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蒙古马

2018-09-20 16:31汤禹成
南方周末 2018-09-20
关键词:蒙古马草场赛马

南方周末记者 汤禹成

自1975年以来,内蒙古的蒙古马数量持续下降了30年,“这种情况下,我们不是保护蒙古马的意思,是抢救蒙古马的意思。”

曾经横扫欧亚大陆的蒙古马耐力足,却面临改良血统争议,因为赛马更看重速度,“你来内蒙古不赛蒙古马赛洋马,那成什么了?”

南方周末记者 汤禹成

发自呼和浩特、锡林郭勒

南方周末实习生 吴美璇 张采薇

在内蒙古锡林郭勒西乌珠穆沁旗的草原深处,牧民格日勒图蓄养着400匹纯种蒙古马。世纪之交,他的草场上,蒙古马一度仅剩20匹。

八百多年前随成吉思汗征战沙场的蒙古铁骑,曾在30年间持续减少:1975年,内蒙古草原上生活着239万马匹,大多为蒙古马;2005年,马匹数量跌至六十余万匹的谷底,改良马远多于蒙古马。

究其原因,生态环境恶化、承包到户割裂草原,压缩了蒙古马的生存空间。而市场的“无形之手”,不仅左右了牧民的选择,甚至引发了蒙古马是否需要改良的血统之争。

在马背上长大的格日勒图等人,展开了历时十余年的抢救蒙古马行动。2018年,内蒙古马匹数量回升至94.8万匹,其中蒙古马约30万匹。

2017年12月13日,内蒙古自治区人民政府发布《关于促进现代马产业发展的若干意见》(以下简称《意见》),提出“加强蒙古马等地方品种资源保护”。这是蒙古马保护首次出现在省级政府的红头文件中。

带着马儿打“游击”

2000年,现任内蒙古农业大学副校长的马学专家芒来从日本留学回来,上电台宣传蒙古马的文化价值和行业前景。

一位八十多岁的牧民打电话和节目连线:由于草场退化、马价低廉,他只能选择养牛养羊,祖辈几代人的养马事业眼看就要断送。

说着说着,老人哭得无法言语,直播节目戛然而止。芒来恍然大悟:牧民对马的喜爱之情,是任何家畜都比不了的,只要在马身上不亏本,牧民不会舍弃养马。

走访牧民人家,芒来发现问题所在:马价低廉,仅牛价的约三分之一;而在饲养条件方面,马比牛羊吃草更多,活动量大,需要更大的草场。

这一年前后,牧民格日勒图发现,身边越来越多朋友开始卖掉蒙古马,或对蒙古马进行杂交改良。

养马不划算,养蒙古马更不划算,直到现在依然如此。锡林浩特牧民吉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相似年龄的蒙古马驹身高130厘米,改良马驹身高可达160厘米,后者不仅产肉多,产奶也多。改良马一天能挤8斤奶,比蒙古马多2斤。

牧民心里都有一杆秤,何况是格日勒图。他先后在当地旅游局、林业局、扶贫办等部门任职,既是牧民,还是个有着大学文凭的政府干部。

然而,18年前,在别人卖出蒙古马时,格日勒图的草场里却开始不断添加蒙古马。

2006年,家中的5000亩草场已不够用。他开着农用运输车拉着马匹四处寻觅,但一无所获,只能将马寄养在不同朋友家的牧场,用留几匹马作为回报。

“能待一年是一年,待不了一年就半年,”格日勒图带着蒙古马打起了“游击”,“我的马,我的车,还有我,三个是一家。”

他真正的家,刚上大学的孩子正愁着要钱,妻子不免埋怨:“养蒙古马就像沙地里洒油,不挣钱。你搞这个干什么?”格日勒图装作没听见,把工资全部给家里,不留一分钱。

到2010年时,格日勒图拥有的蒙古马数量增至60匹。两年后,他抓住马价低廉的时机,又一口气买下60匹母马。

这一年,他和外甥筹建起一个约一万亩的马场,结束了“游击战”。外甥当时刚成家,在矿场开矿车挣钱,挣得少,风险大,格日勒图决定拉他入伙,还因为“牧民属于草原”。

马场初建时,外甥也问:“舅舅,为什么我们不考虑市场因素,养些改良马?”格日勒图断然拒绝:“我们这样有条件的人家,有责任保护蒙古马的纯正血统。”

“马是蒙古(族)人的灵魂,”格日勒图说,“没有了马,蒙古(族)文化的一半就没有了。”

取自草原民族之名的蒙古马,有着数千年的驯化历史,是中国最具代表性、影响最广的马种,分四大类群:乌珠穆沁马、巴尔虎马、乌审马、百岔铁蹄马。

据《内蒙古日报》报道,上世纪70年代,全国70%的农业用马来自内蒙古。格日勒图所在的锡林郭勒盟,被誉为“中国马都”。

格日勒图出生于1963年,自小骑马放牧,牵马饮水。在他记忆里,牧民的生产、生活、交通,都离不开蒙古马。

很多年前的某个冬天,格日勒图见人们穿着蒙古袍取暖,蒙古马却靠自己粗短的皮毛,站在零下四十度的雪地里完好无损。这让他意识到,“蒙古高原的气候与草水培育出了蒙古马,有蒙古高原才有蒙古马。”

在芒来心中,深藏着个故事:高中时,有位同学的父亲外出放马彻夜未归。次日清晨,家人打开门,马儿已归来,驮着主人已经僵硬了的遗体。

马是蒙古族人的忠实伴侣,更是马上民族的文化和精神象征。《蒙古马研究》期刊主编布仁毕力格说,仅从成吉思汗时代算起,“蒙古族与蒙古马有八百多年的感情,外人是很难一下子理解的”。

“不是保护,是抢救”

万亩马场2012年建成,距今仅六年。格日勒图拥有的蒙古马数量已迅速增长至400匹。

这些蒙古马被分成11户,每户“家庭”仅有一匹公马,公马最多有28个“妻子”。每年,格日勒图都要挑选一部分马驹作为后备母畜。

一匹18岁的带花母马尤为受宠。如今,草场上有80匹蒙古马都是她的孩子。在格日勒图心目中,蒙古马群得以恢复,她居功至伟。

在人民公社时期,草原上的马匹曾经全部被收归集体,直到1984年前后,牧区实行草原分片承包、牲畜作价归户的草畜“双包制”,家家户户才重新拥有自己的马匹。努力传宗接代的那匹带花母马,就是由分到格日勒图家的马代代繁衍下来的。

马儿重回蒙古族家庭之时,种群危机却悄悄埋下。

格日勒图大学毕业的1984年,西乌旗将草场承包到户。政府人员骑着摩托车,根据上年底每户家庭的人口数,在草场里拉着根线,大致确定各户的草场范围。

分草场前,马儿可以漫无边际地在草原上觅食。蒙古马虽经千年驯化仍习惯半野生存,耐寒、耐旱、耐饥,无需棚圈,不用哺饲,甚至可以一年不回家,但活动范围得够大。

分草场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牧民们常常越界放牧,邻里间相安无事。但到了上世纪90年代,随着市场经济带来的竞争机制,纠纷和矛盾越来越多。

到1997年,自治区大部分的草场都围起了铁丝网,辽阔的草原被人为分割成一个个方块。分草场经验借鉴于草原四季常绿的新西兰,而内蒙古的长草期往往只有7、8短短两月,地小了,草少了,牧民不得不减少马匹数量,有的只能放弃养马。

世纪之交,连续三年的严重旱灾,让蒙古马陷入更深的困境。人们将沙尘暴的问题,归咎于牛羊马对草场的破坏。

在锡林郭勒盟,政府开始安排禁牧舍饲试点工程,实施休牧育草、围封禁牧等措施。不断退化的草场,迫使牧民进一步减少养马数量。

2002年,在锡林郭勒盟阿巴嘎旗文联任职的布仁毕力格去蒙古国出差,在乌兰巴托的冬天喝到了新鲜的马奶,而内蒙古人鲜少能在冬天喝到马奶。

这件小事,触动了布仁毕力格。在此后两年的考察中,他发现,自1975年以来,蒙古马的数量一直在下降。

官方统计报告往往只算马匹数量。研究者认为,2005年,内蒙古马匹数量跌至六十余万匹,蒙古马数量随之创下新低;现在蒙古马比例约为30%,而2005年还要更低。

2003年,布仁毕力格曾通过《锡林郭勒日报》筹办一次蒙古马座谈会,门槛很低——只要养30匹马就可参加,结果,符合条件的牧民只有二三十户。

“这种情况下,我们不是保护蒙古马的意思,是抢救蒙古马的意思。”布仁毕力格说。

与改良马的较量

除了自然与政策等因素,蒙古马的有限生存空间,还面临改良马和其他马种的挤压。

2015年初,芒来和格日勒图同时受邀去给一个马业培训班讲课。芒来介绍了马种培育知识,历数了国际上赚钱的马,主张在保护好蒙古马遗传资源的基础上,发展蒙古马的杂交改良,“必须开发利用,光保护没有出路。”

“现在是市场经济,不赚钱的事谁愿意做?不是感情上保留就可以。马产业发展了,地方马品种保护才有经济保障。”芒来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其后发言的格日勒图则称:“芒来老师这(思路)是对的,将来100年200年后有可能这么发展,但目前绝对不能这么发展。”

在格日勒图看来,蒙古纯种马并非没有市场,而是引导不力,导致没有真正实现市场化。他反对改良蒙古马,甚至认为“改良”是对蒙古马的歧视,因为其潜台词就是蒙古马是劣等马。

保护与改良之争,也延续到赛马场中。产肉、产奶皆不如改良马的蒙古马,依然处于下风。

芒来认为,赛马、马术运动有很大的市场潜力及利润空间,应结合现代马业,培育赛马品种。更长远的目标是,“从传统民族赛马向现代博彩赛马转变”。中国目前未放开博彩型赛马,但2018年4月中央支持海南“探索竞猜型体育彩票”的消息,让他看到了希望。

格日勒图则认为,引导牧民去培养赛马品种,是如今宣传的最大误区。因为牧民不是马术俱乐部成员,他们养马主要用于生产生活。他曾听说,有位牧民为了参赛买回一匹改良马,结果那匹马第一次亮相便跑瘸了腿,15万元的成本也打了水漂。

如今,草原上的赛马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那达慕上牧民的传统赛马,另一类则是由中国马业协会等机构组织的赛马。

内蒙古马学会副会长古春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传统那达慕赛马如今仍很普遍,牧民家庭生个孩子也会搞个那达慕庆祝一下,奖励一两万、三四千都有。

然而,古春发现,有企业从国外引进纯血马,并让牧民带着蒙古马母马去培育杂交的半血马,使马匹兼具耐力与速度的优势。

蒙古马个头矮、速度慢但耐力足,是八百多年前蒙古大军横扫欧亚大陆的利器。格日勒图回忆,过去放牧转场时,牧民往往要骑马走几百里地,纯种蒙古马可以胜任,而改良马走个二三十里地就气喘吁吁。

但赛马更看重的速度与爆发力,恰恰是蒙古马的短板。蒙古马更适合耐力赛,“没多大观赏性”。

有一次,古春去观赏牧民那达慕赛马,发现好些马匹都和阿拉伯马一样高大,这让他感到担忧:“你来内蒙古不赛蒙古马,赛你的洋马,那成什么了?”

格日勒图曾写了多篇蒙语文章,呼吁牧民自发形成传统赛马的民间规定。2014年后,西乌旗大部分地方逐渐立下这样的规矩:非纯种蒙古马不能参加敖包会、那达慕大会上的传统赛马比赛。

2016年,中国马业协会和西乌旗政府联合主办第十届中国草原大赛马。格日勒图回忆,主办方原拟将他家乡浩勒图高勒镇的那达慕赛马纳入草原大赛马中,但遭到牧民抵制,最后不了了之。

在格日勒图看来,草原大赛马这类活动,往往不规定参赛马匹种类,这对蒙古马来说不公平。古春说,蒙古国的赛马对礼节非常讲究,内蒙古赛马活动虽多,但“光赛,自娱自乐,没有达到一种文化的高度”。

2018年5月,在《蒙古马研究》期刊承办的“蒙古马与传统蒙古马文化”学术研讨会上,经过一番争论,达成的共识是——改良马和蒙古马分开比赛。

“可能翻身的机会”

在格日勒图看来,在内蒙古各个旗县中,西乌旗的蒙古马保护工作做得较好。他估计,西乌旗目前约有5万匹蒙古马,而2005年的数字仅为1万匹,相比1975年减少了90%。

近十年来,西乌旗政府一直重视蒙古马的保护,“培训我们就办了四次”。私底下,格日勒图也会被牧民请到草原深处,免费为他们做培训。

格日勒图试图让牧民们相信:养蒙古马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他自己的马场主要销售马奶与怀孕母马的血清。2018年夏天,40匹挤奶母马带来了近20万元的马奶收入。

妻子开始理解他的坚持,养蒙古马的牧民也逐渐增多。“现在政府通过很多媒体宣传,牧民已经开始有保护蒙古马的意识。”布仁毕力格说。

据芒来介绍,目前内蒙古有3个保种基地,分别保护乌珠穆沁马、乌审马、阿巴嘎黑马,前两种是蒙古马的重要类群。

保种基地由民间自发形成,按照芒来8年前接受媒体采访的说法,内蒙古马业协会挑选出三十多户牧民加入保种基地,给每匹马都建档,政府给每户牧民每年补助8万到10万元。

“当地政府重视点,专家给点指导,国家农业部可能也给点钱。钱不多,每个品种给30万。就这么在监护。”芒来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多位知情人士透露,保种基地实际上并没发挥多大功效。在格日勒图看来,保种的实现需要规模化,仅划出几块基地是保不了种的。

民间保护的另一种思路是成立合作社。西乌旗官方媒体称,截至2013年底,当地共有白马合作社7个,覆盖49户牧民。

在蒙古马中,乌珠穆沁白马尤为尊贵,据称是成吉思汗时期的御马。据新华社报道,在白马繁育的一个核心区,2000年以后,白马数量从最多时的两千多匹减少至不到两百匹。

格日勒图称,合作社更多基于自愿,合作非常零散,他自己也组织过,但做的只是互相帮忙挤马奶这样的事。

2017年12月,政府红头文件的出台,让格日勒图看到了蒙古马“可能可以翻身的机会”。

内蒙古自治区政府发布的意见,是继新疆之后,第二个由省级政府出台的发展现代马产业文件。意见第一条第一点是,“加强蒙古马等地方品种资源保护”。

政府的思路是:从全面开展品种资源普查、建立健全马品种登记管理制度开始,到建立完善保种场、保护区并建立核心群,再到建立以蒙古马遗传资源为主的基因库,最终将内蒙古自治区打造成国家蒙古马等地方品种遗传资源保护和研究中心。

芒来称,2018年自治区政府将投入2000万元,用于保护2万匹蒙古马,每匹马补贴牧民1000元。

2018年8月27日,锡林浩特市农牧业局干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蒙古马暂时没有补贴,说是可能今年发补贴,但文件到现在没看到过。”

古春则认为,保护蒙古马不能指着政府给钱,必须依靠产业带动。他担任总经理的内蒙古蒙古马健康产业有限公司,正在做蒙古马文献整理和数据平台,下一步目标是让文化与产业结合。

据古春介绍,几年前投资方还在观望“这个东西有没有前景”,去年自治区政府的文件下发后,“这个蒙古马马上不一样了”。

布仁毕力格提醒,保护蒙古马和发展马产业,相互促进但又存在矛盾,关键看如何“在矛盾中发展”。坚持养蒙古马的牧民,多出于感情,“可以说不赚钱,但必须有人走这条路。”

格日勒图则信心满满,毕竟“蒙古马终于受到了重视”。现在,他把马场放心地交给外甥经营,唯一的要求是,坚持养蒙古马。他盼着一年后大学毕业的侄子也回到马场里来。

“保护蒙古马的事业需要代代传承。”格日勒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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