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雪琼
17岁的埃塞俄比亚姑娘黑克玛正在接近儿时的梦想——成为一个身怀绝技的人。
置身直径超一米、重量十余斤的实心铁环中央,她或立地翻转,或贴地摇摆,时而松开一手一脚宛如“行走”,时而将一条腿160度向上抵住滚环。
在她身后,练功房的墙上贴着中英双语的醒目标语:“争分夺秒,练好杂技,回报祖国,争得荣誉”。
一年前,黑克玛成为吴桥杂技艺术学校第14期留学生的一员时,只想着精进技术会带来更好的生活。而吴桥的招牌的确有这样的魔力,她还没回国,就被埃塞俄比亚国家杂技团“预订”了。
和她同期的35名外国学生,多数揣着类似的想法,他们来自埃塞俄比亚、塞拉利昂、老挝和坦桑尼亚,年龄多在20岁上下,多数在杂技上小有造诣,才获得了来中国“镀金”的机会。
8月8日,这批身怀吴桥杂技技艺的留学生踏上归途。和之前的13期学员一样,他们中的大多数从此可以凭借杂技安身立命,甚至過上优渥的生活。
为了最后的毕业演出,黑克玛已经排练了一个多月。
练功房里,塞拉利昂小伙儿手中翻飞着一顶顶草帽;埃塞俄比亚和老挝的女生在软垫上平躺,中国红鼓在她们双脚上轻巧翻跃;另一名老挝姑娘用手夹住一米多长、直径如铅笔的钎子,无论下腰、劈叉还是倒立,钎顶的14个红碟旋始终匀速旋转……
黑克玛则在三个项目中不停切换,除了滚环与吊环,她还利用业余时间学习了绸吊。
而刚刚来到中国的26名新留学生,每日重复着跑步、压腿、踢腿、俯卧撑、仰卧起坐等基本功。
塞拉利昂女孩贝特,一手扶杆,一手扶墙,左腿站立,右腿紧贴墙壁180度向上。这个动作很考验身体柔韧性,她的后背渗出密密的汗,左脚也微微打颤。一个月前,她还只能勉强把腿架在一米多高的栏杆上。
非洲西部国家塞拉立昂本没有杂技,2016年首次选派2名学员来吴桥学艺后,就开始筹办第一所公立杂技学校。最早来进修的塞拉利昂学生要走了吴桥杂技学校的校徽,打算将祖国的杂技学校命名为“吴桥杂技学校塞拉利昂分校”。
而最好的机会仍然是到中国深造。扎着5个蓬松发髻的贝特只有12岁,因舞蹈特长被选中。
坚持抬腿一分多钟后,贝特后背弯曲,左脚向外歪斜。指导老师高玲走过来,将贝特的右腿稍稍放低,蹲下来将她的左脚与墙壁转成90度直角。纠正后,贝特的腰背直起来了,身形流畅美观。
“一旦(腿)高了,(动作)就走样子了。既然(做得)不标准,还不如不做。”杂技演员出身的高玲告诉《博客天下》,“基础必须要硬。有了基础,不管练动作还是节目,身体都是绷直的,很好看的。”
吴桥素有“杂技之乡”之称。当地出土的魏晋南北朝时期古墓壁画中,就有马戏、肚顶、转碟等杂技图案。由此推算,吴桥杂技至少有1500年的历史。
吴桥地势低洼、十年九涝。沿着运河南下北上表演杂技,逐渐成为当地人的谋生方式。明末清初,吴桥杂技艺人走向世界,在50多个国家及地区留下足迹。
上世纪50年代,中国国家杂技团里几乎一半都是吴桥籍演员。周恩来总理出访亚欧14国,每每接见华侨代表,也总能看到吴桥杂技艺人的身影。
1984年,胡耀邦去江西考察时在吴桥短暂停留,提出“印度有大篷车,吴桥杂技也是大篷车”。当得知吴桥杂技仍靠家族式传承时,他提议:“你们应该办个学校。”
次年,吴桥杂技艺术学校创立。它是中国第一所专业培养杂技人才的中等艺术学校,三十多年来在国内外杂技艺术节拿奖无数。
在这里,中国学生6年才能毕业,前3年练基本功,后3年学项目。但留学生交换时间通常只有1年,一入学直接练项目,辅以基础练习。第15期学生有一个多月专门夯实基础,已经是很幸运的了。
两名扎着脏辫的肯尼亚新生告诉《博客天下》,“一年太短,我们想尽可能多学技巧。” 他俩一个20岁,一个22岁,在肯尼亚已当了两年杂技演员。他们十分珍惜在吴桥学习的机会,“这里的老师会纠正我们不标准的动作,在我们国家,只是叫我们做成动作而已”。
上午9点半,新生获得15分钟休息时间,他们挤在大排练厅门口看舞台上老生排演节目。休息结束,没等到学生的指导老师高玲只好去“抓人”。
“你们说‘Chinese baby good,Chinese baby 从来不说pain。你们练一会儿就‘pain, pain,‘no,no。”她中英文并用,一手指着留学生,一手指向不远处练功的十几名中国学生。他们不过十来岁,有劈叉的,有下腰的,一个倒立的小男孩双臂颤抖、额头沁满汗珠,依然坚持。
在吴桥杂技学校,留学生每天8点踏入练功房,上午练3.5小时,下午练3小时,晚上自由活动。但即便在杂技相对发达的埃塞俄比亚,黑克玛一周也只练3个晚上,每次最多3小时。
黑克玛的指导老师梁俊焕告诉《博客天下》,中国学生早上5点半起床做一个半小时的早课,之后才吃早饭。每天的专业课时间至少5小时,课后还要练功。
每位受访的专业课老师都感叹,中国学生听话、勤奋、遵守课堂纪律。而非洲学生每每集合,必有人迟到,常趿拉着拖鞋就来了;训练时段,还有人不声不响地径直回宿舍休息了。
自2002年起主管留学生教育的常务副校长齐志义告诉《博客天下》,非洲学生虽然“聪明,懒惰,没有时间观念”,但“身体条件都非常好,耐力,弹跳力,爆发力,平衡能力,比中国孩子都要优秀”。
2009级留学生马尼如今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柔术演员。到吴桥后,他先学习草帽、手技和单车,老师偶然发现他身体天生柔软,建议他研习柔术。
当时马尼只有17岁,上课需要老师去宿舍叫,仗着有柔术底子不好好练动作。“我觉得自己做得很标准。”直到他看了一段柔术视频,表演者的“空手叠宝360度旋转”優雅美观,自此,他才虚心遵循指导。
但偶尔还会偷懒。一次训练,马尼趁老师没注意,和一个朋友溜到角落玩手机游戏。老师发现后走过来拉下脸说:“不想练,你就回宿舍睡觉。”
马尼沉默着收起手机继续练习。但老师跟了过来:“我讨厌你,你赶紧回家。”“我没学完,我不回家。”马尼说。
心里憋着气的马尼有了变化——白天练功不迟到,晚上也自觉到练功房“加班”。他和那位“当头棒喝”的老师成了朋友,常一起打篮球。
但不是所有留学生都如此。黑克玛就是个很有想法的女孩子。“才来的时候,她就跟我说要练滚环。培养这么多届学生了,这个项目都是男孩子练。女孩子练很受罪,时间长了胳膊很酸。” 学校国际交流科副科长牟红园告诉记者。
梁俊焕给黑克玛泼冷水:“滚环是实心铁,十来斤重。前几批埃塞的男孩子练,手指头砸得出淤血。你行吗?”
“我喜欢,我不怕吃苦。”黑克玛很坚定。她观看过欧洲女孩滚环表演的视频,“特别好看”。在非洲还没有女子滚环杂技演员,“我的目标就是成为第一名”。
黑克玛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杂技就入了迷,11岁就进入了家乡杂技团,很快又进了省杂技团。在省杂技比赛获第一名的黑克玛也争取到了留学中国的机会。
滚环最基本的动作是平转——表演者双脚踩住滚环底部,双手紧握滚环顶部,按顺时针或逆时针翻转——起初,黑克玛一天练五六个小时,头晕得厉害,因上肢力量不够,她每天都在结结实实地摔跟头,手腕、手掌、膝盖都是一片青紫。
熬过了最初的三周,她平转能从两三圈转到十圈。又过了两个月,单腿站立平转,她也娴熟掌握。黑克玛顺利通过半年一度的考核,还被评为“中国优秀留学生”。回国前,她将奖状卷起来,套上塑料袋,再放入鼓鼓囊囊的双肩包。
黑克玛很期待毕业汇演。宿舍衣橱挂着套有防尘袋的表演服,一条绿、红、黄拼接的圆领短裙,薄纱袖子镶嵌着亮闪闪的圆片。
只有周末,留学生才能离开校园。他们会骑自行车或打“小蹦蹦车”去吴桥县城闲逛。
一位开“小蹦蹦车”的大姐说,“他们吃的饭比我们中国孩子好,咱们还给人家生活费。”她载过菲律宾、老挝和“白皮肤、蓝眼睛”留学生,也载过非洲国家的,“牙是白的,皮肤那么黑,看着有点害怕”。
暑假,专供留学生的清真食堂,早餐有小米粥、玉米粥、面包片、蛋糕、煎蛋、煎火腿、咖啡、牛奶;午饭与晚饭,炒菜有六七种;中国学生的午餐则简单得多,白米饭,两个菜。
“老挝学生爱吃麻辣口味的土豆炖粉条,埃塞俄比亚和塞拉利昂的喜欢炒鸡蛋和土豆。”工作2年的厨师曲师傅告诉《博客天下》,“他们想吃什么菜了,就用手机找出图片给我看。”
有些留学生提着音响去食堂。非洲学生爱听欢快的英文歌,老挝学生偏爱家乡民谣。把餐盘在桌上放好,他们不急着吃,要么哼会儿歌,要么跳会儿舞。
2002年,留学生首次出现在吴桥时,曾是轰动当地的大事件。
那是非洲国家免费培养杂技人的“中非合作人力资源培训项目”,首届6名学生来自坦桑尼亚。3年后,学校被列入长期培养外国留学生计划项目的名录,商务部拨发全部的培养经费。
当时,时年21岁的坦桑尼亚姑娘乔恩坐着大巴车,在瓢泼大雨中进入吴桥。此前,她对中国一无所知。倒是她的妈妈任职于坦桑尼亚的文化部,对乔恩能来中国进修特别开心。
乔恩喜欢魔术,晚上经常向魔术专业的中国学生讨教。她的英文名字是Joan,但中国学生都喊她“黑妹”,因为“你是黑人,又长得好看”。乔恩很喜欢这个昵称。
乔恩告诉《博客天下》,16年前她刚来吴桥时,当地人都“害怕”她。她在县城逛街,人们“都跑走了”。她去商店买东西,有胆大的人来问她:“我可以摸下你吗?”“你洗澡吗?为什么看起来这么黑?”
如今,本地人已习惯非洲面孔。出租车司机张师傅常在商城、火车站载到留学生。“他们不太会说中文,去哪儿就用手一指,谈价钱也能比画说明。”他伸出手,做出5元、10元的手势。
留学生们也迅速适应中国生活。女留学生爱用美图软件B612拍照,托生活老师帮他们在淘宝买飞跃牌、回力牌运动鞋。回国前,他们热衷于给家人采购礼物。黑克玛买了辆红黑相间的自行车送给外甥,金色三星手机是妈妈的。她自己添置了联想笔记本电脑和新定制的可飞机托运的滚环。买礼物的钱是黑可玛从每月发放的2400元生活补贴中攒下来的。
手机和笔记本电脑,几乎是每位留学生的采购标配。他们公认,中国电子产品选择丰富,价格也实惠。
迄今,吴桥杂技艺术学校已为坦桑尼亚、埃塞俄比亚、加纳、肯尼亚、委内瑞拉、苏丹、老挝、缅甸等20多个国家培养了400余名杂技人才。
但吴桥人学杂技的意愿却逐渐减弱。
“本地人练杂技,不像原来那么多了。”出租车司机张师傅将原因归结为见不得自家孩子受苦。“像外面(私立)杂技团,小孩五六点就起来练功,疼得直哭。”
执教多年的梁俊焕说,“以前吃不上饭,这是门技艺,穷人家的孩子练。现在不一样,是孩子有兴趣,不怕磕不怕摔。也有孩子学习不行了,家长想选个好的专业。”
2017年,吴桥留学生耶纳带领埃塞俄比亚杂技队参加第十六届中国吴桥国际杂技艺术节,凭高空翻跟斗节目《抖轿子》获得了铜狮奖。
在埃塞俄比亚杂技界和吴桥杂技艺术学校,耶纳都是传奇。
他家庭条件优渥,父亲是音乐导演,母亲是会计。他曾是埃塞俄比亚三届全国体操冠军。15岁时,他转练杂技,四年后被选拔至吴桥进修。只用两年时间,他就学会了爬杆、地圈、晃梯等杂技技巧。
毕业后,耶纳在欧洲表演3年,攒了一笔钱后,回埃塞俄比亚创办了“非洲梦”马戏团和“非洲梦”杂技学校。耶纳告诉《博客天下》,他旗下的演职人员已有60名,指导过的学员超过100人。
他并未忘记吴桥——在“非洲梦”官网上,特意提到他在“卓有声望”的吴桥杂技艺术学校求学的经历。
当杂技在中国衰落,却在亚非国家成为收入颇丰的职业选择。
老挝留学生红姆巴斯9岁开始练杂技,20岁被国家杂技团录用,一个月能拿2000元基础工资,演出还有额外收入;在非洲,杂技和马戏都颇有前景。2015年,首届非洲杂技艺术节在埃塞俄比亚举行,85名年轻的表演者来自7个非洲国家的马戏团。活动组织方认为,马戏表演让非洲年轻人自信,一位吊架表演者坦陈,若没有马戏团,他可能会卷入帮派或毒品之中。
杂技也为许多女性提供了新的未来。乔恩毕业后进入了Mother Africa,一個总部位于德国、由非洲籍演员组成的艺术表演团体。5年来,她每天在不同的欧洲城市跳舞、变魔术,周薪达700欧元。
埃塞俄比亚以农业为支柱性产业,女性多数务农,或者去中东国家当女佣,或者去跨国企业的工厂当女工,平均月工资只有50美元。
黑克玛不会成为流水线上的女工。回国后,她将进入埃塞俄比亚国家杂技团,要是能到国外演出,收入将更可观。
考虑到杂技表演存在年龄天花板,黑克玛打算同步念高中、考大学,日后当医生或服装设计师。“如果我的钱足够多,我还想开一个杂技学校。”
马尼最终选择长居中国。他毕业后加入一家德国经纪公司,奔波于美国、荷兰、澳大利亚表演柔术,每月基本工资2350欧元。“待在坦桑尼亚、没学杂技我肯定赚不到这么多钱。”他大概也是国人最熟悉的非洲杂技演员,参与录制过《我要上春晚》《中国达人秀》《向幸福出发》《综艺盛典》等电视节目。
那时,中国杂技市场行情好,马尼又是国际面孔,演出档期每天都是排满的,一场演出收入就有1万至3万元。
马尼的父亲是军人,母亲做小生意,家境本是中上。但有了马尼的杂技收入,家人住上了3倍大的新房,安上了当地少见的太阳能。
在中国生活6年,马尼已是不折不扣的“中国通”。他常居沈阳,口头禅是“还行”,有一大票中国朋友。随着年龄增长,马尼希望今后能转型为DJ或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