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任编辑:彭琼瑶
我从乡镇来到小城的那年,“‘阿十一’漾濞小吃卤肉店”的饵丝是一块五一碗。小吃店在我落脚安家的老县委大院大门隔着路口的对面,一栋两层砖墙瓦屋的旧楼,店面在一楼靠下的位置,白底红字的简单牌子挂在门额上。瓦屋顶上,暗黑的旧瓦沟里一沟一沟长着枯草。早前,这里是“漾濞县百货公司早晚门市部”,里面卖着许多东西,我在旁边的县一中上初中时,常来这里买文具。文具柜最靠下,正是现在小吃店所在的位置。卖文具的是一个漂亮高傲的冷面女子,我从来也不曾看见过她的笑容。后来听说她成了我们学校里一个帅气的数学老师的妻子,只是,即便如此,当学生再去买文具的时候,她并没有因为自己成了老师的妻子而对学生稍稍更友好一些。
我在老县委院子安下家来,然后每天走十五分钟的路去新县委院子上班。这时候,县委才刚搬迁了一年多,老县委大院临街的大门还在,水泥门框的下脚贴着黄色小块的磁砖,铁皮大门刷成银灰色。两旁的玻璃宣传橱窗里还残留着一些旧时的通告什么的,大部分地方空白着。
大院里住着许多人,好多人每天早上出了大门,在卤肉小吃店吃一碗早点,然后向着四处去上班,比较集中的是去县委和政府,还有一些去向分散在各处的单位。早前县城还没有更多发展开的时候,县委、政府以及所属的大多数科局单位全在这个院子里,几乎所有在县委政府上班的人也全都住在这里面。
我在这院子里住下来后,许多时候也去这小吃店吃饵丝。一碗饵丝煮出来的过程并不隐秘(当然,也无法隐秘),但就是觉得香,这当中,酱油、葱、蒜、芫荽之类的配料大家都一样,想必这饵丝的“独门秘方”应该就在于那一锅杂酱。在这间店里,老板(就是阿十一)大体就在边上转转,有着指挥者的样子,但不多说话,他总要在不得已时,才会偶尔搭把手。老板娘个子娇而不小,丰满有致,皮肤白皙,一把黑发扎在后面,随着她忙碌的动作左右甩动。一个女儿在一旁帮妈妈的忙,然后还有一个小工。我后来才慢慢弄清,老板主要只是负责采购,至于店里的活,他基本不动手。
大约过了一两年,小吃店搬到了现在的地方:与那栋老房子隔街相对的原县医药公司的铺面,医药公司紧临着老县委大门,一排门面,小吃店在最靠上的一间。小吃店下来是家具店,正中间一间是过厅,再下来靠老县委大门是福建人开的五金建材店,共占了三四间店面。小吃店的那块白底红字的招牌也搬了过来,依样挂在门额上。这时候,这店里的饵丝涨到了两块钱一碗——我说的是小碗,若是中碗或大碗,便依次递加五毛。那栋老百货公司早晚门市部旧楼被拆去,之后,那地方很快盖起了两栋紧挨的三层楼。
我有一段时间像着了道似地想吃这小吃店的饵丝。夏天中午天热,一碗饵丝连饵丝带汤地吃完,直吃到出汗。我那时的感觉,仿佛这店里的饵丝,永远也不会吃到厌。
店里那个帮妈妈忙的女儿长大了,恋爱了,我有一天晚饭后和朋友去云龙桥散步,在桥上遇见她和一个皮肤白净的男生倚着桥栏的铁链站着。这女儿,皮肤和妈妈一样白,个子比妈妈高,黑黑的头发高高扎在脑后。后来,这姑娘结婚了。后来,这姑娘有了孩子,是个女儿。老板娘变成了外婆(虽然她还是那样年轻,一点也没有变化),老板变成了外公。那个姑爷是个建行的职员,下了班也常到店里来帮忙。
老县委院子的大门早已拆去。小吃店里饵丝的价格一年一年地涨着。我后来终于发现这饵丝涨价的规律:但凡单位里的人们加一回工资,小吃店的饵丝价就要涨五毛,工资加一百两百,饵丝价涨五毛,工资加三十五十,饵丝价也要涨五毛。这样一路涨着,一直涨到了现在的五块五。我甚至感觉(当然,这里面带着我的主观情绪),这小吃店的饵丝价是这整个小城饵丝价的“风向”,每一次饵丝涨价,总是从这店里开始的,之后,很快“扩散”到了全城。另外,这饵丝价又带动着小城的三轮车价,我一来那年,饵丝一块五,三轮车两块,从饵丝涨到两块以后,两家的价格就一路赛着涨,饵丝价五毛五毛地涨,三轮车价一块一块地加。饵丝价涨了,三轮车价涨了,之后,农贸市场里杀鸡的价格以及各样菜品的价格都涨了。
这当中,自然有整体物价上涨的因素,可是我还是有些疑惑,这小吃店为什么消息总是这么灵通,公务员加几十块工资都瞒不过他们呢?丈夫笑说:“你看人家姑爷不是在建行工作呢嘛。”
人的口味,有时候会在时间里慢慢发生了变化。我如今去这店里吃饵丝的时候少了,大约一年也就一两次,倒是有时候下午下了班在这店里买点卤肉。补说一句:这店早上卖饵丝小吃,下午卖卤肉,卤肉也做得不错,每天都有许多人买。那“漾濞小吃卤肉店”的名字便是这样来的。我大多数时候买的是卤猪蹄,那猪蹄卤得糯糯的,女儿爱吃。
老板娘的外孙女上了幼儿园,头上扎两个羊角揪,爱穿公主裙。老板娘的女儿在县政府对面开了分店,比之前姑娘时候稍胖了些。就老板娘,仍是多年不变的样子,夏天时常穿着白色或是米色的裤子,浅色的花衬衣,黑黑的头发扎在后面,随着她忙碌的动作左右甩动。她的身材还是那样,丰满有致,脸上还是一如的白皙。
倒是我有一两回遇见当年早晚门市部里卖文具的那个高傲的冷面女子,我一眼便认出了她,她的身材虽没有大的变化,但整个人却有了许多岁月之痕,甚至有了稍稍的糟糠之感。百货公司早就改制解体,不知道她如今在什么地方上班。她的爱人许多年前就调到州府的名校去了,但她似乎一直还在这小城里。
我刚在新县委(人们把新搬迁的县委院子称为“新县委”)三楼上班的那年,在这里送报纸邮件的是一个瘦瘦的邮递员,戴一副浅色细边的眼镜,有着书生的样子。他骑一辆绿色的邮政单车,绿色的邮包挎在后座上,两侧的兜里装满报纸和杂志。夏天的中午去上班,在路上看见他在太阳下努力蹬着单车的样子,更觉出他的单薄来。
我后来知道了他姓李。他说话的声音轻且和善。他做着这工作安静而敬业。绝大多数时候,他总是在两点上班以前把报纸杂志送到了这县委大楼里每一个单位的办公室门前。然后是一些挂号件以及汇款单,他一一地送到收件人面前,请他们签收。我那时候开始偶尔有了一些二十三十的汇款单,便慢慢和他熟悉了起来。他对那些小得跟毛票一样的汇款单也从来不怠慢,每次总是认真地递来给我。后来,偶尔有一百两百的汇款单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这汇款单或许更稍稍对得住他的认真和辛苦了。
报纸杂志送在单位的“办公室”里。我上班的办公室在楼梯边,单位的“办公室”在楼道最里面,每天下午上班,看到邮递员送来报纸,我便过去“办公室”里翻看那些报纸杂志,也和他打声招呼。单位里常爱看看报纸的有我和两位老革命,其中一位老革命眼睛不太好,要把报纸拿到他办公室里,然后戴上老花眼镜、就着窗口慢慢看。
后来有一段时间,报纸杂志来得有些断续。又后来,来送报纸的换成了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他骑的是一辆电单车,下午去上班时,常见这辆电单车停在楼下。这新来的年轻人个子高且直,在楼梯上遇见他抱着一大抱报纸杂志上楼时,我的心里少了许多负担。年轻人因为刚来,对这楼上的各个单位还不熟悉,还有那些有个人邮件的人,他也需要一一地向人打听。因为不熟悉,他每天在这楼上送报纸杂志和邮件花费的时间比之前那位要多一些。听人说,之前那位姓李的邮递员身体不太好,需要休养,听说他以后不会再做投递了。
大约是过了一年左右,有一天,突然听得一个消息,说是有个年轻人在县城外面马厂坝子的大公路上被车撞到,当场死亡;又说,这被车撞到的年轻人正是在县委楼上送报纸的那个邮递员。我听得惊诧,一时回不过神来。这怎么会呢?这么年轻的小伙子。到底是什么样的车撞的他?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那个年轻人真的没有再回来。报纸杂志每天都得送。很快,邮局派来了新的邮递员。这次新来的邮递员也是个年轻人,头发黑而卷曲,样子看着瘦却精干,这从他上楼的脚步里就感觉得出来。这新来的邮递员,很快就熟悉了这楼上的所有部门和单位,以及几个常有个人邮件的人。他也总是在每天下午上班之前就把报纸杂志送到,送完报纸,大家也来上班了,他便一一地派送个人邮件。他叫我“左大姐”,给我送来邮件的时候,告诉我说:“左大姐,又有你的汇款单了。”两边手里,一边拿着汇款单,一边拿着签收表,肩上挂着单肩邮包,里面放着需要单独派送的邮件。他把签收表递给我,指给我在第几格上签字,离开的时候,每次总是说:“你忙着噶。”
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是后来有一次,我有一个邮件没有收到,去到邮局的分发室查找,里面的人问了我的地址,又问是哪个邮递员负责在那里送,我描述了邮递员的样子,里面的人便说了他的名字,我没有太听清。后来刚好在墙上看到一个投递员名单,才弄清了他的名字,叫曾国军。又过了几天,我那个邮件寄来了,原来,这邮件之前的时候是还没有寄到。我后来发现到,我这次去查找邮件,变成了像是一种“告状”,这之后,每有我的汇款单和邮件时,这年轻人变得更加小心,有时候我没在,邮件由同事代为签收,他也一定要在事后告知我,问我有没有拿到。我为此很不好意思,深觉愧疚于他,他本来就那么认真敬业。好在,他并不计较,每次见了我,还是那么开朗地叫我“左大姐”,我有时候叫他“曾师”,有时候直接叫他“小伙子”。
在三楼的办公室上了八年班后,我换了单位,调到了二楼。之前三楼的办公室窗子向北,后来二楼的办公室窗子向南。我和小曾已经很熟悉了,我告诉他我换了单位,之后一段时间,可能还会有一些邮件寄到我原来的单位,我请他帮忙留意着,把邮件直接送到我现在的单位来。小曾果然不负我的拜托,把那些寄到我原来单位的邮件一一地直接送来给我。
邮局就在我每天上班的路上。邮局的面前是一个十字路口,纵向的路是苍山中路,是纵贯县城的主街,横向的是漾江中路,往东连接雪山河二大桥,之后出县城。早前这十字路口的正中是一座圆形的街心花园,里面做了假山水池,后来拆去了。我有时候在邮局面前遇到之前那个姓李的邮递员,他仍是那么瘦,仍戴着那浅色细边的眼镜,和善地跟我打招呼。
整个县城的街道格局,以苍山中路和漾江中路竖横相交形成主坐标。我之前上班的县委院子在苍山西路40号,如今上班的地方在漾江中路69号。我在那县委院子里上了十年的班,离开的时候,很舍不得邮递员小曾,心里想着不知道之后,能不能遇着像他这样的邮递员。我已经问过他了,我新上班的地方,不是他负责的区域。
这小城太小。我有时候填写一些表格,里面的“工作单位”和“通联地址”写的总是一模一样的字。在这小城里,邮件的地址往往不用写某街某号,只要写上单位,哪个单位在什么地方邮递员全都清楚。唯一一次是去年年底,我去邮局订阅一份杂志,那个负责订阅的女子一定要我写上单位的具体地址,我一时说不上,于是打电话回单位里问,问清楚了告诉她说:“漾江中路69号。”也是因为这次订杂志,我才认真地弄清楚了我现在上班地的地址。每个月,我订的那本杂志送来的时候,上面就用圆珠笔写着:漾江中路69号。
当然,邮递员是不用看这个地址的。在这里送报纸的邮递员中等个子,骑一辆电动车,头上常戴一顶迷彩军帽,有时候戴一副浅色墨镜。他来送报纸的时候,许多时候不进门,只站在门口把报纸杂志放到进门的椅子上,当有我个人的邮件时,他才进来到办公室里递给我。这邮递员不管是递报纸还是带给我汇款单都不大说话,只是安静地放下报纸,或是进来安静地把邮件递给我。
我来到这里快半年多了。邮递员每天下午大约四点左右来到。我一直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个吹叶子的人,他惯常的样子是这样的:穿一件旧军衣(武警式那种),敞开的军衣里面穿一件衬衣,衬衣的扣子很随意地扣着几个,有时候衬衣里面再穿一件T恤,又或者军衣里面单独穿着T恤,衬衣和T恤,大多数时候都分不清颜色。头上戴一顶帽子,毛线帽或者旧军帽。大多数时候,肩上背一个大篮子,篮子里装着他捡拾来的饮料瓶易拉罐废纸箱什么的。左手扶着篮子的肩带(为此,他的篮子看起来总是向左肩倾斜着),右手拿一片树叶含在唇上,一路走一路吹着歌。那些歌大多数都是八九十年代流行过的歌,也有早年的革命歌曲。在这座小城里,他是唯一一个吹叶子的人。
他的叶子是很随意的。一般吹叶子的高手,但凡是片树叶,含在唇上就能吹出声,他吹叶子,大体也到了这个“段”。另外,他吹出来的歌旋律贴合,没有“左”音,这也表现出了他的乐感。有一段时间,我常在我们小区里遇见他,他总是背着大篮子,一面走,一面吹叶子。我发现到,他即便是一个人走着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也时常是暖的,像是随时准备着,等遇见要打招呼的人时便马上露出笑容来。
在我的印象里,他吹叶子是近几年的事。早几年的时候,他在这小城的街上,那时候他的固定的“行头”是一架不大的录音机,走到哪里,提到哪里。录音机里常放的是八九十年代台湾女歌手的歌。那个年代台湾女歌手的歌大约都有一个特点,就是每一句的尾音都拖长且颤抖,“情网……情网……最难闯……左右为难心迷茫……”每一句的后面都是长长的“啊昂昂……”曾经,手里提一架录音机招摇过市,那是八十年代的城市风景,而今他一个人,把一个时代的风景独自“继承”了下来,他和他手里的录音机,是这小城里人人熟悉的风景。那时候,他的肩上还没有背篮子,唇上也没有叶子,他只是手里提架录音机,走到哪里,提到哪里。在我来到小城安居的头两年,他也还提着他的录音机,一路走一路放着歌,偶尔,与什么人蹲在街边说话时,才把录音机暂时关掉。
关于他手里那架提了多年的录音机后来是什么时候不见了,或许没有人说得清。他背上的那只大篮子是什么时候开始背起来的,同样也没有人注意。人们只是看见,他的手里没有了录音机,肩上多了一个篮子,唇上多了一片树叶,走到哪里,吹到哪里。他早些年走在街上是什么样的神情,人们或许已经开始慢慢淡忘。等到了他吹叶子的时候,我遇见他时,见他的神情却常常是暖的,像是时常准备着要露出笑容来。是有一次,我在小区进来的路上遇见他,那天他意外地没有戴帽子,我看见,他头上的头发大多白了,由此我也才注意到,他短短的胡子也大多白了。他在岁月里慢慢变成了一个吹叶子的神情慈和的人。
他每天在这街上,背着篮子,唇上吹着叶子。在这座小城里,似乎并没有人鄙薄于他。我常在楼下的路上遇见他,他依旧穿着他的旧军衣,里面的衬衣和T恤常常分不清颜色。如果说,他早些年在这县城里的身份是模糊的,那么现在,他的身份安定了下来:他如今是一个背着篮子的拾荒的人。
后来,听得人说,他生病了,回家里去了。听人这样说起的时候,我想起来的确是一久没见到他了。在这座小城里,好多人都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比如早前几年常常在清晨坐在邮局拐弯处街道旁默默看着街面的那位头发花白的奶奶,她好像是小便失禁,从她身旁走过的时候,常常闻见一大股味。比如那个曾短暂住在邮局屋檐下,穿长衣领褂,戴头帕,脸上长满老年斑,手上戴一只粗镯子的奶奶(她好像还抽烟),她每天早上都把她的“铺盖”卷裹得很规整。又比如那个光着头,有时候穿着裤子有时候穿着裙子,却不变地拿着一个小收音机穿行在大街小巷的男子,他每天“起”得很早,他的收音机,音量总是放到特别大,而且信号特别好,特别清晰,像是一个义务流动广播。这些人,他们都在某个时候安静地离开了,去了别的地方,或是别的世界。
想来已经快两三年了,那个吹叶子的人一直没有回来,或许是他的病还没有好,也或许,是他不准备再回来了。
小城的人们把县委新院叫作“新县委”,把县委以前所在的院子叫作“老县委”。老县委是一个大院,以之前县委办公的小院为核心,小院的外围是生活圈,一道大门临街而立,是后来慢慢才拆去的。在几年前进行的县城新区划中,老县委大院被命名为文苑小区,然而,这名字除了用在新更换的身份证以及电费水费单上,一般情况下都不大被人们使用,人们还是把这院子叫作老县委。我住在老县委院子里,每天步行到新县委院子去上班,需要十五分钟的时间。冬天早上去上班,从家里走到单位,刚好走到身暖。
新县委院子是单纯办公的地方,院子不算大,一栋坐北向南的五层办公楼,一方坐东向西的会议厅。东北角上一栋三层小楼是周转房,也是坐北向南。周转房和办公楼中间还有一点空,建了县委食堂。楼前的院子是四方形的,西面和南面以疏疏的栏杆为围墙,沿“墙”下砌起一米来宽的花台,当中植着花木,有绿竹、玉兰、桂花、小杜鹃等等,办公楼前两侧和会议厅前面两侧亦是。花台往里是划好的停车位,停车位往里是走道。大门在院子的东南角。整个院子的正中是一整块从地面高起约三十厘米的院“芯”,也是四方形,边宽约三十米。在这上面,左右两侧修有互相对称的长方形花圃,中间为贴砖空地,空地头上正中是升旗台。在两方花圃里,各植着两株榕树,当中,以东面花圃里靠大楼的那株最是茂盛,花是花叶是叶的,春天花落的时节,颇有些落英缤纷的意境,而夏日里则在旁边的走道上洒下一地浓密的阴凉。
我上班的办公室在三楼,窗子向北,比较少风。窗下隔着小巷的院子听说是邮电局的住宅区,楼前的院子很宽大,大多数的时候,那院子里总是安静着,不见人影。院子里靠近楼前的地方有一株橡皮树,叶子又大又厚。橡皮树一年一年长得快,夏天下雨的时候,我常站在窗前,看那棵树在雨里的样子。雨声朦胧,耳中分辨不清雨落在那树叶上的声音。
安静的下午时光里,窗下的巷道里有时传来“收废纸酒瓶……”的喊声,尾声长而稍稍嘶哑。我听得出那个声音,那是一对外地夫妻,男的瘦小,女的稍高些,男的一路喊着“收废纸酒瓶……”女的总是安静地走在板车旁边。他们也常到我们小区里去收废品,时间久了,我便熟悉了那个“收废纸酒瓶……”的声音。那个一路走在板车旁边的妻子,贯常穿着一件仿“梦特娇”的枣红的薄毛衣,朴素的神情里带着稍稍的迟钝。
单位的会议室在窗子向南的边间,院墙下花圃里的绿竹一年一年往上长,长到了这三楼的窗前来。夏日炎热,我没事时就到这窗前来等风。似乎,南窗的风总是比北窗要多些,兼之,又有这绿竹临窗婆娑,清影飒飒,即便无风,似也得了清凉。
紧临着会议室的是单位的“办公室”。邮递员在每天下午上班时间把报纸杂志送到“办公室”,我常过去翻翻。和我一样来看报纸的还有老革命罗叔和施叔,罗叔坐在“办公室”茶几前的木沙发上看,而施叔多数时候要把报纸带回自己的办公室,然后带上他的老花镜,将报纸远远地举着慢慢看。
单位里的人出出进进,去去来来。有人调进来了,有人调出去了,有人退休了。罗叔和施叔两个,是罗叔先退休的。施叔身体不太好,在一段时间的病养之后,又回来上了一阵班,之后也退休了。在这楼上也一样,什么时候,上上下下地,见又多了一些新面孔。而一些老面孔待发觉好久不见,才知道已经离开了。
我在那间三楼的办公室待了八年后,换了单位,上班的地方在这楼二楼南面的边间,是单位的会议室。新的单位办公比较挤,在我来之前,就有两个人在这会议室里上班,我来之后,自然地,也安排在这里。这会议室,东面和南面各有两道窗子,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时令正进入冬天,上午,太阳从东面照进来,到下午则从南窗照进来,一天上班中的大多数时候,这屋子里总是暖和的。我坐在东面的窗下,窗外楼下是食堂门前的空地,摆了几盆盆栽,记得当中有一株是桂花。南窗下的楼前花圃里有一株紫色的三角梅,在夏天的雨后总是特别地明媚鲜妍。
我在这窗下读的第一本书是文山彝族爱情叙事长诗《娥拜姆哈》,是我在这会议室角落的一个纸箱里发现的。姑娘娥拜姆哈和男孩偌莫戛滕是两个同日生下的孩子,诗中说,男孩偌莫戛滕长得像只金鹿一样活泼可爱,姑娘娥拜姆哈长得像朵荞菜花一样多姿多彩。在故事里,娥拜姆哈和偌莫戛滕成亲后,受到各种阻挠、破坏,娥拜姆哈遇难后,得到狐狸精和白云仙姑的帮助而复活,战胜了邪恶势力,解救了受难的乡亲,解救了偌莫戛滕。长诗悲壮凄美,有着大多数民间叙事歌谣的团圆结局。阳光的边框从西墙上一点点往下移,移过椭圆形的会议桌,再移到地上,最后移到窗下的桌上,食堂里炒菜的香味从窗口丝丝飘来,又到了下班的时间。
夏天的时候,这大楼里最凉的是一楼。下午上班,一路打着伞却挡不住酷热,一直到走进一楼门厅,这才立马感觉凉了下来。门厅外伸厦下的两侧,左右各有对称的盆栽花木,说得上名字的只有两盆白茶花,花开时慢悠悠地,今天见张开了一瓣花瓣,等明天或是后天,才又再张开一瓣两瓣来。
我在那间会议室里待了两年。我从这院子里离开的时候,恰好又是初冬。县委大门的外面、会议厅南墙下窄窄的花圃里,两株桂花又开落了一季。当时在三楼上班时在隔壁党史办的蒙大哥这时候已经退休了。我新上班的地方,比在新县委院子上班时近了一半路,每天只用走六七分钟就能到。
我有时候在街上遇见当年的罗叔和施叔,相互高兴地问候着,心底里升起旧有的暖。
少年苏阳,我是看着他长大的。
苏阳来到我家楼上那年,刚好上一年级。他妈妈从乡上调到县里的一个单位,想必正是为了苏阳能来县城里上学。之前,他们一家都在乡上。楼上的房子,半年前主人才仔细装修过,苏阳家买下这房子后,没有再叮叮当当敲打装修,而是安静地住了进来。
苏阳还小,他妈妈没有让他自己带钥匙。苏阳有时候放学回来,他妈妈还没有回到家,便会来敲我家的门,开始的时候,他还够不到按门铃,只是“咚咚”地敲。门开后,苏阳站在门口说:“孃孃,我妈妈不在家,我在你们家打电话给我妈妈给得?”平静的问话中带着必得的倔强。他知道我一定会说“得”,所以一边说,一边走进来,直接去到电视机旁的座机电话那里。苏阳在电话里每次问他妈妈的都是那句话:“妈妈,你在哪里?”然后他妈妈在电话里回答了他。挂上电话,苏阳多数时候会告诉我:“我妈妈一会就回来了,我在这里等我妈妈。”然后去坐到沙发上,书包也不脱下来,依然在身上背着。也有时候,苏阳会告诉我:“我妈妈说让我去她旁边。”然后背着书包出门,下楼。
我很听得出苏阳的敲门声,干脆而执著,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放学时间会来敲门的,往往只有苏阳。我有时候手上正忙着什么事,一时腾不开,他会一直敲,而不是换一家去敲门。后来等苏阳够得到门铃了,也是这样,固执地按,一直到我开门为止——他似乎总是相信我一定会在家。而事实也一直证明,他的相信从来没有落空过。每当中午或是下午放学的时间,外面敲门声响起,大体上便是苏阳。他妈妈又不在家了。
苏阳爸爸还在乡上,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才回来。我后来知道了苏阳爸爸,才发现这孩子,遗传了爸爸的样子,以及妈妈白皙的皮肤。他调皮,上下楼梯的时候极少端端正正走在中间,而是一路抹着生锈脏污的栏杆扶手下去,又或者,用手一路扫着墙壁上来,并且口中一路“呜呜”呼啸着。他的眼神,清澈中带着固执和倔强。我后来看见苏阳爸爸,感觉苏阳身上的固执和倔强应该来自于他,只是他如今已历练成了一个沉稳的男子,故而眼神里更多了一份平和。
苏阳妈妈看着是个安静的人,我们之间便也就淡淡地,多年来也就是楼梯上或是上下班路上遇见了打个招呼。苏阳妈妈只有一种情况会来敲我们家门,那就是她晾在窗外铁线上的东西掉到了我家楼下二楼人家的挡雨板上,她便要来我们家里,从我家的窗口,用一根木棒把掉在下面挡雨板上的东西挑起来,或是直接扒到楼下路上,再到楼下去捡。
倒是有时候,我在家里,隐约听到楼上苏阳妈妈大声说苏阳的声音。周末的上午,苏阳的同学小云和习剑川惯常早早到楼下来叫他。两个人先是懒懒地叫“苏——阳——”“苏——阳——”。楼上没有苏阳的声音。后来,叫声变成了“苏阳!”“苏阳!”之后,听到楼上窗子拉开的声音,然后听苏阳妈妈在窗口对楼下说:“你们别叫他了,苏阳要做作业。”也有时候是苏阳,对着楼下略带委屈地说:“我妈妈让我先做作业,我等下再跟你们玩。”然后“唰”拉上了窗子。
有一两回周末的下午,想是苏阳妈妈不在家,苏阳呼朋引伴,邀友“啸聚”。待我在楼梯上遇见时,六七个孩子,乒乒乓乓从楼上呼啸而下,几欲推倒楼梯的栏杆。被这几个孩子“遨游”过的苏阳家,其情形可想而知,想这孩子,到时候要被妈妈骂了。
大约是上四年级的时候吧,苏阳有了自己的钥匙,只是,他妈妈不在家的时候,仍然还要下来打电话找妈妈。再后来,苏阳开始带了自己的手机——所谓长大,便是开始一点一点地自我担当。他不再来家里打电话找妈妈,但是见了我时总要叫我。他叫我女儿姐姐,叫我女儿她爸叔叔。
苏阳初考完的时候,我傍晚在楼下路上遇见他,问他考得怎样,他回答我说:“还是不错呢。”后来,他果真考进了县一中的尖子班。九月开学时,苏阳穿上了县一中的校服。大约是因为这新校服的原因,我忽然注意到,这个曾经坐在我家沙发上跟我抢遥控不让我看电视剧的孩子,他已经长得这样高了。他背着书包的样子,不再有那种吊着的感觉。他这时候看上去已经比他妈妈高了,看样子,不久他还要高过爸爸。我注意到他脚上的鞋子,应该穿到了38、39码。
少年总是羞涩而敏感的。我发现苏阳如今在路上遇见我时,会尽量地避开以免打招呼。到真的在楼梯上“狭路相逢”时,他还是会叫我,只是那一声“孃孃”轻而短促,若偷一般。我还听女儿说,住在苏阳家对面的老乡家的女儿,和苏阳是同学,只是他们现在相互都不肯说话。
想起来,我已经有许久(也或者是两三年吧)没有听到小云和习剑川拖长声调在楼下叫苏阳的声音了。习剑川家现在搬去了别的小区,这孩子,以前看着总像长不高,如今却像过夜的春韭,忽然窜高了一截。小云我许久没有见到,瘦瘦的他想必又长高了。
今年9月,少年苏阳就要升初二。半大的少年,有若夏天雨水里的树木,就要在时光里“唰唰”地飞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