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王 芸
这个夏天,我在疑雾重重的隧道中穿行。身体做着物理意义的颠簸浮沉,也承受心理层面的跌宕起伏,而后者的振幅烈度远高于前者。
潮湿、幽暗、狭长的不见尽头的隧道……在梦里,我成为Ta。以一枚小的圆泡的形态,磕磕绊绊地前进,缀满忐忑、恐惧,骄傲与忧伤交替、混杂。
打印机缓慢地吐出A4纸,我略有些紧张地盯着打印机。尽管在一分钟前,从医生的只言片语和最后的叮嘱,已猜到大致的情况,可落于纸面的确证,还是让人感觉更踏实牢靠。半遮的窗帘,将房间隔成明与暗一大一小空间。我们,停泊在暗的一边。
一个女人已经顺从地躺在了检查床上,她按医生的要求小心调整着身体的姿势,垫纸在身下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响。医生的语气不够耐烦,她大概已经在这片暗区面对了三十多个情况相似的女人,而这还只是半个上午的时间长度。她看起来年轻,如果她的职业生涯已经持续五年,那么她面对的女人已有成千上万。那么多的女人叠覆在一起,构成巨大的难以把握的体量,足以让一个清醒的人眩晕,让一个富有耐性的人生出疲意。
此刻,有一长列女人站在我身后,队列延伸至一道帘子遮蔽的门外。门外是一条长廊,两侧对称分布有八九个门,每一扇门都含着几个女人。她们中有的还在不停地喝水,努力让自己的膀胱充盈,然后一个一个相继躺到一张张检查床上,等待被机器洞穿身体内部的秘密。
排队的时候,一个女人看起来已经七八个月身孕了,她的面容透着疲惫,语气却是骄傲的,“快卸货了。”旁边的女人声音和眼神里都透着羡慕。“快卸货了!”她笑着重复,用手抚摸腹部。我承认,那一刻我的眼睛里满是羡慕,那一刻,如果我能被置换为她,我想大概是愿意的。
盼望Ta很久了,只是当外部环境不许可时,容不得念想生长,时间久了,也就找到了理由和借口,轻易地放过了自己。可是后来“消息”来了,来了足足一年有余,原以为Ta会轻易地到来,却迟迟无法如愿,一度她说服了自己,全然放弃,可是现在,Ta来了,不期而至。最初的一刻,简直让人无法相信。仿佛二十多年前的重演。
在连续几天的低烧后,以为患上感冒的她去医院输液,却被医生告知,“你怀孕了”。第一个孩子在懵懂未明中到来,在她刚为人妻还不知如何做一个母亲时,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之后,是漫长的成长的奇迹,一个无比微小的胞体,渐渐膨胀为生命的全部可能,而今,以一个身高超过她一个头、有着独立思想与意志的年轻小伙的形象存在于世,行走,呼吸,自主地创建生活……
时隔太久,孕育的艰苦和分娩的疼痛,都被时光稀释殆尽。一度,她迫切地希望自己的身体再来一场孕育,被遗忘和意念渲染得无比神奇的孕育。而母亲,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打破她的幻觉,似乎年长三十岁,母亲比她更为洞悉女人的风险和疼痛,哪怕她也是一个做了二十年母亲的女人。
⊙ 徐小斌· 镜中之像
现在,我的手指间躺着一张纸。我正穿过拥堵在病区门口的女人和男人们,边走边努力看清上面的几行字。“液性暗区”,这是医生以医学术语定义的Ta。医生的手指按动操作柄的声音似还没从空气中散尽,浮游在喧声之上。那些等待的女人和男人姿态各异,表情也各异,在这里女人的比例远远高于男人。她们中的不少人,身体里是否像我一样,存在一个“暗区”?我不知道,我只看见一些女人已经将“暗区”孕育成了明区,腹部骄傲地凸显出来,像一棵树结出了巨大的结实的树瘤。
这是第一次确证Ta的存在,安然在我体内一个名为子宫的部件里。此前,我通过身体的感应、试纸的标线、尿检的阴阳,知道了Ta的不期降临,可是我不知道Ta栖息在哪里,如果是在狭长的输卵管,或者非子宫区域,我将面临另一种痛苦,独属于女人的痛苦。现在,我被告知Ta安静地待在子宫深处,可是定语“液性”在确定之上覆盖了一层雾气,医生说那可能是轻微出血导致,等五十天后再来复查。医生的诊断总是尽可能地不留漏洞。
从试纸上清晰地显现出两道红线,那一刻就成为一道分水岭。仿佛一道阳光,将生活劈为明、暗两半。曾经我以为自己一步踏入了明区,要等到数十天后,结果到来之时,我才会明白,所谓的明区只是一片暗区。恍如过于炽亮的光线,会导致片刻的目盲。
从一种确认,很快,我步入了疑虑地带——恍如在针尖上舞蹈。我不敢频繁地看手机,不敢随意打开电视机,每天必修的电脑时间也一缩再缩,待在有WIFI的环境里让我觉得坐立不安,仿佛有无数透明的箭矢在危及Ta。我走路变得小心翼翼,不敢迈开步子奔跑,公交车从身边滑过,我由着它远去,乖乖地等待下一辆。我不敢坐在公交车的后部,似乎尾气和颠簸都会让Ta受伤。我不敢涂抹惯用的护肤品,不敢随便吃习以为常的食物,不敢在有烟气的环境中驻留,害怕它们之中隐藏着酒精、添加剂、有毒的原子……似乎,处处存在隐性的伤害源,而我变得不敢再和这世界有一丝丝较劲。
与此同时,我又似乎变得无比富足,仿佛怀揣着一个饱满的秘密。我被这个秘密充满,满得不再屑于和这世界有一丝丝较劲。
不期然,我在熙攘的人群中,远远地瞥见了一对认识的夫妻。本能的,我绕个圈避开了。男人正搀扶着女人,从女人小心翼翼、略带疲惫的步态,我无法判断出她只是来做常规检查,还是为了确诊身体里的“暗区”。她比我年长几岁,这种可能性存在却也微乎其微,也有可能他们是来解决掉这个“暗区”,在年逾四十五岁的夫妻中,做此选择的不乏其人。
无论哪一种状况,这都不是一个适合碰面寒暄的场合,我会羞于且拙于解释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对于一个试图抓住青春尾巴而身有“暗区”的女人,她早已丧失了青春年少时理直气壮的那份心劲和底气,仿佛身有暗疾一样羞于与人谈论。
半个月来,我每天数着日子过,在网上寻找确证自己判断的例子和别人的经验之谈,而我的判断变得飘忽不定,忽左忽右,下一秒就可能全然颠覆前一秒的判定。我的大脑也仿佛存在了一片暗区。生活范围缩小再缩小,不常去的医院进入日常版图。为了看不见摸不着的孕酮指数、雌激素、ß-HCG稀释值和内心层层叠叠的疑虑,我不得不一趟一趟地跑医院,在抽血的窗口等待滚动屏幕上出现自己的名字,在门诊叫号的宽幅屏幕前等待自己的名字出现,留意听广播里传出我的名字,那电子女声不带丝毫感情,听起来十分僵硬。一个上午转瞬即逝,时针指向正午十二点时,我还困守在做B超或抽血的庞大的队列中。
每一层楼,每一个诊疗点,都有一块电子屏幕,而病人分别领取的号码在屏幕上滚动更新,在每一行的最后一栏是需要等待的病人数。常常,从医生手里拿到检查单,排队交完费,去检查点刷卡拿号,前面已排了一两百人,而后面,数字还在不断地、似乎无止境地递增。
等待时,我靠打量大厅里来来去去的人消磨时间。这家医院的每一空间,都被各种各样的女人充满。腹部平平的或明显凸起的,步履缓慢的或匆促的,手抚腹部面容憔悴的或面色红润被丈夫搀扶的,面容稚嫩的或皱纹丛生两鬓见白的,装扮雅致的或俗气的,动作优柔的或粗鲁的,细嗓门的或粗嗓门的……疾病或生命,在她们体内寄生,无一例外。
半个月里,我见到的孕妇数量恐怕超过了此前见过的总和。而她们中的一部分,有男人陪伴着,多半是她们的丈夫。孕期初诊在妇科诊区,我见到两男两女,他们坐在我身后的椅子上。从不停嘴的逗趣中,我猜他们不是夫妻,也非同事,可能是商业伙伴,也可能是临时搭伙的玩伴。其中一个女人不依不饶地想要其中一个男人发红包给她,男人以不会发微信红包、账上无钱等理由左推右挡。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游戏,充斥在社会的角角落落。只是这样的四个男女,共同出现在周二上午的妇幼保健医院,成为妇科候诊大军中的一分子,让人感觉荒诞又无比真实。
如果一定要寻找一个源头,那是一个消息。一个让数亿国人震动的消息,带来复杂难言的况味。在这个消息到来之前,地热已经酝酿数年,在地底蜿蜒成无数细小的脉流。那个消息是一个出口,喷涌而出的岩浆炙热,却也丧失了充沛的力度。宛如一个愿望膨胀太久,真的可以实现时,已失去足够的魔力。
此后一年中,不断有报道和数据证明,选择生育二胎的人远远低于预期。而能成功生育二胎的,更少。女人是生命孕育的土壤,却又不同于土地。子宫的活力自有规律,二十岁的女人、三十岁的女人、四十岁的女人,分别拥有子宫的青春期、中年期、老年期,这是再多的药物、再多的保养都无法逆转的,如同生命会走向命定的衰老。
在地底蜿蜒的脉流中,曾有细小的一股,属于我的一个女友。生长在县城的她,嫁给在乡村的夫家,头胎是个女儿,于是生一个男孩成为她暗隐多年的念想。据她说,在乡村生两孩,甚至三孩的非常多,有符合政策的,也有偷偷生的,她丈夫的两个兄弟都生了,邻居家的谁谁谁也生了……她的一番讲述超出了我的视域范围,让我恍惚觉得在乡村,遍地都是生养两孩或三孩的家庭,他们像植物一样普遍而轻易地存活、生长。哪怕有的父母是教师、医生、政府职员,也以收养孤儿、代养亲戚家小孩的名义,偷偷地生下了自己的第二个孩子,或甘冒罚款和丢掉职务、工作的风险,运气好的是男孩,不好的也无奈认命,在现有政策下,自然难以有勇气继续生养三胎四胎。
就在消息正式到来前一年,那位女友竟以一个女性的智慧预见到了,“政策迟早会放开……”可她的年龄已经迈过四十岁的门槛,此事迫在眉睫,容不得再迟疑。那时在正规医院取环,需要开具单位或居委会的证明,为了免除这道程序,不给在省城一家事业单位工作的丈夫添麻烦,她同时走了两条道:取环,离婚。
取环在一家私人诊所进行。同样在一家私人诊所当护士的她,无法自己解决这一问题,所在的诊所没有妇科医生。于是,她从同事那儿打听到一家安全而便捷的诊所,她的同事曾带着自己的嫂子去取过环。电话打过去,对方是一位退休后继续发挥余热的女医生,一口答应,两人谈定了价格,约好时间。
手术前,她在那家诊所做了十分简陋的B超检查,在几寸大的黑白屏幕上,医生看了看环的位置,她就躺在了隔壁同样简陋的妇科诊室,这里也将是手术室。她告诉我,去时口袋里揣了几百元钱,在医生准备对她进行消毒时,白大褂的大口袋就在她眼角晃动,她迟疑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百元现金,塞进了白大褂的大口袋。这笔钱不会进入诊所的账目,只有她和医生知道。医生没说什么,消毒环节却被抻长了,相当于两次消毒的时间和程序。取环顺利,当那个缠裹着她的血水黏液的Y形环,被医生用钳子夹到她眼前时,她匆促地点了点头。和那个已经膨胀多年的念想相比,疼痛算不得什么,它只是朝圣路上的一次献祭。
身型矮胖的她,还有漫长的路要走。可第一步却出乎意料地顺利。大概在她确诊怀孕的第二天,她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了我。她以一种听起来波澜不惊的口吻,“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怀上了,按理,取了环最好过一个月,让子宫的环境调整一下……可是,怀上了。”那一刻,她是笑着的,这个本应和丈夫分享的讯息,她却瞒着丈夫。在生二胎的问题上,丈夫一直持反对意见,虽然家中兄弟陆续添了二孩,他们一个在乡村,一个在南方做生意,可以轻而易举地避开计划生育部门的视线和被人举报的风险,可是他,事业单位的朝九晚五族,虽然住在自己购买的房子里,却难以避开同事的视线,而且所住的小区经常有居委会和社区工作人员来检查或是人口普查,一个孩子不是透明的,无法隐匿于空气中。
我为她担忧:“这事,总归是要告诉他的,瞒也只瞒得一时。”
笑容褪去,从她的身体里生长出的枝丫,在她的眉目间留下了一抹暗影。“我会和他离婚,反正,不会让这事影响到他。”
我愕然,在她近乎木讷的侧影中,在这个平日里快言快语但并不强韧的女人身体里,竟隐匿着这么果断决然的勇气。
“那,孩子生下来……”
“孩子是他的,他不会不管的。”
笑容又隐约浮现,尽管前路不是那么确定,她对自己的判断是笃信的。
离婚证在正规部门办理,她成了一个伪单身女人。高龄的她,怀孕期间吃了不少苦,皮肤瘙痒、水肿、低血糖,她甚至因为低血糖引发的晕眩倒在超市货架间……孩子生下来,是个男孩。皆大欢喜。婴儿几个月大时,她丈夫突然接到居委会的电话,有人举报他偷偷生育了二胎;在医院的生育资料卡上,“父亲”一栏填写了他的名字。这泄密的一笔,让夫妻俩吓得不轻,又无法补救,于是赶回县城缴纳了一笔罚款,好在他们还是离婚状态,可以勉强自圆其说。四个月后,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出来,国家放开了二胎生育政策……
这个孩子,一度是他们的“暗区”,而今转为了明区,是她以一个女人的果敢,把握住了机会,抢在子宫衰老之前。某种意义上,她,成了人生赢家。
生育是女人的冠冕,也是枷锁;是馈赠,也是酷刑。——走进那个不对男人开放的诊区,你才能体会到这一点。
在进入那个终极诊区之前,我走过了漫长的迷雾重重的隧道。
在第六十三天的检查中,我又一次躺进了明暗分割的房间,躺在一张检查床上。在医生按动手柄的清晰而冰冷的声响中,心不断下坠下坠,那个子宫里的“暗区”还是没有明显的生命迹象;胚芽,或者胎心,都没有找到。尽管这结果,已经历了一个多星期的缓冲,真正到来时,还是让人感觉到冰冷的刀锋。
我尽了自己的努力。为了将孕酮指数保持在医学认定的正常范围,按照医嘱服用黄体酮胶囊。可是一个多少读了些书的女人,相信药物在拯救的同时也会扼杀,在自感稳妥的时候我自行削减了药量。结果到来后,有女友惋惜地说,都是不遵医嘱减药所致,如果……
世间没有如果。我想不明白的是,在第一次孕育和第二次孕育之间,二十年的跨度,顺应自然的生育,为何变成了一场充满莫测的险途。曾经不知孕酮为何物,ß-HCG稀释值为何物,只知道在孕期如常而谨慎地吃穿住行,却顺利地生下了健健康康的孩子。可在医学愈来愈发达的今天,我却在网络上看到那么多惊慌失措奔走在生育之路上的女人,她们怀着朝圣般的心情,只为怀上一个孩子,只为得到一个健康的孩子,却不得。她们中的一些人还拥有青春期的子宫,却莫名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流产。子宫仿佛一个脆弱的一碰即碎的瓷器,从备孕开始她就得小心翼翼地保护,吃各种名称的安胎药物,一次次排队抽血,整天忧心指数没有达标,有的甚至在床上度过孕期十月……
而我,也成了这生育路上忧心忡忡的一个女人,为各种指数的跌涨不时心跳加快,夜不能寐。第五十三天,B超复查未发现胚芽,医生说情况不乐观,最好放弃。
心有不甘,我在网上查找资料,咨询刚经历了生育的朋友,最后决定再等待一周……
这一周在患得患失、忽明忽暗中,浮沉。
晕船的不适之感包裹着我,内心有一个天平,做着没有规律的摇摆运动,我努力说服自己接受任一种结果,视之为上天的赐予,毕竟在高龄养育一个孩子,需要女人付出比男人多得多的心力。而且,我不能确信自己能让Ta幸福,在一个充满莫测的世界。仅仅六十来天,我已像个疲惫无比的跋涉者,对这趟只走了一小部分的旅途充满了忧惧。
不知Ta是否感知到我内心的这份忧惧,哪怕一个崭新的生命也无法抚慰。于是,放弃。在我之前,Ta先行放弃……
走进那个终极诊区,走进躲不开的宿命。
手术预约在前一天完成,照例进行了一系列术前检查。办理预约登记的医生有着这个职业素常的冷静,她一项项告知相关事项,手术分为普通和无痛两种,无痛的费用需要自理。我打电话给先生,他毫不犹豫地选了后者。在这一周里,我们反复对此事进行了讨论,反而是他,更坦然也更理性地接纳这一结果。
医生交代,手术必须有亲属陪伴。我们赶早来到医院,在第一批进入了候诊室。那扇门只对女人敞开,陪伴而来的男人都被挡在了门外。
六个女人,年龄不一。我庆幸自己此时尚有余力,以一个写作者的好奇来打量她们。我们被编为一个个序号,紧排在我前面的2号,是一个年轻女孩。我和她同时去上药,一种术前帮助打开子宫的栓剂。躺在病床上,白炽灯将诊室照得雪亮,穿绿色手术服的护士无声地忙碌着,器械碰击声回荡。医生在翻看她的病历资料,问她,“多大了?”
“四个月。”她声音怯怯的。
曾参与入世谈判的龙永图,这样对比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前后的变化:过去只有一二百家能做进出口的企业,一下变成十几万、几十万家在做!中国入世后十年,每年进出口量以百分之二十、三十的速度增长,“这是历史上从来没有的!”
心中不禁凛冽,暗暗为她惋惜。
“这么大了还打掉?……都有指甲了。”白炽灯光让我的反应变得迟缓,稍倾,我才明白过来,说的是那个“暗区”里的小生命。
看起来她还是个未婚女孩,应是无法许诺给孩子未来,只能放弃。
走进这里的女人有着不一样的缘由,但目的一致,消除身体里的那个“暗区”。在半个多小时的等待时间里,“2号”告诉我,她之前还打掉过一个。我无法开口问原因,此时发问是一种残忍,无论问什么。
又有一批女人进来,之中有身材高挑容貌秀美的,也有肤色暗淡形神疲惫的。每个人按序领取针管,由医生植入右臂。基本都是无痛手术。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开始面对十余位女人宣讲术中、术后的注意事项,子宫在术后第一个月就会恢复功能,如果女性不知自我保护,意味着又一次伤害的可能……“2号”弓起身子,问我,“你想吐吗?”我摇摇头,她瘦长的脸变得苍白。可是,很快,眩晕和呕吐感向我袭来,药效发作,愈来愈烈。
我不得不一次次起身,到墙角的垃圾桶呕吐,从前晚开始空腹,根本没什么可吐了,可还是止不住地想吐。同时,头晕,肚子坠疼。仿佛有一只粗暴的手在拧动我的身体……
不知是手术前的紧张,还是心中的不甘,“4号”一直絮叨不停,无视我被卷入药效剜心的身体。非常难受,眩晕和仿佛要将身体掏空的呕吐感,还有腹部的坠痛,看不见的粗暴的手……可是,她的话,像一管缓缓注射的麻药针剂,给了我莫名的抚慰。在这仓皇的酷烈的现场,她将身边的女人都视为了同类,包括我。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女人。
手术真的无痛无觉,像护士之前承诺的。我听到叫号,硬撑着快支离破碎的身体,走进手术室,核对姓名后,躺上手术床。有人在我右臂的针管上按动一番,我就失去了知觉。
那是一段不明时长的空白,一处明亮的“暗区”。在那不可知的深处,我失去了Ta。
我被护士拍醒,一片混沌中,她们告诉我,结束了。我被搀扶到隔壁的休息室,在这里你睡多久都可以,直到你觉得可以自如地行走了,护士会将你送到诊室门口,将你交到亲属手上。
我躺了半个小时,又半个小时,呕吐和晕眩依然跟随着我,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将身体支起,呕吐,一无所有地呕吐。
从休息室到诊室门口的路,何其艰难。我走到半路,护士说,你脸色惨白,再躺一下吧……直到我被一双手接住,穿过医院每天如常熙攘的人丛,走过一个又一个腹部平坦或挺拔的女人身边,还在不停呕吐的我,对她们充满了怜惜,我知道她们的身体里都有“暗区”,或迟或早。那是上帝的安排。谈不上公平的安排。
我躺倒在车后座上,再次陷入混沌中。到家,才醒转。忽然间,我又有了足够的体力走向家门,足以用虚弱的微笑面对等在家中的孩子。药效消散得那么及时,那枚帮助打开子宫口的栓剂,药效不长不短,恰到好处。让我得以将一切痛楚掩盖。
出门前,孩子曾问我:“要不要我陪你去?”很快,他兀自摇摇头,“算了。”庆幸他没有去医院,没有目睹那么多女人和她们独有的世界。我想,这关乎他的幸福。
这个夏天,在Ta不期降临和遽然离去间匆促而过,仿佛一个空洞。或者,只是我的一场梦境。
厚厚的一沓检查单据和病历本,躺在抽屉深处。曾犹豫很久,是否保留。毕竟这是Ta来过的证据,似可以从虚无的“暗区”落到实处,哪怕只是轻飘模糊的影像、枯燥的数据和难以辨认的天书般的笔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