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陶
豪尔赫·路易斯·博爾赫斯,是和中国距离遥远、在地球另一端的阿根廷人。1899年8月24日出生,1986年6月14日死亡,虚岁活了88岁。在他的死亡之年,我进入位于中国太湖东岸、有着古老方塔的苏州大学求学。
博尔赫斯给他所有作品注入的,是幻象,是诗与哲学的幻象。
东方初夏的清晨和夜晚,窗外苦楝树密集的淡紫色花云,送来浓重香味。读另一个大陆的人——中年的失明者。阿根廷,尖锐的大陆之角,如驶向南极洲的破冰之舰。
进入博尔赫斯的内部宇宙,一个心仪作家的只言片语,就会照亮你的创造空间,激发你个人的思想火药库。不对,是点燃,而非激发。
“人群是一个幻觉。它并不存在。我是在与你们个别交谈。”他说。
什么是诗?
“我说不准我的作品是不是诗,我只能说我所召唤的是想象。”
诗,即召唤想象。文学中,想象极端重要。诗,人类展示其内在宇宙的唯一方式,俗世生活中不存在的内在宇宙。展示的力量之源,是想象。
博尔赫斯分析过自己的小说和诗:“我的小说,在一种意义上,是在我之外的。我梦想它们,塑造它们,记下它们;之后,一旦被散发而进入了世界,它们就属于别人了。”
“我所独有的一切,我的朋友们好心宽容我的一切——我的喜爱与厌恶,我的嗜好,我的习惯——要在我的诗中才找得到。”
所以,博尔赫斯判断:“长远来看,也许,我的成败将取决于我的诗篇。”
博尔赫斯对诗歌的推崇,要绝对高于小说。他期待自我在诗歌中赢得不朽。
有论者称:博尔赫斯不属于时间。他有超越时间的特异能力。
他对于自己必将随时间流逝,这一可悲的宿命,抱着一种微笑的怀疑、超然和嘲弄。
博尔赫斯让我印象深刻的意象——一个女人把一支黄玫瑰插进一个瓶子。
而那些在客厅角落里投下一道金色暗影的高大而骄傲的卷册……
“我想我这个思想得自布拉德雷的《现象与实在》一书。我抄袭了它……也许还应当提到另一本书,邓恩的《体验时间》。叔本华也多次论述到这个问题,时间不一定非得是现在、过去,或未来,而完全是另一种样子。”
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博尔赫斯对时间进行了思考。
博尔赫斯,也从阅读之中,获得写作的灵感。
博尔赫斯并不看好长篇小说:“我不是长篇小说的读者,所以我很难成为一名长篇小说作家,因为所有的长篇小说,甚至包括最出色的长篇小说,总有铺张之嫌。”
“长篇小说对于我,至少对于一位作家来讲,会令肉体困乏。”
博尔赫斯的这句话非常伟大:“我并不虚构小说,我创造事实。”
“我创造事实”——文字的君王之气。由此,写作者获得内在的大自由。
他斩钉截铁地认定:“依我看,在事实与虚构之间,没什么不同。”
年轻时的博尔赫斯,喜欢“文学圈套”。
在人们费尽力气查阅他的文字所涉及的事件之后,最终也许发现:有两件是真事,而另外三件,则在任何地方无法查到。
对于这种真实与虚构交织的写法,博尔赫斯如此辩解:“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神秘的宇宙里,每一件事都是一个谜。”
“我想我的命运就是与文学打一辈子交道。从我还是个孩子起我就知道这将是我的命运。”
“我知道我命中注定要阅读,做梦,哦,也许还有写作。”
博尔赫斯,很早就知晓自我的命运。然后实现了,所以他很幸福。
他说:“这是宇宙的安排,命运的安排。”
即使失明了,博尔赫斯仍然热爱旅行:“倘若我待在家里,我就得一遍遍地重复同一天的生活;而当我旅行时,一天就与另一天不同了。每天都使我有所受益。”
“我希望去中国和印度。不过,我已身在那里,既然我读过吉卜林的著作和《道德经》。”
博尔赫斯与东方有着神秘的、内在的生命联系。除了实际的身体旅行,书,也带着这伟大的盲人尽游地球。
博尔赫斯对中国充满渴望和想象。有人问:“为什么你想去中国旅行?你希望能在那里找到什么?”
他回答:“我有一种感觉,我一直身在中国。”
“我多次读过《道德经》的许多种译本。”
“我在日本待过一个月。在日本,你始终能够感受到守护神一般的中国的阴影。这与政治无关。”
“我读过《红楼梦》……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红楼梦》这部书就像它的书名一样好。”
“我总是重温我读过的旧书而不大阅读新东西。”
博尔赫斯的读书法。
“我一生中读的书不很多,大部分时间都在重读。”
博尔赫斯教导具体的写作方法:
“错误的方法是写出第一段就进行修改,然后再写出第二段。这使得整个作品写得破破碎碎。我想真正好的写法是尽量一口气写下去,然后再修改。不应当修改完一句,然后再草草地写出下一句。你应该将整个作品的草稿一气呵成。”
好像和鲁迅的写作方式类似。
“我个人认为:所有的作家都是在一遍一遍地写着同一本书。我猜想每一代作家所写的,也正是其他世代的作家所写的,只是稍有不同。”
所有的作品,都在展示、描绘作家这个人。只不过,部位不同、角度不同而已。
“我所有的作品……或许只有几页得以流传。”
清醒感。
博尔赫斯认为,美国至少向世界贡献了三个人:沃尔特.惠特曼、爱伦·坡、罗伯特·弗罗斯特。
其中两位,是纯粹的诗人。 “在一位伟大的诗人穿越过一种语言之后,这种语言就再也不同于从前了。”——博尔赫斯评论惠特曼时说。
作为博尔赫斯母语的西班牙语,在他穿越之后,是否也已经“不同于从前”?此句,隐藏有博尔赫斯个人强烈的自信心。
作为汉语写作者,内心是否也应立下这样的宏愿:在公共的汉语被“我”穿越之后,这种古老的东方语言,也应该被深深烙上“我”的独特印记。
“一个诗人需要坏诗,否则好诗就显不出来。”
“只有二流诗人才只写好诗。你应当写坏诗,我说这话并非不礼貌。”
——泥沙俱下?对我的激励。 “依我看写作诗歌的地道方法是把自己交给梦。” “我们几乎每天夜里都要做噩梦,我们的任务就是把它们变为诗歌。”
——诗即人类之梦。梦的重要性。
1955年,博尔赫斯失明,虚岁57岁。
“1955年我的视力弃我而去。”
“因为我发现我是在逐渐失明,所以我并没有什么特别沮丧的时刻。它像夏日的黄昏徐徐降临。那时我是国家图书馆馆长,我开始发现我被包围在没有文字的书籍之中。然后我朋友们的面孔消失了。然后我发现镜子里已空无一人。”
晚年:我真想倚在黑暗上,融进这黑暗。
似乎是他的诗句。
博尔赫斯有他不读的东西——
“我从不读别人写我的传记。”
“我想我一輩子也没读过一份报纸。”
“我写书但不重读它们。”
“有时我睁眼躺着问我自己,我是谁?或者甚至问,我是什么?我在做什么?我觉得时间在流动。”
典型的博尔赫斯风格。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如此关注自身的这个宇宙。
“我们存在,这是一个令人费解的事实。”
这句话,决定了博尔赫斯作品的虚幻特征:“唯我论的核心思想是世界上只有一个个人……其余所有的人都是他梦中所见。比如,我们且说,天空、星辰、地球、整部历史,这一切都是一个梦。”
博尔赫斯是唯心主义者。
“我倾向于认为万物是虚幻的。我并不反对世界是一个梦的观点……至于现实主义,我一直认为它从根本上说错了……我认为一个作家就是一个不断做梦的人。”
这样的认识,能给写作以极大自由。
博尔赫斯引用过18世纪一位瑞典神学家的话:“上帝赋予我们大脑,以便让我们具备遗忘的能力。”
——典型的博氏儒雅狡黠之文风。
“但愿我了解他。我对他已然感到厌倦了。”
另一个博尔赫斯。
博尔赫斯常常跳出己身,对自我进行远距离的审视。
“一个诗人应当把所有的东西,甚至包括不幸,视为对他的馈赠。不幸、挫折、耻辱、失败,这都是我们的工具。我想你不会在高高兴兴的时候写出任何东西。”
一位八旬文学老者对后辈的谆谆告诫——坦然面对并接受我们的生活。
博尔赫斯说过:“如果我是一个真正的诗人,我就会觉得我生命的每一时刻都具有诗意。”
也许这是真正诗人和假冒诗人的判别方式。
“当你们走进我的家——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城北梅普街上的家,希望你们都能在适当的时候来访——你会发现那是一座挺不错的图书馆,但其中没有一本我自己的书,因为我不允许它们在我的图书馆里占一席之地。我的图书馆只存好书。我怎么能和维吉尔或斯蒂文森比肩而立?所以我家里没有我自己的书,你一本也找不到。”
——这样的观念超越一般作家,奇特,谦逊。
博尔赫斯风格的生活和记忆:“我的记忆主要是关于书籍的。事实上,我几乎记不清我自己的生活。我不记日子。尽管我知道我旅行过十七八个国家,可我说不清我先到过哪儿,后到过哪儿,我也没法告诉你们我在一个地方待过多久。整个这一切就是地区、意象的大杂烩。”
书,是他唯一清楚的东西。“我总是回到书本上,回到引文上。”
“地区、意象的大杂烩”,模糊感,自由遨游感,是他的书写特征。
博尔赫斯认为“天堂”和“地狱”是一种精神状态,而非指某个地方。
“我已经八十岁了,每天晚上我都发现我有时活在幸福之中,也许这就是天堂;而有时我感到心情不畅,或许我们可以并不过分夸大地使用一个隐喻,称这为地狱。”
“我是过去,整个过去的信徒。”
博尔赫斯的时间哲学。即使未来,也是他的过去。回忆性质的写作。回忆时,生活便呈现梦的特质。
“我们知道哪些莎士比亚的私生活?我们一无所知,我们也不在乎,既然他把他的私生活化作了麦克白、哈姆雷特,化作了十四行诗。”
确实,一般人谁还记得当年李贺和韩愈的身份差异以及他对韩愈的感激涕零?文学史的时间会磨去具体琐碎的私生活,而只留下语言、文本。
需要有这种超越观。需要有这种自我的力量。
“也许每一个时代都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写同样的书,只是改变或加入一些细节。或许永恒之书皆相同。我们总是在重写古人写过的东西。”
文学新创之困难或本质的不可能。太阳底下无新事。虚无和荒谬感袭来——文学写作。
不唯如此,具体到每个作家,他所有的书,也是在挖掘自己,写自己的同一本书。
“很抱歉我写了五六十本书,然而我发现那所有的书都包含在我的第一本书中。那是一本黯淡的书,写了很久了,名为《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出版于1923年。那是一本诗集,而我发现我的大部分小说都包含在其中,只不过它们是潜伏在那里……我不断重访那本书,重塑我已在那本书中写过的东西……当我回头看那本书时,我便在其中找到我自己,找到我未来的书。”
博尔赫斯25岁出版的这本诗集,他坦承,包含了他所有“未来的书”。
博尔赫斯的死亡观。
“我个人并不相信来世。我希望我有个结束……当我忧心忡忡——我总是忧心忡忡——我就对自己说:何必忧愁呢?任何时刻拯救都会以毁灭和死亡的方式到来。”
历经思想沧桑的八旬文学老者的坦然。
庸常生活,在博尔赫斯笔下会被蒙上神秘光晕。博尔赫斯拆解现实,超越现实。但他确实也曾亲身体验过神秘:“在我一生中,我只有过两次神秘的体验,但我讲不出来,因为这些体验无法诉诸语言…一但我知道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一生中有两次。一次是在城南靠近宪法火车站的地方。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我超越了时间。”
“在我家里,一个盲人的小小的家里,我从一个房间踱到另一个房间,我感到有什么东西要到来,也许是一行诗,也许是某种文学形式,”
在南美洲天空下的某幢房子内,博尔赫斯的具体写作状态。
“在我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我的作品有一种相当浓厚的巴洛克风格……那时我总是想欺骗读者,总是使用古词、偏词或新词。但是现在我尽量使用很简单的词汇,我尽量避免使用英语中被认为古奥艰涩的词汇,我尽量避开它们。”
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东西方写作者大致相似的历程。
世界的本质,不是绚烂而是平淡。
博尔赫斯与早生于他2300多年的中国庄子,有着深刻契合。
博尔赫斯反复强调:“而这些书,实在都是梦。”
书,凝结的梦。写书,就是记梦,发生过、未发生过的梦。
“由于我拙于思考,我便沉浸于梦想,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样可以使我的生命在梦中流逝。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沉于梦,记梦,让生命在梦中流逝。旁观自己的博尔赫斯,静静地目睹自我的生命“在梦中流逝”。
“不幸、孤独,这一切都应为作家所用。甚至噩梦也是一种工具。我有好多小说的灵感都来自噩梦……”
“我会梦见那些文字全活了,我会梦见每一个字母都变成了别的字母。”
博尔赫斯的超物质生活,不仅醒时,连梦中也是。
“我想我有三个基本的噩梦:迷宫、写作和镜子。”
博尔赫斯的爱情观:“每个人都曾被拒绝过,也曾拒绝过别人。这两者支撑着一生。”
玛丽亚·儿玉,日裔阿根廷女子,12岁时认识年近花甲的博尔赫斯。在这位博览群书的盲人作家的生命最后时光,两人结为夫妇。
博尔赫斯晚年须臾不离的漆手杖,是来自中国南方的竹子,由儿玉在美国唐人街挑选购买。这根竹手杖,引发博尔赫斯对东方古国的强劲想象:“我看着那根手杖,觉得它是那筑起了长城,开创了一片神奇天地的无限古老的帝国的一部分。”
有人问:你如何解释阿根廷同情纳粹和希特勒这样一个令人大惑不解的问题?
博尔赫斯:“我想阿根廷共和国是不可解释的。它就像宇宙一样神秘。我不理解它。我不善于理解我的国家。我也不具备政治头脑。我尽量避开政治。我不属于任何政党。我是一個个人主义者。”
一种近于外交风格的睿智。
“我总是感到迷惑,感到茫然,所以迷宫是正确的象征。至少对我来讲,它们不是文学手法或圈套……它们是我命运的一部分,是我感受和生活的方式。并不是我选择了它们。”
一个人的文学风格或形式特征,并非凭空而来,是由其生命本身的内在素质决定的。
你怎样看文学的未来?
“我想文学还是颇为安全的。文学之于人类的心灵不可或缺。”
对文学的未来,博尔赫斯并不担心。
这两句话,是博尔赫斯对于他个人写作的核心阐述——“依我看,生命、世界,是一个噩梦,但我无法逃避它……我发现拯救之于我就是写作这个行为,就是怀着无望的心情沉浸在写作之中。”
“除了继续做梦,然后写作……我还能做什么呢?这是我的命运。”
“我要劝大家少读些新书但要更多地重读。”
阿根廷国家图书馆馆长的读书法。
你是创造形象呢,还是在描述形而上观念本身?是把语言放在首位,还是把哲学思考放在首位?
“我想我重形象胜过重观念。我不善于抽象思维……我更偏爱做梦。我更偏爱形象。或者如吉卜林所说,一个作家也许能写出一篇寓言,但对寓言的寓意却一无所知。”
寓,寄托之意。寓言,是用故事来寄托道理,给人以启示的文学体裁。
博尔赫斯感性地解释什么是寓言:“一个人渴念南方,而在他回到南方时,南方却杀了他。这就是寓言。”
“我并不觉得生活,或现实,在我之上或在我之外。我即是生活,我就在生活之中。”
十分认同。时代亦是如此。
“当我做梦、睡觉、写作、阅读时,我就是在生活。我无时无刻不在生活。”
“对不起我没有美学观点。我只会写诗,写故事。我没有理论。”
“对一个诗人来说(有时我也这样自诩),万事万物呈现于他,都是为了转化为诗歌。”
博尔赫斯的晚年坦白,深入进去,可以感受到我所需要的、文学上的巨大激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