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王秀梅
我的朋友李公佐忽然到访。当时我正坐在一把老藤椅上看书,一边抽烟喝茶一边恹恹欲睡,他冷不防大喊一声:“王七!”
我动动身子,换了一个姿势,不太高兴地看了他一眼,问:“你是哪位?”
“李公佐啊!”他毫不客气地在另外一把老藤椅上坐下,捞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看你是把我忘了。”他的语气有点不满,但也只是一刹那。接着他像我所有的朋友一样,兴致勃勃地开始打量我们周围的一切:石头房、小院落、樱桃园、四月的晨光。
说实话,以前我交友太广,也不挑剔,只要对方是个玩音乐的,都有可能成为我的朋友。可是朋友太多了就难免记不住,所以我常常张冠李戴,或是完全不记得某个朋友是谁。自从我落魄了,到这儿帮老家亲戚看守这一片樱桃园,我的所有朋友就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频繁造访,主要是想看看我落魄到什么地步了。
我能怎么样呢,其实我从来就没有成功过。我跟几个朋友合伙开音乐酒吧,赔了。开艺术培训中心,赔了。后来我不得不去另一家艺术培训学校打工,当吉他老师。在那里我认识了我的前女友,她在前台工作。但我一直入不敷出,因为我要还债,还要生活。到我们最后一次分手时,我只剩下五块钱,买了一桶香辣面。晚上,几个还算有良心的哥们儿请我出去嗨,我嗨大了,又丢了钱包。钱包里没钱,只有身份证。就是说,我把身份都丢了。我也懒得去补办。
所以我能怎么样呢,我只能任由朋友们尽情地观察我的落魄。
“看,我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我动了动身子,老藤椅吱嘎吱嘎地响起来。其实,不用刻意给李公佐展示什么,我糟糕的一切他都能很容易地尽收眼底:被太阳晒成黑红色的皮肤,蒙着一层泥尘的衣服,粗糙的双手,指甲盖里的黑泥巴,失恋后的丧气,愤世嫉俗的压抑。
“你自认为的糟糕,也许正被世人羡慕呢。他们也想坐在一把吱嘎乱响的老藤椅上看看书,但完全没有时间。”李公佐说。
“得了,别安慰我了。我最烦的就是像你这样的朋友,到这里来装模作样地送给我一套类似的说辞。太假了,不真诚。”我说,“再说了,我他妈的看书的时候远没有看蚂蚁的时候多。”
李公佐来之前,我刚刚又发现了一窝新蚂蚁。我的朋友们肯定不相信:我不敢说熟悉整个樱桃园里的蚂蚁,但至少对这个小院落里的蚂蚁是熟悉的。它们早上从哪个地方爬出来,在哪块区域活动,然后沿着什么路线把食物搬回巢里,我大抵是知道的。可见,我看书的时候远没有看蚂蚁的时候多。
一说起蚂蚁,我就不那么恹恹欲睡了。我从吱嘎乱响的老藤椅上站起身,给李公佐介绍小院里的蚂蚁部落。我只知道它们的巢穴在哪里,但具体那里面是什么样子,我并不知情。我从来没挖掘过蚂蚁的巢穴。在我看来,那是一件十分缺德的事。虽然蚂蚁是作为害虫出现在樱桃园里的——它们循着甜味爬到树上,咬噬叶子,并引来蚜虫和介壳虫。我的老家亲戚让我在树干下部涂上漆,那样蚂蚁就不会往树上爬了。但我一直没照他说的办。我认为樱桃叶子被噬咬并不是蚂蚁的错,而是它自己的错,因为叶子上长着两个蜜腺,能分泌糖分。连人类都喜欢甜蜜的味道,何况蚂蚁呢?
当然,从逻辑上来说,樱桃叶子也没错。它们长着蜜腺,那是造物主的安排,它们并不能自己做主。
“这种生物链上的问题,我认为应该交由自然法则去解决,不能人为干预。”我对李公佐说。
“但是,你老家的亲戚到时会因为樱桃减产而怪罪你的。”李公佐说。
“那他就自己来涂漆好了,我反正不涂。我都沦落到如此地步了,还要拿着刷子去给一棵树涂漆?”我说。
于是,我像祥林嫂一样,给李公佐讲起了我前段时间的糟糕日子。当然,我现在依然糟糕。正是因为前段时间的糟糕,才造成了如今的糟糕。我讲了事业前途以及恋爱方面的失败,我认为这两者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我跟前女友谈了三年恋爱,其间分分合合有一百多次,每次分手闹得都很真,她收拾自己的东西搬出去,片甲不留。但每次绝不超过半个月我们就和好,然后再吵,再分。
一段时间以来我有些绝望,这种关系有点看起来要持续一辈子的迹象。每次她搬走后,我也会有小小的失落,但总体来说,解脱的感觉要大于失落。但是最后这次分手超过半个月后,没出现和好的迹象,我却难受起来了,失落的感觉一天天超过解脱,最后,完全压倒了后者。
于是我就答应了老家亲戚的请求,来这里给他看守樱桃园。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看林员,蚂蚁我放任自流,附近的人来偷摘,我也放任自流。有几棵早熟的品种,树上的果子已经所剩无几。我觉得,那些人既然想吃,就应该让他们吃。蒲松龄他老人家写的《种梨》,那个故事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吝啬的卖梨人因不肯赠予道士一只梨,被道士尽情地戏耍,我觉得他真是活该。
我跟李公佐边喝茶边聊天,很快就到了中午时分,我说,屋里灶上还煮着米粥呢,我炒几个菜,咱哥俩喝几杯。
李公佐说:“算了,别麻烦了,还是我请你吧,咱们到外面吃。”
我问他去哪儿,他说:“你跟我走就行了。”
今天很奇怪,早上的雾气还没有散,或许是阴天的原因。这片樱桃园有时会散发出一种仙气,特别是在早上。当然了,那是浓淡不一的雾气和寂静中草叶微摇的声响造成的幻景,仙气只不过是我的想象而已。人在无所事事的时候,总是会胡思乱想,况且我又是一个极其不缺乏想象力的人。
我在雾气流动中跟在李公佐的身后,走进了一扇形状不规则的大门。我们走得并不远,因为只用了一小会儿的时间。我猜测是在樱桃园的旁边。我对这一带的情况不是很熟悉,只去坡下的路边买过两次菜。樱桃园的位置在城郊,附近的老百姓经常会在路边摆摊,售卖自己种的蔬菜。
李公佐出手之阔绰,远远超出我的预料。这里就不必描述那些饭菜是怎样令我惊叹,总而言之,跟这顿饭相比,我觉得以往那些年简直是白活了。
真是尴尬,我很没出息地掉泪了。李公佐问我为什么哭,我实话实说,说我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的饭。李公佐笑了笑说:“想过这样的生活,其实也不难。”
“可我觉得太难了。我努力了三十多年都没有过上这样的日子。所以我常常哀叹命运不公。”
“你看看窗外,”李公佐让我看外面大街上一个讨饭的,“不瞒你说,老弟,我曾经问过一百个讨饭的人,但他们没一个人哀叹命运不公。”
⊙ 徐小斌· 走西口
本期插图作者 / 徐小斌
当代作家,国家一级编剧。曾获鲁迅文学奖、加拿大华语文学奖、英国笔会文学奖等,作品被译成十余国文字在海外发行。自幼习画,师承名家,多次参加各种联展并出版多部美术作品。最新出版的《海百合》凭借唯美神秘的语言与七十幅原创手绘画幅被读者誉为视觉飨宴。
说实话,我有点生气。李公佐怎么能拿那些讨饭的跟我比呢?他们逆来顺受,但我是有理想的。
由于郁闷,我多喝了几杯酒。这时我忽然看到从旁边包间里走出几个人,其中一个姑娘长得特别像我的前女友。借着酒劲,我忍不住喊了一声:“宝宝!”
我的前女友名叫宝宝,很像一只宠物狗的名字。
姑娘没回头,我又喊了一声。我的声音有点大,餐馆里的人都抬起头看我,姑娘也回过头来,迟疑地问我:“你是喊我吗?”
“是啊,就是喊你。”我说。
“可我不叫宝宝,你认错人了。”她说。
“你叫什么不重要。”我说。但姑娘已经离开了餐馆。她是从另外一个玻璃门出去的。
我有点着急。李公佐说:“我觉得你应该追出去。这种时候不能犹豫。”
说完,我们俩就站起身追了出去。大街上日头明晃晃的,人海茫茫,大路条条。我在一个路口左右张望,没有找到姑娘的身影。李公佐说:“你应该认定一个方向,然后顺着那个方向去找,不要东张西望。”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李公佐言听计从。可见一个落魄的人没资格有自己的主见。我喜欢东南方向,因为那边的天空中飞着一只鸟,于是我就往东南方向走。约莫一刻钟后,果真神奇地见到了那个姑娘,于是我又大喊了一声宝宝。
那姑娘已经熟悉了宝宝这个名字,她回头朝我说:“我叫金枝。”
真是一个好名字。
“这名字真耳熟。你长得跟我前女友很像。”我说,又补充道,“别误会,这绝不是搭讪。”
我表达的全都是真情实感,但听起来特别像搭讪。好在,名叫金枝的姑娘似乎对我并无反感,她答应了我请她喝个咖啡的建议。
在我们喝咖啡的时候,我才发现,李公佐不见了。他应该是在我选择往东南方向走时,被我落下了。我很想让他知道我追上了金枝,但我从通讯录里翻找了一遍,没找到李公佐这个名字。算了,我想,我的朋友太多了,总有一些人没有联系方式。既然没有留联系方式,那就表明我们的关系可有可无。
我跟金枝姑娘相谈甚欢,当她得知我的过往经历之后,带我去了一家音乐酒吧。我很久很久没有摸吉他,也没有唱歌了。自从去了樱桃园,我就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农夫。因此当金枝递给我一把吉他时,我一下子就流泪了。
乐队成员们很善于讨好金枝,他们立即把我簇拥上台,让我来一首。于是我来了一首,接着又来了一首。后来我不记得一共来了多少首,反正我征服了酒吧里的所有人,重点是金枝。她说我不唱歌太可惜了,我只能唱歌,而且必须唱歌。
“你来担任吉他手兼主唱。”她说。
“可是……”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什么可是,这酒吧我说了算。”她说。
金枝并不是在乱说,很快我就得知,酒吧是她家里开的。她家里不仅开了这间酒吧,还开了比酒吧更大的置业公司。她父亲的名头,在房地产领域据说是龙头老大。那家伙是不是龙头老大我并不知道,因为以我过去的人生经历,这类大佬进入不了我的朋友圈。我的朋友圈是由底层民众组成的。
我在酒吧里唱得很嗨,同时这让我明白,坐着老藤椅沐风隐居,那只是暂时的,长久下去会要了我的命。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金枝,成为这间酒吧的吉他手兼主唱。他们把我的照片印在海报上,摆在酒吧门口,时时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我是一个大牌歌星。有一天我又站在海报前看自己的照片,金枝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她说:“想当歌星,其实也没那么难。”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在酒吧一条街已经有点名头了,很多人慕名来听我唱歌,酒吧每天爆满。这期间具体经过了多少时间,我也懒得仔细数算,反正,李公佐请我吃饭时是四月,现在已经是八月了。我难以想象,过去我用了十几年——不,二十年,我在大学时期就已经组建乐队了——都没有达到的人生理想,在这个匪夷所思的春天和夏天,仅仅用了几个月时间就完成了一部分。
这几个月里,我再也没回樱桃园,只是在决定留下来之后,给我的老家亲戚发了一条微信。我不好意思打电话听他的埋怨。我的老家亲戚当然很不高兴,他没回我的微信。这样也好,一拍两散。我的理想当然不在樱桃园。
至于我住的地方,现在也稳定下来了。之前我居无定所,由于一直租房住,总是因为各种问题而不得不频繁更换住所。在宝宝跟我同居的两年多时间里,我们至少搬了十几次家,她起初还兴致盎然地在新居里拉上彩灯,后来就厌倦了。因为每搬一次家,她就要丢下不少东西。后来干脆她的很多东西就直接放在拉杆箱里,取用就从那里面拿。想一想,就是铁打的关系也经不住这样的锤炼。所以我是那么向往稳定的住所,当金枝将一把钥匙放在我手里的时候,我想,我为什么要拒绝呢?于是我就收下了。
况且,金枝跟宝宝在长相上颇有几分像,我清楚,这不是我的幻觉。所以我觉得我和金枝的相识和相爱是命定的。
不久,金枝就带我见了家长。我头一回见人们口中所说的那种精英人物,难免束手束脚,心生畏惧。但那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却有着平民一样的亲切,我们很快就成为无话不谈的忘年交。在他的安排之下,我和金枝举办了盛大的婚礼。
我的事业也水涨船高,在那年秋天的一场全国性歌手赛事中,我获得了冠军。当然,我知道,这冠军背后凝结着我岳父的诸多心血,据说仅在发动网友投票这个环节,就花去了他老人家半生的积蓄。当然,他的积蓄之多,完全不是我辈小民所能想象的。
金枝的那句话应验了,原来想当歌星真的不是那么难。金枝真是一个有头脑的人,她给我找了一个经纪人,经纪人提出王七这个名字太普通,不是一个歌手的名字,于是我有了一个很像歌手的艺名。我开始出唱片,参加各种演出,接受媒体采访。有趣的是,我开始跟以前我崇拜过的偶像同台,那是种什么感觉,简直不要太优越,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年龄不饶人或是江郎才尽吃老本了。而我如日中天。
两年后,我和金枝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又过了两年,我们有了一个女孩。人们都说我是人生赢家。
这期间,陆续有过去的朋友找来跟我叙旧。起初我接待过一两拨朋友,回忆起过去的艰苦岁月,我们忍不住边喝边哭。我的经纪人有一天很郑重地劝我说,不要再跟那些旧友来往了,他们只会给我带来负面影响。我既然有了自己的艺名,就要改头换面,跟过去告别。
对经纪人的劝告我还是有点赞同的,因为我发现那些旧友来找我并非完全为了叙旧,他们更多是抱着占便宜的目的而来,希望能得到我的提携。其中有个大学同学提出要跟我重新组建乐队,我怎么会同意这个无理要求呢?我已经不是昨日的我,要组建乐队也不可能跟他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人来组建。
类似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几起之后,我就采纳了经纪人的建议。当旧友再找来的时候,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他们认错人了。反正我有了新的名字。我的经纪人为了避免后患,干脆去派出所给我把身份证改了,也就是说,王七不存在了,身份证上的名字就是我的艺名。关于这个艺名我就不提了,虽然我的父母早已过世,但他们若是知道这个艺名跟老王家没有关系,估计会从墓地里爬出来揍死我。
我的大学同学很不高兴,到网上揭我的老底,特别是我曾经向某某借过三百块钱至今未还等糗事。立即有几个昔日好友发帖附和,抖搂出我更多的糗事,其中包括我在樱桃园时的落魄,甚至有照片为证。我根本不知道当年他们去看我时还给我拍过照。我不能武断地说他们是早有预谋,但这种做法有失厚道却是不争的事实。我的工作室当然不干了,立即发出严正声明,并晒出身份证,证明我并非他们口中的王七,而只是容貌有几分相似而已。
当然,还有强大的水军助阵啦。操纵水军对我的团队来说并非难事,对我的那些旧友却并不容易。很快,关于我是王七的负面新闻就消失匿迹了,我成功地斩断了过去。
此后,在我的团队的运作下,我拍了几部影视剧,效果出奇的好。我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演戏的天分。我成了一个多栖艺人,而不仅仅是歌手。他们还安排我去当选秀节目的评委,起初我非常认真,试图发掘几个资质不错的年轻人,但很快我就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之后我就默认了圈子里的规则,虽然我也很为那些背后力量不行的年轻人惋惜。不过,当我回想自己的经历,又觉得世界本该如此。
可想而知,我渐渐地熟悉并习惯了这个行当里的各种规则。习惯之后,我就开始渐渐麻木了。什么都不用我来干,团队的精细化运作把我变成了废人,我不麻木又能怎样呢。夜深人静时,我也会有偶然的时刻厌恶自己,但是天亮之后我不得不抖擞精神重新杀进世界里去。因为我的经纪人不允许我睡懒觉,他会准时把我叫醒。
在我和金枝的婚姻走到第七个年头的时候,我出轨了,对象是一个我说不上爱也说不上不爱的女孩。我想我出轨主要是觉得生活需要某种改变。大概是这样,我也说不好。狗仔拍到了我们,但金枝不惜一切买下了那些照片。在这个行当,狗仔是讲信用的,他们收到钱,就会把照片交给事主,把这一页翻过去。
我以为金枝要跟我离婚,但她没有。不知为何,我隐隐希望她能提出跟我离婚,那我可能会答应她。至于答应之后的后果,我就不愿意去想了。但她既然并不打算跟我离婚,我的生活就继续这样过下去了。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在这十几年中,一茬一茬小鲜肉争先恐后地出现,他们一个比一个鲜嫩英俊,这常常让我产生错觉:全世界都没有丑人了。他们更会展现自己。就这么晃啊晃,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自己成了前辈;在一些综艺节目里,小鲜肉成了主角,而我这样的前辈成了他们的配角。细算一下,我也是个奔五的人了,配角就配角吧,起码还有综艺节目请我参加,虽然那些时髦的东西很令我不适应。跟我同期出道的那些艺人,有许多已经销声匿迹了,各种原因都有。我自己呢,我是以极富才华的创作型歌手形象出道的,那些年,在激情的驱使下,我创作出了一批神来之曲,但你们都知道,才华不会跟随一个人的一生,他总有江郎才尽的时候。我明确地听到了才华逐渐离我而去的脚步声。
在又一次当评委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小伙子,他的经历跟我太像了,也组建过乐队,开过酒吧,特别是,他向观众介绍说,自己是从一个樱桃园里走出来的。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极有才华的创作型歌手,他写的歌跟我的歌风格如出一辙。
于是我决定不遗余力地帮助他。我每一轮都给他投票,并选择了做他的导师。我想培养他,带他杀进十强,八强,六强,直至最后的冠军,让他继续我的音乐之路。毫无疑问,他正是最最合适的我的后继者。
他的才华也没有给我丢脸,我们顺利地杀进了十强,然后是八强,六强,四强,直到最后的冠亚军之战。同每一次选秀一样,背后总有神秘的力量控制着最终的结果,导师们无论多有个性,都要按照剧本来走。但我这次不想信这个邪,所以在最后那场巅峰对决战中,我擅自修改了剧本。当时的场面可想而知,比赛不得不中途停止。
接着,各种各样针对我的负面新闻铺天盖地而来,甚至有人把我过去的经历又挖了出来,说他们一直都知道我就是那个王七。更恶毒的是,他们说,我跟这个极富才华的小伙子之间有不正当的关系,我们在搞基,这个小伙子编造了一大通跟我雷同的经历,就是为了得到我的关照。
我陷入了负面新闻里,很快就被封杀。我的妻子金枝说:“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你红了二十年,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我和金枝之间的感情,怎么说呢,也乏善可陈。她那么像宝宝,以至于我断定,宝宝如果到了这个年龄,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她老了,不复年轻时的美丽,再也没有吸引我的地方,面对她时,我的心再也不会怦然而动。宝宝也会是这样。
我的岳父也走了下坡路。二十年里,这个城市的房价跟所有城市的房价一样,疯了一样地涨。虽然竞争越来越厉害,但我的岳父他老人家一直把公司维持了下来。但是忽然有一天,楼市崩了。人们传说了那么久的泡沫终于破了。我岳父一蹶不振,患上脑中风,永久地瘫在了床上。
金枝帮我策划复出,很难。没有人请我这个过气的歌手。后来有一天,终于有一个活动答应请我了,但他们把出场费一压再压,是我风头正旺时的零头。为了生活,我答应了。主办方是一个新开发的楼盘,打的是健康养生牌,因为楼盘建在半山间,那里曾经是一片樱桃园。
我觉得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讽刺,因为那片樱桃园正是我曾经待过的地方。主办方请我的原因,一定是利用我来吸引人们买房。
我在后台等了两个多小时,才得以上场。在那之前,主办方、承办方、优秀业主等各种各样的人物轮番上台发表冗长的讲话,还有他们从北京请来的一个养生专家,大讲特讲了一通养生秘籍。中间还穿插了好几轮买房抽奖。等到我上场的时候,观众已经疲惫不堪了。我唱了三首歌,唱得很卖力。为了活跃现场气氛,我还答应主办方的要求,用樱桃园那儿的家乡话,跟观众们聊了一会儿天。我如今已经不在乎他们知道我是王七了,反而希望他们以我为荣。
为了显示宝刀不老,我在台上不停地走来走去,跟观众互动。当我走到一个台角,蹲下身跟一名观众握手时,我听到底下两名观众的议论,其中一人说,真可怜,小肚子都腆起来了。另一人说,是啊,老了就应该老老实实回家待着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演出。从此之后我彻底告别了吉他和唱歌。作为一个音乐人,没有了音乐,可想而知他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废人了。我开始酗酒,发胖。既然这样,我也就不讲究自己的形象了,我已没有形象可言。走在大街上,认识我的人越来越少,直到人们完全地认不出我曾经是谁。有一次在公交车上,终于有人认出我了,当时我正靠在座位上酣睡,像个真正的老年人,口水流下一缕,挂在下巴上。那人偷拍了我的照片,发在网上。我盯着照片看了半天,不敢相信我已经是一个老年人了。
不过,还好,我算是无疾而终。像我这样的艺人,被观众遗忘之后,很多人患上抑郁症,最终郁郁而死。我庆幸自己没有坏到那一步。只是,在年老的时候我特别爱做梦,总是梦见宝宝,梦见那片樱桃园。梦见樱桃园的时候,我总是保持着坐在老藤椅上的姿势。我很想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但遗憾的是,梦里只有这一个场景。
有一次我又梦见了那片樱桃园,而且清晰地梦见了李公佐。我这才发现,我年轻的时候跟李公佐认识,自从在路口跟他走丢,之后漫长的一生中,这是唯一一次梦见他。我梦见他带着我,穿过那扇形状不规则的大门,回到了樱桃园。我恍然大悟地对他说,你这个李公佐,早就应该带我穿过这扇古里古怪的大门,回到樱桃园了。
李公佐背着手——他还是当年我见过的样子,我问他:“你为什么没变老?”
“我永远都是这个样子。”他说。
“这样有什么意思,”我说,“人到头来就应该死去。你看,我都是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这辈子什么都经历了,哪怕现在就死,我也无所畏惧。而且说实话,其实我特别希望现在就死。我活够了。人的一生不过如此,到头来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你回头看看。”李公佐说。
我回头看了看,身后没有什么大门,倒是有一棵樱桃树,树干上有一个形状不规则的树洞,许多蚂蚁在树洞里进进出出。
我有些惶惑,直觉这个树洞跟我有关。我坐在老藤椅上盯着这个树洞。这是唯一一棵种在院子里的樱桃树,这时候,我一生的回忆都像蝴蝶一样在眼前翩然飞舞。我盯着这些蝴蝶,安详地死去了。
我死去的过程很短,大概只有十几秒。在最后的一秒钟,当最后那只蝴蝶马上就要消失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大声唤我:“王七!”
我睁眼看了看,四周什么人都没有。但刚才那声唤,特别像几十年前李公佐唤我的声音。
樱桃园正是四月的光景,天气阴着,园子上方飘荡着一层湿湿的雾气。我有点饿了,这时我闻到屋子里有一股米粥的香气。我进入屋子。屋门口旁边的墙上有一面镜子,镜子下面是一个脸盆架,我照了照镜子,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老头儿,而是三十岁的年轻人。
我目瞪口呆地盯了自己很久,终于明白,关于我的一生,原来只不过是一场梦。我揭开锅盖,米粥刚刚开始沸腾,鼓起一个个小漩涡。应该还没有熟。
我回到院子里继续等着。那棵种在院子里的樱桃树在微风里摇曳着枝条,樱桃还没熟透,呈现着一种生涩的青黄色。我把老藤椅推开——老藤椅就放在樱桃树下——仔细观察那个树洞,发现它没有梦里那么大,而只有樱桃那么大。原来,早上我发现的那窝新蚂蚁就来自这个树洞。
这时我早上正在看的那本书掉到了地上。我拿起它,发现我早上刚刚翻到的那一页是一篇名叫《南柯太守传》的小说。这本书讲的净是一些神仙志怪故事,书很破旧,扔在床下,不知我老家亲戚从哪个破烂堆里捡来的。
让我感到万分惊讶的是,这篇小说的作者那里赫然写着李公佐。出于好奇,我快速地读完了这个小说,天呐,太匪夷所思了,小说里写了一个姓卢的书生,也是做了一场长长的梦,经历了一场荣华富贵。
我不敢相信李公佐这个家伙从唐代跑过来,跑进我的梦里,把我戏弄了一顿。
怎么说呢,我还算是一个善良人,从来没伤害过蚂蚁,尽管我的老家亲戚几次三番催我把樱桃园里的蚂蚁都灭掉。但这次我下决心要看一下这个蚁穴究竟是什么样子,因为在梦里,我在这个蚁穴里度过了我三十岁后的大半生。
我的老家亲戚在院子里储备了许多工具,足以满足我掘开树皮、深入树洞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