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正在灯下写稿,一串清脆的手机铃声响起。我抓起手机,瞄了一眼,是个陌生号码,我没接,随即调了振动模式。大约过了5分钟,手机伴随着“嗡嗡嗡”声振动起来,还是同样的号码,我没接。当屏幕上第三次跳跃着这个号码时,我伸手按下接听键。
“您好!请问您是吴献凤老师吗?”听声音是一个年轻小伙。
“对,我是,请问你是?”
“吴老师,我是梁昌,您还记得吗?就是当年石塘小学最捣蛋的那个……”透过手机,我都能听出这个家伙略带歉意的兴奋。
这个当年学校里大名鼎鼎的“四大金刚”之首,我的第一届学生,怎能不记得?
2001年初秋的一天,当我疲惫不堪地拖着一双黏满黄泥的鞋子,出现在位于大山深处的石塘小学的教室门口时,47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齐齐盯着我这个来自山外的年轻女教师,如雷般的掌声让我精神一振,兴奋与激动代替了失落与委屈。
我迅速地环视四周,寻找手里那张座位表上用红笔圈出名字的人。很快,我就找到了他们——分别坐在教室后面的两个角落,高大壮实、脸上满是不屑的梁昌、梁阳斌、钟有才、钟耀光。这四个全校有名的捣蛋王,号称“四大金刚”!
头两天班里风平浪静,无事发生。但第三天早上,“四大金刚”集体迟到了。我询问原因,他们以各种理由推脱,我批评一番后便让他们回教室。不料下午预备铃响后,便有几个女生哭哭啼啼地来找我,说是“四大金刚”把门虚掩着,在门上放一瓶沙子,她们推门进去时沙子撒在了身上,而“四大金刚”则躲在角落里看热闹取乐。我马上找来“四大金刚”,狠狠地批评他们,并严肃指出事情可能会导致的严重后果。
当晚,我一直在思考班上的事情。我把获得的信息整理了一下:班上有一半的学生是留守儿童,有八人来自单亲家庭;山村的孩子入学迟,四年级的学生按年龄应该读五六年级了;班上有16名学生是从分校转来的,分校设在另一个小村落,离校本部很远,走路要一个多小时,分校只设一二年级,学生从三年级开始便来校本部就读,“四大金刚”都是来自分校。
我根据学生的实际情况制订了一套方案。第二个星期,我在班上宣读了新的班规。接下来,就是漫长的执行过程。
人一旦要改变已有的习惯,就要预料到其反复性,预设有“治理”周期。果然,一个月后,“四大金刚”身上的坏习惯又出现了。
他们先是偶尔迟到,随后是拖欠作业,特别是梁昌,每次做作业都推三阻四。有一次他在课堂上公开和我叫嚣,放晚学后,我把他留了下来,要求他一定要写完作业再回去。他好像故意和我作对,磨磨蹭蹭地写,一直拖到五点半。
此时,天渐渐黑了。我只好叫上当地的两位男老师,每人拿一支手电筒,护送梁昌回家。而我没想到的是“四大金刚”的其他三位竟一直在等梁昌。就这样,我们一行人,绕过农舍,越过小溪,走进田野,穿过山林。一路上溪流潺潺,菜花丛丛,夕阳融融,松涛阵阵。小路两旁开满了粉蓝粉白的野菊花。山里的空气非常清新甜润。我们不禁雀跃起来,“四大金刚”变成了四只可爱的小鸟在前面引路,而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我和“四大金刚”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刚才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
到了村子,我惊呆了!村民们也许从未想到学校老师会来如此偏僻边远的地方,许多孩子和村民纷纷出来迎接我们。于是,我干脆做一次全面的家访。由“四大金刚”带路,走遍了这个山窝里所有孩子的家。分别时,我看到梁昌的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
回来后,我心里很难受。因贫穷、父母外出打工、家庭教育不到位等原因,一些孩子得不到本应得到的温暖和爱,他们变得自卑、敏感、叛逆、厌学,甚至逃学,这是典型的爱的缺乏症。找到了症结所在,对我的教学起了很大的作用。我终于找到了解决问题的突破口:在教育中注入爱!
边远村落来的孩子都自带炊具,中午自己做饭吃。看到很多孩子都是吃榨菜、白米饭,甚至仅吃白米饭,我心疼极了。为了不伤害他们的自尊心,我经常想办法给他们送菜。比如煮两大盆菜,吃几口就说饱了或说不喜欢吃,然后请他们来帮我消灭,他们当然非常乐意。看到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我既心疼又开心。
山村的孩子纯朴可爱,我的这些不露痕迹的关爱,孩子们心里早就感受到了。每天早上,我打开宿舍门,总能看到门前放着一把绿油油的青菜或是一束美丽的野花。这些孩子虽然不善于用语言来表达爱,但是他们懂得如何用实际行动去报答爱,这让我感到很欣慰,而更令我欣慰的是,“四大金刚”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迟到早退,作业也按时完成。特别是梁昌,他基础最差,但遇到不懂的问题总能主动问我,而我都会细心给他讲解。
“四大金刚”本来就是全班同学的“领袖”,他们有了可喜的变化,其他同学纷纷效仿,班上的学习氛围越来越浓厚了……
如今,17年过去,记忆里半大的小伙子一晃就要到而立之年,而当年稚嫩的脸庞依然清晰。
“老师……喂,老师,您还在听吗?”
“在,在呢!”
“那我们说定了,明天我们来接您!”
“好的!”
第二天,梁昌他们早早来到楼下等候,我走下楼,梁昌递过来一束鲜花,与“四大金刚”站在一起,我显得有些娇小。
“行啊,你们四个,都高过老师了。”我打趣道。原本略有些尴尬的气氛一下子消散了,大家又像以前一样叽叽喳喳地聊起来。
原来,今天是梁昌结婚的大喜日子,他们特意开车来接我去喝喜酒。我坐在车里,看着车窗外既熟悉又陌生的风景,心里一阵阵感慨。
当年泥泞的山路和道路两旁荒凉的景象早已不见,车子平稳地开在洁白的水泥路上。一路上,大片的百香果、火龙果种植基地从眼前掠过,一幢幢雪白的厂房点缀其间,远远就可以闻到一股浓郁的樟脑香味。不用问,那肯定是樟脑油加工厂,当年路旁也有一两间简陋的樟脑油小作坊,没想到现在已经发展成了中小规模的厂房。钟有才和梁昌就在其中一间加工厂当主管,各自管理着七八十号工人。而梁阳斌种植了十几亩的百香果,钟耀光则是一个水电装修工。
时间还早,他们特意带我去参观当年的学校。学校大门口的那棵老樟树更加茂盛,但以前黄沙漫天的球场、校园通道已经消失,眼前是平整的水泥灯光球场。校园周边垂柳成荫,桂花、金花茶、美人樱、千日红等装饰着整个校园,两幢三层教学楼矗立在花丛中,美不胜收。每间教室里的黑板变成了白板,投影仪、电脑、电视机一应俱全。我不禁感叹:“现在的孩子读书真幸福!想当年……”
“想当年,我们也很幸福!”梁昌告诉我,当年,他们心里非常喜欢我这个能唱会跳的年轻老师,只是因为自己的学习实在太差了,不得已才搞恶作剧来吸引我的关注。他们说永远也忘不了我那些“剩菜”的味道,那是他们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他们还悄悄告诉我一个秘密,午休时,他们曾轮流守在我宿舍楼下的空地里,不让别班的学生在附近打闹做游戏,以免打扰我休息。难怪当年的午休,我总是睡得那么香!
雁过留声,风过留痕,似是无形却有形。注满爱的教育,收获的必是满满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