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
造字的仓颉太久远了,
远到史以前,他发明文字,
几千枚汉字给自己留了两个字的姓名。
这两个字,从结绳到符号、画图,
最后到横竖撇捺的裝卸,
我们知道了远古、上古,
知道了黄帝、尧舜禹,
知道了实实在在的
中华五千年。
惜字宫供奉仓颉,
这条街上,惜字如金。
写字的纸也不能丢,
在香炉上焚化成扶摇青烟,
送回五千年前的部落,
汉字一样星星点点散落的部落,
那个教先民识字的仓颉,
可以辨别真伪、验校规矩。
现在已经没有这些讲究,
这条街的前后左右,烟熏火燎,
只有小贩的叫卖声了。
越来越多的人不知道仓颉,
越来越多的人不识字。
与此最邻近的另一条街的门洞里,
堆积了一堆写字的人,
但写字的不如不写字的,
更不如算命的,两个指头一掐,
房子车子票子位子应有尽有,
满腹鸡零狗碎,
一脸道貌岸然。
那天仓颉回到这条街上,
对我说他造字的时候,
给马给驴都造了四条腿,尽管,
后来简化了,简化了也明白。
而牛字只造了一条腿,
那是他一时疏忽。
我告诉他也不重要了,
牛有牛的气节,一条腿也能立地,
而现在的人即使两条腿,
却不能站直。
始于隋的考官制,
上千年一条长辫,被剪刀剪断
在清末,不见有清明。
倒掉一盆洗澡水,
没人在意盆里的婴儿是否倒掉。
满朝文武气数已尽,
大清江山,可以剪断科举,
剪不断一团乱麻。
两湖的总督张之洞,
在远离京城的总督府彻夜难眠。
奏折五百里加急,
奏请朝廷修补刀剪的干净利落,
在文化历史有渊源的省份,
置“存古学堂”,以防国学衰废。
来不及等候朝廷的圣旨,
成都,南门外一座私家豪宅,
改换门庭,学子低吟高诵,
流进府河南河。
秀才才可以进入黉门,
尽管由豪门摇身演变,
尽管也没有皇家学宫的身份。
武举人杨遇春,大清三朝名将,
杨家军黑旗上的赫赫战功,
赢得了皇赐别墅。
告老还乡的杨将军也知道,
江山文武缺一不可,
亲手洞开的黉门,书香弥漫,
之乎者也趋之如鹜。
环城的河流过一些年代,
那些线装的褶皱、发黄的章节,
在这条街上留下文墨的印记。
一个武举人的义举,
却渐渐被人淡忘。
落虹的优雅与情色,
掩盖了很多鲜为人知的过往,
行色匆匆的布衣、贤达都有了幻觉。
街东口那道彩虹,落地以后,
混凝成坚硬的跨河水泥桥,
桥下的水从来没有流动过,
没有鱼、没有可以呼吸的水草,
没有花前与月下。
这条街很少有人叫它的名字,
总是含含糊糊。
指路的人只说新华大道往里拐,
庆云街附近,那里有新繁牛肉豆花,
有满街飘香的万州烤鱼。
长松寺公墓在成都最大的代办,
临街一个一米宽的铺面,
进出形形色色。
我曾在这条街上走动,
夜深人静,也曾从十五层高楼上下来,
溜进色素沉着的一米宽木门。
那是长衫长辫穿行的年代,
华阳府行刑的刽子手,
赤裸上身满脸横肉的刀客,
在那里舞蹈,长辫咬在嘴里,
落地的是人头、寒光和血。
没有人与我对话,那些场景,
在街的尽头拼出三个鲜红的繁体字
——落魂桥。落虹与落魂,
几百年过去,一抹云烟,
有多少魂魄可以升起彩虹?
旧时的刑场与现在的那道窄门,
已经没有关系。进去的人,
都闭上了眼,只是他们,
未必都可以安详。
古代的河北与山东,
那些飘飞马褂长辫的朝野,
行走至成都,落脚,
在这三进式样的老院子。
门庭谦虚谨慎,青砖和木椽之间,
嵌入商贾与官差的马蹄声,连绵、悠远,
像一张经久不衰的老唱片,
回放在百米长的小街,
红了百年。
朝廷怎么青睐了这个会馆,
没有记载。两省有脸面的人,
来这里就是回家,就是
现在像蘑菇一样生长的地方办事处,
在不是自己的地盘上买个地盘,
行走方便,买卖方便。
后来成都乡试的考官,
那些皇帝派下来的钦差也不去衙门,
在这里,深居简出。
砖的棱、勾心斗角的屋檐,
挑破了大盆地里的雾。时间久了,
京城下巡三品以上的官靴,
都回踩這里的三道门槛。
燕鲁会馆变成了公所,
司职于接风、践行、联络情感的公务,
低调、含蓄、遮人耳目。
至于燕鲁没戴几片花翎的人,
来了,也只能流离失所。
燕鲁公所除了留下名字,
什么都没有了,青灰色的砖和雕窗,
片甲不留。曾经隐秘的光鲜,
被地铁和地铁上八车道的霓虹,
挤进一条昏暗的小巷。
都市流行的喧嚣在这里拐了个弯,
面目全非的三间老屋里,
我在。在这里看书、写诗,
安静得可以独自澎湃。
少城路在这个城市,
留下的不止是路。大清八旗子弟,
从北向南,千万里骑步烟尘,
在成都生成朝廷的威仪。
满蒙身上马奶子羊奶子的膻味,
层层脱落,已经所剩无几。
接掌四川的年羹尧提督指头轻轻一拨,
京城四合院与川西民居,
错落成别趣,筑一个城中城。
称作城,城是小了点,
怎么也有黄白红蓝皇室血统,
不能说小,得比小多那么一撇。
这里的少可以是少爷的少,
皇城少爷就区别了土著少爷。
还可以是多少的少,
京城之外数百座城池,惟有成都,
八旗驻防。
这是张献忠毁城弃市之后,
残垣颓壁上的成都满城。
金河水在水东门变幻色彩,
从半边桥奔向了绵长的锦江。
正黄、镶黄、正白为上,
镶白、正红、镶红为中,
正蓝、镶蓝为下。
黄北、白东、红西、蓝南,
四十二条兵街尊卑有序,
以胡同形制驻扎列阵。
毡房、帐篷、蒙古包遥远了,
满蒙马背上驮来的家眷,
落地生根。日久天长随了俗,
皇城根下的主,川剧园子的客,
与蜀的汉竹椅上品盖碗茶,
喝单碗酒,摆唇寒齿彻的龙门阵。
成都盆底里的平原,一口大锅,
煮刀光剑影、煮抒情缓慢,
一样的麻辣烫。
那匹快马是一道闪电,
驿站灯火透彻,与日月同辉。
汉砖上的蹄印复制在唐的青石板路,
把一阕宋词踩踏成元曲,
散落在大明危乎的蜀道上。
龙泉与奉节那时的三千里,
只一个节拍,逗留官府与军机的节奏,
急促与舒缓、平铺与直叙。
清的末,驿的路归隐山野,
马蹄声碎,远了,
桃花朵朵开成封面。
历经七朝上千年的龙泉驿站,
吃皇粮的驿夫驿丁,
一生只走一条路,不得有闪失。
留守的足不能出户,
查验过往的官府勘合、军机火牌,
以轻重缓急置换坐骑,
再把留下的马瘦毛长的家伙,
喂得结结实实、精神抖擞。
至于哪个县令升任州官,
哪个城池被哪个拿下,
哪个死了哪个活,充耳不闻。
灵泉山上的灵泉,
一捧就洗净了杂念。当差就当差,
走卒就走卒,没有非分之想。
清粥小菜裹腹,夜伴一火如豆,
即使没有勘合、火牌,
百姓过往家书、商贾的物流,
也丝丝入扣,不顺走“一针一线”。
灵泉就是一脉山泉,
驿站一千年的气节与名声,
清冽的水荡涤污浊,显了灵,
还真是水不在深。
有龙则灵。灵泉在元明古人那里,
已经改叫龙泉,龙的抬头摆尾,
在这里都风调雨顺。
桃花泛滥,房前屋后风情万种,
每一张脸上都可以挂红。
后来诗歌长满了枝桠,
我这一首掉下来,零落成泥,
回到那条逝去的驿路。
世上最早的纸币,
在北宋行走成都的商贾怀里,
揣得有些忐忑、迟疑,
觉得撒手可以飘飞,摁不住,
不如金、银、铁钱的生硬,
掷地有声。
听响声是一种感觉,
数钞票,是另一种感觉。
中世纪的欧洲,
也没有觉察成都手指的触碰,
让古代的货币脱胎换骨。
一纸交子,从这条街上,
泛滥千年以后的陆地与海洋,
从黑白到彩色,
从数字到数字以外的民族记忆,
斑斓了。
纸做的交子,
原本是民间商铺代管铁钱的信用,
一纸凭证,信其真金白银,
用得顺风顺水。有点像
生米熟饭,不得不临盆的私生子。
益州知州张咏领养了这个孩子,
验明正身,规范、调教,
得以堂而皇之。
纸质的官方法定货币,
在成都流行于市。
这条街额头上的交子胎记,
衍生出大宋朝廷流通的“钱引”,
引出钞纸监管的“钞纸院”,
引出中央机构“钱引务”,
王祥孝感、跃鲤飞雀,
诸葛武侯、木牛流马,
纸币上的故事让捏钞的手,
分得出轻薄与厚重。
这条街的名字被取消了,
那支城市规划的笔,
那捏笔的手就这么手起刀落,
落下的是自己的骂名。
交子街香消玉损,但还在,
在东风大桥的一端,
那枚巨大的钱币雕塑墙上,
“交子”两字很小,
却睁着眼,看天上凌乱的云。
我的前世,
文武百官里最低调的那位,
在皇城根下内急,把朝拜藩王的仪式,
冲得心猿意马。照壁上赭色的漆泥,
水润以后格外鲜艳。
藩王喜红,那有质感的红,
丰富了乌纱下的表情,
南门御河上的金水桥,
以及桥前的空地都耀眼了。
照壁上的红,
再也没有改变颜色。
红照壁所有恭迎的阵势,
其实犯了规。这里的皇城,
充其量是仿制的赝品。
有皇室血统的藩王毕竟不是皇上,
皇城根的基石先天不足,
威儀就短了几分。
照壁上的红很真实,
甚至比血统厚重。
金戈铁马,改朝换代,
御河的水,流淌一千种姿势,
那红,还淋漓。
我的前世在文献里没有名字,
肯定不是被一笔勾销,
而是大隐。
前世的毛病遗传给我,
竟没有丝毫的羞耻和难堪。
我那并不猥琐的前世,
官服裹不住自由、酣畅与磅礴,
让我也复制过某种场景,
大快朵颐了。我看见满满的红,
红了天,红了地,
身体不由自主,蠢蠢欲动。
一垣照壁饱经了沧桑,
那些落停的轿,驻足的马,
那些颤栗的花翎,逐一淡出,
片甲不留。
红照壁也灰飞烟灭,
被一条街的名字取代,
壁上的红,却已根深蒂固,
孵化、游离、蔓延,
可以形而上、下,
无所不在。我的来生,
在我未知的地方怀抱荆条,
等着写我。
第九只眼在明朝,
万历二十一年的四川布政使,
把自己的眼睛嵌进石头,
在两江交合最激越的段落,
看天上的云雨。
另外的八只眼抬高了三尺,
在面西的合江亭上,
读古人送别的诗,
平平仄仄,挥之不去。
这都是改朝换代之后,
明末战乱灰飞烟灭里的复活。
年轻的清的祖上,还在缅怀,
九眼桥过往的绯闻。
那些碎末花边,
不敌秦淮河的香艳,
没有后来的版本记录。
河床上摊开的意象,
又裹了谁的尸体?
一个喷嚏就到了现代,
遗风比遗精更加前仆后继。
岸上的书声翻墙出来,
灯红酒绿里穿行,
跌落成不朽的闲言碎语。
八卦逍遥,一段过期的视屏,
贴在桥头的人行道上,
一袭裙裾撩起的强烈暴动,
九只眼都闭上了。
薛涛在井边写过佳句,
也有了斑斑点点。
有些印记洗不干净了,
桥没有错,错是错的错。
有人说要来,害怕
误入九眼桥,被路边的男人,
祈求再来一次施暴。
我说只要你不心怀鬼胎,
就没人把你掳了去。
一座桥九只眼睛,
没有哪一只是真的闭上了,
一览无余。
走马的街上,
马尾巴甩出的声响,
比那时的辫子还要招摇。
辫子没有阶级,
马屁股的肥硕与瘦削,
看得出花翎的尺码。
一拐弯就是都督衙门,
都得滚落下马,
官靴与马蹄经过的路面,
印记高低深浅,
都是奴相。
马已经不在街上行走,
这里的人成了群众,
有群为众。
他们在这条街上日晒雨淋,
手里捏着发票,
餐饮或者住宿都有,
以面值兑换现金,
折扣面议。
尽管很多人不搭理,
我相信这里有好生意。
拐弯就是现在的首府,
貌似井水不犯河水。
他们见不到里面的人,
里面的人也不会来联系他们。
汽车代替马,
久远了。
他们没有骑过马,
也应该没有坐过像样的车。
如果眼睛发亮的时候,
一定是泊了豪车,
以及飘过来楚楚衣冠。
他们姓甚名谁不重要,
就是聚众的一群,
站桩的、流动的、搭伴的,
三三五五,三班连轴,
成为这条街上,
最谨慎、最活跃的一群,
成为冷风景。
那些发票都是真的,
那些交易也是真的,
那些他们记住的脸面,
不是真的。
百米长的青石路上,
以前的脚印没有这里的名片,
可靠。爵版与脚板,
四川话里没有区别。
所以在清朝,
那些文武官员印制过的名片,
姓名、籍贯、学历与官阶,
都是真实的脚印。
晋见、拜访、微服巡查,
出示就足以证明身份,
无须怀疑与甄别。
现在在老百姓那里,
叫脚板街了。脚下的印,
比花哨的名片更接近真相。
这里早已不印制名片了,
名片的名声已经堕落,
像戏子的戏文冠冕堂皇,
卖萌、装逼、含混了真假。
尽管明白的人一目了然,
却也行走江湖。
只不过身后留下的足迹,
横竖都有污点。
脚板街土是土了点,
过往的年轮刻成一张老的唱片。
来路与去向、旁门与左道,
落脚的深浅都能归类正邪,
——这条街尽收眼底。
真人不用名片,
名片上再多的花招,
也经不起风吹,画皮撕开,
找不到藏身的地方。
一个人走远了,就回来,
脚板街上,看自己的生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