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会再相逢

2018-09-18 08:35
大理文化 2018年9期
关键词:堂姐

1

夏天的午后格外漫长,炎烈的日照愈发猛烈,风和鸟鸣忽隐忽现,若有似无地敲打着办公桌一侧的玻璃窗,气温高得让人几乎提不起精神。

窗外两棵槐树开出的花朵在烈日下氤氲出新鲜的香气,随着风一阵阵扑进办公室,槐树的枝桠在风中慵懒地摇曳着,桌角两盆枝叶肥厚的多肉植物,在阳光和气温的熏陶下愈发地焕发出艳丽的色彩。

墙角的两个米色格子厚帆布沙发质地密实,散发着一股浑然天成的严谨气息,这沙发有些严谨,与程铮是截然不同的风格,有时候矛盾的事物却经常被组合在同一时空。

程峥耷拉着身体,整个身体凹陷在办公椅里,似乎通过这个懒惰消极的姿势可以稍微抵挡太过于强烈的气温。

中午一阵手忙脚乱的工作,让她没时间去思考母亲打来的一通电话,此时大脑有了空余的空间,才来得及去思考思考。

2

堂大伯突然死了,脑溢血。

这一事实不禁让程峥有一丝微微的错愕,大伯人高马大,精明强势,平日里总在田地里劳作,一副总是有使不完劲儿的样子,如此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怎会突然发生在他的身上。

程峥早在童年时就跟随父母的工作转变而迁徙,中途几次转学,那个村庄有关的事情,委婉地和程峥做了告别,原本只是出去读书,后来越走越远,到现在连老家的亲戚和族人都不大认识了。

父亲在几个堂兄弟里排行老二,共有十来个堂兄弟。四个堂叔伯和父亲共同住在老家那个三合院。

老家的院落,是父亲那一辈人的曾祖父建造的,老人家有四个儿子,四个儿子又生了八个儿子,姑娘们都嫁出去了,消失在了人群中,连名字都记不住了。

眼看家庭原有的院子住不下了,老祖宗带着儿子们开辟建造了新的住所,就是这个三合院。

后来三合院也拥挤了,大家只能挤着点住了,程峥家和大伯家共同住在了右边厢房,三叔和四叔家分了左边厢房,五叔一家住了正房。

祖先用勤劳的双手构建了一个旧时代殷实富足的家族,对乡邻乐善好施,积极响应朝廷的号召捐款捐物,在乡邻中成为了有口皆碑的家族。光绪年间,知府赐了一个牌匾,挂在了三合院的大门上,上书“海屋添筹”四个大字,大致就是子孙昌盛、田地广阔的意思。

小时候的程峥经常坐在这个牌匾下的石墩上等着父母下班回家,百年历史老宅的木头大门也透露出了沧桑的样貌,石墩子透出阵阵凉意,凉得小屁股蛋都麻了,但等待像块磁石,有着黏着的吸引力。小时候也经常爬上木板铺就的二楼,楼板吱吱作响,踩着椿木长条凳爬到青瓦房檐上,那里生长着一些令人喜欢的植物,碧绿的青苔衬着暗青的瓦片,有一种格外宁静清凉的意境。

其中一种有着细琐叶片和油滑深棕细长枝干的学名猪鬃草的植物,尤为讨喜。程峥喜欢把它摘下来玩。在房檐前的平台上端坐,探头便可看到两个堂姐在耳房二楼做手工或写作业的场景。

“死丫头,又爬到外边去,赶快下来!”奶奶总会大吼着突然出现打乱这童年的小乐趣,偶尔屁股上还会挨两巴掌。想到这,程峥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

后来的记忆剪切成了很多个画面,这碎片般的记忆还会不时映照在梦境里,有段时间经常梦见在老家大门口绕着那棵老椿树不停地转圈,下面是那条宽阔而深的大水沟。梦里总担心会掉下水沟却又止不住地在绕圈,怎么反复做同样的梦,醒来后总觉得费解。

出殡日正好是周末,程峥有些困难地挣脱了瞌睡纠缠,起床麻利地梳洗收拾停当,屏蔽掉一系列琐碎又不明所以的情绪,按部就班启动车子开往那个竹子很多的村庄。

不一会车子已驶出城区,公路两旁是宽阔的田地,麦穗已经收割,徒留一茬茬短而密的麦秆在田里,有几处冒起浓烟,是农民在烧尚未干透的麦秆肥田。空气中弥漫了烟火的气息,略微刺鼻又携带了某种熟悉的温度,这大概是童年的程峥在田野中闻到过的最多的气味。

没能充分燃烧的麦秆一阵阵白中带青的烟向公路散漫过来,头脑中掠过一阵急迫,程峥加大油门,冲过了一块块浓烟,然后获得胜利和解脱般长舒一口气。农田里有一个穿红衣服的胖小孩,在试图伸手抓住稻草人头上的草帽,稻草人脖子上的围巾随风飘荡,自由,无处可去,显得彷徨无措。小孩身旁的,应该是她奶奶吧,伸手把稻草人的帽子交到了孩子手中。小孩咧嘴笑了,柔软的黄头发被风揉扁了,遮盖了她的眼睛,她大力晃动着脑袋,仿佛要脱离这个所在一般,早晨的阳光把这一切渲染得朦胧又充满诗意。一切都透着一层淡淡的嫩绿,新鲜和充满能量。

小时候经常跟着奶奶去菜地,踩在充斥着青草气味的田埂上,有车前草,有紫色幽香的小野花,还有能做哨子吹的野生长豆角一般的果实。

程峥家的菜地在屋旁五十米开外的田地里,田地不到一点的地方有一个水塘,不知是谁家的水塘子,养着鱼,生长着水葫芦,到了季节,水葫芦会开出紫色的花朵,绚烂无比。

微不足道的生命竟然也有这般肆意灿烂的季节。

车子穿过镇子,从一个海塘的路边逶迤而行,就能远远看见竹子村,竹子村依然还是生长着许多竹子,一丛丛、一簇簇,一座座瓦房似珠子镶嵌在一片绿色的绒毯之上。下边的缓坡上则是绵延的田地,驶过一段平缓的上坡路,就到了村口,老远就听见钹、笛子、二胡、鼓和其他乐器演奏的音乐,这听上去悲喜不明的音乐沉甸甸的,直把人的心拉着往下坠。

车子无法再往里边开了,道路弯曲又狭窄,程峥把车子停在大水沟边,从车上艰难地打开门下车来,没踩稳,一个趔趄差点跌到地上。

鼻腔里灌进一股发酵酒糟的猛烈气味,看着在路边酒糟上的密密麻麻的苍蝇,一阵恶心,快步迈过那发臭路段,大口呼出空气,要把刚才吸入的臭气和眼里看见的污秽一并吐出去才舒服。

乐器敲敲打打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一些并不算熟悉的人在这个曾经那么熟悉的地方热络地忙出忙进,程峥闻到了烧香的气味,大门口竖着两支有一米多高的香柱,黄色的香柱被固定在两只油漆桶里,边上用石头和烧尽的煤球固定,香已烧了三分之一,顶上的香灰松垮垮一块块无力地往下坍塌。

3

站在大门前无意抬头一看,呀,门匾没了,程峥大吃一惊。

“哟,程峥你回来了,怎么在大门口站着呢,走,进去,你爸妈都在呢。”二婶出门倒洗菜水的工夫看见了呆立门口的程峥。“哦,好的……二婶……”程峥有些怔怔地支吾着,心想还好没叫错人。

一进门,程峥便被人引着去堂屋死者遗体的跟前磕头,只见大妈和二位堂姐早已披麻戴孝跪在两旁,水汪汪的眼睛闪着晶亮的光,眼圈泛红发肿,见有人来磕头,轻轻颔首低头表达谢意。

虽有人在办丧事,人声鼎沸、来来往往,院子仍不免显出些许寥落,屋顶上的砖瓦再也不是青色的光泽,透出一种白灰的颜色,猪鬃草什么的植物好像也没了,只剩下深褐色的苔藓,远看灰蒙蒙一片。

三面两层瓦房的木头柱子、门板也似褪了一层色,原来那褐棕的木色已成了浅黄中带灰的色泽。门框的衔接处也露出了或大或小的缝隙,屋檐下的地面也有了好几个大的凹进去的坑。那正房宽大的屋檐下堆满稻草,间或有一些鸡毛还是鸟类羽毛散落着,两扇堂屋的房门咧着嘴,露出黑洞洞一条缝,让人不禁联想里面会不会有什么令人害怕的东西出没。

因为长期少人居住,有几处屋檐上的砖瓦已垂垂欲落。那石头铺成的地面更加凹凸不平,已经积了一小滩水在里面,石头的缝隙里滋生了许多的野草,野草趁着这少人的光景,肆意地生长开来,为这场院的地面勾画了一圈圈绿色盎然的花边,又被今天的人往复踩进泥里,颓然与泥土混为了一处。

早在七八年前,大伯的堂兄弟就已陆续搬出了这个院子,出去自立了门户,一直以来就只有大伯一家在这里安常处顺,这院子倒也安静,却不免显露出一种老态来。

外面的世界越来越新,这座老房子却越来越老了。

院子里一片热闹,小孩在院里尖叫着你追我赶上蹿下跳,大人们各司其职,秩序井然地在忙碌,这忙碌充满仪式感,每个人都像承载了一项使命,光荣而又非他莫属。

人们脸上的神情都显得非常淡然,又像在互相保守着一个秘密,互相之间矜持而又热络。女人们三个一撮五个一堆,收拾着蔬菜和碗筷,架在搭砌起来的灶台上的大锅冒着热气,整个院子散发着一股农村客事特有的气息。

那是被水淋透的泥土和飘荡在空气中灶火加热着猪肉的混合气味,这种气味在程峥的精神上先来了一遍平平整整的熨烫,然后那些先前的褶皱便和这气息稳妥地熨帖在了一块。无比自然而且毋庸置疑。这是飘荡在童年记忆里的嗅觉。

“峥。快过来。”母亲叫着程峥,她和小姨坐在个条凳上,母亲的装束端庄而又带点严肃,在这石头夹杂着泥土的院场里显得有点突兀。程峥站到母亲身旁,寻思着是不是该帮着做点什么,环顾四周,又觉得什么都插不上手。父亲则和一班叔伯兄弟在正房屋檐下筹划着整个丧事的各项事宜。

大堂姐和二堂姐来了,一脸悲戚神色。此情此景叫人看得一颗心直往下坠。大堂姐面色憔悴发黄,透着一层薄而亮的光,头上裹着白色孝布,身穿一件类似的确良面料的白色衬衣,腰上扎着麻绳,下边的黑裤子有些孤零零地挂在她瘦削的双腿上,脚下则穿了一双黑色亮皮的皮鞋,上面布满了灰尘。二堂姐的白色孝布在她手里,和她母亲一样,她留了一头乌黑发亮而且浓密的长发,此刻她的长发已经揉得像一团毡了,但圆润的脸庞却是皎洁的,在一身黑色装扮的映衬下更是白得有些发亮了,右手上拿着一个素白小陶瓶,装满着香油,想必是里面那“倒头灯”的油需要添了。

从这脸庞里程峥找到一丝童年的熟悉来。

“阿玲姐、阿香姐。”程峥和堂姐打招呼,一时却语塞,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你回来了啊,自己随便哈。”堂姐无力地应付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对人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堂姐是程峥幼年为数不多的玩伴,也是父母经常拿来给程峥做榜样的人物。在程峥眼里,堂姐们好学又有才华,精明又能干,学习成绩优异。程峥幼年顽皮,成绩也只属于中等,她经常像小尾巴一样跟在堂姐屁股后,看堂姐摆弄吉他,还跟着堂姐在她家满是黄泥的水塘里游过泳。因为喜欢跑到堂姐家去,程峥没少挨过批评。从父母话语里,幼年的程峥隐约觉得他们是不开心的,不乐意程峥跟伯伯家的孩子多有来往。成年后的程峥在想,大概是因为自己的孩子成绩不如别人的孩子,也大概是长年同个屋檐下的生活,兄弟邻居之间难免的龃龉吧。

“大门上那块牌匾哪去了?”程峥问到。

正在聊天的二人转过头来,一脸愕然,“不是在大门上吗?”“哪有?”程峥不禁诧异地笑了。

三个人起身去大门口看,“还真是没了,这是什么情况?什么人取下来了?”母亲诧异地问道。“前几天我路过这的时候好像还有的啊。”小姨感到莫名其妙。

难道这么多人都没发现这个牌匾没了吗,程峥吃惊于大家的熟视无睹。程峥不免无奈地哑然失笑。

三人站在大门檐下,抬头看着那空落落的门头。程峥心中五味杂陈,小时候回家总是记着只要走到那个有牌匾的大门就到家了,那牌匾下阴凉的石墩,百年的家族历史的印记,就这样,突然地,不声不响地,消失了。

如果说这么多年对于故乡和家族还有什么记念,大概就是这块记载着曾经家族荣光的牌匾,它像一个标签标记在程峥心里,这个标签,是故乡。以前,它高立于幼小的程峥头顶,现在,它镌刻在了程峥的心中。如果故乡是一棵树,那么这个匾就是那棵树的主干。

大家都过来看,终于发现那块百年历史的牌匾,不见了。人群中一片诧异。

“我就说,昨天去菜地的路上看见两个看着不是本地人的在这附近转悠,还以为是谁家的亲戚来。”一个小媳妇说,“肯定是看好了昨晚上偷的,这些该死的人呐。”

“哎,这可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啊,太可惜了。”程峥印象中该叫五奶奶的一个老太婆说道。

“这是光绪年间官府赐给的牌匾啊,挂在这里这么多年,怎么都料不到居然会有人偷这个,大家都不提防。”人群中一位老者说道。

“世风日下……”父亲站在程峥身旁说了句。他突然打住,旋即低下头,一副痛心的神色。

很快地大家互相说着问着、追踪着关于牌匾的线索,这个似乎天然存在的牌匾从未得到如此之多的关注,直到它失踪之后。最后大家一致认为,肯定是被昨天小媳妇看见的两个外地人偷走了。

丢失已成事实,价值似乎也无从考量。很快人群散开了去。只留程峥一个人怔怔地在原地发呆,心里突然空落落的,那幼年时光的生活仿佛瞬间被风干成了一具驱壳,干瘪、毫无生气。

4

年纪尚小的她问过母亲,这四个大字是什么意思,母亲一一告诉了她这四个大字的含义、来历,还有先辈的事迹。

程家的祖辈,也就是程峥爷爷的爷爷,是个非常勤劳善良的人,当时村中还流传着刘家的银子,程家的汉子这样一句话,说的就是程家的族人非常地吃苦耐劳。

记得小时候爷爷跟程峥说过,那时候大院下边,绵延很广的田地,都是爷爷父亲家的,还有山下的鱼塘,是以爷爷的名字命名的。家里养着成群的大牛大马。对,爷爷说的是大牛大马。爷爷的父亲总是早出晚归,是喝口凉水就能继续扛着烈日干苦活的汉子,最后他得了痨病,死了。从此家道中落。

爷爷是享受过好日子的人,他的父亲认为家里得要有个文化人,倾尽心力、财力也要把爷爷送去外边读书,于是这个少爷般的人就骑着大马去读书了,因为他父亲的栽培,他成为了村里的第一个文化人。

爷爷读书毕业后就成了边疆民族工作队队员,和同事为了国家和民族的解放事业四处奔忙。据说,有次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他们被袭击,一个同事当场身首异处。从此爷爷吓破了胆,辞了工作,回了老家。

在父母的张罗和媒妁之言下,毫无感情基础,爷爷和奶奶结了婚。爷爷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小时候程峥的家里逢年过节总是有乡亲拿着红纸来请他写对联。拿到写好对联的乡亲们兴高采烈踏出门槛而去,程峥总是在这种时候有种莫名的满足和自豪。

此时司乐队开始奏乐了,敲敲打打,吹着笛子拉着二胡,曲调哀伤,大门旁边的黄泥墙下摆放的升斗里,盛满了金黄的玉米粒,上面插着红黄蓝绿紫等各色接引神牌位,香烛已燃烧得差不多,下边堆积了一堆香灰,司乐队里的一位老者开始念旌,这上边记录了死者生平和直系亲属的姓名,那坟头石碑刻写的是留给后来人看的,这红纸上边毛笔书写的,是给现在的人听的。

大妈那红肿的眼睛越发泛出泪光了,目光有些凄厉地望向那口棺材,嘴角抽搐着眼泪吧嗒直往下掉,整个人面条般耷拉在大堂姐身上,她们两姐妹搀扶着母亲,在一旁泪如雨下。

程峥心中掠过一阵酸楚。生前是如何地精明强势,经营计算,这突然的死去却如山崩海溃,把那生前的骄傲和自信满满全都带走了。大伯说话嗓门是很大的、直爽的,个子高大、精力充沛,把整个家庭的日子操持得蒸蒸日上,一切都朝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生机勃勃的,谁能料想死神会如此突然降临身旁。一瞬之间似乎他构建的那个美好世界轰然坍塌了。

出殡了,音乐声敲敲打打,头上缠着白布,穿着白衣的大妈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字眼,整个身体趴在棺材上,撕心裂肺地哭嚎着。她那根黝黑的长辫子在地上不停地与枯草打转,就仿佛她此刻无力的纠缠一般无奈凄凉。她不让人们抬走棺材,旁边的婶子阿奶忙着去搀扶,大家都被她拽得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大伙还是执念地去拉她,经过一番力量博弈,她终于被她们从棺材旁拖开,整个身体剧烈地起伏着,大声地喘着气,嘴角边沾了一根草,无比潦倒,人生积累的体面在这一刻似乎要跟随着逝者一同而去了。

堂姐哭着帮她捡走嘴角边那棵不合时宜的枯草。一起跟着棺材往外走去。

程峥觉得自己出离了此刻的境况,跟着人群一起往外走着,一路上大伯家的女人们哭着、互相搀扶着。程峥瞥见自己的母亲此刻面有凄凄之色,她早已被地心引力往下坠的面容看上去更加沧桑了。忧伤的眼神随着大妈的哭嚎而显露出克制的惊惶神色。

黄白的纸钱随着大风飞散而下,像秋天里飘落的落叶般彷徨,翻转几圈之后落在土路上。逐渐被送丧的人们踩踏得不复原本的颜色。一行人敲着打着、念着唱着,互相搀扶着,将逝者送至山门前,女人不能再往前了,只由抬棺的几个本家精壮男人和负责祝祷事宜的老者前往。女人们往老宅走回,大妈一路已没有眼泪,木然地行走着,两个堂姐频频回首,望向那口缓慢行进在山坡上的棺材。

5

程峥突然想起小学时候,一个正是野生菌生长的季节,长辈们相约去山上采菌子,也是在这个山梁子后面。程峥和表哥极力申请跟着去,长辈们却不同意。后来两个孩子央求爷爷,让爷爷带着他们去,行至山腰,居然遇到一只行动缓慢的兔子,大程峥五六岁的表哥用棍子按住了那只野兔,把它抓回了家,关在笼子里,爷爷告诉两个小孩,这是只母兔子,它肚子里有小兔子了。程峥欣喜至极,每天割鲜嫩的草给它吃。过了一天,母兔子竟然不吃草了,他们慌忙请爷爷来看,爷爷告诉他们,母兔子的脊骨断了,活不久了。年幼的程峥心痛至极,难过得眼眶里溢出了眼泪,却又无计可施,后来母兔带着肚里的小兔子死了,程峥把它们安葬在院外的荒地里,上边插了一根削得光滑无刺的木片。以此作为祭奠。很多祭奠都会被淡忘的,尤其是孩童,后来时间推移,程峥再也没去看过那只野兔子和它的孩子。

过了很久后的一天,程峥突然想起来,大概是表哥用木棍压它太用力了,把野兔的脊梁骨给压断了。这一个片段在多年后程峥的记忆里还是那么清晰,山间偶遇野兔并且抓到了它对于一个孩童来说总是有浓浓的神奇色彩。

程峥跟母亲并排行走着,一路往老宅走,沿路都是村民的院子,每个院子都安静无声,院子里的时光仿佛凝固了,只有苍蝇围绕着场院里的物件打转。有几个老人坐在大青树下纳凉,闲话家常。两三个幼童绕着大青树嬉笑玩耍,爬上跳下,清脆的笑声回响在村庄里。整个村庄显得寂静而又孤独。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村庄里的年轻人大都离开了,童年时候充满麦苗香的碧绿田野也已荒芜,田地裸露着枯燥的黄土,一切仿佛失掉了精神,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程峥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

童年的记忆有快乐,也有哀愁。

比如刚上小学的程峥某天不愿去学校了,被母亲从床上拖起来,一路用随手扯下的细树枝把程峥赶到了村庄高处的小学,这是她对母亲也会很严厉的一次印象。又比如高程峥一个年级的堂姐总是考试名列前茅,而程峥总是成绩尚可,这总会被父亲教育,每次领取成绩通知单的日子,对于程峥来说,都是灰暗的。程峥总是有那么些时候觉得自己非常敏感脆弱。

老家房子二楼的角落里堆放着几个木头大箱子,看上去有些年代了,落满了灰尘。一个箱子里装着旧时的煤油灯以及以前的一些工具之类的东西,大多外壳已经氧化,但煤油灯的灯泡还是完好的,很多家什无序地堆放在一起。另外的几个箱子里装满了书籍。在几个木箱边上,堆放着一些瓷质碗盘,盘子尤为居多。一种是棕黄颜色,有深棕裂纹间杂其中,质地光滑,光泽细腻,中间有十字大花的大盘,尤为沉重。另一种则是淡青底起着青花的中盘,花纹繁复精美,表面有凹凸纹理,散发着幽微亮泽。程峥喜欢这些精巧的玩意儿。至于这些碗盘,父母也说不清是什么年代的。在后来的使用中被打碎了好几个。上次回父母家,碗篮里还保留有三两个深棕大盘。

楼上的世界对于程峥来说,最喜欢的是木箱里的那些书籍。那些透着书香的,有着温暖触感的书籍。翻动着这些颇有些年代的书本,仿佛是面对一堆尚未被开采的宝藏,不断挖掘,总有惊喜。阅读的时光慰藉了童年的许多孤独。在这里,她第一次读到了《玉娇龙》,还有忧伤而美丽的《黑骏马》。也是在这里,第一次认识了卡夫卡、契诃夫……

程峥通常在二楼一待就很长时间,坐在阴凉的木楼板上,透过厚重的木窗子透进来的安谧的光线,像海绵般废寝忘食、如饥似渴地吸收着文学的养分。太阳正好的时候,光线一束束穿透木窗缝隙照射进来,明亮的光束里充斥着细微浮动的尘埃,不停在翻滚,用手指穿过,带过一阵无形的波动。然后照旧如常,浮动、翻滚、消失。此刻二楼的时光无比静谧,知识的河流喧哗着流淌过未经世事的心田,仿佛一道奇异的光芒,照亮了一片尚处于破晓前的暗蓝的天空。

许多年以后,每每回忆起在二楼独自玩耍或阅读的时光,那幽微的空间和记忆,总能带来一种安宁。这安宁挣脱了现时,像一张无形的网,把她与那些琐碎的忧愁柔软地隔离开来。

“这几年村里越发的凋敝了。”母亲说道,“年轻人都争先恐后地跑到外边去了,家里剩下老的小的,没个人照看。田地越发的荒芜了,像当年那样大家在田间地头插秧收割的景象,恐怕是再也看不见了。”

小姨不由得感叹起来,“现在的姑娘也不愿意嫁进农村了,都是出去看过五光十色世界的,大家想法也改变了,谁愿意整天脸朝黄土背朝天地苦啊。”

“前年村里六顺家姑娘,那个叫丽红的,听说结婚头天跑掉了。”

“呀,还有这种事?”母亲诧异。

“她爹妈追到深圳去找她,逼着她回来,这女孩子打死也不愿意,后来新郎家拗不过,只好退了彩礼,这桩婚姻就此作罢了。”

“这姑娘为什么不愿意呢?”程峥问。

“要说来那个小伙子家条件也殷实,家里兄弟两个和他爹都是做装修活计的,一年怎么也赚个二十来万,过日子根本不成问题的。”小姨甚至有点愤愤然了。

“估计也是媒妁之言,现在什么时代了,年轻人谁还会接受这样的安排,自己恋爱的都还不定能有什么结果。”程峥呵呵着说道。

“也是。”母亲点头表示赞同,些许嗟叹地表示,“时代不同了。”

小姨的话闸打开了:“我家边上那个二胖,小时候总喜欢在头上戴朵喇叭花的那个大胖姑娘,上个月嫁到外地了,据说对象是她大学同学,二胖本来在市里一个国企工作,因为结婚还辞了工作,到男方那边去了,她父母很不乐意,结婚那天她妈哭成个泪人,不依不舍的,嫁到北方那么远的地方,她家又只有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孩子,也是难为了她父母亲了。”

程峥回想起来那个经常满脸黑灰的小姑娘,小时候来老宅里和程峥玩过家家。看到程峥父亲出差买回来的过家家玩具,颜色鲜艳的小盘子、小碗、小瓢,高兴得不亦乐乎,忙前忙后干啥都乐此不彼。后来程峥离开了老家,和二胖也断了联系。如今那个模样邋遢的小姑娘已然历练成了干练白领,许多年不见的旧时玩伴,已然找到生活的新方向。程峥心中涌过一丝快意,但同时又莫名涌出一丝忧愁,童年那些奔忙在田地里的乡亲已不见了踪影,一到插秧时节,妇女们挽着裤腿,有说有笑间快速地把一两撮秧苗插进水田里,男人们则挑着一箩箩油绿的秧苗富有节奏一晃一晃快步行走在田埂上,把一捆捆秧苗错落有致地扔到水田间,这热火朝天劳作的景象,也许真的是成为一种记忆了。那时候站在田埂上往下看,田地有层次地往下延伸排列着,像一面面镜子,照得天也跟着明晃晃的。

忽然,程峥有些失落。此时的村庄平添了许多落寞与苍老,儿时宽阔的大路,现在变得很窄了,村中随处可见的那些树木,似乎失去了往日的葱茏。似乎有一种力量,在与村庄博弈着,它在慢慢地侵蚀着村庄的面容乃至心灵。

人们在院子里说着笑着,几个男人抬着桌椅板凳布置着,孩子们在院场里跑来跑去,在凹凸不平的石头地面自如地飞快穿梭,女人们一边忙活一边教训着自己的孩子,脸上却难免流露出一丝难掩的骄纵神色。大婶阿姨们一边忙着灶台,一边热络地拉着家常。死亡作为一个人生命的终点,被分解成了若干事情,然后再分解为更小的事情,乃至最终消弭死亡本身所带来的冲击。

此时的院子成了村子里最有生气与活力的一角。这热闹大概也能为大妈和堂姐消解一丝痛苦,待热闹散去后,这悲痛大概又将从黑暗的角落缓慢地漫延出来,钻进每一个至亲的心里,只有时间,随着时间的逝去,能减缓这一份悲痛。

6

饭毕,人群已逐渐散去,留下几盏白炽灯散落在这乡村安静的夜晚。蛾子和不知名的飞虫围绕着电灯泡飞快地打转,煞白的光线照在这热闹散去后的一堆残羹冷炙之上,远处哪个院落的土狗在聒噪地叫嚷着,莫名一阵烦乱涌上程峥心头。

程峥有些意兴阑珊,起身往院子外边走去,这空旷的乡村夜晚也别有一分意境,走到山墙转角,猛一抬头,程峥突然一阵毛骨悚然,迎面正前方的半空中突兀横倒一大片白得晃眼的物体,惊愕得声音堵在了嗓子眼,心脏“噗通噗通”急剧地跳动着,她甚至感觉到了背部每一根汗毛直立了起来。

一刹那她甚至怀疑是不是遇到了外星飞行器,定睛一看,原来是墙后那一棵巨大的桉树枝桠,不知怎的倒伏下来,垂挂在半空中,被这夜晚皎洁得煞白的月光照耀着白得发亮。程峥抚着胸口,不禁哑然失笑,一时间不禁有些笑话自己怎会如此胆小如鼠,一时间却又一阵悲伤涌上了心头。

小学五年级的程峥,有过拉着弟弟走夜路的经历。现在大了,反而胆儿小了。与家乡的距离也不似那般亲近了,这么容易就怕了。那一天她记迷糊了父母的嘱托,以为父母让她把弟弟带回竹子村,又担心弟弟晚上找妈妈。心中一阵慌,程峥给弟弟包裹严实了,给他穿好鞋子。那天天有点阴,她拿了雨伞和手电筒,匆匆带着弟弟往老家走。出门前她告诉弟弟,不要害怕,路只有一小段,我会牵着你的手,咱们快快地走。

走到村口那个小山包的转角,天空开始飘荡起毛毛细雨,黑黢黢的天空下怎么也望不到村子。程峥心里开始有些害怕,她关掉了手电筒,拉着幼小的弟弟快步在黑夜里前行。一路上只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响和脚步匆匆迈过的声音,进入村口吊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到了地上,程峥在心里默默长舒一口气,就这样两个小孩一路急赶回到了家中。家中长辈见到两个孩子皆诧异,同时却又很庆幸两个年幼的孩子在这样一个雨夜里安全地回到了家中。随即嘱咐程峥,以后不可再在夜里出门。

因为做了一件没有得到允许的事情而没有被责骂,小姑娘的心里充满了温暖,就像屋顶上那一颗泛着黄光的电灯泡,这黄色的光晕像极了午后即将逝去的太阳的光芒,均匀舒展地铺开在大地,把每个人,稳稳包裹在其中,这安详柔软的温暖让人怀念。

突然,刚刚走过的一个院落里一阵喧哗,程峥循着声音找去,不正是三奶奶家的场院嘛,小院子里早已站了一些人,大家围成一个圈都对着中间的什么在议论着,不时的有人发出几声故意的咳嗽和嗤笑。

程峥伸长脖子往里望去,看到了三合院大门上不翼而飞了的那块匾。匾的旁边有个抱头蹲在地上的青年人,双手插在茂密的头发里。面目埋在了阴影里,模糊不清。

三爷手里操着一根细长的竹枝,大声地叱骂着,满脸通红青筋毕露,这细竹枝在空气中划出一声脆响,啪一声猛地落到了这年轻人肩头。年轻人哆嗦了一下,继续一声不吭蹲在地上。

“这六顺也是鬼迷心窍,这个门匾又不是什么稀奇的文物,竟也打起了这个门匾的主意。”

“还好被他爹发现得早,要不然被他鼓捣到了哪去都不知道,这些年轻人出去打工几年真不知道想什么,这祖上留下来的东西,再怎么说也不该想着偷去卖了啊!”

人群里有人大声地嘲讽道:“三爷,你这个儿子了不得啊,竟打着祖宗传下来的东西的主意了,再下去不会把你老俩口也抬去卖了吧。”

人群里发出没忍住笑声发出的噗一声,大家索性放开大声地笑了起来。

三爷闻声脸色更是红得发亮,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浑身气得发抖,那细竹条越发细密而结实地落到了这个叫六顺的年轻人身上。这年轻人只是把头垂得越来越低,已经快要埋进双膝里。依旧一言不发。

一个中年女人劝解:“三叔,算了吧,这年轻人吧,有时候不懂事,好在现在没有酿成什么大错,匾也找到了,你呀也就不要再发火了,赶快消消气,以后好好再教育这小子就是了。”大家也三三两两地跟着附和道:“是啊,三叔,别气啦,小心气坏了身子。”

三爷颓然倒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碎碎念着:“气死我啊,气死我啊,我怎么也没想到是你这个小王八啊,你就是这么奋发的啊!”

年轻人这时哇地哭出了声,跪着面向他父亲,“爹……我对不起你们啊,我们家的脸都被我丢尽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卖文物能赚钱,那天回家看到这门上的匾,一时心思就跑偏了,想着反正也挂在那里没什么用,拿去要是能卖掉还能换几个钱,没想到做贼心虚,还是让你给发现了,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打这个歪主意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吵吵嚷嚷的,又热热闹闹的。这村子似乎是许久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门匾又找到了,心就落了地了。

程峥慢慢踱着步子走出了院子,院子门口有棵石榴树,上面挂着几颗早已熟透了的石榴,院子里的灯光让这几颗石榴越发显得饱满,它们沉甸甸地在枝桠上摇动着。在石榴树下,程峥听那个年轻人说道,“爹,我想清楚了,我等工假结束,一定回去厂里好好工作,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吊儿郎当的了,我一定要奋斗出来个样子给你看,今天大家也在场,大家就当帮我做个见证吧!”旁边的人说道,“你说到就得做到啊,六顺,咱们大家可是好好地看着你呢,这次可是不许再糊弄你爹糊弄咱们乡邻了。”对,对,旁边的人一起感叹着。六顺哽咽着发出了一声“嗯”。

7

这还是那片土地。

在竹子村度过的这个夜晚,程峥睡得很安稳,她做了一个梦,梦到大家喜气洋洋地把那块牌匾挂在了三合院门头上,敲锣打鼓的,梦里的程峥还是孩童,欢天喜地地在三合院里打转转,乡亲们都是年轻的模样,都在梦里乐呵呵地笑着。

翌日,阳光洒遍了田野,为这乡野的一切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耀眼的光线透过木框玻璃窗投射进屋里。凝望着这碧蓝的天际,早晨的乡村如此明媚,直把人心里照得明晃晃亮晶晶的。

此刻程峥和童年的村庄相逢了。仿佛是一对朋友。日出日落,不管程峥在哪里,他们总会相逢的。噢,和童年的伙伴也很久没有遇见了,没事的,迟早会遇到的。因为这一切就在她的心中。这难离的故土,这童年的乐园,这装满了对于人世无穷想象的土壤。这心中的家园。

编辑手记:

《从起点到终点》关注的是主人公刘洋乘上地铁从起点到终点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而这一系列的事件折射出的是现今生活的碎片化。在地铁里刷手机,一个个朋友圈的碎片生活刺激着我们,而易于在手机上的传播的各种新闻和信息也在不停地刺激着人们的眼球,刘洋作为一名记者也不免要被这些信息和事件所刺激,而一个专访在等待着他,却又被领导要求及时给出内容,而手机的没电使得他所有的事情都立马戛然而止,在地铁终点等待他的将是无功而返……小说真实反映了现在手机一族的自由和痛苦,因为手机得到的多,因为手机失去的也不少,这是现今生活的一个现象,也是很多人的日常,依赖手机成为越来越多人的生活现实,而这样的生活就像是手机里那些真真假假一晃而过的头条。

《还会再相逢》在叙述的字里行间里弥漫着淡淡的哀伤,因为亲人离世,“我”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故园,可是就在此过程中,“我”与小时候的我,与记忆中的故乡,与过去的乡村相逢了。可是,这个相逢所带来的却是一系列的感慨,毕竟故乡不再是原来的模样,故人也不再是原来的样貌,家乡在时间的流逝里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小说充满着主人公主观情感的流露,有一种小说情节淡化的倾向。但是随着情节因素的渐次消失,诸多的非情节因素(如故乡风貌、背景记忆)涌入小说,抒情功能便附着在这些非情节因素上发挥作用。其实作者精心描绘的故乡和记忆,更多的成为一种渗透着抒情韵味的氛围,为小说中即将生发的那种离去与相逢的复杂情感填充一个具有感情色彩的背景,并带有触发、烘托和解释作用,也就使得小说的思想有了一个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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