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钢
我们来说说一个有意思的人,尚庄的尚一品。尚一品是尚庄的宝贝,活宝贝。
当年尚庄上了岁数的老人,拉着尚一品的手说,一品啊,你是咱尚庄的宝贝,离了你,俺就等着睡过去了。
数九寒天,尚一品一般窝在屋子里不出门。煮好姜茶,等人。
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来人是村里的一些老人,大都六十开外,有几个年近九十。
此时,屋外雪花纷飞,天地苍茫,一株腊梅在角落绽放。一品的屋里烧了火盆,屋里屋外一天一地。尚一品的老婆素琴去院里棚下取了一些炭饼,放在火盆旁留作添火。
几个老人鱼贯进了一品的屋子。屋子里早有素琴搬好的凳子。凳子不够,两个老人坐在床沿上。
有个老人说,雪下得真大!还有一个老人说,再不下,冬天就过去了。
还有个老人说,别扯淡,听一品读书。
那年尚一品三十五岁。家里那只红檀木箱里有藏书三百多册。那才是尚一品的宝贝。村里很多人都知道尚一品熟读《三国》,精读《水浒》,熟知《红楼》,能畅谈《西游》。在尚庄,尚一品算是个人物。
尚一品平时说话结巴,有点厉害。有时跟人说话,别人抢了盘子说,尚一品不满,就急于表达自己的观点,话到了嘴边却又一时半刻囫囵不完整,遂拍腚跺脚。再不然,嘴里啊啊几声,胳膊肘一挥,话说不出来却有大将指挥的姿态,别人就停下耐心听他说。
实际上,又有几个人能耐心听他说话呢,扔下他都自顾散了。尚一品直白着两眼,有些落寞。
尚一品读书倒是不结巴,这是一奇事。尚一品家中的藏书多以评书为主,《杨家将》《瓦岗寨》《三国演义》《明英烈》《呼杨合兵》等等。这些,有的是尚一品自己购买的,有的是转自别人之手,到了他这里等于进了书库。那些书的主人,知道书在尚一品那里,放心,也就不再提起。
尚一品端起书本,上一回我们说到……
几位老人中有人端起烟袋从烟包里掏出一眼烟叶点燃,吞云吐雾,烟雾缭绕。不抽烟的,从袖口伸出手放在火盆上方,两眼巴巴地望着尚一品。
素琴把煮好的姜茶送进来。尚一品家里没有茶具,有几只搪瓷缸子,上面绘了工农兵扛红旗的那种,摆放在案板上,倒七分满,热气氤氲,姜味甚浓。
忙完,素琴去外屋纳鞋底,有时抬头看着外面飘飞的雪花。雪势愈来愈大,大如席,如飘飞的白棉花。素琴痴痴地望着外面,望着墙角那株绽放的冬梅。
来听尚一品读评书的几位老人大都是老鳏夫,老伴走了,一人独居。以前,那些老人喜欢集聚在一处朝阳的墙根下,揣着袖口,眯着眼睛,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上岁数的老人,往往是说着说着就没话说了。
后来,他们就转战到尚一品的家里听他读评书。尚一品比他们年轻,媳妇素琴三十多岁,风韵俊俏,他们怕去了讨人家嫌。
是尚一品邀请他们去的。有一日尚一品经过那处朝阳的墙角,看到幾个昏昏欲睡的老人,就想到了自己的爹。尚一品的爹也是个老鳏夫,老了以后,没人说话,后来就寂寞死了。那时尚一品不懂什么是寂寞,后来他娶了媳妇,就慢慢懂了。
尚一品说,大爷,你们听评书吗?那天,尚一品手里拿着一本书来到那处墙脚下,笑吟吟地问。
几个老人耷拉着眼皮,没吭声。尚一品开始读评书。
几位老人睁开眼睛坐正了,有一个还仄着耳朵。后来,几位老人就离不开尚一品的评书了。尚一品每天不读多,就一回,读完,回家。几个老人骂他,狗羔子,就读这一回啊,吊我们的胃口。
后来的一天,天空阴云密布,那些老人照例聚在那处墙角,等尚一品。天空飘起了雨丝,逐渐密集。几位老人朝尚一品家的方向望去,没有人影。就在老人们叹口气就要散去的时候,尚一品出现了。
尚一品打着一把油纸伞,望着站在风雨中瑟瑟发抖等他的老人,忽然涕泗横流。
他带着那些老人来到了他的家。找来凳子,冲上茶水。那些老人中有个抽噎着开始抹眼泪,一抽一抽的,活脱脱一个孩子。
书痴尚一品捧着评书开始读。素琴坐在外屋纳着鞋底有时望着院里出神。那些老人或抽着老烟袋,或揣着袖口痴痴地听。
多年以后,尚一品也成了老人。当年的那些老人都已经走了。
数九寒天,尚一品戴着老花镜,捧着评书。坐在他跟前的是满头白发的素琴。他读着读着有时就靠在躺椅上睡着了。
素琴过来给他盖了一件棉衣。她现在纳不动鞋底了,也不需要纳了。她就偎在尚一品的旁边,望着熟睡的尚一品,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