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9-10 10:23吴若依
安徽文学 2018年8期

吴若依

一直追赶着他,说不上来为什么要追赶他,他很像童年的一个玩伴,眉宇间还有以前的气息。可是他好像杀了人,穿了一身灰色的衣裳,埋头在前面拼命地奔跑。天空也是灰的,好像随时都要雷雨大作,刚刚似乎打了响雷,又似乎没有。有时会分不清灰蒙蒙的天色和乌云密布,可是今天的天空似乎要高一些,如此,应是凌晨的时候,对,路灯也未亮,还能看得清电线和上面稀稀拉拉的鸟儿。鸟儿格外得小,麻雀,星星点点的散落在空中。他还在前面跑着。可是天似乎很凉爽,或是他并未用了力气在跑,因为他的脸上黯淡,并未出汗,双腿摆动的幅度也不足以将注意力吸引开他的灰色T恤。路旁什么都没有,可并不荒凉。路旁似乎是漩涡,是黑洞,是另一个神秘的梦魇,想踏进去,追赶着追赶着,前面有一通长长的滑梯。似乎是白色的,上面有均匀的灰尘,他进了滑梯,滑梯似乎是通向下面的,可他的身影一直前进却不消失。好像过了很久,滑梯变成半开阔式的,灰色的天空和上面拥挤的几片白云又显现了出来。他回头看了一眼,白色镜框下小眼睛没有颤动,速度越来越快了,突然进入了虚无,似乎是虚无,不是黑,也不是白,也不是深蓝,似乎也不是虚无。

早晨,说不清楚是不是早晨,她醒来了,昏昏沉沉感受到窗帘内透出的白光。没有鸟叫,应该不是清晨。房内有一种很平衡的气氛,好像是一幅油画,或水彩画,总归只有一种材质。这是真实的吧?可刚刚的梦似乎更诱惑她,吸引她,身体好像被一股暖流包围了(像妈妈摇睡着了后自己轻轻晃动的摇篮)。梦的余温,面孔变得模糊不清了,不是失焦的那种模糊,似乎是被搅开了的颜料一样,融进灰色里了,渐渐地变成了一片橘色,夕阳的颜色。太舒服了,她满足地睁开眼。现在是醒来的好时候,现在房内不像一幅画了,她看见地板的木质纹路,光滑的窗玻璃,还有陶瓷的摆饰,她是其中一件不一样材质的物品。想到这里,早晨对阳光的期待渐渐被忧郁占领了,那种忧郁不是对自己的,也不是对他人的,而是如天空无边无际的灰那般难过。她禁不住要掉下泪来,她几乎要希望窗帘后的天是无尽的灰色了,她想要喝酒,想要沉沉睡去。

她喜歡自己洗完脸后头发湿湿贴在额上的感觉,走回房间,头发的湿已干了一半,轻轻悬在脸颊边。快到拉开窗帘的时刻了,这个充满了诱惑力的时刻,她永远也不知道天色将是如何,而她的一天却又因此带上了不同的颜色。她没有迟疑,走到床边就拉开窗帘,仿佛天空撕开了一道口子,是湛蓝的。太阳已越过房屋东面的斜角了,反射的光有些刺眼。一阵晃眼的蓝后,这幕布前的大树上猛然显现出人的形象,是的,那里有个男人,就在树上。树很大,几乎占据了左下半边窗口的视野,男人占据了树的一半,树从他的四周蔓延开来,他目不转睛地朝这边看着,眼神低沉。他戴着眼镜,可眼镜没有反光,也许是树荫打在他的脸上,她也看着他,与其说盯着他眼睛看,不如说在他眼周一块发呆。她拉开窗户,真实的一切更加鲜活了,窗户响动的时候,她的脑袋也嗡嗡作响,“你怎么在这里?你在这里干嘛?你在树上干嘛?”话语闪过她的脑袋,可她都不喜欢。窗户停住的那一瞬间,她轻声说道:“你在干嘛?”像从一个看书的人后面探出头来打趣。

“我在爬树。”他说,他甚至有些愉悦。

她这才注意到他的身体,他穿着白色的T恤,有些旧,和有点脏的裤子。他没有穿鞋子,一只脚在巨大香樟树的分枝上,一只脚吊在空中,右手轻轻撑着树干,看起来有些危险,可他似乎没注意到。他在盯着她看,她想他的眼里应是只能看见她的这扇窗,不知为何好玩了起来,她笑了一下,便转头走出卧室,吃早餐去了。

早餐的屋内有窗,并没有人准备好食物。窗外可以看见香樟树粗大的树干,她曾走近抚摸过那树干,上面长满了皱纹,可很干净,也光滑,是不太新鲜的咖啡色,像印第安老人的肌肤。也许再往前走点,就可以看见男人脚下的世界。莫名有些刺激,仿佛偷看到一个秘密一样,她站了一会,没有回头,向后退了几步。冰箱上有些饼干,这打消了她开冰箱的念头,拿出两块饼干,嘴里叼上一块,将剩下的放在一边。对着水壶喝了几口,她向卧室走去。

在离卧室门有些距离的地方停住了,她叼着饼干,呆凝着门框。门框是白色的,带一点青色调,上面有不规则的木纹,可那不规则的木纹又成片成片规则地排列着。从前似乎未注意过,或者一直知道,只是现在要想一想,关于门,门上的木纹,木纹中细小的漩涡,又顿了一会。这会儿她什么也没想,站在原地,嘿!她想,于是她用之前的速度和姿势走进门了,仿佛刚刚是为了让一道风通过而停住了时间。

男人还在那儿,他的身体稍向里凹了一些,似乎找到了一个支撑点。他如此完整,她能感受到全部的他,而不是一根硬硬的头发,裤子上一道斑驳的纹路,手上一条隆起的青筋。那青色的一条应该很柔软,他麦色的手这样说着。

她拿下嘴里的饼干,“你要不要?”然后她笑了,不知是先笑还是先说的话,或者边笑边说话,嘴角咧啦,眼睛眯成一条缝,有点傻乎乎的。他没说话,以至于她注意到他的眼睛眨了一下,“嗯。”她点下头,顺势低下头开始吃饼干,饼干圆圆的,没什么味道,像一轮月亮,慢慢变成一道新月,可手上的残渣不能说成是残余的月光。那是土黄色,也许是土星。凝视着手上的碎饼干,她陷入了沉思,要不要舔一下呢?她轻快地抬头,他还在朝这儿望着,笑吟吟地,轻松地,似长久地看一个堆沙堡的孩子的表情。好吧,算了,他……思绪突然断了,一片空白。她望着他的那片地方,空白好像渐渐被染上了淡绿色,生的欲望在她心里强烈地弥漫开来,她感受到一阵奇妙的狂喜,没有理由,不经大脑的,身体中涌进一道暖流般原始的喜悦。“在想什么?”她看见他的嘴上下张合,而后听见话语声。她在原始的天地中游荡着,他的声音像天上的雷,或是雨点敲击土地般倾覆而下,散落在她的周围,这种感觉像极大的生或死,有着最强烈的光芒。“我在想死。”她说,而后顿了一下,笑容又绽放在脸上。

“你要活着才能走出这里。”他说。

“这里……?为什么?为什么我要离开?我为什么在这里?……啊,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要离开,可是我不太确定。”

“因为你忘记离开了,这儿没有出路,死去是你挣扎的最后选择。死去是忧郁的,是美丽的,在这座房子里,要想起来离开。你看,外墙是什么颜色的,你不想知道吗?你忘记离开了,正因如此,你才会贪恋里面的生活,死亡才会变成其中最美丽的东西。”

“啊……我头有些疼了,不要对我说教。”她说,“也许吧,我看到一个小盒子,并不古老,可是很模糊,距离和大小都分不清,在我最昏暗的地方。啊……我的头有些疼了。你看,这里不是很好吗?我很喜欢这儿,死亡是多么的美丽和诗意啊。”

“我想,只有你的噩梦是真实的。那些前后挤出的血浆,还有钢琴座上死尸惊恐的回头,它们是从黑暗里长出来的神秘物质。你所需要的死亡不过是疼痛,所以它能作为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这是个该砸碎的美梦,记得你的噩梦吗?你会在那里找到出口并离开。”

“是啊,我想起来了,我是要离开的。”她说,“谢谢你,可我现在有些累了,明日,我回去寻找出路。跟我说说,离开后我可以做什么呢?”

他笑了,额头缓慢地放松下来,“你想做什么呢?”他问。

“嗯……我想想。”一些好久没有的思绪像漩涡一样在她脑海深处涌动起来。

她睡着了,阳光下睫毛轻轻颤动着,皮肤泛出婴儿般的金色。他将脸转向太阳,他的脸泛着铜色,没有时间。他再次回头时她的姿势依旧没变,应该没有做梦。

她醒了。她急切地想要睁眼,阳光暖暖地包围着她,领着她通过一道金色大门,柔软,草轻声细语。今天,她想要睁眼,她从草地上站起来。天空,天空那光芒,绵软的云朵飘忽不定,吸引着她。她站了许久,终于决定伸手挡住眼前的阳光,好了,几乎可以睁眼了。她离开了草地,阳光,飞跃到空中,太阳的上方,原来四周一片漆黑,太阳和一座绿岛静静漂浮在中央……

她醒了,她想起之前的事,想起那个戴着眼镜,可是不像戴眼镜的男人。她有些焦急,是不是一睁眼,他就不见了?或者那树上本就只有叶子、树枝、树干。这个想法让她难过起来,她慢慢睁开眼,啊……他在那儿,半坐在树干上,他看着这儿,她一阵慌乱,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它像一个新的,需要磨合的心脏一樣无法控制。她用力地皱了一下眉头,快要调整好了,她抿了一下嘴,看向他,眼神接触到他的一瞬间,她脑中一阵波动,想起了一些事

“我想要去唱歌。”她又皱了一下眉,眼神闪动着看了他一眼。

“嗯。”他好像出声,又好像无声地说了一句。

“我想背着吉他和音箱到处走,我走到一个城市,在一个不繁华的路口,我会坐在路灯下一个栏杆上唱歌,我要花很久的时间调整吉他,然后闭上眼睛开始唱歌。我会轻轻地唱,幸好音箱可以将我声音放大。嘻嘻……我会唱慢慢的歌,有人坐在我后面静静地听着,有人躲在大树后听着。我累了准备离开时,他们会走过来,跟我说他们在静静地听,我唱得很好。我走到乡村,会在村口停下,路边卖干菜的农民给我些水喝,问我到这里干什么?我女侠一样的笑,告诉他我唱歌。我一直闭着眼唱,可蚊子有些多,我便离开了。在一个小城市,我会交到两个好朋友,他们喜欢穿宽松的衣服,我们一起唱歌。在一个凹陷的拐角处,我在前面唱时,一个人在后面轻轻地打着拍子,另一个扭着身子瘫坐,靠在有灰色脚印的白墙上。我们住在一个总不关门的小房子里,吃饭时大家会因为开心笑而呛着。我们像小时候一个团伙的野孩子一样,总是一窝蜂跑到一个未知的地方,然后在阳光下待一下午。然后我……我似乎有些厌倦了,很久不想唱歌。”

“那儿的夏天是怎么样的?”他问。

“瀑布会倾泻而下,瀑布冲走一切,你不知道它从哪儿来的,天上,山顶上,可是白花花的气息会一直在你的咽喉里,辣乎乎的。在不远处有一处清泉,它没有溅起白色的水花,也没有凸起的清流,可就是能感觉到它的灵动。看不见黑色,咖色的石子,甚至不知到底在哪,只是触目可及的地方,泛起一层苍白的雾气,它断断续续的。”

“秋天时你会离开吗?”

“会的。”

有一间房,长方形,傍晚时,没有城市灯光,仿佛海水的影子,灰红色、灰紫、灰蓝,不知哪来的一些亮光,细黑条的玻璃窗在墙的中间,一面红丝缎的帘子被风吹的扭动着,时时泛起涟漪。边上或许有木质书柜,女人坐在一个垫子很大的椅子上,右脚架于左膝上,膝头有一本大大的书,可她盯着书和窗中间的区域,或许在想他,或许什么也没想。

她想,冬天的时候,他们或许能一起行走。冬日之光是从地底下来的,一团团柔和的,或许冰冷的光芒。她一直低着头走,没有风,光芒似乎是神圣的,令世界哑口无言。他们走在神圣的光芒上,一直行走,之间的安静令人欣喜,直到她忧郁,惊慌起来,轻轻发出声音。湖面上泛起波澜,不知是大海深处的吐息,还是一掠而过的鸥,总之水镜颤抖了一下,极快地恢复了平静,大海偷偷笑着,直到忍不住了,低吟起来。她这样望向他,树上他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面部线条像一个几何拼图,有纵深的层次,这样过了很久。

她又睡着了,歪着身子靠在软软的椅子上面。椅子是深绿色,有天鹅似的短绒毛,在太阳下变换着萤火虫一般神秘短暂的光泽。她的脖子直直的,保持着一个平衡的角度,不用力难以变换的弧度。她梦到他了,梦里他的背影在前面走着,她极力迈着步伐,可两个人就是越来越远。她喊叫着,可连她自己都听不见腔内发出的声音,她的心先醒过来,一种想要用脚蹬点什么的烦躁感。她剧烈地摇头,眉皱了起来,发丝间眉头若隐若现,只是眼角向下垂着,眼珠没有焦点,她急切地在寻找什么,眼神向左前时猛然撞到东西,啊……他的眼神,她还保持着那种表情,眼睛微微发亮,好像对激烈一种无声的抵抗。不一会儿,她感觉她要哭了,轻轻转过脸去,不知眼睛是水的湿润发亮起来还是光的映照,她感到泪水在眼眶里盛着。她想,也许一会它会消失,或者溢出,她可以等到它干涸,或者用手蘸出来。她看见一个小水瓶,盖子歪歪斜斜的搭着,她拧开盖子,用瓶口轻轻按压着眼眶,好像万花筒一样,颜色单调。眼睛失去了重量,她清晰地看见一滴水珠沿壁滑了下去,滑的断断续续,比其他珠子稍大,底部更加得圆润。它停住了,短暂的一下,加速冲了下去,冲到一潭水里,消失了。她再也看不见了,她沉默,轻轻摇了摇水瓶。把它放在另一个角落,后来她想起之前那个梦,想到那并不像一个梦,也许是臆想,分不清。她又向窗外看了一眼,天色有些黑了,他是暗暗地在树中央,像一团走失的天色。

夜里,一面墙让她感受到几乎平行的存在。连墙也看不清,她闭着眼,看见体内的光芒,她想起了在白色海滩上,瘦小的孩子抱着自己的双腿,保持着姿势侧躺着。天色渐暗时海风一阵一阵地压过来,黑夜里她依然卷曲着双腿,可是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漫天的星星,眼里是世界上另外的月光。有时满天白云,不知为何,明明是夜里,沙子也在深蓝下更加泛白了。如果天的蓝是虚幻的,云的白就是真实的了。她吸入几丝自己的头发,模糊中她看见自己坐在白沙的另一端,蜷起腿,脚踝裸露在外面,柔和的颜色。她的眼皮跳了跳,似乎想起了什么。她随太阳起来,似乎格外得早,她感到困惑。走到窗边,悄悄地露出一只眼睛。他在那儿,在树上,在他的地方,卧在舒服的树弯里,眼睛是一条平缓的细线。她的脑子里出现了无数个声音,而它们还在不断地分裂,像看向一片无垠的花田,而开花的速度快过视线,带来强烈的耳鸣,她从未有过的感觉。

在另一间房里,日出的光线旁若无人进行着仪式,光线柔软,可是门的影子犀利地打在深木色的书柜上,在某一个时刻透过叶片的阴影流露出星星点点的光芒。她直勾勾的盯着那儿,还是忘记了它是怎么消失的。之后的阴影平静下来,天明媚起来,她慢慢走回卧室。

进门的瞬间她看向窗外,又下意识地拉回目光,余光停留在窗外。他刚刚醒来,眼神飘了过来,就像早上一起醒来的人一样,就像太阳和月亮那种沉默的契合一样,谁也没有说话。她感到舒爽,好像微风大片大片吹过黄色的麦田,穗不由自主地颤抖。

“早。”他用嘴比出了一个字,她笑,这时她感到了时间的存在。现在是很早的晨,一会是影子变短变黑的中午,还有漫长的酝酿黄昏的下午,晚霞之后是迷茫的夜里。似乎这样的一个早晨带来了时间,要不就是有什么其它的改变。她看到了一幅画面,天空变成青色,渐渐变成金属一样的银灰色,上面有素描般细细的纹路,一只蓝色的鸽子掠过,不是深蓝、湖蓝,是那种婴儿般淡淡的,又明媚的蓝,除了蓝不能是其他颜色。鸽子不算高,天空也离得很近,她盯着天空看了一会儿,感到无比的寂静,时间几乎是以液滴状向前挪动了。树上,他已站了起来,格外高大,额微微向前伸着,好像在感受风的气息一样。她脑中空白了一瞬,对了,她感到风的缺失。风的气息是什么样的呢?是温暖的吗,带着热带果实的香气。

“风是什么感觉?”她问道。

“风像爱人的抚摸一样,好像爱人的大手抚过脸颊,抚过身体。”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秋天高爽的风吹过空亭一样带着空洞,又像来自地下水里。“你会轻轻地闭上眼睛,仿佛离开了地面,漂浮在空中,并被不断地抬举至更高。肌肤发出低哑的沙沙声,从四面八方灌入体内,让你想要飘到高高的,寒冷的,未知的地方,而那触感更加温暖。”

“爱人的抚摸?……”

“嗯。那就是风的感觉。你想要跟随它去任何地方。”

她怔住了,她的心似乎被风吹走了,吹到房子的外面……房子的外面是什么样的呢?她想,窗外,房子们有着乳白色的旧墙和深灰的屋顶,也许她在的地方,也是这样吧。奇怪,从窗内看见一模一样的房屋,而外部自己的屋子也在其中了。风继续吹,她到了一片深绿色的草原,那一头坠到了地平线之下,而天是大团大团浓重的铅色,仿佛沸水一样向内部滚动不息。一棵大树在灰和绿的交界处撑开一道口子,风将她带到了森林内,霜裹在每一棵笔直的树干上,泥土泛白,没有路,曲折的尽头处,有一个模糊的木色小屋。在寒冷的映衬下格外温暖,旁边有一团火,在房子的背阴处,影子更加大和黑暗。她打了个哆嗦,熟悉的东西出现了,杯垫、小熊座饰、粉色植物,她看见它们慢慢变大,几乎难以承受的要压倒她。

到底为什么在这儿呢?她坐在柔软的椅子上面,托着腮努力想。记忆的箭好像碰了壁一样纷纷落下,没有原因,过去,或是荒唐的理由。一片空白,空白并不柔软,像雪地一样影影绰绰,似乎柔韧极了,橡胶一般的纹路紧绷厚实。“啊!”她叫出声,一只黑色巨物朝着她的目光直冲过来,沉闷的一声撞到玻璃上,然后滑进窗框,是蝉。一片翼被压在身下,一片剧烈的颤抖着,不断地振动,她吓得呆呆地看着蝉漆黑的身躯,不知何时震动声低下去了,变得绵延,冗长,像在哀鸣。她不再看,心跳缓了下来,她猛然看见他举着手,保持着投射的姿势。“嘿!”她冲他叫了一声,表示不满,而他笑盈盈的。这下她感到困惑了,很難说他含着恶作剧的快感,眼前像有一层清晨湖边将要散去的淡淡的雾气,痛苦,她不明白。过了一会儿,蝉的记忆像某一个下午一样渐渐远去了,可她记得自己的心情,本能的叫声和动作,平静的时候感到陌生,梦里不断回到一潭深深的湖水前,水波拉拉扯扯不断向前,偶尔泛起淡淡的涟漪,不知是发自外部还是内部。刚刚她感受到石头击入湖面溅起的水花,有一些珠子离开了湖面,飞了起来,她觉得有些激动。可在夜幕下,石头的动静很快平复下去了。她抬起头,窗外夜色不知何时也要降临了,一阵惊慌突然袭来,在那深蓝的湖边失了足,险些跌入。她很快调整自己的情绪,她挣扎着睁大眼,可是窗外的夜色张开了血盆大口,吞噬着最后的光亮,她慌乱颤抖起来,手禁不住地乱动。砰!粉色的植物摔在地上,黑土撒满地面。她几乎要哭出来,环顾四周,夜幕下房屋泛着白光,她的身体冰冷。惊慌间,他的声音仿佛从很高的四面八方传来,“我带你走。”他说,慢慢的,她的一切慌乱都戛然而止了。朝树看去,看不清,夜色夺取了轮廓,可他似乎蜷在更深的枝丫中,看向其他的地方,她不颤抖了,她想,大概是幻听。惊慌的感知让她害怕,她蒙着头,不知不觉中入睡了。梦里他的轮廓清晰,月亮黄黄的,无法分清是昏沉的夕阳还是月亮,在山头处挂着,有些吃力,没有倚靠的地方。渐渐天色黑了,天色是在不知不觉中黑下来的,时间的片段一怔一怔,月光愈发明亮了,长久地望着出现闪影。它一会变成平面的,一会更加的凸现,月光在脖颈处打下阴影,风声将他的话语传递过来,和沙沙的竹林和蟋蟀语一起。他说:“跟我走吧。”

早晨,她因为梦感到开心。她喜欢看着他沉默,梦里他说带她走。树上的人望着侧面,望着她看不见的东西,她觉得好玩,像不断反光的镜子一样。她望着他,他望着她,目光像磁石的拉锯一样,她想起了第一天他说的离开。离开的话,需要一扇与外界相通的门吧,可是记忆中这个房子并没有那样的东西,她甚至未曾低视窗外的地面过,不知那是否安全。也许是张牙舞爪的乐园,铺满岩浆的火山石,她有些退缩了,可是她想,她不愿目不能及他目之所及的地方。何况,外面有风的气息,手的温度,是新奇的,从未接触过的,如果没有门,窗子也可以通向外部吧,通向他所在的地方。她燃烧起来了,而她也感知到冲动消退的趋势,那不是像潮水一样来来去去的东西,那是像沸水一样不断颤抖,叫喊直到永远平静的。她颤抖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楼下,循着光亮找寻一个通道。

那儿有一扇门,就在那儿,楼梯的背侧,好像理所当然一样立在那,好像立了多年一样。她看见了一个小盒子,陌生的现在,它在记忆的角落里,外壳摔成很多片,里面露出一截泛黄的花瓣,花瓣的边缘泛黄,内心处却白净饱满,没有皱纹。

爱是一朵小小的莲花,乳白色,有看起来厚厚的瓣,它失去了根茎,不要枯的,单调的绿色,这样它可以飞起来,在空中飘啊飘……一天它开始担心,汁液慢慢地流出,又凝固在柔软的外壳上。它慢慢变得黄了,木板的纹路,大水冲洗的木板,它变得旧了。可它不会躺在轻轻摇晃的藤枝上,它低低地飞着,直到变得干涸,风干了的瓣落在各个地方,花蕊显现不出来了,像枯叶一样皱起。可它不愿去土里,不愿在房顶,不愿在水泥地上,它没有落在任何地方。或许它忘了,只是太阳曝晒着,雨水冲刷着,它便消失了。灰暗后泛出末日的黄昏,这样混沌的天色下,又一朵新的莲花出生了,小小的。

那门还理所应当地立在那儿,这下她想起来了,门一直都在那儿,可她把一切都忘了。她还记起了一些东西,她的泪珠不断地涌出来,一串一串珍珠清脆地击打着地面。可她并没有什么想法,她只是记起了情绪的颜色,而不知道是怎样染上的,她坚定走向大门,可手触摸到冰冷的把手,迟疑了。末了,她打开了门,她记得的,锁扣的音色。门外扬起了一阵黄沙,不等尘埃落地,她跑到一棵树下。树的纹路十分眼熟,她已在房内看了无数遍的枝叶,可那上面没有人。

她绕了树很多圈,每一个角度都不见麦穗色的他,赤脚的他。她呆呆地昂着头,不愿意去想一个梦。他的触感几乎咫尺之间,可是一下烟消云散了。她开始慌乱,可这时,风灌到了她的身子里,一阵清凉,几乎是香甜的。她闭上眼,她看见房子的外墙,她看见风,她笑了,可是她想,没有笑的理由啊。

责任编辑 歆 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