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荣尧
评价一个陌生人的散文有时很容易———它出自内心忍不住的欢喜与冲动;而评价一个熟人的散文却显得很困难———它或许是出自一种友谊与内心的爱。面对辛茜的文字,内心的感触就不是前面这几个动词所能概括的。她对我而言是个“熟悉的陌生人”:熟悉是指之前在一些刊物上读过她的不少作品;陌生指有关她的個人信息我一点都不知道,只是以一个前诗歌评论者的身份与直觉,从她的文字里看到她模糊的身份是置于西部、青海的大轮廓中的。
当她的散文作品以一种集群性的方式呈现在我面前时,一个散行者的身影逐渐向我走来,她是从青藏高原东缘一条叫隆务的河边散出去的,以一座叫保安的古城为起点。这让我想起美国现代诗人爱德娜·圣文森特·米莱的那首《出走》来:“我不在乎我将走哪条路;这道通哪儿,我也不在乎。出这屋就行,免得心碎掉;我一定得走,得另找去处。”
她的去处究竟在哪里?绿绒蒿、曼陀罗花、大花杓兰、报春、百合、鸢尾、马先蒿、茜草、互叶醉鱼草等一一出现在她和读者的眼前,走近这些高山花卉的方式不外乎是有时开车、有时骑马、有时步行,让我看着看着皱起了眉头:这不是典型的游玩式赏花吗?
且慢,随着她的笔触的逐渐深入,一件矫正器不停在我内心工作。我的眼前晃动的就不是一群植物的相貌了,读到的就不仅仅是一种貌似宏大的、对大地植物的情怀。读到的辛茜,就是柏拉图在《蒂迈欧》中称作的“属天而不属地的植株”。这女子,哪是在藏地寻花?她给自己安装了两双飞翔的翅膀,一双让她的足迹跨越洮河上游、孟达天池、土门关,扩延着自己的植物之路;另一双翅膀则让她自由飞翔于自己的文字营构的世界中:干净、高蹈且诗意荡漾。她在“蓍草”前,将其从《易经》的深土里拽出,找出它被古人占卜的骄傲;她将青藏的茜草嵌入《茜草为红》的散文集里,试图保留父亲对她的一份简朴的希望———“成为一棵保持质朴、藏于密林和草丛间的小草”。
物性的地理散行,让她从隆务河边的故乡走到了都市,从少年时代在草丛里寻找快乐到在中年时期踩在一枚枚植物叶片上书写智慧。她把草木之心上的尘埃仔细拂去,草木把自己交付给了她的有心之笔。在她的笔下,青藏草木不再是高原的惊艳、装点,是那片神奇大地上,生命的一场场集体狂欢,一次次献给季节的颂唱。
仔细乘一艘快艇,沿中国的散文之河浏览一遍,我们会发现,文坛的祖宗们并没有给我们留下散文在今天怎么完善自己的经验。尤其是透过白话文运动割裂传统文体的百年文学发展史,让我们看到小说与诗歌的发展中给自己争得的、赢得的乃至拥有的自由度,越来越增加作家与诗人的存在感与自豪感,小说和诗歌无疑在自己的路上走得越来越意气风发,也为自己的创新争取到了越来越多的自由度。而散文在创新上,无疑显得落寞了许多,为自己努力到了一个敬陪末座的尴尬。
辛茜和她的文字一起散行于人生,以散文的形态彰显了自己的文体命名。一个“散”字,凸显或掩隐了散文这种文体的神异性。无疑,她和当下的散文作者一样,一定为那些罩在头上的散文律法恼火,也想扩大自己的文体经验的疆域,努力调整叙事视角的方向盘、扩突文本的疆际,让虚构性合理、体面地走进文本,等等。在她的创作中,节奏的把握和设计,语言灵活度的扩大,写作题材的单一,“试错”的勇气,思绪的开合度显得不够开阔等问题,也正是中国当下冲在一线的散文作者一起思考、突围的,这是一种漫长的、苦恼的芬芳,相信必为她和他们集体闻到并享受。时下的散文越来越生活化、情绪化,当青藏大地成为旅游文学的消费品时,我看到辛茜面对一条貌似壮阔的大路,早就选择了轻微转身,向自己认定的那条人间草木之路孤独地行去。那条旁出的枝杈上,结出的,一定是属于她的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