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桐树下

傅菲

浙江有两个地名，是我入迷的。一个叫桐乡，一个叫桐庐。这两个地方，离杭州都很近。桐的故乡，桐花烟雨，迷蒙迷离。桐下结庐，寒鸦啼鸣，雪落山巅。桐乡有乌镇和木心，桐庐有富春江和郁达夫。我都去过。

“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屦无事，一日走千回。”这是辛弃疾《水调歌头·盟鸥》的美句。带湖就在我窗外，柳色褪尽，湖水轻浅，鸥鸟翩翩，油桐凋碧。带湖四周低矮的山冈，在五月，开满了油桐花。在辛弃疾的年代，带湖也是如此的——任凭世事如何沧桑，故生的植物不会变。

油桐是大戟科落叶乔木，南方分布极广，一般在海拔千米以下山地、丘陵地带生长，生命力极强。我在福建浦城工作时，单位围墙外有一处护坡，百米长，每年的雨季，护坡会倒塌，泥土流失很严重。护坡只有两样植物可以常态化生长，一种是芭茅，一种是油桐。油桐长了一年，高过了围墙，肥大宽厚的叶子伞盖一样。油桐五月开花，白色花瓣上有淡红色花纹。油桐花开在山坡上，皑皑白雪一般，因此油桐花又称五月雪。

开筒花的树叫桐树。粉粉的桐花，有莹莹的油脂，花筒状。花开月余，花色转成暗黄，山风吹来，纷纷掉落。花落在水里，被水送走，飘零而去。不要去看桐花凋落，太残忍。草丛里，岩石上，都是零落的花瓣，枯黄色。我们站在树下，桐花啪嗒啪嗒地萎谢下来，落在我们的头发上，落在我们的衣服上，落花的声音会震动山谷。山涧在窄窄的河道激越奔流，桐花一个跟斗，落在水面上，转眼不见了。

我听过一夜桐花零落声，在县城的一个荒坡上。我第一次和女朋友在房间里约会。雨从黄昏时分，滴滴答答地下，绵绵如酥。荒坡上有三五户人家，油桐树蓊蓊郁郁。荒坡下，水浪滔滔的罗桥河直涌信江。荒坡像一块面包，油桐树像面包上的肉松。我们坐在床沿上说话，清白的月光照在油桐叶上。月光和桐雨，蒙蒙的玉白色相互浸透交织。桐花在低低的雨声中，一朵一朵地落在窗前的屋檐下。我一会儿看她的脸，一会儿看落花，恍惚中，盛开的脸和飘落的花在我眼里交替。一年后，我们分手。八年后，我和她在街头偶遇，我竟然认不出她。她站在商场门店前的台阶上，拿着一把收拢了的太阳伞，穿一条蓝色长裙。我过马路的时候，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看我，眼神热切。我看见了台阶上的女人，羞赧地微笑。我走过去，说，我几乎都不认识你了。她低着头，低低地说，你怎么会认得我呢？你认识的那个人早已死了。

十余年前，我去寻找县城的教堂，又去了一次荒坡。坡上盖了很多房子，油桐树林还在，和绿黑的杉树林，间杂地长在一起。我站在旧年的院子里，桐花像繁星，在枝头堆积。不知道谁家的音箱，开得震耳欲聋，在播放卢冠廷的《一生所爱》：

苦海

泛起爱恨

在世间

难逃避命运

相亲

竟不可接近

或我应該

相信是缘分

迷惑间，我似乎听到桐花簌簌飘落，月光皎洁如海。不尽的雨声，歌声时远时近，飘飘忽忽，天边遥遥。

横峰县新篁有一个自然村，叫乌石头，在一个狭长幽绿的山谷里。它是我喜爱的一个村子，去过七八次。村舍里有竹林和古枫树，秋日妍妍，溪涧敞亮。我也喜欢吃村子里的菜，地道农家风味。吃了饭，在溪涧中的河石上坐一会儿，赤足入水，览阅山色。村舍的对面山梁，是弥眼可望的油桐树。山势由北向南、由高到低地延绵，溪涧蜿蜒。油桐依山势横亘了山谷。油桐花开，山野寂寂，冈翠披霞，风吹来，桐花塞窸窣窣摇曳。

古人有井桐之说。挖井的时候，在井边栽一株油桐树。油桐树皮灰色，枝条粗壮，叶片卵圆形。油桐树长三五年，树冠可以把井院全盖住，妇人在井边洗衣淘米，可以避阳，下雨了，也不会淋湿身子。孩子在井边玩耍，打陀螺，唱歌，玩累了，靠在母亲怀里香甜地睡去，清凉的树荫洒落下来，像梦中的一叶帆。帆把人带往远方，也把乡愁带往远方。当离家多年的孩子，在某一天回到故地，看见井边的油桐树，树叶纷落，秋风鼓起芦絮的翅膀，在屋顶上飞，他会怎么想呢？贾至说：“忆昨别离日，桐花覆井栏。”

桐花雌雄同体，八九月结果。果子叫桐子。发育的桐子像青皮梨。桐子熟了，皮色由青转黑紫色，果壳慢慢开裂。桐树根须色泽形状如木薯，有毒。从外观上看，一般人难以分辨，也因此出乡间趣闻。在饥荒年代，生产队割稻子，十几个队员在一起，会相互取乐嬉戏。村里有一木匠，叫毛精，和打草绳的五盐，在一块田里劳作。木匠对打草绳的说，你和我换一个事做，你挑谷子，我割稻子，你同意换，我把两根大木薯给你。五盐力气小，矮个子，看看满满一担谷子，看看两根大木薯，不知道怎么说。边上十几个人起哄，说，两根大木薯，可以够一家人吃一天了，你不换，我来换了，你别眼红。五盐弓起身子，挑了一天的谷子。一担谷子将近两百斤，一天挑八担。到了晚上，五盐一家人，个个提着裤子争抢着上厕所。毛精给的不是木薯，是油桐根须，吃了会泻肚。

桐子落了，寒霜也即将到来。村里山冈多桐树，我们挑着扁篓去捡桐子。桐子有小饭碗大。我们抱着树，唰啷啷摇。桐子落下来，在地上滚来滚去。桐子可以榨油，桐油不能吃，卖给油漆匠，刷家具。

我们把捡来的桐子，堆在院子的角落里，盖上茅草，泼两担水浇湿，过半个月，桐子壳开裂，散发腐烂后的油香。扒开茅草，桐子长出白白的菌毛。把果肉掏出来，送到榨油坊里，用水碓咿呀咿呀地舂烂果肉，成了粉末。把粉末舀到大木桶里，烧起旺火，蒸一个时辰，桐子末便熟了。蒸汽在房间里，白白的，像一团晨雾。

趁热团饼，可是一件功夫活。稻草编织在一个铁环里，热粉末压在稻草上，用脚踩。团饼的人，边踩边跳，哎哟地喊：“烫脚烫脚。”一木桶的粉末，团十几块饼，团好了饼，团饼人的脚板成了一块熟南瓜。把团饼拼在榨油的木槽里，开始榨油了。榨油的人赤脚赤膊，拉起木杠杆，撞击槽，桐油汩汩地从槽口流出。榨油的人，食量好，用钵头盛饭吃，吃两钵头。桐油色泽金黄，盛在大木桶里。一木槽，可以拼二十四块饼。哪个人家有这么多桐子呢，便三五家拼槽，你五块我八块他十块地拼，油量按团饼比例分。

做油漆的师傅，早在油榨坊里候着，一斤三块钱，用板车拉回家。油漆师傅有一口大铁锅，把新油放在锅里煮半个时辰，油突突突地冒泡，变浓，成了浆稀，成了坯油，漆大门漆水桶漆笸箩漆摇篮。桐油漆了的家具，不生蛀虫，也不霉变。油漆师傅煮油不给外人看，怕别人偷艺。煮油的时候，他会放坨生铝（氧化铝），成了光油。光油漆丝绸漆金器。油漆师傅不轻易把煮光油的手艺，传给自己的徒弟。

秋燥，便秘的人多，土方法用尽了，也解决不了难忍之事。小孩误吞硬币，吃韭菜，吃了一碗，硬币还在肠胃里，父母急死。吃了毒蘑菇，误食的人口吐白沫，两眼翻白，手脚哆嗦，土郎中狗跳圈一样在原地打转，无计可施。榨油的师傅，从家里，端一碗桐油来，说，喝了桐油，大事化了。桐油厲害，肠胃里的不洁之物短时间里，排个干净。脚上腿上，生蛆痈，三百草杠板归，都敷了两三个月，还是肿胀，溃烂，疼得让人浑身乏力，整天冒虚汗。蛆痈会并发其他恶疾，高烧不退，也因此有人丧生。长时间患蛆痈的人，慢慢绝望，坐在门槛上，痴痴呆呆地看着太阳升起，落下。在最绝望的时候，桐油出现了。桐油灯点起来，烟熏疮口，熏得整条腿发黄发黑，疮口开始滴毒水，一天滴十几滴，滴了三五天，消肿了不痛了，可以走路了。乡人，户户都有一盏桐油灯，用一个竹筒做灯挂，筒口安一个灯碟，碟里的灯芯在夜里发光，光晕一圈一圈像佛光般美丽。

油桐树容易栽植，把油桐子埋在地穴里，第二年即可发芽。油桐树木质疏松，木色雪白，古人用它制木筏。用故土之木，造去往异乡之舟，似乎有着某种隐喻。春繁冬简，落木萧萧。前几日回老家，见油桐树已经开始落叶，浅黄色透出几分麻白。树底下落满了桐子。现在乡村，油桐已经无人捡了，油榨房在二十年前关闭。稀稀的雨从稀稀的树叶间落下来，落在我头上。我摸摸自己的头发，也是稀稀的，想想，离开故地已经三十年有余。油桐树上有一个空空的鸟巢，脸盆一样大。我也看不出是什么鸟的巢。

人是一层一层长的，每一层里，都有特殊的物质。这些物质包含：田埂上的野花，屋脊上的月亮，鸟戏其间的油桐，石板路上轻轻飘落的雨，河边低沉的号子，羞涩的眼神，暗暗的灯光在夤夜孤独地跳动……所谓苍山远去，就是长出来的，又一层一层脱去。油桐兀立在可以眺望的地方，是他乡也是故乡。如辛弃疾一日走千回的带湖，油桐树下，千百年，人来来回回地走，每一个人，都是陌生人。我是其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