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玥
断断续续写了二十多年诗,但现在很少谈诗了。不仅在写诗的人面前提得少,生活中也几乎“失语”。这些年,和投缘的人只是喝喝酒,喝醉了就在西宁深夜的街道上吼两嗓子“花儿”。至于诗,有时仅仅是相聚的由头,只在三五知己之间,即使不说,也已心会。
不是没有说的话,而是生活中缺乏真正尊敬它的人。尤其现在,诗坛似乎成为一个走秀的舞台,“诗人”们晃来晃去,抛抛媚眼,甩甩长袖,自以为是;闹哄哄一场,只为证明自己存在,与负责任的写作毫无关系;表面上热热闹闹,其实生气寥寥。如今,诗坛仿佛江湖,每个山头上,大哥们拼命招兵买马,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过排除异己、掩饰孱弱罢了。一些人利用圈子抬高身份,目的并不在于创作,后面唯有名利二字。遗憾的是,这些简历比作品还要长的混子,自封著名,居然也大行其道,纸腐墨臭,污染了整个文学生态。在这样一个名利场,自甘清流者少之又少。写作的人对文字心无敬畏,还能要求社会大众虔诚和热爱?我们实在没有理由期望世人对文学的“交际花”和“戏子”们满怀恭敬。
我觉得,这个时代和以前大不相同。古人求知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们接受的教育,则是“知识改变命运”。这是两个层次和境界,前者倡导为社会做什么,后者提倡通过改变自身现状获得什么。所以也就不难理解今天的文学艺术界为占山头、划圈子发生了那么多丢人现眼的事。如果是普通人过日子、谋生活,应无非议,但一个写作者,只关注自己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社会的意义,他的文字必然没有抚慰人心的力量。无意给写作者强加什么责任,很多时候,写作只是一个人的事,他可以这样写,也可以不这样写,完全自由。然而,一个自觉的书写者,他的写作绝非只为自己;能够在岁月中留存下来的文字,作者肯定脱离了自我。没有胸怀,就很难超越。
我们到底为什么写作?人类包括宗教在内的任何行为都具有功利性,有的体现在物质方面,有的体现在精神方面;有的是直接的,有的是间接的;有的暂取眼前,有的谋求长远。写作也不例外。问题是,倘若文学的功利性被私欲化和庸俗化,就值得警惕了。不能要求每个写作者都有崇高的写作目的,但至少应该真诚和负责。现在,很多文学效应只是圈子效应和自恋效应,而不是社会效应和大众效应,症结之一,就是许多写作的人迷失了出发的目的,尽情享受过程而对最终要到达的地方置之度外。过程让他们陶醉,在吹捧和自我吹捧中,虚幻的大地鲜花一片,仿佛都是献给自己的花冠。离开社会、大众的文字,还有什么意义吗?文学或艺术创作如果只以自我为中心、有意无意地放弃对时代的表达和对人性的关照,它的价值基本无从谈起。文学从来没有低下高尚的头颅,却时常遭受猥琐者的咸猪手。我常常想,一个写作者假如沉湎于自娱、敢于自贱自大,他的路也走不了多长。时间终究是公正的,文学不会因为这些人降低标准。真正的写作者非常清楚自己的使命,即使最后不能抵达,也一直走在通往目标的路上。他们被历史选中,不是靠运气——具有金子般重量的文字,谁都不会拒绝。就在这个11月将尽的夜晚,我想起了司马迁、李白、杜甫、白居易……想起了鲁迅、穆旦……想起了屠格涅夫、艾略特……想起了死在青海、已经魂归故乡十几年的昌耀,想起了流亡他国的邻国诗人张……还有更多不能忘记的人。
几年前,媒体一位写诗的朋友给我说,他参加了一个作品研讨会,对某“著名”诗人的发言竟然没有听懂;不仅如此,很多诗歌也看不明白了。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疑惑,已经成为一种普遍存在的阅读现象。当今,人们整体对当代诗歌缺乏热情的回应,是读者的欣赏水平和能力缺失了吗?事实未必如此。主要原因出在写作者身上。近些年来,各种诗歌活动接二连三,民间诗歌刊物不断推出;但冷静反观,关注人性、审视现实的力作越来越少,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诗人们使命感缺失、自觉不自觉地圈子化、过分强化自我表达和注重技术细节而轻视人类共同情感需求所致,以至于造成目前和读者的陌生与疏远。一群诗人或体制内的人聚集在小屋内,谄媚与自耀,俨然中国的诗歌创作从他们开始进入了划时代的阶段。但事实是,走出屋子,诗歌闪耀着的迷人光芒仍然在久远以前,他们炮制的文字依旧没有走进百姓的生活——当然,他们是有理由的,那就是诗歌是少部分人的精神享受。显然,这是非常无力而且扯淡的借口,在中国文学史上,从来没有把诗歌贵族化,而况所谓的贵族们上数三代,基本上都是普通民众。
我这样说,无意否定诗歌的探索性写作——作品的价值不是一个人能确定的,它需要读者的认可和时间的检验。现实是,除却个别伟大的诗人,中国当代诗歌创作远远没有达到我们期望的水平,更不用说接近古人们缔造的顶峰了。长期以来,我们崇尚外来文学理念和技法,轻慢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滋养,这种主动切断根脉的拿来式写作,注定要在实践中长时间处于模仿和难以摆脱他人印记的尴尬——我并不将没有内化的简单借用和承袭视为文学创作的探求。一个坚守良知的诗人,一定明白自己出发的地方和到达所在,他遵从灵魂(不仅是自己的)指引,而不任性妄为。艺术对人类心灵的观照永恒如一,其本质在任何历史时期都不会改变。如果诗歌远离了生活,或者被一群自恋者施虐,成为他们笔下的文字玩物,它的生命也就消失了。由此我联想到流传至今的许多经典古诗,不少质朴至极,读出来,有文化的能懂,不识字的也明白,丝毫没有影响所表达的思想。如今,一些“诗人”完全抛弃了社会大众,将写作矮化为个人的自我情绪宣泄和胡言乱语,毫不夸张地说,连自己的作品也解释不清楚的“诗人”大有人在。中国当代诗歌如要取得重大突破,需要补中国古典诗歌这一课。
当然,任何阅读都需要调动阅读者的知识积累和人生体验,甚至更多的生活经历资源,即便如此,也很难达到和作者心灵共振。这是因为,正如优秀的评论家燎原先生所说:“经典型的文学作品也在检验着读者的资格。”很多时候,“看不懂”成为一些阅读者不用心阅读的借口,必须承认,快餐和娱乐时代,不乏能力不及而远离了卓越文字的读者。但这并不能为这个时代浮躁的诗歌创作开脱责任,我相信,时间锋利的大刀会劈开所有虚伪和掩饰,它把泥沙吹走,只留下金子熠熠发光。实际上,它的确已经这么做了。
每一个时代都会选出自己的代言人。世界始终敞开着广阔的舞台,展现沉厚的生活,并对每一位写作者发出了诚挚的邀请。现在,我們对这个时代能回馈什么呢——真诚的写作者往往拥有丰富的生活,甚至极其孤单地站在时代高处,悉心观察社会变革,并用手术刀般的犀利解剖着世界的病灶;他们的文字,是发自灵魂的真实声音,不仅对社会大众心灵进行积极引导,而且对人类文明增添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