无学可上,游逛在街上的台球室、录像厅里,等待着父亲退伍后子承父业。这让有学可上的我们有些脱颖而出的感觉,对光明的未来充满期待。可老大是个异类,他很不满意自己的工校生活,总忧郁地对我说:“在印第安土人学校里,有时候印第安少年学生在毕业照片时,一个个衣服整洁,眼睛里闪着志气的火焰,似乎预示着他们将来要做大事业,但大部分学生回到部落后,奋斗不了多久,就不能坚持理想了,就会坠入苛安的老式生活了。”多年后我才得知这话是林语堂在《成功之路》中说的,有那么点意思。可我觉得作家普遍不靠谱,比如一个叫巴乌托夫斯基的人说:“对生活,对我们周围一切诗意的理解,是童年时代给予我们的最伟大的馈赠”,就纯属扯淡。我们的老大就常用口头禅表示对女性或生活并不诗意的态度,他说:妈的,真让人感冒!
于是,那场与感冒有关的战斗就要发生了。
据百科词条解释:感冒也称呼吸道感染,主要症状为恶寒发热、头痛流涕等,是由多种病毒引发的一种呼吸道常见病。我没法不相信科学,因为在师范的某天我感冒了,那应该是在春夏之交的六月,学校里那些脱去毛衣换上裙子的女生就能证明这一点。我盖上两床棉被都扼制不住身体发冷,把鼻子扭红了都阻止不住鼻涕往下流,更要命的是泪眼婆娑就像个动情的小女生。
那次感冒起因是洗澡引起的。我们学校男生洗澡房很大,是一间能容纳百余名学生上课的大教室改造的,一面墙上横穿着铁色水管,上面伸出一个个水龙头,看上去就像一棵树上结满了果实。于是,每每傍晚,成排的男生光屁股站在水龙头下,让水流冲过白花花的沟沟壑壑。另一群男生捧着脸盆和毛巾在一旁等待着,不耐烦地敲响破盆或吼上一嗓子。那些脸盆是学校统一发放的,款式统一,偶尔会被人混淆拿乱,但也无妨,上面的编号会让它们找回自己的主人。那个洗澡房气味不雅,总有荷尔蒙和尿气经久不散。我不愿意去那儿,可不得不去。那天我在那儿冲了一回澡,打了九个喷嚏,感冒也就在所难免了。
我不喜欢去洗澡房,可睡在上铺的兄弟郭靖却喜欢去那儿。只要天气允许,他都会在黄昏时踢上一场足球,然后穿着短裤走进洗澡房,一洗就是两个小时。这跟他一身好肌肉有关。他常在周末被三五成群的女生邀去看电影逛夜市,充当护花使者。那些女生偶尔会在学校食堂就餐时合资为他打一份油光可鉴的红烧肉,以表感谢。郭靖在大庭广众之下吃得有滋有味,令人艳羡,可一回宿舍就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就跟吃了耗子药一样。我不明白他苦恼什么,就向卫校的花儿求教。花儿笑,小六子,你真不开窍!那些女生集体给他买红烧肉,就是说她们谁都对他没那种意思,只把他当作共有的大灯泡,他能乐意吗?我急问,那些女生为什么对他没那种意思呢?他那么威猛,人又好。花儿嗤地一笑,你问我,我问谁去?我讶然,没想到女生这么奇怪,心里为冤大头郭靖叫屈。可郭靖只在吃红烧肉时消沉一会儿,又会意气风发地列席女生们的活动。
那个感冒的周末,学校里人影稀少,我走在明晃晃的阳光下,跟流浪狗似的。我能偶尔看见女生穿着短裙擦肩而过,如果当时我仍健康,一定能借助想象看见她们的臀部,而且信心十足地认为迟早有一天我可以亲眼证实那里面的物体是白色的。可我感冒了,浑身乏力,没有多余的劲头去想象美好的事物。我想我得找个人共度时光了。我原本想去小河上游的卫校找老五花儿,毕竟她是女的,而且是学医的,也许此去寻她对我的感冒有益。那时的花儿好看多了,胖胖的身材婀娜起来,说话细声细语起来,不再穿她妈的肥大的蓝色工作服,而是穿起裙子和高跟鞋招摇过市了。我想找花儿没有具体的想法,无非是想跟她逛逛街看看电影什么的,虽然那些事单调乏味,但形如一对小情人的感觉让我兴奋。我俩曾在某个晚上游荡在卫校后的小树林里,看见两个学生搂在一起练习接吻。花儿脸一红,就跑了。那样的事儿让我对小树林充满着向往,可那个周末我揉着鼻子想了半天,决定不去找花儿。我觉得感冒的样子不雅,而且作为卫校学生,她一定知道感冒具有传染性,不便于亲密接触。更主要的是,我挺烦卫校值班室的看门老头,那个老头总戴着灰旧的鸭舌帽,像个资深的特殊战线工作者,总是让我填写表格,并且将鼻孔凑近我嗅来嗅去。我想,每个到卫校的男生都有把老头胡萝卜一样的鼻子扭下来的冲动,只是没机会下手罢了。
于是,我就去工校找老大。那是傍晚,我想如果赶得巧可能会在那儿混上一顿美味,因为工校学生刚刚集体罢过餐,饭菜添了些肉色,比我们学校的伙食好多了——据说那个工校生罢餐事件就是老大发动起来的。我沿着河走,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树下,面对河水无动于衷,就跟石雕似的。我没细看她,晃晃荡荡向前走。等我走到工校宿舍时,失望地发现老大不在校。他的宿友看见我不停地用手帕擦眼泪,认真地问我找老大到底有啥事。我含糊地说“没事儿”,就转身走出了工校。走到河边时,那个女子还站在树下,只是在夜色中更模糊了。我突然想她会不会跳河,想到这儿就加快了脚步。我知道自己是旱鸭子,而且如果她真的想死,谁也救不了她。我越走越快,担心身后的河水会突然发出沉闷的“卟嗵”声。
第二天,我就请假回家了。在家里待了两天,我的感冒不治而愈,可没想到它却引发了一场即将发生的流血事件。至于那事情的起因并非我亲眼所见,现在说起来难免有些虚构的成分,可我压根儿没恳求谁非信不可。
据说,我请假回家的当天晚上,老大就带着一伙工校生,穿着统一的蓝色运动服,各拿约50公分长的铁棍,开拔到师范學校。当时,我的亲爱的同学们正在教室里上晚自习。老大用铁棍敲打着课桌,挨个问,你们谁欺负我们的小六子了?师范同学大多斯文地回答了他的提问,一致认为那个所谓的小六子痛哭流涕只是流行性感冒引起的。可老大不肯相信,仍坚持不懈地往下问。当问到我的上铺郭靖时,郭靖昂着头,抱着肩,冷眼看着老大,始终一言不发。
老大盯着郭靖,郭靖盯着老大。两人对视了十多秒,老大一笑,你不服是吧?
郭靖冷哼。
好!我想我们应该有个精彩的解决方式,对吧?
郭靖不说话,眼里一片霜色。
老大把嘴角的咬纹咬得更深了,我们都是男人,那就约定十六天后的晚上,各带十人在河边一战吧!
郭靖脸上肌肉动了动,行!
好,那就击掌为誓!
“啪”的击掌声传出后,老大吹声口哨,领着持棍的工校生踢踢踏踏而去,教室里一阵喧嚣声骤起。
如果这个说法是基本可信的,那么之后发生的事就有可能成为一个不赖的故事。可我只能告诉你,生活没有故事,故事都是编造出来的。我不想用故事骗人,因而后面要讲的只是些混乱不堪的东西,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不过,想来两只手掌击在一起的响声应该还是挺动人的——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校园时代的郭靖总在枕头下放一把绿锈斑斑的刀,枕戈待旦着。那时,银城师范每月都要评选“文明宿舍”,因为那把刀的存在,我们宿舍从没挂上过那面红肚兜般的三角旗。寝室长找郭靖谈话,让他把那把破刀扔了。可郭靖不肯,他说那把刀是他家祖传的青铜刀,是古董不是凶器,怎能扔掉?郭靖是倔强的,每次说这话时总把刀舞得像上下翻飞的蝴蝶。寝室长只好作罢,任由郭靖枕刀而卧。我知道没有那把刀,郭靖就会失眠。有些晚上,我能听见上铺的那把刀像只老鼠吱吱地叫着,在陪伴梦魇不断的郭靖入眠。
郭靖还有一个爱好,就是乘坐公共汽车环城游。那条沿逆时针方向行驶的公交环线,就像条弯弯曲曲的大肠把杂乱无章的银城连在一起。我曾在周末陪郭靖坐过公交车。公交车哐当哐当摇晃着,有时司机会猛地踩个刹车,按响喇叭,那得凭他的兴致。郭靖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却并不欣赏窗外的小城风景,对车厢内争争吵吵的菜农、疲惫不堪的下班工人,甚至穿着风衣的小偷也视而不见,把头仰靠在椅背上打着瞌睡。他睡得很香,不像在宿舍里说梦话、磨牙,或者大叫一声惊醒。他的脸上竟然有着婴儿般的笑意,真让我怀疑他把公共汽车当作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的摇篮了。我也喜欢蹭环线车兜圈儿,可我总在车上假寐,眼神溜向车上年轻的女子。就这样,我和郭靖相邻而坐,各做各的梦。我们不用担心,都知道那趟车会把我们从起点站带到起点站。
忽地,郭靖睁开眼,迷迷蒙蒙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个陌生人。
我笑,怎么?醒啦?
郭靖盯着我的脸看了半晌,才慢悠悠地说,那个谁……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抬眼看了看四周,车厢被淡淡的夜色淹没了,浮游着稀稀啦啦的几个人。这种气氛或许颇适合讲故事。我点点头,像个心灵相通的从犯。
郭靖说了起来,他的声音就像失去弹性的牛皮带,让我怀疑环线车提前进入了梅雨季。
你晓得的,我是从煤矿来的。我们煤矿工人大多是退伍军人。我们矿上有个孩子,他父亲被井下塌方埋在里面了。那时,他才六岁,当时正在用小汤匙喝着红糖水。听到矿难消息后,他就跟着哭号的矿工家属往井口奔去。那是个竖井,被一群人围着,井口空空的,只有救援的人坐着罐笼上上下下,表面上看就跟啥事没发生一样。那个塌方事故只是在地下深井里发生了,就跟一个人身体里发生微小的骨折似的。那个小男孩在井口等了很久,等到人都散了,都没看见父亲从井里出来。他就跑到煤堆上,用小汤匙拼命地挖……可无论他怎么挖,都挖不出他的父亲了。
郭靖嘴唇颤抖,眼里含着泪光。
我停住挖耳屎,默默地看着他。
你晓得吗?当一个人困在塌方的井下,四周一片漆黑,会有啥感觉么?那会儿,你就算没有被煤矸石砸死,也会绝望而死的。你会觉得矿井里,黑色长着嘴,在一口一口地咬你。那时,哪怕有点儿声音,就算一滴水的声响,都会让你欣喜若狂。你怎能不绝望?
我讶然,脱口而出,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下过矿井吗?
没有,我没有下过井。郭靖喘口气,那个……我是听被救上来的胡大伯说的。当时,他在井下被困了三天三夜,没吃的,就把煤撮碎一点点往嘴里送。他得救那会儿,有一道亮光突然从头顶照下来,那该是怎样的亮光呀!
郭靖的眼睛慢慢张大,仿佛看见了光。可黄昏的小城已被一列呜呜叫的火车运来大片大片的黑,他能看见什么呢?
我可以确信郭靖说的那个小男孩就是他自己。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总在夜晚发出惊惧的叫声,他可能是坠入噩梦的深井里了。
我看看窗外模糊的灯火,知道这趟车离我们学校还差两站路。我不想再听郭靖讲故事,就挤出笑,你为什么那么喜欢跟女生混在一起呀?
郭靖翻了半晌眼白,才从故事里游离出来,起身吊住车厢栏杆上,拉拉长臂,肱二头肌像老鼠般窜了窜。
郭靖说,那些女生……她们喜欢我,有安全感嘛!
我知道郭靖酷爱健美运动,他一学期至少要拉坏三个拉力器,而床铺下的哑铃总是黑漆漆的。
郭靖晃晃壮实的身子,又说,其实,我挺烦那些叽叽喳喳的女生,只喜欢那个脸上有痣、喜欢写诗的女生。
我认得那个有痣女生,她整天头发乱蓬蓬的,没睡醒似的游走在校园里,就像在寻找丢失的东西。我一直怀疑她跟某个著名诗人一样,把中国的钥匙丢了。
我一愣,为什么?
郭靖斩钉截铁地说,她很白呀!
我哑然,有些理由就这么简单。
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嗜好,比如郭靖还喜欢摔玻璃器物,他曾广泛收集男生宿舍楼里的破水瓶、罐头瓶,一个个朝着学校围墙外的育秀亭砸去,砸出一地锋利的碎片,也砸出一地尖利的笑声,那让翻围墙去育秀亭谈情说爱的学生一时难也找到下脚的地儿。比如郭靖是去校医务室最勤的男生,他身体里就像装满了火药,喜欢跟体育器材玩命儿,常常用紫药水把受伤的自己涂得像满身刺青……当然,这些事跟那场临近盛夏的战斗或感冒没有丝毫关系。
再回到1988年那场感冒吧。
那时,我是个和平主义者,并不希望发生战争。于是,感冒病愈回到学校后,我一听说老大和郭靖击掌而誓的消息,就开始着手调停两校战斗,像个合纵连横的说客。
那是初夏的黄昏,风被河水染得更绿了,青蛙开始在田野里猴急地鼓噪了。我先找上铺的兄弟郭靖说和,可在学校宿舍、教室、图书馆遍寻他都没找着人影,后来终于在学校门口的小吃部找到了他。那时,他正和数个体育班男生在喝酒,桌上两个空酒瓶在摇晃,他们已经脸红脖粗在称兄道弟了。我喊,郭靖!郭靖像醉关公般稳坐在椅上笑,哦,你感冒好啦?来,喝一杯!我说,你过来一下,我找你说个事儿。他说,啥事?说吧,这些哥们不是外人。我支支吾吾,郭靖,那件事是个误会。他咬咬厚嘴唇,不是误会!是他们工校在向我们师范挑衅!妈的,谁怕谁呀!你瞧见没,我们师范的战斗队已经组建了!他说着得意地睃了一圈体育班男生。男生们借着酒劲横着脸,频频点头。我认得他们中间的几个,比如那个搞短跑的,身子矮壮,大腿比水桶还粗,踢足球脚法稳、准、狠,总让对方球员栽倒葱。我张张嘴还想说什么,郭靖走过来,把温暖的双手搭在我的肩上说,你别过意不去,这事跟你没关系。咱们是为我们师范而战!如果咱们不把工校生气焰打下去,以后他们会肆无忌惮骚扰咱们的小师妹的!看着他满脸的真诚,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忧心忡忡走出小吃部。
那时,我正在尽心尽力地扮演着好学生的角色,晨起做早操,上课装模作样认真听讲,晚上练书法,看上去挺上进的,其实只是想毫无悬念地混到毕业证。我们学校有严格的校规,比如不许穿奇装异服,不许谈情说爱,不许下河游泳,那些就像遍布在我们身边的地雷,一不小心踩到就会炸得人仰马翻。我深知,如果那场战斗爆发,作为导火索的我,显然就会与毕业证无缘了。我真的很苦恼,我很生气,真心祝愿郭靖在梦里坠入深井,不复醒来。我气恼地在操场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把月亮都走了出来。
走在夜风中,我渐渐清醒过来,又沿着校外的小河去工校找老大。工校很安静,灯光黄黄的虚晃着。老大刚巧在宿舍里,我向他申明,老大,上次感冒的责任全由我自负,与任何师范生毫无关系。我连说了三遍,老大不说话,一门心思对付着镜子里的青春痘,看上去很苦恼。我又说,老大,那仗一打,我今后还怎么在师范混啊!老大这才移过目光盯着我,诡秘一笑,小六子,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早算好了,打上那一仗后我们就毕业了。我不甘心,又说,老大,总不能因为我打这一架吧?我又不是陈圆圆,能整出个冲冠一怒为红颜?老大嘴角显出咬纹,脸冷了,小六子,你烦不烦啊?这事跟你没关系,咱们工校和你们师范是该好好打一战了!说着,对着窗户喊了一嗓子,弟兄们,是不是啊?宿舍窗外闪出几个短发的头,齐声喝,是!我吓了一跳,只得告辞了。老大送我出工校门,一路上语重心长地说,小六子,快毕业了!你得把在学校没完成的功课全都补上,比方说,一直想睡的女生抓紧时间睡,一直想朝那个同学下巴颏砸上一拳赶紧砸,要不走上社会准会后悔的。我皱着脸,没说一句话。
我又去找花儿,也许她能劝劝老大。走到卫校时,月亮出来了,我跟看门老头磨蹭半天,才把花儿叫了出来。花儿显得有点兴奋,站在河边踢着蒲公英。我还没开口,她就咯咯地笑了。我望着她问,笑什么?她用手拂拂头发,显得有些娇媚,说起了她们上生物解剖课的事儿。我知道她们学校有个动物园,那里的动物仅供学校做实验。她曾陪我去过那儿,只看到一些食草的兔、羊什么的,却没见着老虎、狮子之类的凶猛动物。我赞美了羊的温顺和兔的白毛,就不知该说什么了。花儿有些失望,就凑到我身边说,我们卫校太简陋了,人家江南医学院附属卫校有人体标本呢,里面有好多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尸体!我吓了一跳,差点滑倒在草地上。花儿这才得意地笑了。因而,花儿在河边说起她们生物解剖实验时,我噤住口,不希望在月白风轻的夜晚听到关于尸体的什么。花儿说她们做的是空气栓塞实验,就是把一只只小兔子掀翻在台上,将空气注入兔子的血管,活蹦乱跳的兔子很快就蹬脚了。接着,她们给兔子开了个追悼会,追怀兔子的一生,高度评价了兔子舍生取義的精神。花儿说得兴高采烈,挤着嗓子模仿致悼念词的领导后,就捂着小腹笑了。我没有笑,我知道卫校生必须了解人体的骨头、血管和肌腱,因而那些兔子死得其所。当然,那些如花的卫校女生不只拿兔子做实验,她们在练习静脉穿刺时也在自己手上扎,也相互之间友好地抽血。花儿讲得很有趣,笑得很好看。我虽然关心那些兔子的肉是否成了她们的晚餐,但还是笑不出来。花儿笑够后,抬起脸看着天上的月亮,一脸憧憬地数着手指喃喃,一年级解剖小白鼠,二年级解剖青蛙,三年级解剖兔子,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要接触人体啦!我愣愣地看着她,那是一张对未来多么向往的脸啊。我讷讷,花儿,老大要带着工校生跟我们学校师范生打架了。花儿兴奋起来,他们哪天在哪儿打呀?我如实回答。花儿慢慢笑了,好!我会带着我的同学去观战的!我哑口无言,眼前浮现出这样的场景:一群戴着校徽的学生在殊死搏斗,一群卫校生穿着白色护士帽,戴着口罩,背着红十字的小药箱,像蝴蝶一样救死扶伤而来。
我与花儿分别后,慢慢往回走,走到河边,心里很憋屈,对着河水喊:去你妈的,打就打吧,关我鸟事!喊了几声后,心里舒坦多了,竟然对即将来临的恶战期待起来。
现在想起来,那场战斗并非因我而起。我说这些不是推卸责任,你说,一个感冒就能引发群殴是不是牵强了,总得有个轰轰烈烈的理由吧?——也许事情的真相是,那是因为工校和师范之间本来就存在着冲突。那时,被称为和尚学校的工校男生,对师范男生颇为羡慕,因为师范女生众多。一次校际运动会上,师范派出八百名女生组成方队,跳起韵律操,百花齐放的壮观场面让工校生落了一地眼珠子。过后,老大对我说:妈的,我眼睛都花了!小六子,你他妈生活在女儿国,有福啊!而师范男生对那些以同乡名义试图进入师范的外校生也不友善,曾经一名工校生在师范琴房被打得吐了血,都不知是谁下的手,因为当时夜色跟风一样大,吹得人睁不开眼。因而可以说,工校生和师范生势若水火,酝酿出大规模的战斗也不无可能。
也许有些事情是偶然的,就像老大的梦。
在矿山中学时,老大的梦多得像他脸上的青春痘,粒粒饱满。那时,他常跟我说起他的梦。他说,他的省城家里有个做公安的哥哥,总是潜到梦里追他。他只有逃,慌慌地逃,有时逃到森林里,被蘑菇绊倒;有时逃在铁轨上,被风拉住了脚;有时逃到街巷里,推开一扇自以为绝处逢生的门,却发现哥哥的脸迎面扑来。他在梦里跑得满头大汗,跑得无奈而欢畅。我想老大在逃到我们矿山之前,可能受到那场公安严打大搜捕的惊吓了。
有一回,老大又站在矿食堂前的路灯下说起他的梦。
我忍不住问他,老大,你真的有个做公安的哥哥吗?
当然了!我哥是警校毕业的,枪法好着呢。
我笑笑,我们矿山保卫科科长也有一把手枪,每每下雪天,他都能打只兔子做下酒菜,喝得醉醺醺的,在矿里转来转去,找不到家门。
老大最烦别人不信他的话,就皱着眉头说起了他和哥哥的事儿。他说,他的爸爸是省城机械厂的工程师,这位工程师有两个儿子,虽然长得像双胞胎,却禀性迥然不同。大儿子品学兼优,获得的奖状贴满了家里的客厅;小儿子顽劣成性,曾一脚差点儿踢爆了年轻男老师的卵蛋。于是,工程师常以大儿子作为榜样教育小儿子。弟弟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听得都害怕照镜子了,担心镜里的自己会变成哥哥钻出来。哥哥不爱说话,整天冷着脸,走路飘飘忽忽,就像弟弟的影子。弟弟心恨哥哥,就在某个晚上叫来街面上的混混,在巷口用麻袋罩住夜行归来的哥哥,一顿饱揍。麻袋里的哥哥一声不吭,可弟弟躲在巷角呜呜地哭了。回家后,哥哥只是狠狠地盯了弟弟一眼,虽然鼻青脸肿却像啥事也没发生。可弟弟像被马蜂蜇了,从那一眼里看出哥哥绝不会放过自己了。果然,哥哥拿到警校录取通知书时,就对弟弟说,你以后小心些,莫要学坏,否则我一定会抓你归案!后来,哥哥做了公安,弟弟就一直在梦里逃来逃去了。
老大说这事时,就像在发低烧。
我嬉笑,老大,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还要混世呢?
老大跺跺发麻的脚,我偏要混!我就要看看我哥能把我怎样?
老大说完这话后不再说话,靠在孤零零的路灯上,掏出小钳子铰起指甲,仿佛在磨爪子。
其实,我并不相信老大的话,至少他仍然酷爱照镜子。我甚至不相信他真的有个哥哥。他说的省城生活太像故事,那也许只是他吹牛皮儿,也许只是他的幻觉。我们矿山就有个工人,整日穿着旧军装,目不斜视地在街面上踱来踱去,一开口就说他曾做过开国元帅的警卫员。其实,他根本没当过兵,那套旧军装还是偷工友的。这怨不得他们,众所周知,在那时的天气里,人们总是神志恍惚,低烧,皮疹,发痒,患着皮肤病。
我想了想,安慰老大,老大,你做那些梦很正常,我小时候就爱做迷路的梦,大人们说那叫鬼打墙,长大了就不会做那种梦了。
老大笑了,忽又收住笑,小六子,我做梦的事,你可别说出去!
我点点头,我口风紧,喜欢跟别人共享一个秘密。
少年是好奇的,后来我还是忍不住私下里问过老大的表妹梅菊兰竹们,她们异口同声地说,老大在省城根本没有一个做公安的哥哥,世上绝无此人。我像解出了复杂的方程式,心里窃喜不已。我甚至想邀上梅菊兰竹中的任何一个,去省城寻找老大的过去。我从小就对历史有着浓厚的兴趣,读过隋唐演义、三国演义、七侠五义等厚书,有时也思考思考隔壁的老牌大学生为什么会被批斗致瘸之类的事儿,却从不相信老师嘴里的枯燥历史。我可以保证去省城是开心之旅,可我只是想想而已,没有付诸行动。或许正是这个失误,直到现在,我对行踪漂浮不定的老大好多事都知之不详。
可我真真切切看见老大被人揍得惨不忍睹过。我们矿山四周是青青的山峦、金黄的油菜地、绿油油的稻田,还有一些被忽略的村庄。那些村子里的大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比满嘴酒气和脏话的工人们谦卑多了。可村里的孩子对我们却不友好,他们牵着牛走过田埂时,往往会突然回头瞪我们一眼;他们会站在树下,抱着肩冷冷地看着我们。那天,我和老大走在铁轨上。也许是老大的头发修饰得过于顺溜,也许是他的条纹衬衫过于招眼,当一条黑狗窜过来后,接着一群村里的少年从油菜地里跑过来,拽住老大,一阵拳打脚踢。我吓得兔子般往回跑,耳边满是狗吠声、老大的讨饶声,还有村里少年的欢叫声。等我跑到矿地磅房站了许久后,老大才一瘸一拐走过来,他头发乱了,脸上沾满鼻血。他对我说,妈的!大码头我都闯过,没想到在这小沟里翻了船!小六子,这事你千万别说出去哦。我点头如捣蒜。他脱去衬衫,掏出手帕,细心地擦去鼻血,又说,这群野孩子,下手真狠,长大了一定能做个好公安!说着将沾满血污的手帕扔到风里,仿佛一面小旗帜。后来,老大一听狗吠声,就會将身子缩成刺猬了。
多年后,我曾和银城海天房地产公司老总聊过这事。那个老总曾是那个时代的工校生,他说他们建筑专业很枯燥,比如《钢筋混凝土和砖石结构》什么的,能把人整疯。至于有人说工校是和尚学校过于夸张了,工校也有漂亮女生,他们班的文娱委员就是会朗诵《再别康桥》的女生。他还说他不记得1988年的夏天有什么工校生和师范生群殴事件。他说,那个时代他们工校生都是精英,不是社会上的不良少年,怎么会发生那种事呢?他说的有理,我只好转过话题,和他深入探讨起我要在海天花园买房他能优惠的额度。那才是正经事,我们都很忙,没有时间去怀念学校生活荒诞不经的往事。因而,我理所当然地忘了问他,是否认识当年的老大、那个怕狗叫的工校生了。
很难说我该不该忘记那件事,那事儿就像在夏季暴雨来临前踩到蚂蚁一样,我不可能把它铭记于心,甚至想起时泪花点点。
1988年那个即将来临的盛夏,我又在老大和郭靖之间游说了三次,终于达成一条约定,就是双方都不许带兵器,全凭肉手肉脚对阵,这就避免了军备竞赛带来的危险。我不希望工校生在他们的校办工厂里制造统一规格的凶器,他们学的是车、刨、磨、钳等技术,生产一批毛毛糙糙的刀还是绰绰有余的。我也不希望师范的体育班男生就地取材,拎着标枪、哑铃、铅球等十八般兵器上阵,那样会损坏体育教具的。再说,肉搏相对公平,在人与动物的对决中,动物就是吃了不会“弦木为弧、剡木为矢”亏的。当然,这个约定之所以能得到双方赞同,是因为他们一致认为这样可以规避公安对他们的惩罚。比如我的一个化工技校朋友,他的黄书包里总放着一块沉甸甸的红砖,看上去像康熙字典,却可以随时随地在打架时用来当作武器。那个朋友说,在公安眼里,砖头不算有备而来的凶器,因而可以合理避罪。当时我很佩服那个朋友的法律修养,现在我们都懂得这个道理,与人相斗时连拳头都不用,往往一句话就能一箭封喉了。这真是文明社会一大进步。
我想我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
那段日子,天气越来越热,河水越流越急,老大和郭靖的队伍在积极备战。我曾去工校窥探过,亲眼看见老大们在工校后杉树林里练得很勤奋,他们穿着练功服,齐整地扎着马步,用拳头和腿击打着小杉树。在他们的拳打脚踢下,小杉树剥去衣裳,露出新鲜光滑的肌肤来。而师范学校里,每每黄昏,一声哨响后,男生洗澡房里就会传来嘭嘭的声响,还有扼制不住的吼声,那是郭靖们在强身健体。他们主要的练习方法就是把一网足球,对着洗澡房的墙上猛踢,足球跟墙面碰出闷响声,顺便留下菱形的印迹,再反弹回来,蹦蹦跳跳就像顽皮的孩子。郭靖练得最欢实,在飞脚踢球的空闲,摆摆肉肉的脖子,不时给体育班男生做思想政治工作。他们鼓捣出的声响从黄昏一直响到熄灯铃响,一遍遍地撞击着我的耳膜,让我烦躁。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去操场上训练,难道是想秘而不宣或破壁而出?
两校开战在即,这么盛大的事情却被广大同学忽略了。他们为即将到来的毕业惆怅着兴奋着,一些人在为毕业联欢会准备节目,一些人在为校园爱情打理着后事,一些人捧着毕业纪念册到处请同学留言,一些人鬼鬼祟祟忙着分配的去向,弥漫着汛期将至的躁动。学校也忙碌起来,派出油漆工走进我们的宿舍,把墙壁刷上一层白色的石粉,遮去我们写下的人名、英语单词等痕迹,显然是在为迎接新生做准备了。我整天无所事事,可耻地东窥西探,把时间拉得像失去弹性的橡皮筋。
那天黄昏,我正在教学楼前的花坛前发呆,一个女生突兀地叫了声我的名字。那个女生长发如瀑,身材丰满,可我不认识她,只知道她是同届幼师班的。我有些诧异,问她有何贵干。她说,闲着也闲着,我们去溜冰吧。我想这是个好主意,就跟着她朝着旱冰场而去。我边走边想,如果她邀请我拥抱她亲吻她,我绝不会推辞的。我俩走进旱冰场滑了起来。我这才发现长发女生的腿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长那么白,但她滑冰的技术很娴熟,连衣裙张开得像荷叶。我佯装初学者,跌跌撞撞冲向她,都被她轻而易举闪过,连她的手都没碰到。我溜得满头大汗,靠在栏杆上换气。女生优雅地滑过来,看着我突然说,你可以吻我的。我惊喜地伸过头去,可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抽在我脸上。我愣住,觉得那个耳光不够响亮。女生咯咯笑了,声未毕,旱冰场的边上钻出数张鲜花般的脸,那是长发女生的同学。我疑惑地看着她们。长发女生好不容易停住笑,说,我逗你玩呢!我们班同学都说你就像总睡不醒的小公鸡,还没开化。我就跟她们打了个赌!我摸摸嘴上的茸毛,不好意思地笑,是啊!我早熟了——可没留神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又一阵哄笑声,我像炸碉堡的战士匍匐着,以仰望的视角看见长发女生的裙下底裤红红地飘扬,一时忽略了她小牛犊似的小腿,仿佛听见老大说,小六子,要毕业了,该做的功课抓紧做啊!我为自己白白浪费四年大好时光追悔莫及。
那天晚上,月色像被漂白粉洗过。从旱冰场回来后,我和长发女生坐在学校图书楼后草地上闲聊着。我听她像个不知疲倦的时事评论员说着同宿舍女生的优缺点,偶尔插上一句,以便她保持兴致说下去。我边听边想着自己蓄谋的事,但一直没敢行动。女生说着说着就有些失望了,打起了哈欠。我只好送她回女生宿舍楼。那一路有三盏路灯,老眼昏花地亮着。我俩一前一后地走着,脚步很轻。女生走到宿舍楼的铁栅前站住,回头看我。我突然上前抱住她,用嘴寻找着她的嘴。她也很急切。我听到她的喘气,感受到她的柔软,身子憋得越来越难受,终忍不住松开了她。她转身跑起来,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不见了。我闷闷地站着,直到女生宿舍楼一片寂静。我对自己说,妈的!不过如此。
这只是个偶发事件。说实话,那时我确实无聊烦躁,心里快发霉了。我对自己说,也许熬过这个盛夏就好了。现在想起来,那种想法过于乐观,已经过了二十多个夏天,我还在对自己说着同样的话。
现在想起来,关于那个不携武器而战的协定,应该不会那么简单。我可能高估了嘴巴的功能,谁会相信仅凭舌头就能让战争狂热者变成谦谦君子呢?如今,即便是义正词严的新闻,谁能保证它不是谎话连篇呢?即便是盖着红戳的合同,谁肯相信它能让人按规矩出牌呢?关于那个协定,老大和郭靖之间应该发生过什么,比如——
那天晚上,郭靖应学生会女干部之邀,前去女生宿舍帮忙换日光灯管,因为学校唯一的电工刚被抓走了,据说那位电工偷窃了许多女生的内衣。郭靖没来得及跟看管女生宿舍的阿姨打招呼,就被女干部的手电筒引进了小楼里。他抱着长长的灯管,小心地走在走廊上,腿脚有些打战儿。他不是怕触电,众所周知220V家用电压是不会电死人的,音乐班的跳霹雳舞的男生就爱用手指触摸电闸寻找触电的感觉儿。他也不是激动,虽然女生宿舍楼被年老的阿姨严守死守着,连一只雄性的狗都甭想混进去,可那不是郭靖向往的天堂。他是怕黑,那时,整个女生宿舍楼黑咕隆咚,空空荡荡的,女生们去上晚自习了,她们有随手熄灯、节约用电的好习惯。郭靖跟着枯黄的手电筒光摇晃着,觉得黑色就像章鱼七手八脚把他抱住了,拉着他向深井里坠去。梳着齐耳短发的女干部严肃地咳嗽着,像是在提醒什么,些许是感冒了。郭靖并不关心她,他咬着牙,集聚着不让自己转身逃跑的勇气。
终于,女干部推开了一扇门。一柱红红的光扑了过来,郭靖倏地站住,就像溺水者看见一只伸过来的小手。黑暗的宿舍里,一片燭光在黑色的围剿中跳闪着。只要有光就好,郭靖心落地了,他还没看清烛光后的人影,就听见女干部厉声呵斥,嗯?你怎么又没去上晚自习?
我……我生病了。一个细细弱弱的声音从灯火处传来。
哼!你又躲在宿舍里写诗吧!你都两门功课挂红灯了,还写那玩意儿?
郭靖这才看清烛光下的人儿,那是脸上有痣的女生,她坐在高低床的下铺,抱着膝盖,怯怯地看着女干部。她真的很白,白得像猫。
女干部板着脸还想说什么,郭靖赶忙插上嘴,那个……我们换灯管吧。
女干部不解恨地瞪了有痣女生一眼,转过脸,推推黑框眼镜,把手电筒光照向天花板。
郭靖手慌脚乱找到木椅,踩上椅子,换好日光灯管。
郭靖拍了拍手。
女干部应声按动开关,崭新的灯光雪崩一样扑来,女生宿舍一下子就亮了。
郭靖被灯光刺了刺,有些头晕,差点儿从椅子上摔下来。他跳下椅子立住身,发现有痣女生正仰着白脸看着自己,便向她笑了笑。
女干部声音响起,谢谢!走吧。
郭靖只好扭身跟着女干部走去,他走出门时想起有痣女生忘了吹灭蜡烛,很想回头提醒一句,却被女干部盯得紧紧地。他赶忙把目光收成一线,跟着女干部蹚雷区似的,走出女生宿舍楼。
走出女生宿舍楼那个绿漆斑斑的铁栅门后,郭靖像是从黑洞里爬了出来,背脊上的衬衫被汗淋湿了一片。
郭靖稳稳心神,想起自己应该跟女干部说些什么,嘴巴张了张嘴,冒出一句,这换灯管的活儿,应该找工校生干,他们比较专业。
女干部愣了愣,用手指推推黑框眼镜,向着灯火通明的教学楼走去。
望着女干部的背影,郭靖这才想起她就是那个每天早晨在女生宿舍楼跑上跑下做减肥运动的高年级胖女生。那身影夸张地告诉郭靖,她显然无法克服地球的万有引力。
郭靖很想返身回到女生宿舍去,却发现年老的阿姨正睁大眼睛盯着自己。她的眼睛甚大,就像舞台上的聚光灯。郭靖发慌了,赶忙转身向学校大门外奔去。
郭靖不知道那时老大正领着一群工校生潜伏在学校外的小树林里。他们是前来刺探敌情的,正巧碰上了忘记带铜刀的郭靖,便很有经验地从后面扑倒郭靖,脱下一只袜子塞进郭靖的嘴里,把他掳到工校校办工厂的仓库里。那个仓库很大,屋角堆放着工校生生产的次品和废弃的机械,空旷得像能装得下整个银城。一伙人撬开永固牌铁锁闯进仓库,把郭靖按在旧铣床上。老大叉腰而立,一遍遍地问,你小子服不服?你小子服不服?数名工校生就用发白的球鞋接二连三地踢着郭靖的身子,以增加逼问的修辞效果。郭靖骂过几句脏话后,就开始闷哼了,但他仍努力地挺直身子。一时,仓库里持续不断地传出踢足球般空洞的回音。
不知过了多久,工校生突然发现,只要关掉仓库的灯,郭靖就会惊慌地大叫。于是,他们反反复复地开灯、关灯,让惊叫声在仓库里回荡。
直到日光灯管爆了,郭靖才瘫软在地上,连声说,我服了!我服了!
接着的后半夜,老大和郭靖有了一场真诚的对话:
你真的服了?
我真的服了……别关灯啊。
其实,我真担心把你打死了,出了人命可就不好玩了。可你小子就是不松口,咱们也不好意思停下脚,是不?
算你狠!
说实话,你小子骨头挺硬,我挺佩服你的,其实咱们可以交个朋友。
不必了。
嘿嘿,没想到你小子怕黑。
哼,今晚的事儿,你们可别说出去。
当然!
那就这样吧,那个约定打架的事儿,就算了吧。
那不行。
怎么?你们还想打?
不是……我的意思是,既然咱们已经把话放出去了,总得摆摆过场做做样子让人看看吧。
你是说……摆个场面,吆喝吆喝,不动真格的?
嗯,就这个意思。
那行,就这么说定了……那我走了。
行,要不要咱们送你回师范?
不用。
那好。说出掏心窝的话,其实,刚才只要你叫喊一句……你家的啥人是公安,哪怕是个户籍警,咱们也会停手放你走人的。
哦,你们怕公安?
不,我哥就是公安。
老大怪怪地笑了。然后,郭靖就在老大的笑声中走出了工校仓库,走回了师范。
关于那个晚上发生的事儿,只是我的推测,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如果时光能倒流,那个晚上的工校仓库和师范女生宿舍的灯光仍会亮起。
该讲讲两校学生对决的事了,即使说出来我们都很失望。
老大算得真准,那场对决约定的日子正好与师范举办毕业联欢会同一天。那个夏日的傍晚,风流云散,师范毕业班聚在一起,在食堂里吃起散伙饭。老师法外开恩,允许我们光明正大地喝酒。那是一场相当混乱的聚宴,一些男生把酒喝进眼睛里了,一些女生没有喝酒眼睛也红了,有平日冷眼相对的同学喝着喝着就拥抱在一起,有素来友好相处的同学说着说着就对骂起来,从不唱歌的学生唱起国歌,喜欢逃课的学生背起了化学元素周期表……就跟感冒正在流行似的。
席间,郭靖打着酒嗝,拉住我的手感慨,一晃四年,我遗憾啊!其实,我真他妈的不想做一群花的护花使者,只想找个女朋友。当我饭票不够时,她能偷偷塞给我二两三两饭票;当我踢足球时,她能在看台上为我鼓掌;当雷鸣闪电时,她能装作害怕躲进我的怀里……可没找到啊!今晚我一定要跟工校生好好干一架,出出鸟气!郭靖一脸伤感,就跟舞台上的哈姆雷特似的。我连连点头,如鸡啄米,如杵捣蒜。我刚想安慰他几句,老师开始疏散人流,把我们往学校礼堂赶,去看一场送别的演出。那场演出中校长对着话筒说了什么话、学生跳了什么舞、唱了什么歌,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一群男女生排成队列,伸长脖子高唱起《毕业歌》: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會栋梁。我们今天是弦歌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我在歌声中不时地瞥向郭靖,终于看见他领着数名体育班男生向礼堂外踅去,便紧跟而去。
也许是月光的缘故,学校外的小河竟然荡起隐隐的波光。老大早就领着一色蓝色练功服的工校生等候在那儿了。他靠在一棵树上,居然围着那条雪白的长围巾,就像假冒的《上海滩》中的人物,高唱着: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郭靖和体育班男生走向工校生时,老大停住唱歌,一招手带着工校生迎了上来。两队人马隔着数米相对而立,沉默起来。恰在这时,河对岸花儿兴奋的喊声传来:老大!小六子——我闻声看去,只见一群卫校女生正在河那边挥着小手,她们没有穿白色护士服,也没带小药箱,手里却摇着五彩的纸花,就跟球赛啦啦队似的。
老大没回头,只对着师范生喊了声,弟兄们,准备好了吗?
郭靖点点头,吹响体育运动专用的哨子。
一声嘹亮的哨响划向夜空。可哨声尚未消失,突然一阵乒乒乓乓声传来。我们齐齐地寻声望去,那声响是从师范宿舍楼传过来的,显然有人在从高处扔水瓶和脸盆了,接着欢呼声起:毕业万岁!毕业万岁——然后是男女对歌声飘来,一曲接着一曲,夹杂着“某某我爱你”的喊声,一声比一声亢奋、嘶哑。
不知过了多久,歌声停,喊声歇。对岸的卫校女生忽地喊:看啊!流星雨!
天上,流星飞坠,片刻落尽。
我们这才回过神来。老大大笑,喊了声,操!
郭靖也点头,操!
老大说,妈的,今晚星星都疯了!
郭靖接口道,是啊!连月亮都他妈的疯了!
老大又说,那今晚咱们就算啦!散了吧!
郭靖点头,散了散了!兄弟,但愿有缘再见,各自珍重了。
夜色彻底地黑了,淹没了河边的人影。
一场战斗没有打响,就草草收尾了。虽然这很让人失望,但结局的确如此,我没有义务胡编精彩故事让人如愿以偿。至于要不要记住这件事,也无所谓。多年过去了,我恍惚记得当年的师范、工校、卫校前的那条河,正挟裹着什么向前流去——
有些事情就像盐,总会融化在风里。
此时,在酒吧里,看着从1988年逃亡出来的老大,关于那场盛夏的群殴,我一时分不清是我的回忆还是老大说的话,是真实发生过的,抑或那只是我俩合谋的谎言。
我得说说现在的老大了,他从工校毕业后分配到银城机械厂,干了数年忽然没了消息。又数年,作为新闻记者,我碰巧目睹他因偷盗一块猫眼石被刑拘的过程。当时,他摇了摇手铐,对年轻的警察亲热地喊了声“哥”。而他的妻子、一个胖胖的女护士冲了过来,甩了他一巴掌,然后趴在警车上呜呜地哭了。我认出那女护士就是花儿,没想到昔日的老五竟然变得那么富态了,可见我们的生活真是越来越美好了。
据说,老大是为了一个女人才舍身犯险去偷猫眼石的,不过这个动机很难让人信服。我个人认为,老大不会这么蠢,作为堂堂的工校毕业生,难道他不知银城的珠宝店、宾馆等公共场所都安装电子眼了吗?我就做过一个梦,梦见小城一夜之间变成长满复眼的昆虫。
再后来,从号子里出来的老大先去南方淘金,然后游走西藏,最后回到银城开了个酒吧。
这不,此时的老大正坐在酒吧的角落里,嘴角细细的纹路藏着倦意,像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吟誦着:
今日风马升起来
袅袅升向空中
没有升起的风马
请连连升起
满是吉祥
风马哟,愿你升上高空
……
我知道他吟哦的是藏地煨桑时的祝词,风马是飘动在天蓝云白间的经幡。我望着酒吧入口处的藏羚羊的头骨,没有说话。
半晌,老大说,小六子,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我笑笑,老大,你说。
这个故事发生在雅砻河谷,也许是日喀则,我记不清了,我去过的地方太多了……这是个关于时间的故事。那时,我在西藏,我的朋友扎西要去转山,就是磕着等身长头绕着雪山转,虔诚地寻找心中的香巴拉……他出发的那天是1988年6月12日,临走时他在家里的日历上做了个记号,然后带着转经筒走了……
我发现酒吧暗了下来,似乎在配合他的叙述语调。
扎西走啊走,不知走了多少天,膝盖磨破了,衬上三层厚厚的帆布补丁,额头磕出了鸡蛋大的肉瘤……可当他回到家后,发现回来的那天是1988年6月11日,也就是他离家出发的前一天,他怀疑时间倒流了……
我被这个故事迷住了,急切地问,有这事?
我也不肯相信,可扎西是不会说谎的。于是,我想做个科学试验证明一下,就跟着他转起那座雪山,途中我不时看看手表,那是块瑞士表,一直没有出现过逆转的现象……可等我转山回来时,却发现回来的时间比去时的时间提前了九分钟……你说奇怪不奇怪?
我看着老大发黑的眼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老大缓缓站了起来,有时候,我觉得过去的事是刚刚发生的,或者将要在以后发生,比方说那个夏天工校生和师范生打架的事儿,会不会在将来的日子里发生呢?
我笑,老大,你不会脑瓜有病吧?
也许吧。你说,谁会没有病?
老大说着慢慢向酒吧外走去,忽地转过身,对了,你那个姓郭的同学咋样了?碰到他,代我向他问个好。
我的同学郭靖现在是市级优秀教师,他一喝醉酒就会说起1988年女生宿舍楼的蜡烛引发的火灾。他说,那是他的错,当年他一直担心那团火会燃烧起来,可忘记提醒那个有痣女生了。这是个无趣的事儿,我能跟老大说吗?
我怔怔地看着老大走出酒吧,忽地醒过神来,想喊他回来——这个酒吧就是老大开的,就是他在银城的家,他离开这儿要去哪儿呢?
责任编辑:马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