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振乾,蔡永东,乔同舟
(1.江苏工程职技术学院,江苏 南通 226007;2.华中农业大学,湖北 武汉 430070)
艾德莱斯绸(又名“艾特莱丝绸”)是一种原产于新疆和田地区,由新疆维吾尔族所创造的独具特色的织锦,在中国乃至世界民族艺术中均占据着重要的位置[1]。因其独特的织造工艺和极具民族特色的色彩、纹样,艾德莱斯绸于2008年被列入第二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云锦是南京地区所生产的各种提花锦缎的总称[2]。云锦体现出卓越的创造性,它是我国各种丝织工艺的集大成者,代表了我国丝织技艺的最高成就;云锦也因此被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作为中国民族文化历史长河中两颗璀璨的明星,艾德莱斯绸和云锦这两种丝织物既存在诸多相同点,同时又有着自身的特色。从可检索的文献资料来看,对这两种丝织物的研究多集中在各自的色彩、图案和制作工艺等方面。例如,徐红、佟泽毅等人的《艾德莱斯绸的纹饰图案》、徐阳的《南京云锦的纹样造型与色彩特征》都是单独研究了两种织物自身的纹样特点,进行对比研究的案例尚不多见。对于我们这样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多民族国家来说,将不同民族的文化遗产进行比较研究,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和准确把握各民族文化的特点。对艾德莱斯绸和云锦这两种丝织物进行比较研究,将有助于我们从不同的角度来认识和理解我国的丝绸文化。
符号学研究者将“符号”定义为“被认为携带意义的感知”[3],“符号学”也因此被称作“研究意义活动的学说”。作为可感知的形象,艾德莱斯绸和云锦中的纹样承载着我国丝织文化的大量信息,这些信息所体现的意义可以从符号学的角度予以解释。近代符号学创始人索绪尔认为,任何一个符号都是由“能指”和“所指”两部分组成,人们可以从能指和所指两个层面来理解符号所传达的意义。本文尝试从能指和所指两个维度对艾德莱斯绸和云锦的纹样进行比较研究,从而解答两者的纹样“是什么”以及“为什么”是这些纹样的问题。
在符号学语境中,“能指”是符号中能够被看到、听到或被感觉到的那一部分内容,也即“可被感知”的部分,是承载符号意义的“中介物”[4]。依据能指和它所指代的对象之间的关系,符号学家皮尔斯在《论符号的性质》一文中将符号分为:类像符号、标志符号和象征符号三种类型[5]。对于艾德莱斯绸和云锦中的纹样来说,能指的内容包括两者纹样的种类和各自的外在特点。这两种各具特色的丝织物在能指层面表现出较为明显的区别。
艾德莱斯绸所使用的纹样种类繁多,绝大多数纹样都是以现实生活中的实物为原型,通过抽象、概括、提炼的手法进行纹样化处理的结果;总的来看,可以将这些纹样归并为三大类(图1):植物纹样、器物纹样和几何纹样[6]。
艾德莱斯绸常用的植物纹样主要有树木、花卉和果实。自古以来,将植物的形象作为纹样来装点器物都是各个民族的人们所常用的方式,这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植物本身的形态符合人们对美的定义,满足了人类的审美需求。艾德莱斯绸的果实纹样主要有巴旦木纹和石榴纹,这两种果实主要产于南疆,和田地区的石榴和巴旦木都属于当地的特产,当地的人们对于这些果实有着独特的情感。同时,和田地区也是艾德莱斯绸的原产地,将当地的石榴和巴旦木果实形象运用在这种丝织物上从情感关联的角度来看也是顺理成章的。跟常用的果实纹样类似的是,艾德莱斯绸上常见的器物纹样也主要是当地人民耳熟能详的物品,例如:都塔尔、热瓦普等乐器纹,以及木锤、锯子等劳动工具纹样。然而,维吾尔族将梳子的形象作为一种纹样运用在艾德莱斯绸上,这在其它民族的装饰纹样中则是十分少见的。在几何类纹样中,艾德莱斯绸上常见的纹样主要有菱形纹、山形纹、水形纹等,这些纹样的选用也都有其内在的根源。
(a)植物花卉纹 (b)火焰和水滴纹 (c)梳子纹 (d)杯子纹 (e)乐器纹图1 艾德莱斯纹样
以上所述的植物类纹样、器物类纹样和几何纹样等类型,在运用于艾德莱斯绸的织造过程时,虽然其形状与实物相比有一些人为的改变,但是,它们依然保留着所指代对象的特征,跟指代对象有着相同的性质。例如,植物类纹样中的花卉形纹样在艾德莱斯绸依然是提炼过的花卉的造型,其指代的意义也还是植物本身所能够代表的意义。根据皮尔斯对符号类型的界定,这种能指与指代对象之间存在相似性的符号属于类像符号;因此,艾德莱斯绸所使用的纹样更多地表现出一种“类像性”。
同艾德莱斯绸所使用的纹样种类相比较,云锦所采用的纹样取材更加广泛,内容也更加丰富。云锦所使用的纹样中,绝大部分源自现实生活中人们所熟悉的素材,也有一部分是是富于浪漫主义色彩的想象纹样[7]。概括起来,主要有植物纹样,例如:牡丹纹、莲花纹、梅花纹、石榴纹、桃子纹等人们日常生活中常见的植物形象;动物纹样,例如狮子纹、仙鹤纹、鹿纹、蝙蝠纹等现实中存在的动物的形象,以及如龙纹、凤纹、麒麟纹等想象动物的形象;器物纹样,例如:传说中神仙人物的宝物、乐器、文房四宝等形象;人物纹样,例如:寿叟、仙童、仙女等;其它纹样,例如:福字纹、寿字纹、万字(卍)纹、祥云纹等装饰纹样(图2)。
(a)牡丹纹 (b)龙纹 (c)仙童纹 (d)云纹 (e)“喜上眉梢”纹样图2 云锦纹样
“图必有意,意必吉祥”是中国传统纹样装饰手法所遵循的一条重要原则[8]。通过谐音形成的寓意纹样、运用隐喻和象征手法构成的会意纹样在丝织物特别是云锦中表现的特别明显[9]。例如,用龙纹来代表皇帝的权威,用凤纹来彰显皇后的尊贵;将蝙蝠、桃子和两枚铜钱组合在一起,寓意“福寿双全”;将喜鹊和梅花组合在一起,寓意“喜上眉梢”[图2(e)]等等,绝大多数纹样都蕴藏着特定的含义或吉祥的主题。倘若单纯从视觉美学的角度来考量,大量形态优美的纹样都可以用作云锦的图案设计。前文所列的这些纹样之所以被用作云锦的图案构成,除了其能够通过物象的自然本性体现审美价值,更重要的是传达了物象所蕴含的象征意义[10]。 “龙”作为一种想象的形象,其本身跟“权力”、“威严”并没有直接的联系;“蝙蝠”和“桃子”作为两种常见的物象,其本身与“福寿”也毫无关联。云锦纹样与其指代对象之间普遍存在的这类关系“有一种人为加上的性质”。这种关联建立在社会约定的基础之上,跟特定文化环境中人们的生活习俗息息相关。依据皮尔斯的符号学分类原则,如果一个符号与指代对象之间关联是人为创造的,是建立在一定社会团体的任意约定基础之上,这类符号就属于象征符号。从这种意义上来看,绝大部分云锦纹样都明显表现出“象征性”的特点。
索绪尔在其符号学理论体系中指出,“所指”是“能指”在符号使用者心里的表象,是符号所指代的意义,为符号的不可见部分。[4]符号学研究者认为,符号在表意的过程中都遵循一个基本的原则:符号的存在是由于其所要表达的意义不在场[11]。基于此,作为符号而存在的艾德莱斯绸和云锦纹样,其在传达意义的过程中同样遵循“符号意义的不在场”原则。
如前文所述,将植物的形状作为装饰纹样虽然对于几乎所有的民族来说都是常用手法,但对于生活在新疆地区的维吾尔族来说,将植物形状作为纹样运用于艾德莱斯绸上,除了通常的审美意义,当地的自然环境无疑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新疆的总面积有160多万平方公里,塔克拉玛干沙漠的面积就达到33万平方公里;此外,当地还有大面积的戈壁和冰川,典型的温带大陆性气候使得这里常年干旱少雨,昼夜温差极大。这些自然生态和气候条件共同构筑了当地相对艰苦的生存环境。尤其是在艾德莱斯绸的产地——南疆地区,自然环境更加恶劣,人们只能依靠散落在沙漠中的绿洲来获取生存的资源。在这种环境中,绿色的植物、花卉和当地出产的果实就成了生命的象征。《多桑蒙古史》中所记载的维吾尔人对于树的崇拜的神话也表明植物对于当地的人们来说已经超越纯粹的审美意义范畴[12]。生活在新疆地区的维吾尔人将植物、花卉和果实的形象作为艾德莱斯绸的纹样,并非是为了表明当地盛产这些东西;相反,这恰恰应证了“符号意义的不在场”原则。植物、花卉和果实所表达的生命力及美好的生活愿景跟现实中人们艰苦的生存状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正是由于现实中这种生命力和美好生活的“缺场”,人们就通过将这些美好事物的形象作为装饰运用到日常用品上来传达一种“不在场”的意义。上文中所提到的维吾尔人将梳子的形状[图 1(c)]作为纹样运用于艾德莱斯绸也同样体现了“符号意义的不在场”原则。在伊斯兰教义中,“人类就像梳子上的齿一样,都是平等的”。然而,在现实中,人与人之间完全的平等却又是不可能实现的。这时,将梳子作为一种符号来宣扬“平等”的信条,事实上也是在传达“平等”并“不在场”或“不完全在场”的意义。
云锦所使用的纹样种类繁多,概括起来,这些纹样主要传达两方面的意义,一是皇权政治的威严,二是平安吉祥的愿望。云锦自南宋时期产生[13],经历元、明、清三个朝代的发展达到顶峰,一直以来都是宫廷御用产品[14]。使用对象的限定性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云锦纹样的选用范围。龙袍和凤袍上的日、月、星辰、龙等“十二章纹”(图 3)代表了封建皇权至高无上的荣耀[15]。封建社会的最高统治者之所以要将这些纹样符号以制度化的形式固定下来,设置特定的使用对象,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巩固其统治地位。中国历史上的王朝政权更迭使得当权的统治者对自己的统治地位时刻都保持着高度的戒备。在内心深处,统治者极度的担心他们的统治地位可能会在一夜之间被颠覆,他们需要通过各种方式来树立自己的威严,为自己贴上神圣不可侵犯的身份标签。事实也证明,所有的封建王朝最终都被推翻。统治者服装上的那些象征权力和威严的纹样符号恰恰反映了现实中统治权威的岌岌可危和“不在场”。云锦中的吉祥纹样主要包括“福禄寿喜财,吉和安养全”等主题,也被称谓“吉祥十字”[16]。以“寿”为例,人们通常用八仙手持的八件宝物加上桃子代表“八仙庆寿”,表达“长生不老”的愿望。然而事实上,由于受医疗条件和生活环境所限,历史上英年早逝的皇帝有很多。这些蕴含着吉祥寓意的纹样符号反映的正是现实生活中平安吉祥的“缺失”。
图3 龙袍“十二章”纹样
从“所指”维度来看,艾德莱斯绸和云锦的纹样符号表意的方式是一致的,在表意的过程中都体现了“符号意义的不在场”原则;两者的差异主要体现在表意的内容方面。造成表意内容差异的因素可能主要基于如下两个方面。其一,两者的使用对象不同。艾德莱斯绸的使用对象可以是任何喜欢这种物品的人,除了由于宗教信仰的原因,艾德莱斯绸不使用动物和人物形象作为纹样符号表意[17],其纹样选择没有范围设定,表意的内容也主要体现普通大众的生活状态;而云锦的使用对象则一开始就被限定在皇族,这就使得云锦纹样的选择和表意内容表现出明显的专属性。其二,两者产生的环境不同。作为边疆地区的新疆和作为封建王朝腹地的南京无论在自然条件还是在社会文化环境方面都存在非常明显的差异,这为艾德莱斯绸和云锦纹样的选择范围和表意内容营造了至关重要的外部环境。
作为装饰符号,艾德莱斯绸和云锦的纹样携带着这两种丝织物所蕴含的大量文化信息,展现了两者的风格特征。艾德莱斯绸纹样的“类象性”和云锦纹样的“象征性”是两者在“能指”维度上的重要区别。从符号学角度对其进行区分,有助于我们理解两者的纹样“是什么”的问题。两者的纹样在“所指”层面上都遵循符号表意过程中的“符号意义的不在场”原则;其在表意内容上的差异可以从“使用对象不同”和“产生环境不同”两个方面予以解释。这两种织物纹样在“所指”层面上的比较有助于我们理解其“为什么”采用这些纹样的问题。艾德莱斯绸和云锦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我国优秀民族文化的重要载体;同时,它们也都面临着继承和发展的问题。如何对这两种织物的纹样进行传承并创新应用是本研究进一步展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