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新顺
(山东大学 文化传播学院,山东 威海 264209)
在晚清中国,随着报业的繁荣和现代化转型序幕的拉开,出现了一种极具时代特色的政论文体,时称“报章文体”“时务文体”或“新文体”,其“开文章之新体,激民气之暗潮”*梁启超:《本馆第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与本馆之经历》,《清议报》,第100册,1901年12月21日。,革新意义是不言而喻的。但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是,以往论者往往“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多侧重以梁启超的“新文体”实践为例来极言其新价值、新意义,而忽略了梁启超之外,还有一个更为庞大的作家和报刊群体共同参与和推动着这种“新文体”的孕育与发展;其风格面貌不仅远非梁氏一体所能总括,而且在种种新意之外,也仍有不少旧貌的遗存。《东方杂志》是晚清立宪运动中的言论重镇,是立宪派知识分子实践“新文体”最具代表性的综合性时政杂志之一。本文集中考察了这份杂志在立宪运动中的政论实践,以揭示这种“新文体”中所残存的旧的言说习惯及其所暴露的立宪派知识分子的历史局限。
关于晚清报章政论的兴起,阿英曾有一段简要的记述:
由于新闻事业的发达,在清末产生了一种新型文学,就是谭嗣同所说的“报章文体”,也就是“政论”。这种文字,在当时影响很大,敢于说话,无所顾忌,对于当前发生的事件,时有极中肯的论断。这种政论在中日战争年代,已显出了它的力量。到戊戌政变以后,更成为一种无上权威。*阿英:《甲午中日战争文学集·关于甲午中日战争的文学》,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23页。
此外,方汉奇在《中国近代报刊史》中也提到这种政论文体:
在近三十年的改良派的报刊活动中,涌现了一大批有影响的报刊政论家。其中著名的有王韬、郑观应、梁启超、麦孟华、徐勤、欧榘甲、唐才常、谭嗣同等。通过他们的实践,创造了一种新颖的政论文体,当时人称为“新文体”、“报章文体”或“时务文体”。*方汉奇:《中国近代报刊史》,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42页。
在方汉奇所列举的这几位作表作家中,最为著名的当数大笔如椽、被誉为“言论界的骄子”*李剑农:《中国近百年政治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94页。的梁启超。而且,这种文体之所以被称为“新文体”,也源自梁启超的界定:
……启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为文,学晚汉魏晋,颇尚矜炼。至是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老辈则痛恨,诋为野狐。然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梁启超:《晚清学术概论》,《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三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62页。
这种文体之所以被称为“报章文体”,是因为它与近代报刊的出现、报业的繁荣和文人办报高潮的到来密切相关;被称为“时务文体”,则由于它与晚清以来的洋务运动、戊戌变法和立宪运动等一系列社会思潮和政治实践相生相伴;至于“新文体”一说,则从文章学角度揭示了这种文体对桐城“义法”和八股文风的革命性超越。从严格意义上讲,这三种别称所指涉的文体并不仅限于政论,例如梁启超所谓的“新文体”中,实际还包含传记等类*夏晓虹:《觉世与传世——梁启超的文学道路》,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23页。,但这三类文体所指称的主体为政论,则是不争的事实。因此,这三个别称恰好从不同角度对晚清报章政论的产生形式、思想内涵和文体特征作了一个大致的勾勒。
同时,这三个别称也从时间线索上揭示了这种新体政论从孕生到成熟的大致过程。早在洋务运动时期,以冯桂芬为代表的一批知识分子即本着“称心而言,不必有义法”*冯桂芬:《复庄卫生书》,见冯桂芬《显志堂集》(卷五),清光绪二年(1876年)校邠庐刊。的革新意识,撰写了大量鼓吹“采西学”“制洋器”等经世实学的新式文章。到戊戌变法前后,则有王韬、梁启超、谭嗣同等一批维新派知识分子依托《循环日报》《时务报》等报刊纵论时务、倡言变法改良,所谓“报章文体”“时务文体”始正式称名一时。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梁流亡日本,晚清进入立宪运动风起云涌的最后十年,梁启超在海外依托《清议报》《新民丛报》等刊物,在原来“时务文体”的基础上进一步引入“欧西文思”并“仿效日本文体”*梁启超:《论中国人种之将来》,《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第48页。,以“新民”为总旨,鼓吹君主立宪政体,写下了大量风行一时、被称为“新民体”的政论名篇,标志着这种“新文体”走向成熟,并在海内外“立宪派”报章言论中广受推重和仿效,成为晚清立宪运动中的主流文风,蔚为一时之大观。
至于这种新体政论的风格特色,后世论者多以梁启超自述的“务为平易畅达”,“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诸端为立论基础并加以申论。如胡适评论这种文体(胡适称之为“时务的文章”)时,就从四个方面总结其特点:“文体的解放,打破一切‘义法’‘家法’,打破一切‘古文’‘时文’‘散文’‘骈文’的界限”;“条理的分明”;“辞句的浅显,既容易懂得,又容易模仿”;“富于刺激性,‘笔锋常带感情’”*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文集》(3),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21-222页。。方汉奇在《中国近代报刊史》中评论这种文体的特点时,也全以梁启超的原话为纲,并参以胡适的评价加以引申*方汉奇:《中国近代报刊史》,第142-144页。。这种思路几乎成为后世的一种评价定势,凡论“新文体”,必本梁启超,并以梁氏的风格来代表其整体风格*专著如如周葱秀、涂明:《中国近现代文化期刊史》,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1页。专论如朱文华:《简论晚清“新文体”散文》,《复旦学报》(社科版),1995年第3期;丁晓原:《公共空间与晚清散文新文体》,《学术研究》,2005年第2期;丁晓原:《论“报章体”的体性和流变》,《文学评论》,2014年第6期。。
尽管梁启超是“新文体”的重要实践者、代表者和示范者,但以梁氏一己文风代表整个晚清报章政论的特点,还是容易对其总体面貌造成较大的遮蔽,使人难免因梁启超的个人成就而夸大其革新意义,并忽视其事实上存在的一些旧的言说习惯。这种旧的言说习惯在晚清立宪运动高潮时期实践“新文体”最具代表性的《东方杂志》上,就有很典型的体现。
综合考察这份标本,《东方杂志》虽然在总体上共同彰显着晚清“新文体”的革新意义,但其很多政论文章仍不可避免地残留着过渡时代的诸多旧痕,表现出新旧杂糅的混沌特性。比如说,桐城习气、八股文风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对此,胡适等人曾有论及*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文集》(3),第220页。,兹不赘述。本文在这里要重点讨论的是一个过去未曾被关注和讨论过的现象,即这些依托现代报章传媒面向大众倡言立宪改良的新体政论,虽然在根本命意上多以“觉世”“智民”“新民”或“启导国民”为标榜,却常常在有意无意间摆脱不了面向庙堂、面向“谋国者”进谏的“奏议”式言说姿态。
所谓“奏议”,是古代臣子向皇帝上书言事、陈述观点、论议是非的一种文体。曹丕在《典论·论文》中,罗列了奏议、书论、铭诔、诗赋四种文体,“奏议”居于首位*曹丕:《典论·论文》,见霍松林主编:《古代文论名篇详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8页。;陆机的《文赋》中,也有诗、赋、碑、诔、铭、箴、颂、论、奏、说等文体的区分,“奏”(奏议)是其中之一*陆机:《文赋》,见霍松林主编:《古代文论名篇详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01页。。到清代姚鼐编《古文辞类纂》时,则将文章分为十三类,“奏议”是其中的第三类*姚鼐:《古文辞类纂》,北京:中国书店,1986年版,第1页。。此外,曾国藩的《经史百家杂钞》则将文章体式分为十一类,“奏议”仍是其中之一。曾国藩并对奏议的文体特征作了明确界定:
奏议类 下告上者。经如《皋陶谟》《无逸》《召诰》,及《左传》季文子、魏绛等谏君之辞皆是;后世曰书、曰疏、曰议、曰奏、曰表、曰札子、曰封事、曰弹章、曰笺、曰对策皆是。*曾国藩纂,孙雍长标点:《经史百家杂钞》,长沙:岳麓书社,1987年版,第2页。
曾国藩作为一代“中兴名臣”,自然是“奏议”的写作高手,他对这种文体的实质性界定只有非常简洁的四个字:“下告上者”。这四个字所描述的虽然只是一种尊卑有别的行文关系,揭示的却是这种文体的本质特征;如果用现代行政公文的观念来解释,则“奏议”属于一种典型的“上行文”。
据此,对比《东方杂志》政论中的以下段落,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种“奏议”式论说习惯的残留:
倘我王大臣,据孙使之请,竭力争于朝,皇上圣明,当机立断,或不难朝集廷议,夕下诏书,一阳曜空,群阴匿迹,举一切蒙蔽壅塞之稗政,一扫而空之。吾知自此以往,将民之亲其君也,欢如父母,而君之好其民也,芬若椒兰。合四万万人之心为一心,团四万万人之体为一体,虽谓皇基巩固,熙帝载而振万世可也。*《论朝廷欲图存必先定国是》,《东方杂志》第1年第7期,“社说”,第146-147页。
朝廷若果知国势之将危,实力维新,以一破回銮以后小人妄测之邪说,则必有非常之举动,择天下舆论所逆億以为太后所必不为之事,为其一二,而后趋向可以大定,不然,虽日下明诏促之,徒见无益而已。*《论变法之精神》,《东方杂志》,第1年第7期,“社说”,第144页。
改弦未远,蓄艾方深,及今行之,犹为未晚。王道有荡,舍立宪其安由?记者言此,舌瘁而手痛矣!敢告乘舆,敢告执政,敢告卿士师尹,以下迄于全社会之民。*《论立宪为万事根本》,《东方杂志》,第2年第10期,“内务”,第176页。
政府而既有变法图强之心,则吾愿更进一言,非特变法,必先改革政体。政体者,万事之本而治道之原,其再不容稍有迟疑、稍有吝秘以为进化之梗固也。即今日所行诸新政,为天下人所同声称快者,亦多有自相矛盾、自相乖戾者。纵改革之初,难臻善备,而图之不速,将举前此种种纷更,而俱归无效矣。今略陈其缺点,以为维持新政诸公察焉。……*《论今日新政之缺点》,《东方杂志》,第2年第11期,“社说”,第225-226页。
以上所举只不过是几个有代表性的段落,从中不同程度地均可观察到“奏议”之文那种“下告上”的言说姿态或思维习惯,而且绝非个别现象。事实上,《东方杂志》政论中存在大量类似言论,常有意无意、或隐或显地把“谋国者”“当轴者”“当政者”“医国者”“当政诸公”“衮衮诸公”“朝廷”当作自己的言说对象。最有意思的是薶照(汪允宗)的《立宪私议》一文,虽然在标题下刻意注明“对于多数愚民以立言”,然而通篇的立意,却是以民间各种有关一姓兴亡、果报气数的流言为警示,提请“谋国者”加以注意和深思*薶照:《立宪私议》,《东方杂志》,第2年第11期,“社说”,第217-220页。。可见,作者们并非不知道现代报刊媒体的目标读者通常是普通国民,也不是不知道“启导国民”的意义之所在,但他们仍然忍不住要在文章中或“上陈国策”,或“下尽人谋”,或作“刍荛之献”,或尽“砖玉之资”……种种“下告上”的言说姿态无不表现出渴望上达天听的言说欲望,君上、庙堂、或“谋国者”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读者。这种言说姿态表明,当作者们洋洋洒洒地写下那些意在“启导国民”的“觉世”之文时,其实并没有完全找到面向“国民”发言并与之对话的恰当方式。
从文学史的角度看,奏议在中国是一种具有悠久传统和深远影响的政论文体。仅在曾国藩编纂的《经史百家杂钞》中,就有《谏逐客书》(李斯)《论积贮疏》(贾谊)《论贵粟疏》(晁错)《出师表》(诸葛亮)、《论佛骨表》(韩愈)等流传千古的众多政论名篇,被收录在“奏议类”之中。除此之外,在《文选》《古文观止》《古文辞类纂》等流行的古文选本中,“奏议”也都是必收而且大量收录的重要文体。数百年来,大量的奏议名篇依托各种古文选本广为流传,已经成为一种不可磨灭的文章和文体经验,深深地植入了旧式文人的文学记忆之中,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们的言说方式和思维习惯。
《东方杂志》(无论“本社撰稿”还是“选论”)背后的作者、编辑群体,大多出身于旧式文人,都有深厚的传统文学积淀,不少人都曾是科举功名的取得者或追求者,于传统“奏议”之文或策论之道,无不心追手摹,浸淫日久。只是在戊戌之后,随着时局的变动和科举制度的废除,他们才被动地中断了传统的仕进之途,不得已转而投身报业,操持言论,以全新的方式来继续各自的人生追求和济世理想。姚公鹤《上海报纸小史》记载,当年左宗棠在给友人的信中曾讥讽“江浙无赖文人以报馆为末路”*姚公鹤:《上海报纸小史》,《东方杂志》,第14卷第6号,“内外时报”,第197页。,语虽尖刻,却是实情。没有这些被旧体制放逐的“末路”文人,也就没有中国近代报业及公共舆论的繁荣。但是,在他们依托报刊杂志等现代传媒从事“觉世”“智民”“新民”或“启导国民”的全新事业时,传统的文学记忆、文体经验和思维方式仍在有意无意地支配着他们的一言一行。
除了潜移默化的传统影响之外,这种“奏议”式言说姿态在某些报章文人那里甚至也可以看成是一种刻意的追求。1905年的《东方杂志》曾经转载过一篇《论政府宜利用报馆并推广白话演说》的文章,这样描述报馆对政府的作用:“矧乎报馆执笔之士,类皆洞明时局、留心世事、远识宏议、纠违赞可、补阙拾遗,或政府未知之事,当路未留意之端,而报馆早已录而论之,以提醒一世之舆评,而警告政府以注意,其有功于政界,尤不胜细述也。”*《论政府宜利用报馆并推广白话演说》,《东方杂志》,第2年第8期,“教育”,第169页。报馆执笔之士被看作是为政府“纠违赞可”“补阙拾遗”之人,这种角色定位实际上已暴露一些报章文人“身在江湖而心存魏阙”的微妙心理。
作为一种旧的思维方式和时代局限的体现,这种“奏议”式的言说姿态决定了作者们往往习惯于面向庙堂来解释和鼓吹立宪政体。那么,采取什么样的言说策略才能获得最佳的言说效果,以打动庙堂促成立宪,自然也是他们不得不着意考虑的问题。尽管具体的言说行为丰富多样,但是有一种普遍现象在这些政论中却不能不引起注意,那就是一种“连哄带吓”的言说策略。
还有《立宪浅说》一文,也就“宪政之所宜于中国者,撮其崖略而论之”,所论的四个方面,分别是宪政“对于君上之利益”“对于官吏之利益”“对于吏治之利益”“对于行政之利益”*《立宪浅说》,《东方杂志》第2年第9期,“内务”,第147-151页。,为当政者描绘出一幅十分美妙的统治前景,却没有只言片语提及宪政对于国家、社会和百姓的“利益”,对立宪政体抑君权兴民权这一要害问题更是避而不谈。最具浪漫特性的一段文字,出自1904年的《论朝廷欲图存必先定国是》一文。当时刚刚传来驻法公使孙宝琦奏请立宪的消息,这篇文章以“大喜过望”“鼓舞而欢迎之”等语极言其兴奋之后,便替朝廷对立宪的前景作了极为美妙的畅想,认为如果“皇上圣明,当机立断”,颁布诏书实行立宪,那么,“吾知自此以往,将民之亲其君也,欢如父母,而君之好其民也,芬若椒兰。合四万万人之心为一心,团四万万人之体为一体,虽谓皇基巩固,熙帝载而振万世可也。”*④⑦《论朝廷欲图存必先定国是》,《东方杂志》,第1年第7期,“社说”,第146-147页,第145页,第144-145页。其殷殷劝诱之情,可谓动于言表。
其次,在极力鼓吹立宪政体之于统治阶层的种种利益的同时,《东方杂志》也对晚清政权所面临的种种危机加以反复提示,以敦促当朝者尽快下定立宪决心。薶照的《立宪私议》一文指出,由于内忧外患,“国家近年以来……颇有晚明气象”,致使各种谣言在民间流传。该文认为,尽管“其言之谬妄本不值识者一笑”,但由于“数千年蒙蔽之历史”,这些流言仍足以使民心摇动,政府威信堕落,“此则国家之巨忧,其害殆甚于敌国外患”;同时还以近年来不法抗政之事累累不绝的现状为辅证。文章最后指出,当此情形之下,只有“西方之立宪政治”,才是“神仙方药,长生久视之术”*薶照:《立宪私议》,《东方杂志》,第2年第11期,“社说”,第217-220页。。又如,上引《立宪法议》一文,在对立宪的种种好处逐一吹嘘之后,又特别引用“近今评论家”之言,指出“中国之专制一日不变,则革命之风潮一日不息”*《立宪法议》,《东方杂志》,第1年第12期,“内务”,第166页。,为当朝者描绘了一幅“立宪”与“革命”呈赛跑之势的末世危局。
1903年,晚清小说家刘鹗的《老残游记》在商务印书馆《绣像小说》半月刊上连载。小说的开篇第一回,就在一段梦境中以一条在大海中航行而没有“罗盘”“未曾预备方针”的大船来暗示晚清中国,并对这条漏洞百出的大船在惊涛骇浪之中险象环生的情景进行了生动的描写。上引这段文字(发表于1904年)与《老残游记》的描写几乎如出一辙,表明这在当时已经成为一种“想象中国”的经典方式。这篇文章最终的结论是:只有早定国是,确立立宪政体,才是转危为安“诞登彼岸”的根本途径。
一方面是站在统治者的立场上对立宪的前景加以美好的描述和乐观的期许,一方面则反复强调和极力渲染末世危局,这种“连哄带吓”的言说策略中的修辞意图是显而易见的,不能不说是晚清立宪派知识分子的一种用心良苦的文章经营手段。事实上,这一策略在短时期内也确实达到了预期的效果。1906年,出洋考察政治近一年之后归国的镇国公载泽,以皇室贵胄的身份恭陈密折,奏请朝廷宣布立宪,促使慈禧太后终于下定了立宪的最后决心。在这份被《东方杂志》评价为“吾国之得由专制而进于立宪”之“枢纽”的密折中,载泽提出“立宪之利有最重要者三端”:其一,宪法确立君主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可以使“皇位永固”;其二,因立宪而进于开化,外人对我“将变其侵略之政策为平和之邦交”,可以使“外患渐轻”;其三,立宪之后,革命党“无词可藉”,“无事缉捕搜拿,自然冰消瓦解”,因此“内乱可弭”*《镇国公载泽奏请宣布立宪密折》,《东方杂志》临时增刊《宪政初纲》(光绪三十二年十二月,1907年2月),“奏议”,第4-7页。。显而易见,这份密折对“立宪之利”的三条陈说,与立宪派政论“连哄再吓”的鼓吹在思路与逻辑上是完全一致的。
综而言之,以《东方杂志》为代表的晚清报章政论尽管在思想观念、风格特色等各个层面都共同彰显了“新文体”的革新意义,但如上所论及的,其诸多新旧杂糅的混沌特性,表明这种“新文体”还很难说是一场彻底的“文体的解放”。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作为一种旧的言说习惯,上述奏议式的言说姿态与连哄带吓的言说策略,深刻地暴露了晚清立宪派知识分子的历史局限和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某些深层困境。
首先,这种奏议式的言说姿态与连哄带吓的言说策略,其实是晚清立宪派知识分子面对末世危局充满焦虑感的救亡心态的一种折射,因此,立宪运动对于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首先只是一种救亡道路的选择。
鸦片战争以来的一系列中西冲突让国人关于天朝上国的迷梦走向破灭,严译“进化论”更引入一种全新的世界观,让晚清知识分子对中国所面临的“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有了更透彻的领悟。中国不再是中心,脱离了数千年来“以一治一乱、一盛一衰为天行人事之自然”*严复:《论世变之亟》,王栻主编:《严复集》(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页。的封闭循环,而置身于一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世界性竞争格局中,面临着存亡绝续的末世危局。1904年《东方杂志》创刊号推出的“社说”《对客问》一文颇具象征意味:“有客问予曰:支那可兴矣乎?予对曰:不得而知也。曰:可亡矣乎?曰:不得而知也。”*长尾雨山:《对客问》,《东方杂志》,第1年第1期,“社说”,第7页。可以说,有关国家兴亡的疑问,是伴随着《东方杂志》的创刊而与生俱来的一个充满焦虑感的沉重问题。因此,在《东方杂志》倡言立宪的诸多政论中,有关“亡国之忧”“瓜分之祸”“自强”“图存”“保种”“富强”之类的言说可谓连篇累牍,整体上形成一种弥漫性的话语氛围,使这种焦虑感几乎无处不在。
而这种强烈的救亡焦虑,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东方杂志》看待和思考中国问题的方式,使其言论始终濡染着浓厚的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色彩。在这一点上,立宪派与革命派其实有着深刻的内在一致性。例如作为《东方杂志》这一时期“社说”栏主笔的蛤笑在《平争篇》一文中,是这样看待当时的“革命”与“立宪”之争的:
夫言革命者,求民族之独立而已;言保皇与立宪者,求国势之盛强而已。由前之说,必先能独立,而后可徐图富强;由后之说,则先图富强,而独立自由可以自致。究其所持之学理,揆诸宇内之大势,后说自较前说为优;究之扬厉国徽,外御群侮,则一而已。*蛤笑:《平争篇》,《东方杂志》,第4年第1期,“社说”,第3页。
可见,在立宪派看来,无论革命还是立宪,都是“扬厉国徽,外御群侮”的手段,只不过二者有先后迟速之别;而他们认立宪在效果上优于革命,所以他们选择立宪而否定革命,并回避了二者之间的理念之争。因此,就《东方杂志》而言,自强保种的民族主义诉求及其现实效果始终是第一位的,立宪改良首先是一种救亡道路的选择。
其次,对于这些出身于旧式文人的立宪派知识分子而言,这种强烈的救亡焦虑无疑是以充满家国情怀的传统士大夫精神为底蕴的,因此,以庙堂作为潜在的言说对象,采取奏议式的言说姿态与连哄带吓的言说策略于他们而言,几乎就是一种本能的选择。而这种只唯上不唯下的言论方式,却从根本上暴露了他们政治变革理念中重大误区。
一方面,在救亡焦虑的主导下,为了让高居庙堂者更易于接受他们的主张,不少立宪派知识分子不惜退回到“托古改制”这条业已破产的变法老路,以穿凿附会的立论方式,用中学来比附西学,力图从“古制”中为立宪政体寻找依据。在这方面,《东方杂志》政论是极具代表性的。例如,有的文章从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人的著作中发掘出有关“地方自治”的政治学说*《顾亭林〈日知录〉之地方自治说》,《东方杂志》,第3年第5期,“内务”。;有的文章则从王夫之的学说中看到其与亚当·斯密的经济学理论暗合的思想成分*勇立:《王船山学说多与斯密暗合说》,《东方杂志》第3年第10期,“社说”。;有的文章则不仅把中国古代的“校序”“考工”视同于今日西方的“学堂”“工厂”,还进而认为,今日“大而至于立宪之预备,犹我古者谋及庶人之遗意也;自治之政策,犹我古者举用乡官之明征也”*《论文明之名义》,《东方杂志》,第4年第12期,“社说”,第224-225页。;又或提出,“夫不欲人君得罪于百姓,此诚以尧舜望其君,立宪之由来,不过如此。”*《江苏某君致于式枚书》,《东方杂志》,第5年第9期,“言论”,第77页。从这些文章可见,很多论者实际上缺乏对立宪政体的深入研究和透彻理解,并未将其内化为一种现代政治信念,在潜意识里自然也就走不出“致君尧舜上”的古老迷梦,不能不寄希望于用所谓“谏言”“诤言”去影响上意,来推动一场“自上而下”的政治改良运动。
另一方面,与此相关,在关于立宪政体兴民权、抑君权的本义及相关的自由、民主理念的倡导上,很多立宪派知识分子则明显表现出有所保留的保守心态。在《东方杂志》鼓吹立宪改良的大量言论中,除了偶有“立宪法之希望即今日欧美所通行之政治学说,所谓最大多数之最大幸福之义也”*《论朝廷欲图存必先定国是》,《东方杂志》,第1年第7期,“社说”,第147页。,或“以民为主人而政府为百姓之公仆”*《论中国必革政始能维新》,《东方杂志》,第1年第1期,“社说”,第12页。之类笼统的表述外,真正基于民权立场来解释和申说宪政本义的文章,在数量和力度上都极为有限。即使在《重民权说》《自由解》等少数正面倡导民权观念的“社说”中,作者的立论也往往附加条件,欲迎还拒。如《重民权说》认为,“昏骄之俗子,与之以权利,则益晦盲否塞,纷乱杂糅,如水益深,如火益热矣。是则民权者,固当语于民智既开以后”*宗素:《重民权说》,《东方杂志》,第2年第5期,“社说”,第95页。;《论自由必先具裁制之力》一文则主张,“不能自治者不足以言自由”,“不顾公益者不足以言自由”,“不讲服从者不足以言自由”*《论自由必先具裁制之力》,《东方杂志》,第1年第10期,“社说”。。《自由解》一文也认为,“自由者,由不自由而得,不能不自由于先,又安能自由于后?不先发明自治,而空言自由,则谓之自乱……愿吾四万万同胞先言自治,以造自由之资格”,同时并提醒国人,“自由犹刀也,未能操刀而使割者,其伤实多”*《自由解》,《东方杂志》第2年第5期,“社说”,第105页。。有的论者甚至视自由为淆乱公序良俗的洪水猛兽:“不观于今日新学界之现象乎,言自由者不图改革政治之公事,而持为个人竞争之口实也……”*《中国国学保存论之一》,《东方杂志》,第1年第3期,“社说”,第49页。。可见,在《东方杂志》言论的深层逻辑中,自由、民主等民权理念固然值得认同,但均须“语于民智既开以后”,且都应以“自治”“公益”和“服从”为前提,其终极指向仍是服从和服务于保种强国的最高利益,这一点与严复“把自由作为提高社会功效的工具,并以此作为获得富强的最终手段”*[美]本杰明·史华兹:《寻求富强——严复与西方》,叶美凤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20-122页。如出一辙。
“在自由主义的理论中,个人享有超乎集体、社会、国家的优先权,个人是本源性的,社会、国家是派生性的”*闫润鱼:《自由主义与近代中国》,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38页。,而《东方杂志》恰恰把个人自由附着于国家利益之下,显示其宪政理念上存在重大认识误区。由此亦可见,民族主义,国家至上,工具理性,“救亡压倒启蒙”等等,这些在“五四”之后才显山露水的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种种深层困境,实际上早在晚清就已经打下了伏笔。从1908年清廷颁布《钦定宪法大纲》并宣布九年预备立宪之后的实践来看,宪政筹备工作在民间开展的情况可谓举步维艰,仅开展户口调查这么一项最基础的预备工作,就在民间遭遇了巨大的误解和阻力,各地因户口调查而致殴伤调查员乃至引起民变、风潮之事,在这一时期《东方杂志》的“中国大事记”中可谓不胜枚举。其具体原因固然千奇百怪,万端纠结,但是宪政理念、民权常识未能深入民间底层实为其重要原因之一。在这方面,立宪派知识分子在宣传倡导中只唯上不唯下的言论方式无疑难辞其咎。
正如托克维尔指出的,“对于一个坏政府来说,最危险的时刻通常就是它开始改革的时刻。”*[法]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冯棠译,桂裕芳、张芝联校,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210页。晚清立宪运动最终失败的原因是复杂的,仅从《东方杂志》的政论实践来看,这种“新文体”中挥之不去的旧的言说习惯及其所深刻暴露出的立宪派知识分子的历史局限,则是显而易见的重要原因之一。对比此后“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运动就不难发现,为什么撬动这场伟大思想启蒙和文学革命运动的杠杆是一场“白话文”运动?因为“白话文”运动不仅仅只是一场语体革命,更是一场普及性的对传统言说方式的彻底扫荡及由此带来的思维方式和思想观念的深层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