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和语言的永恒循环

2018-09-14 10:55袁姣
北方文学 2018年18期
关键词:循环博尔赫斯文本细读

袁姣

摘要:博尔赫斯被誉为“作家们的作家”,他学识广博,思想深邃,他的作品是作家和文学评论家们挖掘不尽的宝藏。本文通过细读《永生》,从生命和语言的循环两个层面对《永生》的主题进行解读,探讨博尔赫斯有关于生命、死亡和语言的思想。

关键词:博尔赫斯;文本细读;永生;循环

博尔赫斯是20世纪文学史上的一位大师,他在诗歌、散文、小说三个领域都颇有建树,他的作品寄寓着其独特的价值观和思想。《永生》出自于他的短篇小说集《阿莱夫》,体现着博尔赫斯对于生命和语言的独特思考。

一、生命的循环

永生是人类自诞生以来的愿望,作家用尽浪漫的笔墨去幻想永生的极乐世界。然而,博尔赫斯的《永生》却消解了永生的美好神话。小说中的“我”即卡塔菲勒斯原本是公元3世纪罗马的一位执政官,带领士兵们寻找永生河,在极渴时喝了一条小溪的水,意外地了解到这就是永生河,途中遇到的穴居人是永生者,面前的穴居人是创作《奥德赛》的荷马,千百年后“我”找到了解除永生的神力的河流,回归了普通人的生活。

永生河不引人注目,没有神圣的光辉笼罩,它浑浊、迟缓,被乱石沙砾所阻。永生者们赤身裸体、胡子蓬乱、皮肤灰色,食蛇为生,在墓穴里生活,不会说话。感性的事物甚至是语言因为轮回重复而失去魅力,他们放弃了感官的娱乐和物质的追求,只沉浸于精神世界的思索。“对于永生者来说,没有挽歌式的、庄严隆重的东西。”[1]在永生者的生命中,死亡的概念永远脱离了他们的词典,他们失去了对事物的珍视甚至于对人的关注,不再具有怜悯之心。七十年后他们才给滚到坑底的人扔下一根绳索。

卡塔菲勒斯在寻找永生之城前对它的幻想是超凡的,在寻找到之后,他大失所望。走廊不通,窗户高不可及,“建造宫殿的神准是疯子。”[2]可怕是永生之城留给他的总体印象,毫无秩序规律可言,理性不知隐匿何处,永生之城如永生人的生命一般没有指归,他消解了永生之城的神圣,也是对永生之城的神圣的消解。

他所生活的罗马处于战争和热病的威胁之中,人说不定在哪个瞬间就会死亡。人梦寐以求永生,在体验了永生者的价值虚无的生活后,他不远千里迢迢地历经千百年的时光寻找消除永生的诅咒的河流。死亡与永生相反,死亡的存在反而使人们珍惜转瞬即逝的美,“死亡(或它的隐喻)使人们变得聪明而忧伤。他们为自己朝露般的状况感到震惊;他们的每一举动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每一张脸庞都会像梦中所见那样模糊消失。在凡夫俗子中间,一切都有无法挽回、覆水难收的意味。”[3]死亡是人面临的困境,永生看似是解决死亡困境的办法,但人因永生反而陷入更大的困境,这种困境即是生命的永恒轮回,当人和永恒的时空融为一体时,人生也因为无意义的重复而最终走向虚无。

永恒的循环消解了个体的价值,在无限长的时间内,每个人能够尝试所有的职业与所有的事情,个体间的差异不复存在。“我”一生拥有众多角色,曾参与战役,参与创作《一千零一夜》故事集,做占星等,四处流浪,后来“我”忘记了自己原初的罗马执政官身份。“我”“无法解释地说了一句希腊文:‘塞列亚的特洛伊富人喝着埃塞波的黑水……”[4]这句话是《奥德赛》里的词句,却经由“我”表达出来,暗示着“我”可能就是荷马,推展开来,任何穴居人都有着成为荷马的可能性。“一个永生的人会成为所有的人,他是神,他是英雄,他是哲学家,他是魔鬼,他是世界,他是一切,他同样什么也不是。”[5]一个永生的人可以成为任何人,永生者之间不再存在区分的标准。生命不再具有深度意义,只是无尽的轮回与重复,不断涌现的各种现象构成了生命的本质。

博尔赫斯通过展示永生的结果的方式粉碎了人们将希望寄托于永生的幻想。永生的本质,即永恒的轮回,永生者们在时间概念上是永恒存在的,但是在精神概念上则不然,他们处于无休无止的循环之中,生命的价值因此变得虚无。而人追寻的财富、权势、智慧等亦是如此,人妄图超越生存困境反而陷于不期降临的困境。“博尔赫斯的深刻性在于,既揭示了作为个体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现实困境,又指出这种困境难以超越,命运难以逆转,杜绝任何有关永恒人生幻想的可能。”[6]

《永生》亦是对现代社会的生活循环的一种映射,我们处于日复一日的机械般的生活中,我们每日的生活失去了差异性,偶然降临的一场“缓慢有力的雨”才会唤起我们对生命的一丝激情,唤醒沉睡于我们记忆中的一点新鲜感。

二、语言的循环

博尔赫斯在小说开篇引用所罗门的“普天之下并无新事。”[7]语言亦是如此。语言之间的联系是无形的,人类的文本库中的词语永远不断在循环,它们被肢解、拆分,重新匹配和组合,以抵消和置换先前的词语。世代流传的语言塑造着我们的意识,人类在表达之前已经具有一整套的风格表达文稿。在表达或写作的过程中,主体性已经不再被人所拥有,而是语言。所有话语都暗含着自己的主体,但主体只是语法上的诱饵,在主体背后存在着更为真实的"无意识"或"潜意识"的世界,作者的独创性已经不复存在。卡塔菲勒斯在自己没有意识的情况之下,竟然说出《奥德赛》里的一句话。此时已经不是他在说话,而是罗兰·巴特所言的语言自身在表达和写作。《永生》与罗兰·巴特的作者之死形成了呼应。

语言是循环的,由语言构成的文学也是循环的,因此荷马注定会创作奥德赛,荷马可能是卡塔菲勒斯,也可能是其他任何人。人类“无意识”或“潜意识”的部分经过了语言的包装,世代流传下来,一切语言都是人类集体无意识的伪装变形、重复回响,《奥德赛》是人类集体无意识的浓缩。在这种意义上,荷马以及《奥德赛》不再是具体的人及作品,而是一种符号。后世流传的作品无法摆脱语言的循环,并非某个人所独创,因此,“他指出第一章插进了普林尼的话(《自然史》,第五章第八节);第二章有托马斯·德·昆西(《著作集》,第三卷第四百三十九页)……‘他根据这些插入,或者剽窃,推论说整篇文章都是伪撰。”[8]

文学最初是口耳相传,后来被作为文字固定下来,言说的过程中声调、抑扬、言谈的速度、言说的方式已经不复存在,这是语言原始的生命力,而在世世代代循环的过程中,这种生命力已然丧失,语言最初所承载的丰富的含义也变得固化和单一。海德格尔说:“话语有可能变成闲言。闲言这种话语不以分成环节的领会来保持在世的敞开状态,而是锁闭了在世,掩盖了世内存在者。”[9]语言已经沦为一种工具,变得封闭,人的无意识被压抑。

博尔赫斯在小说的最后写道:“语句,被取代和支离破碎的语句,别人的语句,是时间和世纪留下的可怜的施舍。”[10]一方面,语言处于永恒的封闭的循环之中,博尔赫斯对此进行了调侃,另一方面,他又无法否认人能够离开语言而存在,“人表现为有所言谈的存在者。”[11]17世纪的法国,经院哲学为神学服务,敌视科学思想,笛卡尔批判经院哲学,为科学撑腰,他的哲学受到同时代的人的强烈批判,“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像猴子野人一样‘聪明,终生不用语言,就不会有人来找他的麻烦了。”[12]保持沉默似乎是一件最为稳妥的事,但是他永远不能停止写作和表达,不愿做一个没有语言的永生者。正是语言使世界万物成为其所是,是人的“存在之家”。

語句是我们的一切,人类的历史都从语句中发现。然而现在日趋僵化的工具性语言主导着世界,人们的语言日渐支离破碎。语言是不死的,但是语言是循环的。小说中所下的那一场缓慢有力的雨正是对我们生命最初的感动和诗意的召唤。因此可以解读为博尔赫斯呼唤被人类集体遗忘了对诗意的语言的记忆,语言诗意的回归就是人类主体性的回归,由此对应了博尔赫斯在小说开头引用的“一切新奇事物只是忘却。”[13]

参考文献:

[1][2][3][4][5][7][8][10][12][13][阿根廷]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阿莱夫[M].王永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

[6]尤红娟.迷宫意识与生存困境——解读博尔赫斯小说《永生》[J].小说评论,2009(1).

[9][11][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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