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戴潍娜
从像玫瑰花朵雕出的书页,一翻即破
怀着心事的壮美男子在黑蓝色的钻石海面上游泳,逮不住的
极乐鸟
汉舍借着黎明的天色,落笔写下这两行诗,帆船绕过风,驶进了这片静悄悄的海港。甲板上的方糖兄迈开他闪亮的新靴子,抢步跳上码头,额角闪动着晶亮的汗珠子,溢出茂盛的气息。他扶一扶平光眼镜,像打量一片树叶子的脉络一样,张开黑白分明的眼睛,探究这个小镇码头三月的全部纹理与奥秘。天知道,他是个植物学家,叫得出所有蔷薇科植物的芳名。快点,汉舍,别做“湿人”了!他一把将汉舍拽上岸来,海水泛起的白色泡沫溅湿了汉舍新换上的棕面水牛皮鞋。喂,等等,当心,我的新皮鞋!要是明天我的新鞋起了一根褶子,我绝饶不了你!踢着心爱的锃亮皮鞋,音乐家汉舍和植物学家方糖兄结伴来到这个海滨小镇上闲逛。
大口吞吐夹杂咸鱼气味儿的小镇上的空气,他们的心情格外松快。那些漫长而又沉闷的航行岁月里,两个英俊的青年不时依靠交流皮鞋的保养心得,来打发海上的寂寥时光。
一
这是个古怪又天真的海滨小镇。镇子上的每个人,无可逃避地知晓自己的天年。因为了解自己大限何日,人们单纯地无聊着。小镇上什么娱乐设施都没有,想要在这儿找到一名一杆清台的桌球手,或者一个懂得走一步算三步的棋将,会比寻访一位隐姓埋名多年的高僧更为困难。这里的人不想精通任何技艺,就连玩乐都兴致寥寥。奇怪的是,街道两旁却有许多图书馆,像避难所一样,不分昼夜敞开怀抱等待难民们一头涌入。除此以外,街上还有许多酒吧,镇上的男人几乎都是酒鬼;不过,和其他地方不同的是,他们醉酒后眼中没有失败者的眼神。
年轻的音乐家和植物学家,依照着迷宫里残留的线索,越过海上的迷雾,找到了这个隐蔽在珊瑚群礁中的天年小镇。阳光灿烂,路见之人都笑得跟三百年前的人一样。音乐家和植物学家带着度假的心情,朝迎面走来的第一个姑娘搭讪。
“嘿,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大约三百年前。”
小镇少女张开一双卵一般的能受孕的圆眼睛,朝音乐家怔怔瞪了半晌。
“请原谅我那粗鲁无礼的朋友。相信我,我的朋友并不都是像他那样儿。”
少女惊愕地把脑袋转向植物学家,像棵逐日的向日葵。她大条的植物神经上奔跑着奇奇怪怪的思想情绪,抹布做的厚麻裙子在风里一动不动。
两个英俊狡黠的年轻人,得意扬扬,拿锃亮的皮鞋头在石板路上叩出莫扎特的节律,坏笑着。满心以为她就要发怒了,谁知她凑近一步,抻出长颈鹿般的脖子,目不转睛,研究似的将他俩上下打量。这两个衣冠楚楚的漂亮绅士,一个身披驼色立领盖世太保长风衣,左手握一把永远没有机会撑开的雨伞;另一个装潢在西服马甲西裤花格三件套里,嘴角叼一只没有搁烟丝的乌木烟斗。他们的脸色都有着女人的白皙,面容俊俏到不食人间烟火。
她盯着他俩的眼神,仿佛正盯着两个从海上来的男妖。
两个青年惶恐起来。终于她开口了——否则,汉舍和方糖兄就要被她钻研的眼神石化掉——“你们俩,何时从波提利切的画框里逃了出来?”
年轻人蒙住了,关键是她讲话时一点讽刺或妩媚的神情都没有,那幽默高级得很,完全是来自于另一个早已消逝的时代的风度。这副气派,架在一张十八九岁、细茸茸的少女脸上,简直像被学究附体。他俩顿时眼前一亮,很快,汉舍心头扫过一丝优越的轻佻:女人做学问至多就是优雅精巧,然后便到头了;倒是她那红色浆果般的嘴唇,才是蕴含了无限奥妙,吐出的音节竟有着肉桂的辛辣与迷人。
音乐家正决意在她面前抖擞一身才气,尽管他知道,拿普契尼或威尔第跟女子调情,已是很土的事情;那一厢,植物学家早就滔滔不绝,从绘画一路侃至诗歌文艺,且顺口念出了张枣及里尔克的诗句。
“我也喜欢中国的张枣,”她似极有兴致,“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太巧了!我们喜欢的竟是同一句!”音乐家抢声附和。一侧的植物学家,又开始旁若无人地背诵张枣的佳句,全不理会那一旁音乐家发出的怨毒眼神。
“你俩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们为何会来到天年小镇?”少女问。
“我们每天都随便去个地方,去偷一个惊叹号。”
“请不要在这里无耻地卖弄你的才华了!”音乐家嫌恶地打断他。“对了,”他扬起英俊无敌的笑容朝向姑娘,“我航游世界只为找寻灵感,美丽颖慧的姑娘,我要为您作一支曲子,就像波德莱尔为那位过路女子所作的诗歌一样美丽——‘我喜欢生活在女巨人身旁,像好色的猫在女王脚边游荡……’”
“啊,亲爱的姑娘,那您就得苦等了!您可以问问他,他创作了多少部交响曲的开头,有一部结尾了吗?”
植物学家被一肘子挤开,“千万别听他的胡言乱语,您知道,要是哪个不幸的女子被他这样的植物学家娶回家,他只会拿个放大镜将她像一片槐树叶子一样细细察看。——说到底,这方面他倒是比研究树叶更在行!”
“低俗!”植物学家啐道,气得眉毛一路踢到头发上。他迅速整理一下情绪,转向姑娘款款道:“您知道吗,您就像一株地中海植物般灿烂、惹目。”
这个脏兮兮的少女忽然咯咯笑了,终于笑得“像”个少女。大概,眼瞧着两个漂亮男青年同时对掐着向自己表白,是件格外有趣的事。然后,她说,“真有趣儿,会不会——”她伸出一只聪明的白手指,左右点点两个冒失鬼,“原来这是你们两人之间谈恋爱的方式?!”
他俩华丽丽地杵在那儿,调了静音。先前嘴巴里蹦出的字母还滞在空中下不来台。再一刻,三个人同时笑得人仰马翻,音乐家潇洒地甩甩海藻般的长卷发,道:“走,一块儿去喝一杯!”
少女也不忸怩,扮了个鬼脸,“这容易!镇上的酒吧和厕所一样多。”
一入西红柿酒吧,两个绅士腮帮子里不约而同爆出了她听不懂的语言。少女还未回过神,音乐家已经从头到脚彻底亢奋了,“居然还是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
“有什么不对劲?”她似乎遭到捉弄,皱起细眉毛。
他们径直走到朝南的窗边坐下。两个男妖开始情绪激烈地对侃,她大约听出他们在谈“酒吧里居然播放交响乐”,急速的语流中夹杂了大串的陌生词汇。少女是安静的。可若仔细观察,会发现她私下里一刻也不闲着,弄弄指甲、扯扯裙子,或者将小屁股挪一挪位置,好像一个很隐蔽的小小的多动症者,她的思维太过活跃,需要找到一点隐秘的出口。汉舍和方糖兄,此刻完全沉浸在巴赫引发的亢奋症里,忘却了她的惊疑。
临街的露台上晾着新风干的雏菊,被锯伐的树墩做成的小桌上还可见清晰的年轮。越过木格子窗棂望出去,马路对面清一色全是淡淡的抹茶色的小矮楼,像一块块形状各异的抹茶糕点,并不很新鲜。临近复活节,街上却没有什么节日气氛,浅色的小镇反倒散发出一点忧伤的气息。旧式留声机黄铜的大喇叭里铺张着丰富多姿的音乐,串串零落的音符与空气中酒精的迷醉混杂溶解,将人带回一份遥远混沌的嗅觉记忆里去。要是在他们自己的国度,听到别人如此滥用巴赫,汉舍简直要诅咒了,别忘了,他是个严肃的音乐家。可在这古怪的小镇上,他似乎没了脾气,巴赫世界里那与日常生活大相径庭的音乐品质,倒恰似对这个地方最贴切的描写。汉舍一时间情绪复杂,像一件防雨两用衫,里料是说不出的妥帖感觉,外壳涂料却又生硬滑稽。他还是禁不住诧异道:“你知道,在我们的国度,只有音乐厅里才有可能听得到巴赫。他是个节制又极富想象力的作曲家。”
“那你们酒吧里播什么音乐?”少女问。那神气不同于好奇的小猫,而是颇像关在研究所里的女书呆子,某种天真与深刻的结合体。
“流行音乐!”
“或者乡村爵士之类的。”方糖兄补充说。
“噢……”她垂下馄饨皮儿似的眼睑,若有所思,“我大概知道你说的是哪种音乐了。不过,‘流行音乐’在我们这儿并不是很‘流行’,我是说多数人都不爱听那种音乐。你晓得,古典音乐华章里的才气,往流行乐旁一搁,高下立分。难道大家不该喜欢更高级的艺术吗?”
“话是这么说,可是所谓的流行艺术与纯粹艺术间真正的差别就在于单调与复调、一重与多重的不同。将单纯的一两个方面描画得深入人心、淋漓尽致,就是成功的流行艺术了。而更高级的艺术,则是在乐队中又添了一个声部,又加了一组管弦,又来了两个男中音,又多了一些分支的思维与情绪。这好比苍蝇的复眼、色谱分解下来的七彩,宇宙万物新知旧闻,极大又极微地尽纳其中。那是只有高智之人,才有能力去承担的多重与多层。普通人不是庸俗,只是担不起。他们不是不应该喜欢更高级的艺术,只是——他们仅有对‘单调’的解释力和承受力而已。”
“这么讲来,音乐家您认为,我们镇上的居民,比起世界其他角落里生活的人们,对生命有着更强的解释力和承受力了?”
“推断下来,大致如此。”
她忽然间忧郁,“不过,这也说明我们并不快乐,对吗?”
“那种乡下人一样没心没肺地不争气地快活,您确实没有。”汉舍拿出腔调,像个贵族似的不露声色地赞美她。他深谙,年轻的女孩子喜欢在不经意间,像卖弄风情一样卖弄自己的忧郁,可其实她们哪里懂得什么是忧郁啊?
这个轻易上钩、长相奇特的小少女,表情难于捉摸,时刻有着她自己奇怪的小心思。一旁干坐了半天的植物学家终于不耐烦地岔开话题,“演说家,您不感到口渴吗?伙计,就给他上一杯白开水吧! 美丽的姑娘,您想喝点什么?”他扶了扶深红色的领结,风度十足地问向少女。
她拍拍还沾有新鲜泥土的绿裙边儿,跳跃性地站起身,道:“走,跟我去酒槽!”
“自助式?!”
两个荒唐小子瞠目结舌。
⊙ 徐小斌· 关于盛开的蔷薇的感官及其他
他们跟着少女,来到了酒吧中央一处九曲回觞的酒槽旁,一个男人正牲口似的趴在槽边闷头狂饮,喉咙里发出痛快的声音。两个男妖咧开嘴巴相视一笑,随即撩起长发,将脑袋一咕噜扎进酒汤里。少女睥睨一切地噘噘嘴,她还处在后青春期,那副不修边幅、时而又故意刻板的做派,恰是源于害羞,害羞自己格外缠绵的性格。她尤其爱好作弄各种顽劣的鬼脸,那是害怕别人发现她的美貌,驻足的目光叫她好不自在。她有一种还未被定义的美。一旦她的漂亮被定义或归类,世间其他种的漂亮便都不存在了。
少女一路皱着鬼脸朝柜台边走去,她在极端熟稔地打招呼。一个熊一样体格的人迎了出来。他快活地一面朝那两个外来客张望,一面热情地从柜台里抱出一小桶牛奶。少女和他热情地谈天。当她抱着牛奶,走回槽边时,汉舍和方糖兄已经喝多了。他们肚中沸腾,撑红的腔子活像两只盛满滚水的水壶。
方糖兄不胜酒力,只啸了一声——“这到底是何等烈酒?”便醉倒过去。
一只白鸽这时间恰巧不知从哪儿,扑棱棱落到马路对面抹茶色的屋檐上,它歪着脑袋待了一会儿,眼神里兜着天真又斑斓的谜语。阳光一晃,它又匿进虚白的光里去了,犹如一颗白色的雨点,没进了尘光中。
汉舍望着它出神。他过肩的卷发梢,攒满了晶莹的酒滴,像秋天草尖上的露水。
少女拿木桶撞撞他的腰,递过一块汗巾,他才回过神来。他推了推趴在池台上的方糖兄,忽然,他像想起来什么重要的事情——“噢对了,您还没有告诉我您的芳名!”他紧接着补充道,“我叫汉舍,趴下的这位是方糖兄。”
“我没有名字。”
“怎么可能?”
“是真的。天年小镇的女孩子,在成年以前都没有名字。等到她遇上人生中第一个驯服她的男子,他会赠给她一个天使的名字。”
“那么,让我猜一猜,您究竟是没有成年,还是没有遇到那个……”
“我……”她馄饨皮儿似的眼皮充上了粉色血丝。
“放松一点……瞧,你好像总是放松不下来!”汉舍望着面前这双能受孕的大眼,想起方才那只小白鸽子的眼神。
“从此,你就叫作‘白雨点’!”
“可是我还没有被你驯服……”
“我叫你白雨点,你会答应吗?”
“这是一个天使的名字吗?”
……
汉舍醉倒。
当汉舍半酣地,再次从酒槽中捞起头颅时,像金蝉脱壳,他脱去了玩世不恭。
天晓得,他已将方才的片刻,忘了个干净。
少女安静地守在一边。她先开口——
“你到底是来自何方?”
“我没有国籍。”
“游戏人生的人,大多没有太多热闹的过去。”
他带着酒后的迟滞,无声地张开惊愕的笑容。
“刚进门时,你和方糖兄说的是什么语言?”
“你猜猜看。”
“我听不懂。是什么语种?”
“通篇脏话。”他诡异地眨眼,眼神却善良纯洁,“有两年,我们奔走乡间,四处搜刮来各地的脏话大全。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准备要创作一部每一行每一句都带‘脏话’的‘脏小说’。”
少女讶异地歪了歪头,“不是说,你是个音乐家吗?”
“音乐家、植物学家,那只是我们的头衔。”他停了停,干脆说道,“我们是高级骗子。我们的职业就是在世界各国吃软饭。顺便说一句,长期只接触一类知识,思路就会细得如同一根晾衣绳。”
“高级骗子?!”她不知道他说的是玩笑还是真话,可她好像生来不设防。
“专业的!”他不无骄傲,“你不怕上当受骗?”
未及回答,鼾声又起。
少女并没有离开。听过了他们的鼾声,很快,在她心里,他们像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许久,他们渐次醒来,模模糊糊睁开双眼,姑娘就坐在跟前。“你们就不害怕我偷走你们的钱包,还有天年?”说罢,她转头朝窗口走去。男妖们的神魂还刚从酒精里夺回,迟钝尴尬。“白雨点!”汉舍忽然唤了一声。她下意识地回过头。然后,又转身走向临窗的桌边。
“你小子,真有两下子!”方糖兄侧目道,“趁我睡着时,居然打听来了人家的名字!”汉舍发呆,灵魂似还埋在幻梦里。方糖兄起身追上少女,慌张张地问:“那个坏蛋,刚刚有没有趁我睡着时胡说八道?”
“你们的鼾声听起来很善良,不是坏蛋。”
二
那个熊一样体格的人慢吞吞地摇了过来。
“嘿,绅士们,你们该认识一下大熊叔叔,本镇最快乐的人儿!”少女像发布新闻一样宣传道,“他娶了个日本太太。”大熊叔叔咧开嘴唇,领间袖口纷纷露出旺盛的毛发,活像套了件毛衣。她像背诵顺口溜般熟练提问:“大熊叔叔,为什么,为什么,你那么的开心?”
“每天一早醒来,旁边躺着个外国人!你说这事多有意思!”他不厌其烦地回答。汉舍和方糖兄笑翻了,他又去回答别桌的客人。
来酒吧的人们,都津津乐道同一问题,为的就是再听他讲一遍这答案。其实这甚为无聊。汉舍和方糖兄表示很不理解。隔了一会儿方糖兄忽然反应过来,这里是天年小镇!他敏感地试探少女:“那个日本女人是不是很不一样?”
少女点头,“她是几年前被人从一艘失事的渔船上救下的。”
“镇上像她这样的‘外国人’多吗?”
她摇摇头,“否则大伙就都跟大熊叔叔一样欢乐了!他的日本太太是镇上唯一不知道自己阳寿的人。”少女俏皮又无奈,紧接着,她垂下芬芳的头颅,像朵丧气的玫瑰,“因为知道自己何日将亡,这里的每个人都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活在悲剧里,从来没有一秒钟觉得人生是自己的,好像每个人都是向上帝借来的一生。”
“啊!我还以为你们会因此格外快乐呢!”汉舍忍不住叫道,带着他不可理喻的激情,“拥有确定的人生,这多棒!我们,我是说方糖兄和我,还有这个小镇外的所有人,一生都在有意无意地追求这种确定性。”
“而且——书里都把天年小镇描写成了一个无忧无虑的天堂,每个人都在灿烂地微笑,我和汉舍一路所见也确是如此。”
这两个不甘于常识的年轻人,对小镇有恋爱般的好奇,他们立志成为新时代的博物学家,对逻辑以外的事情都充满狂热的兴趣。四百年前,殖民者用玻璃珠子向印第安人交换黄金,占尽便宜;现如今文明世界里,人们反过来手捧金银兑取一只有标签的GUCCI,这就是文明的逻辑。人类像小仓鼠般,奔跑在一个硕大无朋的时间循环机器里。只是,这世上还有这样一片未被欲望污染的土地。他们还没注意,窗棂外已趴了一行看热闹的小毛头,像一溜儿排得整齐的爱笑的土豆。
少女也不驱赶他们,专注地回答方糖兄的问题,“你说对了一半。笑脸是天年小镇最大的盛产,因为就这么一辈子,如果不去笑,人们会觉得很亏。我们的确每天都很快活,可又好像从未快乐过。”
土豆们很快失去了兴趣,纷纷散去。
“所以人们都过上了隐士一样的生活?我和汉舍看到镇上到处都是图书馆。”
“是的,日子一个接一个实实在在地消亡,只有在文字里,还能存有幻觉的余地。你们也许无法理解,对于你们而言,每天早晨醒来都可以是新的开始,前方还有无尽的光阴在等待。就好像缫丝厂里的蚕宝宝,压根不知晓人类的阴谋,还在热烈地期待破茧成蝶,于是主动将自己关进无尽的黑暗里,一个劲儿拼命地快乐地吐丝。你说,如果它们知道工人很快就会剥走它们雪白的茧子,将它们畸形的尸首,垃圾一样丢弃!它们还会勤劳地吐丝吗?”
“我想它们比较有可能会去读书或者写作。”汉舍一本正经道。
少女笑岔了气。她正值七彩年华,可汉舍总也觉得,她身上缺少一种颜色。他和方糖兄同时想到,眼前这么个妙龄少女也早已经深知自己的死期,忽然感到无与伦比的残酷。他们都在好奇她的天年,但两人都没有开口去问。
“怪不得,我和汉舍一路上除了酒吧,就没见到任何娱乐场所,没有赌场,也没有舞厅。”
“这里没人赌博,大家都不相信运气这回事。”
听到这儿,两个青年不免迅疾交换一个眼色,默契地、共同掩饰好某种邪恶的秘密。
少女全然没有察觉,还自顾自地说,“连舞厅也没有,”一面不无遗憾地掰着自己的指甲盖,“我倒是很喜欢跳舞,看俄罗斯小说里经常描写一种叫马祖尔卡的舞蹈,我一直很想学。可惜,和镇子上的所有人一样,我从未离开过小镇,只能依靠幻想到达那些遥远的国度。”少女意识到露了怯,不无自嘲道,“我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小说里度过了。有人说,这世上最好的职业莫过于演员、作家和妓女,因为他们绝大多数时间生活在幻想的人生里……”
“马祖尔卡舞,我可以陪您一起跳!”方糖兄迫不及待地应承。
“得了吧,方糖兄,你谈谈里尔克我也忍了,可说到跳舞,对你的舞技我实在不敢恭维。”
方糖兄一阵窘迫,又无语驳倒对方,“听我说,白雨点,我虽不擅长人类的舞蹈,但我懂得大自然优美深沉的舞姿,那些绿得油腻的植物,它们听着自己内在的钟表,迎着太阳,跳着宇宙之舞,没有耐心的人类看不懂它们的舞蹈,还以为它们只会静止不动……”
“行了,行了,方糖兄!你的未婚妻在家里等你!”
方糖兄这下真被噎到了死穴,他嚅嗫半天,脑子却转得飞快,一分钟后他再次语出惊人——“可是,谁能预知未来呢?”
空气中都是轻快,两个青年神采飞扬、绘声绘色地向姑娘描绘外面的世界。他们一唱一和,不断地开各种优雅的炫技玩笑;还时不时故意将俄语与法语混在一块儿,营造某种双关的效果。少女听得如痴如醉,像上了笑瘾,一面咯咯乐不停,一面喝下去许多纯白的牛奶。很快牛奶桶精光见底。他们起身离席时,恰巧在昼夜的交合处,光滑的蓝天上同时生着一轮橘红色的太阳与一枚浅黄色的月牙儿。大熊叔叔嬉笑着从柜台里抽出记账单,两个冒失鬼又同时爆出粗口,跟进门时一样!一本厚厚的陈旧账簿上,大大小小印满了不同年代、深浅不一的唇印,男人的、女人的、孩子的,大多歪歪扭扭模糊不清,像四处搜集来的残损邮票。
“嘿,方糖兄,这可比你收集的植物标本有趣多了!”汉舍耸着肩,捧过账簿,蓝格子纸上还粘着粗粝的海盐。
大熊叔叔朝客人堆出一副可爱的无奈表情,“没办法!过去,我一高兴就请客豪饮,被我太太发现后她很不乐意;如今,您瞧见了,我得记账向我的日本太太交差。”他边说边把樱桃果酱搬给白雨点,只见她玩游戏一般,拿食指蘸了一点深红的果酱,孩子气地放进嘴里吮一吮,尝足了甜味儿,才蘸上一点涂到薄薄的唇上,凑到账簿前,留下一个带海洋味道的丰润的红吻。大熊叔叔眯弯眼角,变戏法儿似的,用他那双像戴了毛手套的汗毛密布的大手,不知从哪儿又弄出一个小铁罐,对白雨点说:“这是你最喜欢的草莓味儿!”她高兴地张开小嘴,露出一排小白牙齿,门牙上头还沾着一星果酱。她迅速地、伸出手指挖了一大块填进嘴里,拿眼神跟大熊叔叔道了谢,跨过门槛往外走去。方糖兄按部就班,在账簿上留下他阳刚的唇印。轮到汉舍,他突然做出了一个令自己都难以置信的举动——他把他的吻,叠在了白雨点的唇印上——他吻了她的唇印。当他把脸从旧账簿上抬起时,旁边的方糖兄正冷冷地看着他。他们一前一后走出门。
少女正站在太阳下面眯着眼睛吮手指,像睡着了一般。汉舍着迷地望着她,真想冲上去问问她在做什么好梦。
三个人在夕阳的余晖里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月亮的清辉下。一路上方糖兄都没讲话。到了灰白色的小桥边,少女停住脚步,指指桥旁一座被蜡笔形状的栅栏围拱的矮房,称她的家就在那里。他们在桥上默默站了一会儿,谁也都不知道,桥洞下面住着一对天鹅。是瞬间到来的深情,抑或天然的感应,汉舍开启了他缄默的嘴唇,他忽然对少女请求道:“明天早晨,我在海边码头等您,行吗?”他那有着四分之三中国血统的面庞,此刻在海滨的微风里显得那么苍白单薄,甚至忧郁辽远,像来自一个纯正而高尚的年代。一双仅此一念的眸子,像记忆中某幅中世纪宫廷画中的眼睛——停滞的、平面的、单薄且无神,然而却有一种令人眷恋的气质。
他的眼睛告诉她,他正在受折磨。
她怔怔地望望他,又望向方糖兄,就跟初识时的情景一样。
“您别朝我看啊!”方糖兄忍不住埋怨。“这个家伙,”他愤愤有力地指向汉舍,“他轻狂自以为是,满头脑的大男子主义,与此同时,浑身上下又充斥着肖邦式的脆弱女人气!对于他,我是相当的鄙视,然而——不得不说,他是个特别有趣味的人物,对于他的邀约……”他顿了顿,郑重音调,形同兄长,“您显然无法轻易错过。”
汉舍含笑听完方糖兄的讲演,他再次带着恳求般的渴念,朝向少女,“白雨点,我等您,行吗?行吗?”
少女静静地把目光伸向遥远的海岸线,“我想那会很美妙……”
三
翌日清晨,在海边码头的石墩旁,汉舍等来了不一样的白雨点。她戴着一顶海蓝色贝雷帽,双颊边夹着黑玉镶边的硕大花朵形耳盾,真没想到,她竟也可这般精致妩媚。汉舍瞅着她反倒怜爱起来,觉得她简直像朵套在盾甲里的小野花儿。
少女上来就问:“方糖兄没有来吗?”
“他一早就忙着去各处采集标本了!”
没有方糖兄在场,两个人都成了冰冻的小鱼,显得拘泥紧张。沿着优美的海岸线,他和她做着无声的交流。偶尔讲话,浑身盾甲的少女或望天或望地,就是躲着他的眼睛。她说:“昨晚上我一直睡不着,想起你和方糖兄的模样,不知为什么脑海里就浮现出雨果描写火烧圆明园里的‘一个英国人’和‘一个法国人’。”
“两个强盗,一个叫英格兰,一个叫法兰西?”
少女低头笑。
“其实还不准确,应该是强盗加流氓。”他打趣的时候,有番格外动人的柔情。
少女羞红了白净的脸皮子,像花生仁儿生出的外面那层薄薄的粉衣。
“更确切地说,是温柔的强盗,守法的流氓!”
“小心,最大的可能是骗子!”
没等姑娘应声,他就抬起头,深情地仰望一片被褥一样的白云,轻声肯定道:“那也会是最有耐心的骗子,最有耐心的……”
他们继续沉默又深情地走了一段路,姑娘一时间没由来地兀自笑出声,问她怎么回事,她吞吞吐吐道:“最开始,我还以为你和方糖兄是知识分子呢!”
“是吗?”他精神奕奕,“那从什么时候认为我们不是了?”
“嗯……就从你们走进西红柿,讲脏话的时候起。”
汉舍旷达地大笑:“知识分子也是肉做的!”
他们彼此透明地沿着海岸线笑着打转,踢着风一路小跑,又被风推着往后一连退上十几步,彼此拉开一段美丽距离。“对了,方糖兄说你是个自大狂,难道你就从来没有过自卑的时候?”她弯折腰,双手拢成小喇叭,像小小采访员一样,在风里做广播。
“我唯一的自卑感是辜负了上天给我的天才!”海风里,他大声回答,头发张狂地乱飞。
“珍惜你的才华,否则不若吞金自杀!看来我们真像一对孪兄妹,海岸线上的孪兄妹!”她把紫色的厚呢裙揪在手里,欢快地嚷着,海风把她漂亮的贝雷帽抢走了,汉舍甩开膀子就去追,一路上都是被风吹弯的树木。等他捡回贝雷帽时,她正坐在栈桥上看天,一团团云朵垒成了小山;在海岸线的尽头,耸立着真正的孤独的山脉,高山快要亲到天空的脸面了,云朵就像是搁在山尖儿上。汉舍在少女身旁坐下,陪她一道看山看云。他问她,知不知道那座山叫什么名字?“牛鼻子山,”她答道,一面比画着,“山顶上有一个神奇的半圆形巨石洞,从东山一直贯穿到西山,犹如老牛的大鼻孔。”他听得新奇,说要把这名字写进他的航海日记里去,方糖兄会有兴趣上山看看这个季节开花的植物。他俩的话题似乎总也绕不开方糖兄,其中一个人片刻忘记了,另一个人也会很快提起。
“白雨点,昨天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喜欢的是方糖兄呢。”
“为什么这么说?”
“我当时觉得,你更愿意跟他讲话。”
“我还一直想问,方糖兄是你最要好的朋友吗?”她抱着双臂,娇小的身子趴伏在白膝盖上,朝汉舍机灵地眨眼。
“嗯……算是吧。”他淡淡说。
“什么叫算是呀?有时候公羊也会缠着公羊。”
“坏丫头!我就只有方糖兄一个朋友,你说是最好呀,还是最差呀?!”
他们彼此欢乐又默契地挤眉弄眼。少女内心惊讶,遇到男妖以后,自己染上了笑瘾。
下午的时候,他们就一齐把方糖兄找了回来。归队的方糖兄一脸高兴,见到姑娘就狡黠地凑上去说:“这么快就把我叫了回来,可见那个家伙是多么叫人难以忍受!”
那段日子,若在镇上见到两个容貌相似的英俊青年,带着一个长着卵一般大眼睛的姑娘四处闲逛,那一定是汉舍、方糖兄还有白雨点。
小镇中央布着几条交错的铁轨,绿色、黄色、粉色的小火车在这个抹茶色的小天地里欢快地穿来梭去,带来一些新鲜的春天的气息,复兴的气息。艳阳天里,他们随性跳上任何一辆彩色的小火车,到了结冰的小河就愉快地下站,走上几圈再蹦上另一趟魔方巴士。这些硕大的正方体彩色巴士,是镇上个头最高的怪物,它们长着轱辘四下溜窜,俯瞰着永远长不高的小镇。只有三座石像,它们需要仰望,那是以巨石洞为中点辐射出的三叶玫瑰线上的三座冥王雕像。
白雨点又穿回了她自己,那个脏兮兮的少女。坐在魔方巴士顶层,头戴贝雷帽,裹在橘色麻裙里,白雨点觉得自己成了小说里的人物。汉舍和方糖兄扶着车头,靠在她身旁,前方是一片明净的大窗,轻轻一俯身,三个人的鼻子便快活地压在了大玻璃上,呼出三小团可爱的白汽,亲昵地溢向彼此。她忽然觉得今天看到的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从前熟悉的小天地,这么一看全都变了模样!梦幻的尖塔,蜿蜒的房顶好似小桥,玲玲珑珑的一个城。此刻的小镇倒更符合白雨点灵魂深处对它的向往;兴许,也更接近它的某种可能的真实,她悄悄想。汉舍和方糖兄片刻也不离开她,他们来自遥远的深海的目光,穿透了平日琐碎的生活,直接抵达她的内心。随着巴士音箱里流淌出的乡村音乐,小镇的美景一波波涌到眼前,两个男妖兴奋地把尖鼻子贴到玻璃窗上,任由美景扑鼻而来。一团团白云如同静止的绵羊,开阔的大草甸,闪光的碧绿的河流。方糖兄吹起愉快的口哨。她也学他,嘟起嘴巴,可怎么也吹不响。她却还不罢休,锲而不舍,嘘嘘地吹了一整天。眼下,小镇似乎成了一个更加彩色的世界,路见的行人金发碧眼笑脸缤纷,连路旁的建筑也在阳光下脱去了清一色的沉闷外衣;小坡那边隐隐的群山在跳跃,天空是光彩万千的海洋。路边的小房子也各有自己独特的性格。置身于这辆懂魔法的巴士内,汉舍把自己想象成了一部浪漫小说的主人公,他不晓得这一刻的白雨点心里,也有着同样的幻想。一转弯,街角的一座小矮房蹲在一群五颜六色的蜡笔围成的栅栏里,浪漫小说的女主人公眼前一亮,好像一个人走了很长一段孤寂的路,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一弯腰,竟撞见了自己的童年!她就站在街角,赫然在目,原本灰暗的心情顿时鲜艳起来,她遇见了那个最亲爱的,今生本不能再回去的五颜六色的人儿……
“瞧,”她指着旁边一座菱形的建筑告诉同伴,“这是妙姓公爵的房产,他是全镇最富有的人,因为他有最多的时间——整整一百三十年的寿命!他等了很多年也等不到一个和他一样长寿的适龄女子,因为惶恐必然到来的丧偶之痛,他决定终身不娶,整日关在他菱形的房子里钻研学问,成年累月给自己饲养的乌鸦讲课。公爵的乌鸦能听懂五种语言。”“乌鸦是长命的鸟类,平均能活一百岁。”方糖兄说。巴士继续往前,经过了一间敞开的大窗——是镇上那个短命女权主义者的房间,她连坐在马桶上都跷着二郎腿。对面的小草坪上,史密斯夫妇正扶着球门,看孩子踢球玩儿。他们的儿子还踢着足球就忽然间倒下睡着了。白雨点小声告诉汉舍和方糖兄:“那个胆小的六岁男孩,为了逃避命运,居然患上了嗜睡症;只用几秒钟时间,大脑就像拔了电源,一下进入深层睡眠里。史密斯夫妇近来找过郎中给儿子配了琳丁酸纳……”路上见得最多的,还是分门别类的图书馆。——长得像符号一样抽象的数学图书馆、没有屋顶的天文图书馆、流水般不具棱角的音乐图书馆……它们像无处不在的下水道一样,遍布整个小镇。
“我可以想到的最没有创意的去处,就是领你们去参观图书馆!”白雨点冲两个俊男诙谐地摊开小手掌,她光滑的手心里没有一缕命运的掌纹。方糖兄一面往她手心呈上一颗锡纸包裹的酒心巧克力,一面慷慨道:“您倒是可以去参观一下我们的图书馆。”
“是‘我’的,好不好!”汉舍骄傲地纠正道。
“那十二箱书我拥有一半的所有权,这一点,我们可是在航行到波罗的海时就谈好的。”他们嘴上一刻也不饶过对方。
“白雨点,”方糖兄兴致高昂,“明天您来看看我和汉舍的藏书吧!”
她多水的眼里,陡然闪烁起不安。羞怯是少女迷人的特权。
“您就答应吧!”
她仍有迟疑。
“啊,白雨点,你可千万不能错过,那一半书可是汉舍除皮鞋外的全部财产。”
“对,是我的全部所有!您明天一定要来啊。”
四
听到木楼梯上姑娘咚咚上楼的脚步,汉舍赶忙放下手里的活计,下楼迎接。天年小镇从来没有来客,因此也没有旅馆。汉舍和方糖兄暂且寓居在镇南头一座废弃的“搞笑图书馆”里。
内心太过忧郁的人,求欢无处,索乐无门,于是集体起了个怪癖,专来收藏——欢言笑语!逢到周末,男男女女像逛灯会一样,张贴悬挂自己一周搜来的俏皮话,同时阅览他人贡献的“快乐边角料”。这活动曾在镇上风行一时,居民们互相阅读得都相当认真仔细,不肯错过其中任何一条。然而后来,人们渐渐发现,搞笑只能是止痛剂,解一时之需,却无法根治忧伤。每当日落西山,他们大笑归来,心里越发空空如也。于是居民们陆续转向更艰深莫测的哲学和数学领域。
打那以后,这座搞笑图书馆就变得人迹罕至。汉舍和方糖兄正愁没处落脚,两人动手把图书馆的二层稍作改装,就舒舒服服地住了进去——起码好过睡在发霉的船舱里。白雨点拿围裙兜了一捧红萝卜似的硕大草莓,面色苍白脚步凌乱。汉舍在楼梯上截住她,打眼一瞧,这姑娘竟然连衬裙都穿反了,他憋住笑,鞠躬道:“恭迎女王微服私访卑职的书窖!”
她眼睛一横:“你就不怕我劫走你的藏品?”
“您可以拿走我的肾,就是不能拿走我的书。”
羞臊的“女匪”抓起草莓向坏小子砸去。
一进门,汉舍就钻进了改装的后厨,留下方糖兄一人洋范儿十足地胳膊肘支在书架上。白雨点这才发现,梯形书架已统统换上了他俩的航海书籍。那些笑话册子被当作垃圾清理到了墙角,堆成一座小坟。方糖兄兴致勃勃地向姑娘描述每本书籍的来历,那些旅途见闻被他渲染得瑰丽传奇。他随意抽出架子上的一本,摊开书页,里面夹藏着新黄不等的珍贵叶片,南阳杉、金丝楠、绿檀、俄罗斯楸树、非洲黑胡桃……全是方糖兄沿途的斩获。将这些标本一列排开,就是一条条惊奇冒险的航线,一轮轮不知疲倦的四季。方糖兄神秘地从身后拿出一只准备好的印度小叶檀香盒,四壁和盖子皆绘有密宗的图案。他一面取出银质的钥匙,打开盒盖上的小锁,一面用他惯常的深沉口吻卖弄道:“亲爱的白雨点,我有一件微小且珍重的礼物送给你。你知道吗,世界上最好的玫瑰并不是新鲜的玫瑰……”
就在这时,汉舍汗滂雨淋地从厨房端来了红瓷碗,白衬衣的袖口卷得老高。他拿筷子从碗中夹出一块热腾腾的巧克力色小方丁,喂到白雨点的嘴巴里。“什么东西?”她边吞边问,嚼得起劲。“猜猜看!这可是女匪特供。”汉舍神秘兮兮地跟方糖兄打了个眼色。“烧烤猴头菇?”“差了十万八千里!继续猜。”惯常的顽皮爬上两个青年轻佻的眼角。
“快告诉我嘛!我舌头笨。”她美滋滋地咽下口水。
“蝙蝠肉!”
“什么?别开玩笑了!”
“不骗你,就是蝙蝠肉!两年前我跟方糖兄在新几内亚岛上,跟土著学来了一套猎捕蝙蝠的绝活儿……”
还没讲完,她的一张面孔已拉长得像一头驴。萝卜似的大草莓滚了一地。毫无预兆的,她捂住脸转身跑了。
汉舍和方糖兄茫然地望向对方,不知所措。等他们反应过来下楼去追时,小火车已经呜呜地开走了。无奈,两个青年只得沿着铁轨的方向,徒步前往她的小屋。他们的靴子依旧锃亮,然而心情却很沮丧。街道上刮着灰色的海风,空无一人。对比起帆船刚靠岸的那个多情的午后,此刻,这个永远传不进汽笛声的小镇,显得像一具死人停滞的躯体。方糖兄和汉舍只顾低着头往前走。所有的俏皮话都像得了便秘,半句挤不出来。只是在经过西红柿酒吧门口时,汉舍才意识到,这一天是复活节。他匆匆朝昏暗的里间扫了一眼,头顶上追过两片乌云。
“嘿,你不是真的爱上她了吧?”方糖兄埋着头低声说。
“当然!你知道,过去我跟女人在一起时,总有那种一条腿走路的感觉——尽管她们肢体优美,但脑力上却无法匹配。白雨点跟她们大不一样。”他想起在码头等她时做的白日梦,她那副天然不加雕饰的美貌在他脑海里打败了所有过往的妖媚女子。可这会儿,她却在生他的气,想到这里,汉舍不免心中惆怅。
“她是有种高智商的风情,这点我承认。”
“你这么问我,难道你敢说不喜欢她吗?”
“我也喜欢,但始终觉得她的忧郁有些做作……当然她有她的理由,可每个人都会死,你我也会。及早知道,不是可以更好地安排好自己的人生吗……”
“她一定被蝙蝠肉吓到了。”汉舍不由得加快脚步。
“说实话,我头一回吃的时候也觉得恶心。”
“可她刚刚明明吃得很香。”
“或者,或者另有别的问题。”
“我们对她太不了解。”
“那个问题,你后来问过她吗?”
“哪个问题?”
“还能有什么?”
“你是说天年?天哪,我连她的年龄都不知晓。”
他们下定决心要一问究竟,但当务之急是先哄她开心。
两个青年在姑娘的窗下,用男高音唱起了咏叹调《女人善变》。只听旁边小楼的窗户砰一声关紧,似乎他们单纯的作乐对这灰暗的风景形成了冒犯。绿绸窗帘打开了,隔着茶色玻璃,她苍白的嘴唇紧咬,神情苦楚,正朝他们紧张地摇头。汉舍刚要递上赔罪的艳玫瑰,楼上阳台现出了一个中年男子不详的眼光。绿绸窗帘又无情地合上。小伙子们仍不收敛,在她窗下陶醉地反复吟唱,门忽然开了,是白雨点,她快步跑出,拉上两个男青年,一口气奔上近郊的小山坡。
像青草渗出的汗珠,她前额发际线上盈盈点点起了层水雾。汉舍从胸口取出那块兜草莓的粉手帕,怯怯地递到她跟前,那只温吞吞的大手充满感情,手势都在说抱歉。方糖兄忍不住打抱不平起来:“公允地来说,这小子着实为了您的特供午餐忙活了大半夜。您若是不喜欢,生气了,尽可以大大咧咧地骂他打他,无论如何不能这样一走了之轻易饶过了他!您瞧,他现在的样子,就像条小狗在等待主人的爱抚。”
汉舍可怜地一声不吭,像只锯掉了嘴的壶。
白雨点心一动,可胸口的气焰未平,粉帕子被攥成一团,她急道:“你们居然在天年小镇杀生造孽?!”
“啊呀,我早该料到!天年小镇,一切生灵都当安享天年!”方糖兄恍然大悟,倒抽一口凉气。一瞬间,他脸上毫无逻辑地转换出滑稽的表情,只见他斜兜着下嘴唇,半嘲讽半服气地摁住兄弟的肩膀,“我说你们两个人真是绝配!”他又后倾脊背,向白雨点仰过脑袋,“您不晓得,我陪着那家伙在委内瑞拉喂了一个夏天的蚊子。一到晚上,他就跟砧板上的肉一般任由帐中蚊虫肆虐,也不采取消灭措施。去给一头负伤的犀牛输血,或者刻意学习一门死去的语言,这些都是他能干出的事情。对于万物存有无差别的爱意和不分轻重的同情,这一点你们还真是相似;还有——对于那些即将消逝的事物,怀有与生俱来、无法理解的感情。”
白雨点和汉舍双双咋舌,呆瞅着激昂的方糖兄。羞红由脸颊一路劈到脖颈,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因为……在天年小镇,杀生被认为是不可宽恕的罪孽,无论对象是一只熊猫还是一条小鱼,这就好比女人的出轨——随便她找一个二十岁的情人还是一个一百岁的男友……”话还没讲完,三个青年都像被挠着了胳肢窝,忍俊不禁,个个被放倒在苹果树下。
方糖兄忽而止住笑,挺直腰肢,朝她凑去:“老实跟我说,蝙蝠肉的味道是不是很不错?”
汉舍在旁边急死了,“你还敢提……”
姑娘瞪圆双目,小脸憋成了月子里送的红鸡蛋,又要生气又要开心,谁想到,她到底还是好奇,冒出一句:“什么样的捕猎绝活儿居然能逮得住蝙蝠?”
“这绝活儿可了不得!”他边讲边比画,“昨晚上,我和汉舍在灌木丛里竖起了足足四十米高的大网!”
“然后呢?”她睁大好奇的眼睛。
“然后就是祈祷!”
“祈祷上苍饶恕?”
“祈祷蝙蝠自投罗网,翅膀根卡在网眼儿里!”他朝她坏笑道,“对了,就是今早你吃到的部位!”
白雨点又恨又臊,扬手朝方糖兄拍去,方糖兄提腿就跑,她跳起来拔下缎鞋朝他脑壳砸去。
汉舍痴笑着,望着他俩绕着苹果树戏闹追逐,辽阔的天地间荡漾着他们时而尖厉,时而隐约的笑语,那欢笑声像从最深的幽谷中扬起,化作蜜一般的小妖精,钻进汉舍的心坎缝儿。他呆呆坐在三点钟的太阳下,看着自己生命里最欢喜的两个人,感到无与伦比的幸福,身心都酥掉了。看她疯得那么无所顾忌,汉舍越发地惊奇着迷,和这般的女子在一起,感觉像在同时跟十个人谈恋爱。白雨点,来生我们去做一对天鹅吧,他偷偷地想,天鹅一辈子只有一个爱人,它们会殉情,懂得至死不渝。
玩累了,三人就一气儿在芳草坡上躺下。白雨点张着纯情的眼睛望着深蓝色的苍穹,行云在头顶上哗哗流淌,少女想象着他们三个人正在一条洁净的河流里仰泳,悠悠然然追赶着上面的白云,还有极乐鸟儿;左边是汉舍,右边是方糖兄,谁也不急着靠岸……
五
“你们更喜欢哪一个世界?”方糖兄温柔地问,“是我们那个世事难料的世界,还是白雨点确定的世界?”
“我喜欢这里,”汉舍轻轻翻了个身,“就是复活节不够热闹。”
“这里从来也没有节日,”她摊开身体,双眼望着蓝天淡淡地讲,“日历又被撕掉一页只会叫人徒增伤悲,节日比寻常日子更能警醒年华的流逝。很久以前,镇子上的居民就在节日里佯装平常,自欺欺人地装作没有那回事。再后来,渐渐的,节日变成了某种禁忌,没人愿意提起,到了那一天,家家户户都闭门噤声,像得了某种悲哀的恶疾。”
“这反过来说明人们还是没有把节日忘记。”
“没办法,人控制不了自己的记忆。”
“那么生日呢?”方糖兄插嘴道。
“大家更加忌讳。我们称那日子为‘未亡日’。”
“怪不得我和方糖兄一路走来都感觉怪怪的,好像我们的快乐是在跟别人作对一样。”
“是啊,你们的胆子可真够大的!我从出生以来,还没在这日子里听过那么轻佻的歌声!”
“女人善变!”男青年们厚着脸皮高唱开来。姑娘左右开弓,双手齐掐,疼歪了二男的脸。
“对了,那楼上开窗户的男人你认识吗?”汉舍问。
“那是我父亲。我跟父亲、曾祖母还有一只山羊住在一起。生活千日一律。过去只有把自己埋在小说里做梦,直到遇见你们,我才一下子了解,不确定创造的世界是多么迷人!那样的生活才像赌场五彩的大转盘,制造运气和希望的永动机!”她好奇兴奋地抓住他们,“汉舍、方糖兄,快给我讲讲,你们的节日都是怎样度过?”
“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劲,节日就只能花钱、消费!”汉舍答道。
⊙ 徐小斌· 精卫填海
“也不尽然!在某些东方国家,过节时家家户户都放烟花爆竹,人如在二次大战的枪林弹雨里走。”隔了白雨点,方糖兄还不忘拿汉舍的故国开心。
“说来说去,还是没有人类的世界最好呢!”她带着迷人的娇气说道。听得身旁的汉舍心生欢喜。他痴情地盯着纯净蔚蓝的天空,把天空望成了她被放大的,难以置信的唯美脸庞。——她的眼睛是一湾湖泊,根根睫毛几乎有擀面棒一样粗,一颗小痣里就有一个神秘世界。蓝天给了他更多的勇气,“亲爱的白雨点,恕我冒昧,为什么镇上的居民对死亡那么的敏感恐惧呢?要知道,这世上还有许多人主动厌弃生命。无论在这里,还是在别的世界,生命都是孤独的。”
“怎么回答你呢……敏感大概是真的,但并不是恐惧,而是越过了恐惧的下一个阶段。你也许不知,对于真正绝望的人,死亡可以变得如同排泄一样自然!这里的居民大限将临,往往是早早拟好遗书,收拾停当,完成一场仪式性的对生命的告别,然后安然闭眼,带着永别烦恼的慰然与心安。死亡对于他们是一场预订好的解脱,就像当年纳粹指着集中营焚尸炉的烟囱,告诉那些被关押的犹太人:那是他们逃离这里唯一的路。”
“听上去,这里的人们生活得很消极,毫无轻快感可言,那本是上帝分配给哲学家过的生活。” 方糖兄说。谈话开始拨弄到了忧郁的神经。
她灵机一动,“难道你们没有发现全镇的人都患有失眠症,白天非得睡到中午才肯起床吗?!”
早春冒着小草芽儿的山坡,像一头母牛翕动的肚皮,孕育着无限的生机。音乐家、植物学家,再加上一个花季少女,构成一幅醉人的风情画,怡然地躺在春风里。少女带着些不可思议的微妙情绪,轻轻诉说,又像在自言自语:“在你们的心里有没有做过这样的梦:把时钟拨回十二点,让它倒着走上一圈;将日历一下掀到年尾,再一页一页地把结束的一年重新唤回,唤回到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一刻。或者,让开到荼蘼的花儿,重新拢紧花瓣当一回花蕾,去梦一场春天……”她嗖地坐起身来,“明天,我就二十岁了。内心里,我并不想活很久,也许二十七岁就够了,剩下的天年我想拿来送人,送给那些比我年老的亲人。这样子,虽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却可以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方糖兄好诧异,“啊,你眼睛那么亮,一闪一闪的,别人都不知道你一直在想多么快乐的事情,哪里想到你性格里会有这么悲剧的底子。”他平复一下精神,失望道,“可惜我们的人生只会被一直推着向前。”
她玉兰般的脖颈又转向汉舍,求助般地无辜叹息。
“方糖兄说得没错。可不就是悲剧吗?!亲爱的白雨点,你想把活着的天年送人,可做得到吗?明明是我们自己的生命时间,我们却无法自由支配,多可悲!人生看似拥有许多东西,可仔细一想,真正重要的事情,我们全都没有调配的权力。”
“我拥有这样的权力!”少女的声音像颗啃不动的坚果,冷不丁磕到了他们。
“天年小镇上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洁净少女在二十岁‘未亡日’可以去牛鼻子山顶的巨石洞,向冥王许一个带有牺牲性的愿望。因为许愿的条件异常苛刻,且愿望必须含有牺牲意味,也就是存在自我损伤的成分,所以至今尝试过的少女极少。我只听曾祖母讲过两例。其中一个故事,是一名短命女子知道自己来日无多,在二十岁时祈愿自己能以十倍的加速度衰老,好让她在去世时已是个老太婆,也算是活到了老年,尝足了做人的滋味,把一场人生给过全了。另外一个故事,则是一个女孩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的小红房子,见到图册上有美丽的家具就要四处打听费尽心思弄回去,心头成天盘算着这里要多搁一件家什,那里要再挂一幅风景画,沙发的颜色太老气,字画裱得档次太低……渐渐的,她爱这所房子超过了她爱那些男人。她甚至将房子安上轮子,好让它时时刻刻跟自己在一起。等到二十岁时,她忍不住向冥王许愿,要拿自己与她心爱的房子做交换。从此,那所房子能吃会跳神气活现,女孩自己则变作了无机质的存在,聋哑痴盲毫无感觉。”
她继续讲道——
“就在明天,我可以向冥王祈愿:将我余下的天年送给曾祖母、父亲还有山羊弟弟。从二十七岁起,生命时间将不再归属我独有。有生之年,我将不会见到任何亲人离去。”她忽然现出痛苦的表情,“我从不为生命的缩短而感遗憾,我一直内心笃定,直到遇见了你们……”她几乎快要哭出来了,无助的眼眶里,耀动着少女动人的善良真情,像一个可以掀翻世界的最温柔的海浪。浪花里,汉舍和方糖兄意志溃散,被天使的逻辑一时占据,只有汩汩冲头的血液与满心满肺的同情爱意。
他们神魂颤动,没有一点思考的余地。
“您真的决定了?!白雨点,这是个多么高尚的心愿!”汉舍是天生的诗人气质,满怀激动深情。
倒是相对成熟的方糖兄从狂热里匀出一点理智,他带着科学家的精神发问:“您刚才说,等到二十七岁,生命将与家人共享。为什么偏偏是二十七岁?”
“因为曾祖母的天年就剩下七年。七年以后,也就是我二十七岁时,生命时间将第一次被共享,天年得到重新分配。也是在那一年的‘未亡日’,我需要在海上独自从零点一直待到黎明,经历传说中梦想成真之前的‘换海仪式’,整整一夜,把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奉献给星空下的大海,生命与大自然母体进行重新的交换。”
“那么黎明归来的白雨点,从此将成为自己选择的白雨点!”
“正是!”
汉舍赶上大革命般地亢奋,“听起来像某种神秘浪漫的古老祭祀。”
“的确古老。到现在,谁也不知道‘换海仪式’真正的细节。那些亲身经历过海上孤独之夜的少女都早已往生。”
“无论如何,我都愿意陪着你!”汉舍唇色如樱。
“方糖兄也要跟你们在一起!”
少女双肩颤抖,她无法不感到,相距半尺的两个男子爱她的决心与想要帮助她的勇气!特别是狂热的汉舍,她简直不敢与他炙烤的目光对视,他已爱得浑然忘我。
“答应我,亲爱的伙伴,重要的时刻我们三个人永远在一起!”
“是的,亚瑟王后,我和汉舍是您的圆桌骑士,呵护您是我们的天职!”
“别忘记了骑士条例!”这种时候,他们还在酸溜溜地相互揶揄。
“你们真是天生一对!”白雨点无奈地摇头。
六只年轻的、充满热血的手掌紧紧握在一起。——“为了我们伟大的友谊!”
他们热血澎湃,下定决心一起去做这件了不起的事。
六
牛鼻子山像一艘失事的巨型海船,孤独地搁浅在这片海滨。山上终年积雪不化,冬天是永恒的季节。然而对于更高级的存在而言,那并非荒凉,而仅是简洁的神意。一列周身透明的小火车像只精致的玻璃棺材,将人运送至山腰,接下来的路则需徒步行走。汉舍他们乘坐上山的玻璃火车,一路下来,两臂和头顶上唰唰流过了多少冰川美景,在这个还阳的季节里,一切都像一个紊乱的正在发生的奇迹。他们亢奋又慌乱,像三头出生不久便结下坚固情谊的幼兽,对未知的危险世界跃跃欲试。
白雨点坐在那儿,无心地编着长辫。她出神地望着山底下缩成了巴掌大的熟悉小镇,街道歪歪扭扭像裙子下尿出的黄线,房屋如一颗颗刺人发痛的大头针,按在小镇版图上,路上一只只龟壳样的小车缓缓爬着,人们一年年就那样蚂蚁一般绝望地生活着……心中不免感慨万千,她真不知道,这到底是一片被诅咒还是被庇佑的土地。水草一样的乌辫子编了又拆,拆了又编,总也编不大好。善解人意的方糖兄温柔地捋过她的长发,笨拙地帮她,越帮越忙。汉舍一个人靠在车厢尾部吸着烟丝,腾起的烟雾撞上玻璃顶棚,轰走了车厢外的美景。长年以来,他有一个不好不坏的习惯,在这种似是而非的时刻,他总会掏出牛皮本写下一些重得叫人落泪的诗句。时不时的,他抬起眼皮,在烟雾缭绕中,试图挽留和美景一刹那的情缘。
透明的小火车颠簸着在山脉间行走,居然没有碎掉。窗外雄浑的雪山深沉厚重;草木皆染,素净净的一片,银色的细密枝丫根根分明,犹如贞女般的明晰与坚定。景光瞬息万变,一会儿贞女消失了,出现一团雾蒙蒙的混沌,泊在山腰中间,简直要把理智和筋骨都化了进去。一时间,汉舍心中涌出无可克制的柔情,他忽然冲到姑娘面前,涨红了脸要说什么。他想打退堂鼓。方糖兄惊异地瞪住他,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在他们对面坐下,一同看窗外的风景。只是这冰川线一路的美景太长,难免叫人对美不耐烦起来。汉舍想着,美景犹有厌时,何况血肉之躯呢,白雨点是对的,她才是他们三个中唯一懂得生命真谛的人,他不可以自私地挽留她。眼前的白雨点安坐在冰雪世界的背景下,仿若一幕颤巍巍的、即将消逝的海市蜃楼,汉舍忽然再也无法忘怀那只白鸽子的眼神,它就那样扑棱棱地无辜地化进了白雪里。隐约,有诗句般的晶莹欲从汉舍眼眶坠落,沉默的方糖兄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三个人各自活在自己微妙诡异的小世界,美景迭迭地来了,他们在玻璃匣子里把这段光阴沉默地度了过去。
小火车到了山腰就走不动了。他们沿着北极星的方向又走了一段,脚边小小的石头跳了出来,一个个戴上厚厚的雪花做的白帽子,神气极了,好像个个都有鼻子有眼睛似的,灵气逼人。石头是沉睡的灵魂,在这座神奇的山上,它们果真都被这至纯的雪点活了。汉舍他们也生气焕发起来,先前的沉郁一扫而尽,说起话来活色生香。三个人像来到了梦想中的村庄,小石是最淳朴的村民,你挨我,我靠你,顶头都铺上了那层厚厚的最细腻最无瑕的雪,像一对对少男少女,从不远的天边扯下几朵白云,害羞又调皮地顶在头上。
四野里豢养着各种纯白色的最可爱的牲畜。他们俯身就能望见晚霞。
汉舍着魔地听着白雨点一双轻巧小脚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响动,着魔地看着他的姑娘把雪捧在手心里由着它一点点融成春水,着魔地观赏她用小舌头天真地尝一口海拔四千米高峰上白雪的味道……;他真想站在雪峰之巅,世界的中心,大声喊出他爱人的名字,听那些爱的字眼回荡在峡谷高山,久久不散。当他的皮靴迈上雪峰,这股爱意因压强关系,自然喷涌而出,他忘情地站在雪峰上大声喊出了白雨点的名字。方糖热情似火,甩动臂膀跳上山峰,那亲切的名字刚到他嗓子眼儿,只听到下面白雨点疯了似的声音——“汉舍,汉舍,汉舍……”像一头发情的猛犸象,汉舍剧烈地回应她,一次又一次向着辽远的天地,对着高耸的雪峰说出他的爱情。他们的名字交缠在一起,声声不竭荡漾在牛鼻子山上。雪山,想象中那么遥远的事物,此刻就横陈在他们脚下,他们忘情地拥有彼此。只有失意的方糖兄,他咽下胸中所有的澎湃,深深记住了这一天的晚霞……暮色低垂时,他和汉舍一道将少女送到充满伟力的巨石洞口。方糖兄从衣襟里,掏出一枝鹅黄色的康乃馨,别在她领口——“按照教会学校的传统,上考场前要戴一朵好友送的康乃馨,祝你好运!”他默默地为她理好领边,眉下枕着温柔的忧虑,小小花儿被他灵巧的手指摆弄得乖乖巧巧,“你生死之交的祝福!”
“生死之交!”汉舍亦深重地点头。
她的背影消逝,像一颗没进莽莽雪峰中的天界的雪花。独留下两个无措的青年,守在洞口,分分秒秒踩在时间的针芒上。
“将来我们会后悔这一切吗?”
“我们是否在做正确的事?”
汉舍不停地问。
方糖兄的沉默无人觉察。
汉舍心已溃败,像得了雪盲症,眼前万象模糊。风凌厉地切割着他的长发,他终于无法忍受胸中的燥热,敞开衬衣,躺倒在冰雪之上,如大地砧板上的鱼肉,他将自己献上爱情的供台,听任风雪宰割,直至……直至她浆果般的嘴唇将他从绝望中吻醒!白雨点像只雪地里的小兔子般奔了出来,扑向汉舍,大眼睛里泪珠翻滚,她吻向他,连同冰晶般砸下的泪珠,撒落她一生的玫瑰。汉舍茫然张开双眼,躺在雪里再也不想起来……他如获大赦般,领受少女在他颊上烙下的玺印……
山路弯弯扭扭,月亮悄悄地爬上了头顶。
偷窥的月光叫她禁不住后颈痒痒,白雨点仰起变换了的脸庞,像瞬间长大了两三岁,她若有所失地呆望良久。还是这一轮明月,走到哪里它都不离不弃,明澈的月光下远远走来了一个小孩子,她的影子在月光里越走越长,一晃,就出落成了一个窈窕的姑娘了……
有一刻,白雨点想起来方糖兄怎么没在旁边。她不安地问询。
“先前还见他在察看石缝里的羊齿草。”汉舍答道。
“方糖兄今天看上去好像不高兴,”她心存担忧,“你知道我是怎么感觉到的吗?先前我们喊彼此名字的时候,方糖兄像是有话要说。”
“呵,他是也想大叫一声‘亲爱的白雨点’!”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我敢打赌,他想喊出的名字是你。”
“不管怎样,不用担心,他一定是先回镇上了。”
“方糖兄生气了,你怎么也不问?”
“他特别敏感。你不知道,他要是不想说话,从他嘴里抠出一个字都很难。”
“从前你们也有过不愉快的时候吗?”
“哦,无数次!”
夜幕突降,等他们走到半山腰,下山的小火车已经停运。
他们不分黑白,在雪地里走了一昼夜。风卷起地上的碎雪激荡着他们的眼睫。像一个刚从最凶猛的战场上走出的战士,白雨点心里面盛得下整个星空。
深刻的孤独伴随着解脱后的虚无,唯有沉默才能表达敬意。
他们走上一段,时不时停下来拥抱。高原反应让他们脚麻耳背无力言语。汉舍把她僵冷的双脚塞进怀里,紧贴自己起伏的肚皮,这座原本孱弱的东方躯体,此刻如此真挚地爱着他人,竟比爱自己更有乐趣。白雨点像沐浴在雪水冰泉spa中一样,沐浴在汉舍的爱里,穿越丛林中时而阴冷无边、时而燥渴难忍的暗夜,穿越陡然现出亮紫色的邪气重重的雾瘴,直至望见爱人肩头的天空由浅浅的淡粉变作瑰丽的紫罗兰,再到清晨里那一抹嫩嫩俏俏的橘黄……
次日,当她去搞笑图书馆找汉舍时,意外地见到了颓靡不堪的他。汉舍抬起失神的单薄眼睛,对白雨点说:“方糖兄不见了……”
他下山回到屋里,忽然发现方糖兄不辞而别,没有只言片语,只撂下一把象征绝交的树叶形的小钢刀。几天以后,方糖兄还是没有回来,汉舍已神魂不定,整个人几乎形销骨立。白雨点再去看他时,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擦皮鞋了。
又过了几天,仍然没有方糖兄的消息。一日,她去还书,刚踩上搞笑图书馆仄仄的楼梯,就感觉脚下的每一步都在追赶一个不祥的厄运。头顶上悬吊的陈年的笑符,像一幕幕送丧的白幡,露出时而狰狞,时而贫瘠不堪的表情。她算是瞧出来了,这座盛满笑语的建筑是个十足的“快乐贫民窟”,唯一一点欢乐都拿出来变成了字,写在了书上。她惶恐地搬动双脚,像害怕跌进深渊的小鸟,无数笑话书正列队嘲笑她的痛苦。方糖兄的失踪已叫她心力交瘁、成日活在噩梦里;现在,她更担忧的是汉舍。
所有可怕的感觉,在她走向汉舍书桌的那一刻终结了。就在她看到字条的那一秒,一切尘埃落定。
汉舍的藏书还安静地排在梯形书架上,想起他从前的调皮,“你可以拿走我的肾,就是不能拿走我的书”,她忽而扬起了嘴角,模糊里又看到两个英俊青年踢着锃亮的新靴子,神气活现地迎面走来朝自己搭讪……她终于倒了下去,瘫仰在一堆棱角锋利的笑话书中央,躺在亿万个欢乐的笑话上,纵情地、放声哭了出来。汉舍留下的字条堕进了絮絮尘埃里——
“请您原谅我,行吗,白雨点?”
“啊!您一定不会原谅我。一定不会原谅我了!”
七
海岸线上滥情的浪花一波波带来不洁的声音,来自外面世界的声音,大海深处的声音。汉舍追随方糖兄走了以后,镇子上的人们时常惊诧地见到一个少女独自徘徊在海岸线上,脸上挂着无法识别的爱与失意,那是他们没有见过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情。被抛弃的苦楚,让她深沉地同情自己,同情生命,像是丢失了最珍贵的宝贝,她带着与生俱来的疑问在零乱的人世间找寻,一个月又一个月,一年又一年。偶尔间,想起了什么,她会忽然对着空旷的尘世泛起没缘由的傻笑,好似进入无人之境。白雪砸到她的贝雷帽,海洋对岸的一幕幕撞向她迷幻的眼帘;漫天飞雪的大冷天,两个男妖凑在一块儿抽大麻,那是他们能一起干出的最浪漫的事。天气好了,他们就擦亮皮鞋,挂好白帆,兴致勃勃前往体验其他世界。方糖兄继续向别人展示他的树叶标本,不过,他近来又开始转向搜集珍稀的峡谷蝴蝶;汉舍则乐此不疲向人讲解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好处。只是那些月全食惊现的夜晚,他们惦念起这个小镇上还有一份遥远的痴情,还有一个名叫白雨点的、天使般的少女。白帆黑风底下,他们并排躺着,胳膊当枕头垫住后脑勺,张大嘴巴眼睁睁看着月亮被天狗一口口啃下去,良心被一口口咬出了疼!憋了三个冬天的话,趁着彻底的黑暗喷涌而出。他们相互埋怨,大吵一架,誓言第二天帆船靠岸后就要各奔东西,从此不再有瓜葛。一线微亮的光泽,怯生生栖息到木船舷上。他们停止争吵,抬眼向天空瞅去,月亮又一圈圈被天狗吐了出来,海面上再次泻满了月光华彩,像一条月光做的河流,顺着引力,伸向她永远洁净的身躯……白雨点站在天年小镇的狂欢广场中央,向着天空,呆仰脸面,见到月亮复活了,想到宇宙的奥妙,简直感动得想哭。不远处,小酒吧留声机里刚刚巧流淌出一曲“Moon River”……
她在想象的界域里完成了他们的人生,一个白日梦般的世界。
终于有一天,她相信了汉舍对她说过的话:他和方糖兄是赌场上认识的朋友,他们是优雅耐心的骗子。“只是还不够耐心,还不够耐心……”她轻轻地对自己说。
她不再去海岸线上等待。
秋天来了,白雨点的曾祖母日渐委顿,面孔很快老成了一颗干核桃。老人病重的日子,全家都很难挨,除了白雨点。她端着曾祖母的痰盂进进出出,心头暗自庆幸。她想,她等不到二十七岁了!她托起曾祖母元气殆尽的颅颈,神秘地凑近她耳旁,“亲爱的曾祖母,不要害怕,白雨点永远不会离开你……”接着,她将那年牛鼻子山上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
一阵秋雨打落门口的一树老枣。老人撑起松垂的眼角,突然绝望得怒不可遏:“谁破坏了确定的规则,就会被冥王诅咒。确定性一旦被打破,即便愿望实现,你二十七岁后的孤魂也只能在海上游荡,无人接应……”
房梁上的喜鹊听到这话,也会变成乌鸦摔下。
老祖母浑身的筋骨朽屋般崩塌——
“天年小镇曾是一个由恶棍和歹匪组成的世界。
“我们的祖先,是一群先知一样的人物,由于破解了上帝之谜,成为人类社会容不下的异数和渣滓。他们被流放到这片中了咒的土地。愤怒的不仅仅是他们蠢钝的同类,震怒的天神降临给他们已知的人生,作为最大的恐吓。天神们终于高枕无忧,坐观这群智慧生灵在知晓天年的人生里,可以变得何等丑恶疯狂。果然,很快,他们同他们的子女都成了穷凶极恶之徒、无所禁忌的野兽!他们确信生产建设毫无意义,你偷我,我掠你,烧杀抢劫无恶不作,更要命的是,一到夜晚他们就互相窃取彼此的天年。最恶劣的偷盗在夜色掩护下接连发生,原本长命之人被偷得一天不剩。于是人们不敢睡觉,睁着眼睛干熬。一天,一个聪明人发现:用金子建造房屋可以迷惑邻里,歹毒的邻人撬挖金砖时,自己可以安然入眠。消息走漏,一时间,金子造的房屋在镇上风行开来,人人忙于日铸金房,夜撬金砖,一周里总有几天能安睡到天亮。
“他们意识到了生命的有限。可他们越发无所畏惧,大口嚼肉、大秤称金,他们吃遍活物,咀嚼的声音刺耳震天。但总遵循一条原则:天上飞的、山上跑的、海里游的,但凡自由的生物,他们都心存敬畏。他们只吃自己饲养的活物,肉鸡、肉狗、肉蛇蟒、肉鲸鲨、肉孔雀……他们还专门饲养一种“肉人”来供进补。肉人一日八餐,膘长得飞快,一般喂到七八个年头就能屠宰,配上罂粟花籽,在大锅里高火翻炒,美味无敌。镇上的男人逐渐长成彪悍的体型,个头大过常人一倍。那些大汉,路遇女子,无论美丑,揪起头发就抡到胯下。女人们一个劲儿生蛋似的产孩子,生完了就脐带一扯,装进竹筐,拿去街头日夜叫卖,运气好时,赚出些许天年,换取多一点美丽的时间。男人们虽穷凶极恶,却真心喜欢孩子,乐意让这些多出来的小生命分摊人间的不悦。他们邋里邋遢,野兽般地巡逛女人的地摊,高兴了就掏出天年,换个把孩子,抱回去扔给院里的狒狒哺乳。至于那些没人买的孩子,则被一律扔进圈里,成为肉人。终有一日,天神们再也看不下去,牛鼻子山上的冥王奉命发作,为天年小镇立下三条规矩:一是吃戒。一是杀戒。一是不可改变天年。
“不吃荤以后,恶棍们从体质到精神都发生了改变。他们的皮肤洁净起来,身上不再散发野性浑浊的气味;他们的头发变得细密绵软,老了自有一派气质上等的银白。他们不再躁立不安,开始喜欢坐下来冥思清想,也没有更多生育的愿望。因为不再觊觎彼此的天年,已知的生命没有了修改余地,他们开始感觉无聊至极,这种无聊进而演化为悲伤。最后,恶棍的子孙们纷纷研习起天文物理,成为一群忧伤的隐士。到了如今你们这一辈,巨人金砖的年代早已一去不返,人们也就忘却了当年丑恶的历史。三条戒律当中,最严苛的当属第三条对天年的规定。可怜的孩子,你还不知道这愿望的代价!擅自改变天年的人,会遭受最严厉的惩罚……”
天上的什么星星、月亮、云块全都冰块一样地砸下来,她不知怎么走出了曾祖母的房间,一路走到了街口。她甩开膀子就走了,因为她觉得这个小镇再没什么值得她停留的了,那一路她只管闷着头前行,一点意识都没有,直到忽然想起她还在这个世界上,想到这个她就马上想起汉舍。她立刻掉头,路上一只恶狗冲上来朝她狂吠,她也全不理睬。无与伦比的荒谬感将她裹住,她又记起二十岁那年的春天,他们三个一拍脑袋做下个多么轻率的决定。过往的一幕幕,从快乐轻唱的云端摔下了寒冷彻骨的冰川。不论是消受无忧无虑的温存甜蜜,还是承受冰川刀锋的痛彻心骨,都是纯粹极致的,或者纯洁的白,或者血色的红。白雨点这时候回忆起镌刻在冥王雕像上的,有关愿力解除的条件——
巨石洞里,同行人的三滴鲜血加三个微笑可以化解誓言。
她死灰般的心中再次腾起火焰,满足条件并不困难,只需赶在“换海仪式”发生的前夜,与当初同行之人再上一趟牛鼻子山,诅咒就可收回。
现在,只有汉舍和方糖兄救得了她,可她该去哪儿揪回这两个浑蛋啊!
白雨点无力地伏倒在梯形书架上,掀倒了一排图册,满目飞过书页与寂静的流云。忽然间,像石头中蹦出一朵涅槃的花朵,她胸中涌出一个胆大包天的狂念:这六年,她泡在汉舍留给她的“图书馆”里,遍览了各种航海、地质、仪器类的书籍;现在,她要用这些他们留给她的知识,去把他们找回来。必须赶在二十七岁未亡日前夜!
白雨点卷起裤腿,赶风捉雨没日没夜地花了一周时间,弄到一条白肚皮的帆船,备好了充足的食物和淡水,带上必要的航海书籍,就独自驾船出海了。她一路向东,途经南太平洋,绕过非洲的好望角。仅在马六甲海峡,她就被困在那里十三天。四周全是暗礁和小岛。她不敢睡觉,成夜盯着罗盘和航标。木船帮上生出密密麻麻的淡菜。她将帆船一路驶向神秘的东方……
那些星光与寂寞编织的夜里,她忍受着蟑螂的困扰和难耐的焦渴,原本鲜美的嘴唇覆上了一层泛白的海盐。年轻的肌体像被腌制过的咸菜,又瘦又黄又韧。唯一不变的,是那双卵一般的能受孕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中映照出渐渐逼近的新大陆诱人的轮廓……
八
当她终于从海上归来,迫不及待跳下甲板踏上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时,一双赤脚亲到地面,反倒感觉不会走路了。小镇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撞向她坚硬的额角,她孑然一身,抹布裙在风中扑棱得像一只奋了全力也飞不起来的土麻雀,滚烫的胸腔里满是悲愤。她的身旁没有那两双瓦亮的皮鞋!天年小镇,像实验室沉入福尔马林中的胎儿,在时光的线条里,保持着一种初生而亡、永恒幼稚的姿态,让人分不清苍老与幼嫩的真实距离。打破瓶子,打破瓶子,她克制不住地想,要把这个苍老的婴儿从试瓶中解救出来。
整整一百二十九天,她徒劳地独自航行了两万三千海里,经过了三片大陆。然而,要寻找当年的两个男妖,犹如在五大洲里搜寻两根失踪的羽毛。距离最后的期限还剩不到一周,她心已绝望,掉转船头紧赶慢赶,在最后一天返回了这片爱恨交织的土地。
次日黎明,换海仪式即将举行,白雨点二十岁许下的愿望将被迫实现。——少女无意间给自己设定的严酷命运。
她已四天三夜没法合眼,睡眠是土壤,能固住灵魂的根,白雨点像株无根的植物,飘飘忽忽沿着铁轨,走在熟悉的街心。忽然,意识里她觉察到有人拽住了她的裙角,正冲她急急大喊。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路拽到了酒吧门口。
“这个人一早就在这儿等你了,顺便说一句,他还很会讨我老婆开心!”
大熊叔叔话音未落,白雨点已一眼望见那人正坐在窗边伤神。
他浓郁的胡须覆盖住了大半张脸,单眼皮的大眼单薄失神,眼眶无可救药地深陷下去。即便如此,她仍本能般一眼认出了,他就是自己找遍了大半个地球没有找到的汉舍。如今,踏破铁鞋无觅处,他竟再次出现在了天年小镇。
汉舍依旧英俊夺目。美髯之下,那张脸有一种令人敬畏的痛苦。
白雨点缓缓地走进门去。他一眼看见了她,像一步跨过了时间无情的鸿沟,从那一年的雪山上径直走来,过去的七年毫无意义。现在,他们在七年前第一天见面的这个小酒吧,面对面坐下来。酒吧老板的日本妻子已勒令取消了原先的酒水自助,她常抱怨说,如果海水有酒精味儿,又不用埋单,这个镇子上的男人真能把大海给喝了。要是那样,没准儿早就喝出了一条通往日本岛的陆路。
服务生拿来了酒水单,说老板娘今日破例请客。汉舍轻轻推开,一打响指,“牛奶,以吨起订!”
他刻意表现得同七年前一样,说不清是深情还是调情,一味地盯着姑娘透亮的眼睛,双目里却有时光酝酿的海水般咸涩的汁液。
“一吨牛奶?”旁边的服务生诧异。
他们俩望着对方同时笑了,笑出了声音,笑出了皱纹,笑出了泪花。泪花嵌在他眼角深深的沟壑里,像身体深处渗出的胆汁,他怕她见笑,侧过半壁脸庞,依旧止不住地颤抖;他拿骨骼凸显的手背抵住鼻梁,亦是于事无补。笑和泪同时留在了脸上。
“天年小镇,一点都没有变,还是同三百年前一样。”他虚着眼,朝向窗外。酒吧老板的日本妻子穿了条黄裙子正在对街店铺里买布料,望见汉舍,高兴地从包里掏出一沓卡片,可劲儿朝他挥舞,还打来个飞吻。他也大方地点头致意。
“我路过日本时,给大熊太太捎来了几张富士山的明信片,看把她高兴坏了。”他温温地说,口气颇为安慰,却掩盖不了内心的伤感。
自打得知真相,白雨点心急火燎寻找汉舍,海上航行的四十九天,她历经千辛万苦,就是要领他上山解除誓言。可当她见到汉舍的第一秒,这想法便变得不甚紧急。她多么想告诉汉舍,七年来,等待扭曲了她的回忆,她自始至终也想不通这一切,心中对汉舍疑问重重!可她什么也没说,只觉得脑门鼓胀,语言神经遗落在了某个梦中的世界。
面前这个曾经的男妖,他依旧知识渊博、风度迷人,可其实,他早就是一座空壳。汉舍仰起惨白的脸庞,战栗地说:“这些年我才明白,快乐和痛苦的本质原来那么接近,它们可以在漫长岁月里不知不觉地相互转化,最甜蜜的回忆最终成为最严酷的惩罚……”
千言万语堵在了白雨点的胸口,像一场最恶劣的塞车。
“我无数次地重新构想那天坐小火车上山的情景,我想象着,我们从年轻一直坐到年老,那日的雪山是永远到达不了的远景;我想象着我们成为夫妻,十指相扣了整整一路……”他的眼中出现白日梦般的迷离,忽然间,这个男人哽咽不能自已,“这七年,我从没有过一天轻松的日子……”又忽然间,他一个惊醒,看到了她紧紧封闭的嘴唇,里面堵满了怨憎的言语。“啊,现在说这些毫无意义……您完全不用理会我,我是说,一切都是我罪有应得,”他神情苦痛,不能自拔,“我不求您的原谅……我知道……”
“可你们守约回来了!”她终于说出了话。
“你们?”汉舍顿住,一时木然,“你是说……”
“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浑身打了个冷战,那三个字不敢出口。
“我刚听说,方糖兄三天前回来了,还住在原地。”见汉舍大喜过望,白雨点满心腾起疑窦——“怎么?这七年,你们难道没有在一起吗?”
他整个身子像失去了重心般,重重地朝椅背坍陷下去。只见他长嘘一口胸中压抑已久的浊气,眼底放出节日彩灯般的喜悦光芒,一种与这张面孔常年不合的光芒。然后,他深深地摇了摇头。
“可是当年,你离开天年小镇,不就是去追方糖兄吗?”
“是的,我是找了,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去处,却始终没有找到他。我甚至想,他也许又回小镇来了。我找不到他,也没有勇气再回到这里,于是将自己放逐到这个世界上各个最凶险的角落。我曾经在沙漠里待了四个月,出来时肚子里全是沙子;也曾经像野人一样,在中国东北的荒山上活了两年,晚上钻进挂在树上的睡袋,耳朵里是满山的狼嚎,那些野狼,咬住小孩的腮帮子,一咕噜抡上脊背,驮着跑上十几里地,把孩子背回狼窝里吃。有一年夏天,我就在日本的活火山上安营扎寨,感觉像蹲在地球发炎的青春痘上。还有很多时候,我在大海上漂流,毫无目的地,像条犯困的鱼,任由洋流把我带到任何一片大陆或岛屿……我并不是在探险,只是生存,生存,回到生活的原点,其他一切毫无意义。即便如此,我依然时时感觉,这些年活得并不真实,似乎所有的时间都是为了等待今日的重逢——你,我,还有方糖兄。”
……
果然,方糖兄不仅神奇地发现了汉舍的智齿,也觉察到了他内心的变迁。
当汉舍和白雨点一同来到搞笑图书馆时,他最先看到的是汉舍,脸上溢出了无言的酸楚之色——比劝慰更深的懂得。憔悴令他显得更有内涵,更有深度。
他像个老绅士一样,朝白雨点颔首摘帽,彬彬有礼道:“七年来,我做过的最糟糕的噩梦便是见到一个衰老的白雨点:她神色惶恐,那种挫折过后说句话都害怕犯错的迟疑;她的年轻沾上了憔悴色,成为一种岌岌可危、小心翼翼的美,一个不当心,青春就会倾颓。每当噩梦中见到这张脸,又不知如何去爱,我就深深感到一种无能为力……谢天谢地,现在噩梦终于过去。亲爱的白雨点,告诉你,你一点没有变,跟七年前一样,就像一株灿烂的地中海植物!”他轻轻吻了她的手背,僵硬地把目光移向汉舍,避开眼睛,仅盯着他茂盛的胡须,“不过,老兄你倒是该修剪修剪了!”
汉舍含笑地、笃定地、深深望紧方糖兄,“你之所以做这样的噩梦,是你确信我们会重逢!”
七年来,他们彼此想念。一句话的工夫,两个昔日的男妖一笑泯恩仇。
“重要的时刻,方糖兄都要和你们在一起!白雨点二十七岁的换海仪式,我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
轮到白雨点说话了,她悲欣交集:“我驾着帆船满世界地找不到你们,谁料到一回镇上,你们两个男妖竟都守约回来了。”
“啊!汉舍,难道你当年没有……”方糖兄被迎头一锤!只觉得七个春天的花蕾统统坠毁下来,送来最酷烈的美——三个人的不幸,彼此分别想象的另外两人的幸福人生——他一手造就的行为作品!他偏过头,背过身去,有恶浪在喉头翻涌。“方糖兄,”白雨点叫住他,“你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高级骗子?”他没有回答,只苦涩一笑,然后强打精神,挺直腰板向那排灰暗无光的书柜走去。
梯形书架凌乱的书丛里,站着两只电动木偶小人儿,它们面目可爱,衣着鲜艳,还系着乖巧的红领结。一按后面的揿钮,小人儿嘴巴里一连串噼里啪啦炸爆米花,竟是两个满嘴只会骂脏话的圣诞娃娃。
少顷,方糖兄捧来了一只古印度檀香木盒,四壁绘饰的修行故事栩栩如生。光阴并未减淡它的光彩。白雨点辨认出来,这正是误食蝙蝠肉那天,方糖兄预备送她的一盒风干的玫瑰,她直觉得时光在倒流……
“亲爱的白雨点,你知道吗,世上最好的玫瑰并不是新鲜的玫瑰!在它们被时间风化以后,一颗花朵上的每一片花瓣才会显现出各自独特的颜色来。在几百片花瓣里会有一枚呈现出一种永不苍老的半透明的玫红色,就像这盒子里的每一片。你瞧,透过日光,它们细小的叶脉像毛细血管一样分毫毕现,它们的身体里永恒地流淌着玫瑰色的血液……”他敞开盒子,将捻出的花瓣握进她手心,“亲爱的白雨点,请收下这盒等了您七年的玫瑰,作为二十七岁的生日礼物。今天,我和汉舍想为您过一次真正的‘生日’,不是‘未亡日’。”
白雨点满目玫瑰,卵一般的眼中抛下玫瑰色的泪水,牛鼻子山上沉怒的钟声掷向她的耳膜,时间已经不多,现在就须动身,现在就须动身!她的身体像件乐器般被激烈弹拨,发出直叫她昏厥的震响,双脚飘乎乎被他们搀到餐桌旁。视觉里,松软如甜蜡的淡黄色起司蛋糕,连同各色甜品被一一奉上,荧荧的烛火星星点点,像她二十七年跳动的优美生命。两个青年唱起了生日快乐歌,词儿是“祝你生日快乐”,调子却还是当年的《女人善变》,听得人哭笑不得。她拿手指挖了一大块奶油填进嘴里,一瞬间,所有的蜡烛全部吹灭,他们嚷闹着催促她许下愿望。她抬起长睫毛的眼睑,见到汉舍和方糖兄一人手里抱着一只她做的玩具——两个扎着红领结,满嘴只会说“fuck”的圣诞娃娃。他们已尽弃前嫌,好似短短七年只是一个恶毒的玩笑,笑过之后便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以前从来没有庆祝过生日,不知道该许什么愿好,汉舍和方糖兄推搡着激励她,她越发地心乱如麻。一个声音撞进她的胸口——“打破瓶子!”“打破瓶子!”那有力的短句,像坏掉的录音机里关不掉的声音,充胀着她的脑仁儿!她不要一个泡在福尔马林中永不腐败的婴儿,她热爱这样有笑有泪的人生!汉舍和方糖兄还在单纯快乐地等待迎接零点的浪漫仪式,喂她轮番吃遍各色甜点,红的、青的、粉的、白的……她张开嘴巴一一接纳。窗外七彩的晚霞被夜一口口咽下,仅剩一线微茫的日光,照向牛鼻子山上扭扭捏捏的小铁路。方糖兄告诉他们,过去的七年,他住在乡下,观察植物。他花了一个又一个春天夏天秋天冬天,记录了近千种植物的花期。从开花第一天到花朵凋零,他都像记录孩子生日般郑重地记下。他说,他会继续下去,再连续记录三年时间。白雨点崇拜地听着,她觉得他才活得像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而当他们问起她独自航行的壮举时,她只沉默不语。
音乐擦亮暗淡的天际,汉舍伸出修长的胳膊邀上姑娘,跳起了一支奇异的舞蹈,一种叫“马祖尔卡”的舞蹈。那诗歌般的旋律,是汉舍献给白雨点的礼物——他迄今唯一完成的作品。不一会儿,方糖兄也加入进来,动作娴熟优美。六只脚飞快地交替,浅浅的脚步像初夏的蜻蜓,轻捷地点水,在水面上迅速地产籽。和着拍子,他们迷醉又热烈地在光影中旋转,转出某种宗教的气息,爱的分子运动,生老病死生生不息……
没有人见过的三个人的马祖尔卡舞。
她瞥见房间镜子里映出的枝丫交错的天空和正在衰退的光线。枝形水银灯从她眼角掠过,深红色的书柜长了腿在追,空气里数以万计的气泡像深海鱼群一样整齐地驶过,飞飚的钟摆,被预定的未来……她神思迷乱,顾不上牛鼻子山上的一切敦促,打破瓶子,打破瓶子!释放苍老的婴儿……她只想再跳一支舞……他们就这样闭着眼在木地板上跳舞,直至睡眼赠来沉得坠手的蓝宝石,那是深海凝结的波浪。她心中舞动的笔触写下唯一没有烟火气息的文字,紧接着汉舍黎明时刻写下的诗句,极乐鸟在她前方欢飞,天哪,她的笔跟不上音符的节奏……
白雨点躺倒在汉舍汗涔悲情的怀中,嘴唇苍白,浑身沸烫。“我在大海上独自航行了百余天,见过诸多五彩的大陆,却没有踏上任何一片土地……我不敢承认,事实上,我从来就没有过勇气上岸。现在我明白,自己为何这般地爱你,因为你正是那个我想要成为的自己……”高烧令她神志不清,光滑的眼仁儿上结出了一层白茧子。她已昏迷过去。方糖兄立在一边暗自垂泪。汉舍跪在木地板上,遍吻她漆黑的发梢,把头深深埋进她的秀发里去……他喃喃地疼痛地言语:“我不用见识什么大千世界,不用去看尼加拉瓜大瀑布,或者南极冰盖下的灰岩,我只要在它这里就好,一切就好……”
尾
春分的夜半,镇民们见到两个悲伤的长发青年横抱着高烧昏迷的少女来到海边。人们燃起了火把,烧亮了海面和天空。在月光的华彩下,古老的仪式正悲壮地进行。白雨点被抬上了鲜花布满的木筏,由她的家人围拢四周,带头默念祷词。全镇的居民今晚都来齐了。汉舍和方糖兄见到了传说中训练乌鸦通晓五国语言的伯爵、跷二郎腿的女权主义者、嗜睡的小男孩……他们无一不穿着白纸做的衣服,假人一般提着火把,静穆地立在海边。所有人都在哀伤她走上祭台的崇高生命。从此,少女的孤魂将在海上独自衰老。只有傻傻的汉舍和方糖兄,还天真地满心期待她完成仪式,重生归来。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世上有这样一个地方也真的很好!”方糖兄轻轻对身旁的汉舍讲。
“岂止是好!我衷心羡慕她那样的生命,”汉舍叹道,“一生都是少女。”
火光掩映里,载着少女的木筏被推向未知的大海。镇民们念诵的祷告如歌如咏,如泣如诉。昏沉沉的白雨点像睡在一张水做的床上,头顶上是战斗机巨大的轰鸣;玫瑰花的血液浸渍她的周身,携裹着生命里那些最闪光的片段,像一张张濡湿的小口,将她从小手指到小脚趾一一温柔地啜吮。
长歌当哭,声震人间。两个青年闻见愈来愈惨痛的哭声,方才恍然大悟,悲绝地要冲向海里,被镇民们号啕着拦腰抱住。就在这时,白雨点的曾祖母悲伤地栽地而亡。“逻辑圈套!”方糖兄眼前一亮。像寓言被打破,所有镇民惊恐地张大嘴巴,丢掉火把。
“其实这不是别宴,世俗是火热混沌的。”火焰炙烤着面庞,汉舍在心中对姑娘轻轻地讲。他充满希冀地将目光望向大海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