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
A:在路上,他对我说:“中国没有文学,只有一部《红楼梦》。”这个话是相当狂的,送走他我买了一套《红楼梦》,可是,用心去读,也没有吸引我的地方。
B:我有时想,这辈子我是摆脱不了《红楼梦》了。当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如果有仪式的话,最好手上抱着一套《红楼梦》。
贾宝玉的任性
但凡公子小姐,多少都会有些任性,不然就不叫公子小姐了。贾宝玉对女孩儿好,视女孩儿为“水做的”。但若是一味儿做个“没骨”的男人,也就没意思了。曹公的高明,是写出了一个有个性、又有情义的少年公子。刘再复先生一再说贾宝玉是“少年基督”,固然不错,可这个“基督”食人间烟火,又多有公子哥们的任性使蛮,这才有一个活泼泼的贾宝玉。
在《红楼梦》中,任性的人很多,老一辈的,像贾赦为几把破扇子把儿子贾琏“不知拿什么混打了一顿”,连脸上都“打破了两处”。而贾琏,也是任性的。他与鲍二家的胡搞,不巧被凤姐撞见,凤姐大闹,贾琏急了,从墙上取下剑来,“一齐杀了,我偿了命,大家干净”。吓得凤姐拔腿飞跑,一直跑到贾母处,滚入怀里,“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贾琏还拿着剑赶来,撒娇撒痴,口内还“涎言涎语”地乱说。凤姐呢,也是任性的,她动不动叫下人“当心腔子上有几个脑袋”。贾琏偷娶了尤二姐,她风闻后,叫来旺儿和兴儿审问。兴儿刚开始还想瞒:“奶奶问的什么事,奴才同爷办坏了?”凤姐一声喝“打嘴巴!”旺儿过来就要打,凤姐又骂:“要他自己打,用着你吗。一会儿你们再各人打你那嘴巴子还不迟呢。”兴儿于是噼里叭啦打了几十个才得住手。连丫鬟也有任性的,头号任性者晴雯一高兴撕了好几把扇子不说,就一个司棋,也是惯使性子的。为个“炖的嫩嫩的”鸡蛋没吃着,带了一干小丫头子把厨房的东西全扔了出去,还“连说带骂”的,半天才被众人劝住,赶紧给炖了一个,却被她“全泼在了地下”。
这些个主子和奴才的任性,也各有趣味。但他们都不如贾宝玉任起性来可爱。《红楼梦》中,有许多宝玉任性的细节。且不说小时候茗烟大闹学堂,皆是倚仗宝玉的势,才敢与金荣大打出手。——茗烟从小儿跟随宝玉,可谓是宝玉的死党。第四十三回宝玉去水仙庵祭金钏儿,茗烟不知,跪下祝道:“我茗烟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宝玉踢了他屁股一脚(这一脚很任性,这一脚又很友好)说:“休胡说,看人听见笑话。”仅这一小小举动,就凸显出宝玉的可爱来,——只这一件“倒像我的儿子”也只有宝玉这样任性的“富贵闲人”能说出口。贾芸是后街五嫂的儿子,父亲早亡,可人偏最是机灵。他想在贾府谋个差事,先找贾琏,又求凤姐,他大约是《红楼梦》里最懂得行贿的人,为谋在园内植树的差事,赊钱买冰麝行贿凤姐,又将采办的白海棠送与宝玉,企图靠近宝玉。第二十四回,宝玉从贾母处出来,见到贾琏回来,边上站着一个人,并不认识。贾琏告诉是后街五嫂子的儿子,宝玉便说了句极为任性的话:“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我的儿子。”没想这贾芸顺竿而上:“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宝玉也才十二三岁,而他已十八岁了。)宝玉的一句玩笑话,便被他给利用上,来套宝玉的近乎,倒是贾琏一句“认儿子不是好开交的呢”,点破了贾芸的奸滑,可宝玉并无一丝察觉,仍然嘻嘻哈哈地说:“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找我玩。”足见出宝玉任性中的天真烂漫。
罗马城不是一天建成的。公子哥儿的任性,也不是一日养成的。薛姨妈搬来不久,一回冬天宝玉在姨娘家吃了一点酒回来,先问晴雯早先东府送来的豆腐皮包子吃了没有?晴雯说,唉!正想吃给李嬷嬷拿去给孙子吃去了。正要来喝茶,见早起泡的枫露茶也没了。问谁喝了,又说是李嬷嬷喝了。李嬷嬷仗着是宝玉的奶妈,自是拿大些的。宝玉借着酒劲,腾地火了,把茶盅子“咣啷”一摔,掼得粉碎,跳起来道:“她是你那门子奶奶,你们这么孝敬她……”说着便要去找贾母,撵了他乳母。
贾宝玉的任性,确实惹了不少的祸。他喜欢女孩子,对女孩子好,这是事实。用他的名言是:“见了女儿就清爽,见了男子便觉得浊臭逼人。”但他仗着众人都宠他的份上,有时未免又太自恋。他到王夫人这里来,就能滚到王夫人怀里“扳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说短”,王夫人也是“满身满脸的摩挲抚弄”,连到邢夫人这边,也受到同样的礼遇,“拉他上炕坐了”,又是“百般摩挲抚弄”,正因为众人都宠着他,他才有如此的任性,猴到鸳鸯身上扭股糖似的说:“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又敢去惹贾环的相好彩霞,“好姐姐,你也理我一理儿”(贾环是受不到这般宠爱的,所以处处充满戾气)。如此的溺爱,使他身上充满了公子哥儿的任性,才有了猛地一个窝心脚,将袭人给踢得吐了血。
这事说来也不能全怪宝玉。在这个春天的下午,贾宝玉无所事事,心情不好。先是说宝钗像杨贵妃,被薛宝钗狠狠戗了一顿,之后挑逗金钏儿惹下大祸(此事直接导致后来金钏之死),在雨中看龄官痴痴画“蔷”,以至于淋得湿透,像个“雨打鸡一般”自己还没觉察。待冒雨跑回怡红院,把个门拍得山响,没人应答。好不容易里面听到拍门,袭人慌忙跑去开,宝玉已气极了,口内说着“下流东西,我素日担待你们……”抬腿就是一脚,正好踢在袭人肋上。这一脚踢狠了,踢得袭人当夜口吐鲜血。
这是贾宝玉任性之极致。
当然,贾宝玉并非有意去踢袭人。他气愤之中想踢的是小丫头们。但,难道小丫头们就是可以随便亂踢的不成?可见这个任性的公子哥们,也是分人的。他虽平时对女孩子们好,但蛮横起来,也是不讲理的。
最难得的是同林黛玉拌嘴,盛怒之下将胸前的“通灵宝玉”给砸了,边摔还边说:“什么劳什子,我砸了你完事。”弄得黛玉也大哭不止,“一行啼哭,一行气凑”,把那玉上的穗子死命给绞了,闹得不可开交,把贾母、王夫人都给引来了,气得贾母叨叨个不停,抱怨道:“我这老冤家是那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说着说着,老太太自己也哭了。
把贾母气成这样,也只有贾宝玉这个“心头肉”才能干得出来。
贾宝玉虽然任性,但他任性得纯真,任性得可爱。他的任性不同于贾赦、贾琏们,更不同于薛蟠之流,那是有天壤之别的。甚至连这样的比较也是一种亵渎。刘再复先生说贾宝玉是“基督心灵”、是赤子之心、是“开天辟地创世纪第一个黎明的婴儿的眼睛”,我完全同意。我以上所叙述的贾宝玉的任性,更是想说明贾宝玉的人格之精彩、之丰富、之复杂。说穿了,是赞美和歌颂。
清浊之间的贾宝玉
说贾宝玉是“少年基督”(刘再复语),可是他又生活在人间,因此他身上难免带有“烟火味”。我久读《红楼》,深深感受到他身上的清浊之气。
他真真是个可爱又好玩的孩子。
自第一次从冷子兴口里说出他的名字,也才七八岁的样子,到他正式出场,约摸也才十三四岁,第一印象给人是风风火火,而且穿着极其华丽,反正是一副公子哥儿的样子,就是那句“这个妹妹好像在哪见过”,也是公子哥儿说的话。一个不大知晓内情的人,还以为他是在说玩笑话呢!当然,在之前,林黛玉并不想见他,因为从听来的情形看,黛玉对他的印象并不好。——“不知是怎生个惫赖人物?”可第一眼下来,黛玉也是“何等眼熟”。明白人读到此处,心中也并不会起疑,因为是“木石前盟”呀。
我认定宝玉是个清新之人,起初是把他当个热闹人看的。黛玉初入贾府,宝玉因到庙里还愿,没有第一时间与黛玉相见,待到晚饭之后,贾母、王夫人与黛玉闲聊天,这时紧着一阵脚步声,早有小丫头子说“宝玉来了”,此时一个少年公子已经立在面前了。这样的场景,就给了我一个痛痛快快、风风火火的印象,再到是贾母批评他:“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她?”宝玉并不生气,而是乐呵呵的:“虽然未曾见过她,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吧!”
你看,说得多好啊。这不是一个开朗、豁达之人么。
而到薛宝钗来贾府时,则没有了这样的场景,甚至连提都没有提一下,倒是因为宝钗人缘好,反引起了黛玉的嫉妒,心中颇为不忿。而这时对宝玉的描写,则是还在“孩提之间”,视姊妹兄弟皆一意,并无亲远,只是因为与黛玉同跟贾母住,因此比别的姊妹略亲一些。
我想,此时的宝玉正处于一种青春的萌动,既有小孩子的天真顽皮,又有青春的躁动不安。这从另外一些细节也能看出:跟黛玉和丫头子们解九连环,这些也还是小孩子的把戏;焦大骂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宝玉不解,懵懵懂懂的问二嫂(凤姐)“什么是爬灰?”给凤姐立眉嗔目地一声断喝;在薛姨妈处闹着要吃酒,酒后回去,因奶娘李嬷嬷喝了他早起泡的枫露茶,又拿了他留给晴雯吃的豆腐皮包子回去给自己孙子吃了,气得宝玉一下子掼了手里的茶杯:“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这又不是孩子话是什么?
但此时的宝玉,也有了一种强烈的青春萌动。可以说,已经建立起了敏感而多情的性意识:给秦可卿送殡这一节,写得实在是妙。这一路应该是很悲伤的,而宝玉和秦钟呢?在凤姐中途歇脚的一户人家,看上了人家的一个姑娘,便“调戏”人家。先是同秦钟交换眼色:“此卿大有意趣。”这是什么话?是两个孩子之间的暗语。可眼神暧昧,一看就是不怀好意。临走时,宝玉又用眼睛找这个叫二丫头的女孩,“恨不得下车跟了她去”,不得已只得以目相送。这里面已经有了十分强烈的性意识了。而到了铁槛寺停灵之时,凤姐受老尼净虚之托给人家退亲收贿,而宝玉和秦钟更不像话,直接就调戏一个叫智能的小尼姑:宝玉已知秦钟与智能心中有意,便有意调笑秦钟,对秦钟说,让智能倒一杯茶来给我喝。秦钟说,你自己不会叫她倒?宝玉倒会说话:“我叫她倒的是无情意的,不及你叫她倒的是有情意的。”看看,这还是一个孩子说的话么?完全是挑逗之语!及至茶倒来,宝玉和秦钟两个同时抢着要,这时智能说话了:“一碗茶也争,我难道手里有蜜!”再看看,这个女孩是多么解得风情。至于后来秦钟与智能亲嘴扯裤胡闹,宝玉趁黑“捉奸”,拿了他们的现行,那更是不叫个话了。这一场送殡的场面,就是一出滑稽剧,也是一出黑色幽默,没见出一丝送殡的悲戚(偶尔表演一番),只见出活人的欲望和荒唐。
宝玉的成长,往简单里说,是在和秦可卿梦里“云雨”之后,醒了又与袭人实景试了一回,这一下算长大了。或者说,是略懂了男女之事了。当然,这也完全是我的武断之说,尚不能以此立论。
但若以此假说呢,是不是也可以说,宝玉从此情窦初开了。因为之后与黛玉就多有磕磕碰碰,那都是小儿女的气短情长,对宝钗,也生出“雪白的一段酥臂”的妄想。
从周瑞家的送宫花就可以看出,别的姑娘倒也罢了,送到林黛玉,她上来一句:“是单送我的呢,还是别的姑娘都有?”周瑞家的实说了,黛玉便不高兴,无来由地来了一句:“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这竟是以后宝玉同她不断磕磕碰碰的起端了。这一番对话贾宝玉也在场,想必这对宝玉也是一个警示呢!言下之意告诉宝玉:以后小性子我是说来就来的,醋也是想吃就吃的。
事实也是如此。一部《红楼梦》,浓缩起来,也是一部林黛玉与贾宝玉好好恼恼、争争吵吵的故事。以我们平常人看来,多是林黛玉“挑事”,无理取闹的多。究其原因,不外乎一个“情”字。在第二十回中林黛玉自己说得很清楚:“我为的是我的心。”贾宝玉回的也挺干脆:“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道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
此话缘由,是宝玉到宝钗那儿去玩,黛玉吃醋“亏在那里绊住了”,宝玉回道:“只许同你玩,替你解闷儿,不过偶尔去她那里一趟,就說这话。”林黛玉的刻薄劲上来了:“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我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说完抬腿走了。
宝玉少不得又要小心说好话,妹妹长妹妹短的,再掏一番子心窝窝里的话,才能作罢。
对此,贾宝玉并不在乎,他也是惯于作小服低的。不仅仅是对林黛玉,对所有女孩子,也多是这样的。当然,对林黛玉尤盛。之所以他愿意,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他爱她。
如这般的争吵,似乎布满了全书。然并不单调,而是十分得精彩,十分得好看。每一次的争吵,都合情合理,都吵到我们内心里去了,使我们的心尖颤动,为之叹息。
对贾宝玉的有些行为,我也是不能理解的。或者说,有些惘然。比如秦可卿死了,尤氏装病,贾珍悲伤过度,家中一切事务无人料理。这时宝玉走过去,轻轻拽拽珍大哥哥的衣襟,悄悄给他推荐一个人:王熙凤。此处我就不大能理解,宝玉从来是不关心家里这些“烂事”的,也才是十四五岁的光景,依他的为人性格,如何能揣度出大哥哥的心思?又怎么可能忽然想起凤姐?凭空给大哥哥推荐?虽然宝玉同可卿关系不错,也是宝玉梦里的性指导老师,但宝玉能想到这一层,不大像。尤氏推荐、李纨推荐,都可理解,怎么会冒出个小孩子来关心此事?而且这也有悖宝玉的一贯风格,甚是让人费解。
我想这定然是曹公的武断决定,也或曹公另有考虑。
但后来的一些事情,又让我释怀了。宝玉如此推荐,果然让贾珍满心欢喜,认为是好主意,立即要拉了宝玉一同去见邢、王夫人求个情,定要给帮这个忙。
而宝玉的态度呢,也是喜滋滋地跟了过来。此时贾珍因过于悲痛,连棍子都拄上了,见了邢、王夫人还“拃挣”着要跪下行礼,被宝玉一把搀扶住。待邢、王夫人同意凤姐过去帮衬几天(凤姐是巴不得的),贾珍喜的立即掏“对牌”(相当于现在的公章)要给凤姐,也是宝玉喜的忙抢过去,接了强递与凤姐。这个“强”字甚好,可见出宝玉的急切心情,似乎他比贾珍还巴不得凤姐过这边帮忙呢!
待到凤姐在东府上任行威之后,果然宝玉要和秦钟到这边来玩。秦钟还担心凤姐不高兴,而宝玉却痛快之极:“不相干,只管跟我来。她怎会腻我们。”你看看,看这话说的,也可见宝玉与凤姐是多么的知己。见到之后,果然不同,凤姐说:“好长的腿!”之后便叫上来坐。
下面的场面真是妙极了。通过宝玉的眼睛看凤姐是怎么干练地料理各色事务,之后说到正给宝玉收拾书房,宝玉想越快弄好才好呢,凤姐逗他:“你请请我才好,否则我就不给他们领工料。”宝玉便猴到凤姐身上:“好姐姐,给出牌子来,好让他们领东西去。”一副耍赖的小孩子相。这里的“猴”字极妙,让人“勾连”上之前宝玉为何要荐凤姐来料理了。
当然,再到后文送秦可卿停灵铁槛寺之时,宝玉与凤姐一路,姐弟亲热无比。最后连马也不骑了,爬入凤姐车内,姐弟俩有说有笑,十分亲昵,那又是后话了。
从这些小的细节,也足以看出宝玉和嫂嫂的亲密关系。如果这也算理由的话,就算宝玉为什么竭力向贾珍推荐凤姐的原因了。
刘再复先生一再说贾宝玉是“少年基督”,我是蛮同意的。这个基督是个“人”的完整的统一体。他有七情六欲。他有时也十分的“浊”,而且“浊”得可爱,是虽浊尤清。如以上所说,与秦钟干的那些苟苟且且,也或许可以称之为“浊”吧。贾政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回中呵斥宝玉:“你方才那些胡说的,不过是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这番话,竟也是不无道理的。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基督还真是像贾宝玉这样,也是很可爱的,最起码非常温暖,非常有人情味。不是说基督在我们心中吗?每个人心中总是有一个自己的基督吧,对于我们这些俗人,或者即如贾宝玉这样,也说不得。
贾宝玉生在这样一个富贵人家,这不是他所能选择的。白居易不是有诗云“富贵亦有苦,苦在心危忧。贫贱亦有乐,乐在身自由”么?这或者说就是一个人的宿命,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金钏儿跳井是几时?
金钏儿跳井是五月。农历五月,因为正是端午前后,但究竟是几日,书中没有写明。但阅读中,只要稍微仔细一点,还是能推出具体日子的。
五月初三是薛蟠的生日,这一点书中说得很清楚,在第二十九回中,曹公写道:“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贾宝玉因和林黛玉吵架,没有去参加薛蟠的生日宴,我想可能不仅仅是因为吵了架,贾宝玉可能骨子里根本瞧不起这位姨兄弟。薛蟠虽然也有优点,蛮憨,直爽,但这位姨兄层次也太不堪了。然而,若说到此回宝黛吵架,也是无厘头的。我们“红楼小组”,每次读到宝黛吵架,其中一位叫袁姐的,就会插嘴说:“被她搞死了!”她的意思是林黛玉太缠人了,我们这里土话叫“搅屎”。
仔细阅读《红楼梦》,发现宝、黛的每次矛盾、争吵,都没有什么实质的事情。曹公的高妙,在于写出了两个人的心机,而且每每都能说出一番令人信服的道理。宝黛的争吵,如果用一般的眼光去看,也真的是无事找事,吃饱了撑的。不过话说回来,人心是最难猜的。《红楼梦》的了不起,正是写出了这种人的心思的幽微处,这也是读者阅读过程中的“敏感区域”。
也是,就不要说是恋爱中人了吧,就是在普通交往中,也多有猜心思的,或者说,心思无处不在。我的两个同学,因一位的孩子在另一位的城市工作,而那位同学粗心,一直没能关心他的儿子。那一位于是私下叽咕:“我儿子在他那,一次没去看过我儿子,还同学呢!”被叽咕的浑然不觉。我对这位说:“你对他说一下,让他去关心关心不就结了!”没想到这位却说:“我说了还有什么意思?”
看看!这就是人的心思。而在《红楼梦》中,有一回就将此分析得明明白白。其实,贾宝玉心里早有了黛玉。“只是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
是不是有点太费劲,太绕口了?
简单说来是这样——
宝玉认为:别人不知道我的心,就罢了。难道你也不知道?反老刺激我、奚落我,可见你心里沒有我。
黛玉认为:你心里自然有我,我便是提“金玉”二字,你听到只当没听到。为什么我一提,你就急眼?可见还是很在乎的。
看看,人心就是这么复杂。正是因为人心不可捉摸,一个心才弄成了两个心,才有了不断的争吵和猜忌。
也正是这回的争吵,贾宝玉没心思去参加薛蟠的生日。他对薛宝钗解释:“大哥哥好日子,偏我又生病,连个头也没磕。大哥哥不知情,好像我故意不去似的。大哥哥要提起,你帮我解释一下。”而薛宝钗的回复也干脆:“你便要去也不敢惊动,何况身上不好。弟兄们日日一处,要存这个心倒生分了。”
贾母为这对“冤家”的赌气吵闹,心中牵挂,说了这么一番话:“我这老冤家是那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你这两个冤家闹上天,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又不咽这口气。”
因为贾母心里放不下,就叫王熙凤去看看,也帮着说合说合。王熙凤去一看,两人却都好了。
这是宝、黛两人自我努力的结果,也是两人自我反思的结果。用贾宝玉的理论就是:若叫别人来劝,反倒觉得咱们生分,不如这会子,凭你怎么样,要打可以要骂可以,只千万不要不理我。
少不得贾宝玉又是一番哄劝,一番自叹自泣。他们的每一次争吵,其实也是一次感情的升温。在吵闹中两颗心逐渐靠在了一起。
好了之后又平安无事了。无事之中偏又滋事。早饭后宝玉无事,便在园内闲逛,从贾母那溜到王熙凤那,最后来到王夫人处。正是热天,人困得很。他母亲正在榻上睡觉,他见金钏儿一边给母亲捶腿一边打盹,便一拽金钏儿的耳坠,把金钏儿弄醒,之后两人就是一番儿玩笑。先是宝玉往金钏儿嘴里放了一颗薄荷糖,金钏儿闭着眼噙了,之后宝玉便拉金钏儿手,说明日我和太太讨了你,咱们一处。
从对谈中可见两人还是挺亲昵的。没想金钏儿高兴,嘴里忽然冒出一句:“我到告你一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
就这不经意的一句话却惹了大祸。王夫人翻身就是一个大嘴巴子,打得金钏儿眼冒金星,即刻要赶金钏儿出去。
王夫人为什么这么恼怒?她平日里不是挺慈悲的么?
其实,从宝玉和金钏儿的对话中,是可以听出这些小儿女是已懂得男女私情的。金钏儿轻松地说出“东小院子”的事,说明在丫头之间早就晓得贾环与彩云的那些事。否则,金钏儿也不会脱口而出了。正是这暗处涌动的所谓“秘密”,王夫人说不定也是知道一点的,只是不去管它罢了,没想经金钏儿这么一说,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这一下激怒了王夫人,这是王夫人最忌讳的事。可以说,贾宝玉是王夫人的“核心利益”。王夫人虽然心地慈软,平时也吃斋念佛,但一下子动了她的“核心利益”,人性恶的一面便彻底彰显了出来,所以才那么狠地打了金钏儿,并决意要撵她出去。
这样分析下来,发现金钏儿被打是五月初四,因为在此回的后文,说到了“原来明日是端阳节”。端阳是五月初五,被打是前一天,可不是初四了?
王夫人打了金钏儿,贾宝玉毕竟还是个孩子,他不能也无能力为金钏儿开脱,自己反倒一溜烟跑了。跑了之后他并没有感觉到问题的严重。他跑进大观园见到龄官画“蔷”,自己淋了一身雨还不知,跑回怡红院因无人开门误踢了袭人。
第二天端阳节,大家过得也并不好。虽然王夫人置办了酒席请薛姨妈一家吃饭,可这饭吃得寡味,宝钗淡淡的,宝玉没精打采,林黛玉懒懒的,凤姐也淡淡的,迎、探、惜三姊妹“见众人无意思,也都无意思”。因此宝玉回来长吁短叹,因晴雯给他换衣服,不小心跌坏了扇子,抱怨晴雯,弄得晴雯、袭人和宝玉三人好一番口舌。
五月初六,史湘云来。
先在贾母处说笑,说她像个男孩,说她话多绕舌,说她顽皮没心眼。贾宝玉是极喜欢这个妹妹的,之前在清虚观“张爷爷”给了他不少玩意,他看中了其中的一个赤金点翠的麒麟,想着回来给湘云,便揣在怀里。因此知道湘云来了,又赶到祖母这里,大家玩笑了一回。这时贾母说道:“吃了茶歇一歇,瞧瞧你的嫂子们去,园里也凉快,同你姐姐们去逛逛。”
于是湘云出来,瞧了凤姐,瞧了李纨,便到怡红院来找袭人,送了袭人一个戒指,便与袭人叙旧拉家常。这一回写得相当诡异,通过戒指写宝钗之好(袭人说先前已得了一个,湘云说,谁给的,袭人说是宝钗。那一个本是湘云送宝钗的)。通过袭人请湘云做鞋,扯出黛玉的不是(铰了湘云做的扇套),以此来臧否黛玉。再有贾雨村来访,贾政要宝玉去见。宝玉当然一百个不情愿。湘云说了一通仕途经济的话,被宝玉当场给了颜色看,由此又引出袭人对宝钗和黛玉的议论。通过这些谈论,宝钗和黛玉的群众基础已了然可見了,为日后竞争儿媳妇,宝钗上位,黛玉出局,暗露了端倪。
这一回给了我们太多的信息。宝玉和黛玉互表心迹终于说出口了!那心里面千滚万烫的话,如奔腾的黄河之水在壶口撞击,被宝玉一句“你放心”,彻底倾泻了下来。这是天大的三个字,是惊雷一般的三个字。这一回把宝玉和黛玉素日来的争吵、猜忌、吃醋、怀疑、试探,统统给消解和冰释了。
“你放心。”
这三个字,对他们来说,说出口,真是太难了!
恰巧的是,他们的互表心迹,被不小心送扇子来的袭人碰到了。袭人见到宝玉,宝玉竟痴了,拽住袭人说:“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听到宝玉魔怔般的这番话,袭人的震惊和恐惧可想而知。袭人彻底吓傻了。我这里所说的“恐惧”,绝没有言过其实,对于袭人,她真是太惧怕黛玉是宝玉的“那一半”了。她是深知黛玉的刁钻、尖刻的性情的。她的内心深处当然不希望遇见这么一位主子。
袭人正独自垂泪,这时,宝钗走了过来,袭人少不得要把惊悚和慌乱掩过去,扯谎说“两个雀儿打架,倒也好玩,我就看住了”。由此也转入另一重的议论,宝钗的一句云丫头在做什么呢,牵扯出湘云失恃失怙后的不幸,袭人后悔不该叫湘云做鞋,这时宝钗说“我替你作些”,此举更得了袭人的好感,宝钗的分值又增了一层。
正在这时,一个老婆子走来惊呼:金钏儿投井死了。
这真是晴天一个霹雳。袭人兔死狐悲,滴下泪来。宝钗第一个念头,是赶紧来安慰她的姨娘。
王夫人见她来了,问道:你可听到一桩奇事?也正独自垂泪,薛宝钗倒好,为安慰姨娘,竟说出:在这里拘束惯了,出去能不疯玩?也许是失脚掉到井里去的。若果真是投井,也是她自己糊涂,也怪不得别人。——亏得宝钗竟能说出这番掩耳盗铃之语。
王夫人为减轻自己的愧责,无非就是多给些银子,再送她两套下葬的衣服,这里却又要拉扯上黛玉,说正好有给黛玉做的作生日的衣服,可黛玉是个有心人,能不忌讳?这时的宝钗,真个是善解人意,主动为姨娘就急;我那有现成的两套,拿来不就省事。姨娘问:你就不忌讳?薛宝钗多坦然啊,“姨娘放心,我从不计较这些”。
这是多么懂事的一个孩子啊!
这不搞定王夫人,还要怎么着?宝钗总是能用这些小小的“因”,来争取各方面的好感。她的群众基础建立,并非偶然,而是在润物无声、水到渠成中去实现的。
本文是为考证金钏儿投井的时日,怎么竟论起宝玉的姻缘了?
是了,现在就要谈到这个问题。在此章回的描述中,有两处细节要特别留意,一个是报信的老婆子说,“前儿不知为什么撵她出去”,这里的前儿,也可认作是前天,也即是五月初四。又王夫人在与宝钗交谈中也说道:“原是前儿她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她几下,撵了她下去。”也是“前儿”。难道这“前儿”是一个概数么?看来不像,那么金钏儿是初四被打,初五是端午节,跳井不就是初六了么?
由于金钏儿跳井;忠顺王府里来人兴师问罪,讨要戏子琪官(蒋玉菡);贾环使坏,告歪嘴状,添油加醋说宝玉强奸金钏儿。这一连串的怪事,导致贾政大怒,气歪了嘴,才演译出“手足眈眈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把宝玉打得个半死的惊心动魄的情节来。
C:沿着红楼向里走,越走越远,越走越近……
责任编辑 十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