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玲 1974年生,广东海丰人,毕业于武汉大学金融系,在广西柳工机械股份有限公司工作。曾获柳州市散文大赛一等奖。作品散见于《广西工运》《工人日报》《柳州日报》《南国今报》《柳州晚报》等。
1
我家以前住在荣军路上的一条小巷里,那片儿是老城区,普通门户的人家在这里过着平凡烟火的日子。那条小巷没有名字,巷道口一米来宽,巷子里最宽处能容得下三五个人并排行走,而多处仅容两人通行,整条巷道显得狭窄而陈旧。小巷两旁是一人高的围墙,如同两道古朴的屏风,墙面上点缀着斑斑驳驳的苔痕,寂寂的。那儿有三四层高的狭长的大板房,更多的是低而窄的灰瓦房,房顶密密匝匝地向巷道深处延伸。不仔细看,这条小巷很容易淹没在熙熙攘攘的车声人流中。
小巷的每一个早晨,都是被脚步声唤醒的。当人们杂乱的脚步踏过街心的石板路,小巷里随即响起一片吱吱呀呀的开门声,做饮食铺子的铺门木板被一块块卸下来,搁在门口。随后就是住户门的渐次洞开,人们在阳光中或在细雨里,开始了一天营生的忙碌。
“小杨,准备出摊啊?”早上七点。黄伯伯拉开木板门,一眼就看到隔壁家的杨姐。杨姐正侧身抵开门帘布,两手端着圆铁盘,上面排满了刚出蒸笼的面点。她抬头看了看已经老高的太阳,一边不好意思地说:“唉,今天起晚了。”一边加快脚步向巷道边的三轮车走去。
小巷里居住的,多半是在附近工厂上班的工人,也有不少做小买卖的摊贩,因为这儿房租便宜,受到小摊贩们的青睐。清早三四点,做小买卖的那些人就早早推着三轮车出去占摊位了。上班工人要到六七点钟才不紧不慢地从木门里出来,洗脸、提水、做饭。
机械厂在众多工厂中是独领风骚的。产品销得旺,福利多,总是让人妒忌。它像块磁铁,把小巷的居民深深地吸引。工人大礼堂,灯光球场,職工澡堂,从当地官员到街头小贩,都把机械厂作为靠山。学校放假后,学生们在厂里帮做些事情,虽然钱不多,但有趣而有意义。小巷的孩子玩的游戏也享受到机械厂的惠及,找机械厂里的大人打个铁环、铁陀螺什么的,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我们简直把机械厂当作天堂。
大李是鱼峰机械厂的工人。大李祖孙三代七口人,一起挤在一间二三十平米的瓦房里。李妈妈是地道的柳州人,特别喜欢骂人。我们都怕她,不敢去招惹她老人家。大李每天很早就去工厂,晚上还要加班。他一年四季都穿一身蓝色卡其工装,工服上的油污似乎永远也洗不干净。每天晚上回来,进门就向老婆汇报:“今天多挣了五个工时,累了。”话还没落音,人已经趴在床上。早晨六点,又跑了。大李没有不良嗜好,工作忙得连出去玩都没有时间,每月的工资、加班费都如数上交给老婆。他老婆很满意大李,她多次跟姐妹们说,找老公就是要找在工厂上班的男人,最可靠。
阳光暖暖的,三三两两的老人喜欢凑在一块聊天、打字牌,摆一方矮桌,粗瓷的茶具,便可一天。白天男人、女人或去工厂或外出,小巷里的孩子便会出来玩,捡个奇形怪状的树枝都会玩个老半天,一会儿簇拥着跑进一家,一会儿又蜂拥出来继续打闹。孩子大大小小有十多个,他们多数不上学,仅有四五个在附近的幼儿园和小学就读。很多大人都认为,他们迟早要把孩子送回老家上学,但现在他们没有多余的钱折腾。小巷里的人彼此都知道生活的不易,一些老人照看自己的孙子时,也会顺便照看其他人家没人照看的孩子。
巷子里,人们都喜欢侍弄花草。月季花是当家主妇们的偏爱,屋前院角种上一株,几年就热热闹闹地成为一丛。为避免西晒,靠西面的人家在墙根院角种了一株爬山虎,不起眼的小苗竟如火如荼地爬满了屋子的一整面墙。再往上,在阳台种的三角梅,呼啦啦地开满整个阳台,一团团火红或紫红色的热情层层叠叠、肆无忌惮地喷薄而出。这耀眼的红,在灰一色的泥砖瓦房上跃然而起,与蓝天相映成趣,整个小巷都是流光溢彩的。更多人家的门口,烂脸盆、泡沫箱,但凡能用得上的器皿,都种有大蒜、小葱和白菜等小菜,它们个个精神抖擞地挺起小身板,展现别样的顽强的生命力,笑意盈盈地望着小巷来往的每一个过客。
而春节还没有过去,城里就开始刮起春风。此时的风仍然残留些许寒冬的秉性,再加上巷子窄小,不像平坦开阔地,风到这儿就会骤然聚集,呼呼地卷过屋顶,把一片片油毛毡吹得翻飞不止,偶尔还把瓦片吹落,发出摔碎的脆响。
2
在我小的时候,小巷里的人家多半是粮食不够吃,红薯便成了最重要的辅助性食品,可以当主食,也可以当零食。人们将红薯切丝、切丁,晒干,储存在密封的容器里,青黄不接的季节,煮饭时再把它和半熟的米拌在一起,这是小巷里的人常吃的红薯饭。
家里有几口人,每顿煮多少饭,做几个菜,主妇们都是要算计好的,米不能下多或下少,下少了又吃不饱,下多了又浪费,天气热,不能储存。每家都有一个量米的升筒,竹子做的,一升筒就是半斤米。如果以红薯饭作为调剂,这种饭是非常好吃的,但是对于缺粮少食的人家,吃多了便吃不出香味,甚至是难以下咽的。当年我们家几乎每天都吃红薯饭,吃得我都要吐了,后来爸爸就带哥哥们去河里摸螺蛳改善伙食。
在南方,螺蛳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了。但凡有水的地方,就有螺蛳。我们把摸到的螺蛳养在清水里,泡养两三天,等螺蛳把肚子里的泥沙吐干净,用老虎钳把螺蛳的屁股剪掉,待用。妈妈用少量猪油加热到沸腾,加入拍碎的大蒜、生姜丝、新鲜的红辣椒一起下锅爆香,再把酸笋、盐和处理好的螺蛳,一同煸炒入味,最后加入紫苏叶、芫荽之类的香菜叶翻炒一番,略加水加盖焖煮。烧制十多分钟,螺蛳的盖子多数脱落。小小的房间充满了诱人的香味,口水滋滋地就想往外流。
我和哥哥就站成一排,看着母亲忙碌,不住地吞咽口水。每隔一会儿问母亲,还要多久呀?还要多久呀?母亲笑着说,再等一下。帮母亲添柴火的大哥不耐烦地打断我的吵嚷,真没耐性!我不再说话了。好不容易等到汁水差不多收干了,一盘酸笋煮螺即可起锅上桌。这螺蛳简直是味道鲜美得不得了。
我们迫不及待地用手拈起一只螺蛳就往嘴里送,受热后的螺蛳可不好对付,螺蛳壳会烫得手几乎想丢开,但还是尝试抓取往嘴里送,“哧溜”一声,螺蛳肉即被吮吸吃掉,再把螺蛳倒置个儿,靠在嘴边高悬,不浪费每一滴螺蛳汁。我还把螺蛳舔过一遍才肯把螺蛳壳丢去。其实,螺蛳壳是不忍抛弃的,而是丢进一个大铝盆里,螺蛳壳圆滚滚地叮叮作响,清脆悦耳,颇有珠落玉盘的韵味儿。当天晚上。母亲用螺蛳壳熬出一大锅高汤,这是煮面或煮干粉最鲜美不过的汤汁了。在捉襟见肘的年代,小小一颗螺蛳是最常见的荤菜,而自制螺蛳面、螺蛳粉,那种酸辣爽烫一直刺激着唾液腺,让人欲罢不能。
爸爸曾在部队的把兄弟周叔叔,每年来看我们,总会带来满满的一口袋大白米,足够我们吃一阵子。那时我常常不明白,小巷里的人们每日劳作之余为什么总是那么忧郁。后来爸爸告诉我,是因为生活太苦了。家里人多,粮少……看着爸爸额头上深深浅浅的皱纹,满手暴起的青筋,我隐隐约约懂得了生活的艰辛。
黄昏时炊烟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袅袅升起,小巷里不时地飘出菜香味。女孩子们还在地上新画的房子里跳房子,男孩子们三三两两地滚铁环、抽陀螺、拍画片,每每那时就会停下来,蹲在小巷墙角闻着香味从谁家窗户飘出来,闻到肉味的时候就偷偷吞咽着口水。
“大毛二毛,回来吃饭了!”
“玲玲,回来吃饭啦!”
听到喊声,我们就会从小巷各个角落里跑出来,回家吃饭。很明显,玩兴正浓的我们一个一个被叫了回去,是根本没办法安心坐在桌前吃饭的。我们在家里急急忙忙地夹点菜,随即一个一个端着饭碗跑出来,又聚在一起。新到的小伙伴总会把碗高高举过头顶,让其他伙伴猜猜今天他们家吃了什么菜,叽叽喳喳,热闹非凡。我们一人端着一个碗,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看着别人玩,有的吃上几口就把碗放在一边或让别的孩子端着,继续投入游戏中。
吃过晚饭,忙碌了一天的大人们都出门来挤在小巷里,年过半百的老人和年轻的媳妇都常聚在一起。孩子们也不甘寂寞搬个小凳子来凑凑热闹。老人们凑在一起谈论自家的事儿:儿子如何如何,媳妇又做了什么啦……家家都有新鲜事儿,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有时他们也会谈论一些国家新政策,比如城镇居民养老金保险对个人划不划算等大事。每每谈到国家给予的优惠时,脸上都会情不自禁地焕发光彩,不住地贊叹,并一再告诫后辈们要珍惜现在的生活。年轻的媳妇们三五成群,手上嘴上,都没闲着。她们或织毛衣或抓上一把瓜子嗑着、聊着。聊的话题大多是夸耀自家娃儿和自家男人以及各种生活琐事,边干边说,笑声飞扬。她们最喜欢的还是高声阔谈她们新买的衣裙、新做的发型,那神情比吃了蜜还甜。小一些的孩子趴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玩弹珠,完全不理会大人说不给弄脏衣服等训诫。他们时不时地你拍拍我,我逗逗你,十分开心。大一些的孩子都不玩这些游戏,只有“三个字”“官兵捉强盗”等颇为考验智慧和应变能力的游戏才引起他们的兴趣。什么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之类的兵法,大家几乎无师自通,运用熟练。玩得浑身大汗时还可以下柳江去游泳,当成洗澡,再也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了。
每回做游戏,总是见不到罗美丽在奔跑,大多数时间她都是“站桩”的角色,也就是游戏开始后,她喊出“三个字”就僵在原地不动,然后看着其他人玩命地奔跑,而她则等待着队友来帮忙“解绑”。我打趣着说她真差劲儿。她却得意地对我说,“差劲儿啥?这样很安全,就算队友把我松绑,我也只是象征性地随便跑两步,一看势头不好马上又是‘三个字。我就站在这里看着你们疯跑啊,绝对不会像你们这样气喘吁吁地像狗似的。”
我愕然,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不由感叹,这丫头儿不是差劲儿,是真聪明啊!
我们追逐叫喊玩了好久,累得满头大汗,几乎都快把时间给忘记了,直到大人出来叫我们,大家才意识到又饿又渴。冲回家里,从家里贮水的大缸里舀了一碗水,咚咚咚一仰脖儿全倒进嘴里,不解气地再舀了一碗,喝了一小半,实在喝不下去了,我一股脑儿倾倒在地上。忽听到一声口哨,又把小巷里的孩子们聚集在一起了。天黑下来,哥哥就会带着我们几个悄悄地跑到李妈妈家的菜园子里偷黄瓜。菜园不大,角落里放着两个粪桶和一个大粪勺。菜园的右边就有几棵长长的豆角藤,豆角的藤爬满了支架,结出的豆角多得把支架都压弯了,风一吹,豆角在支架上荡起了秋千似的。又尖又小的指天椒,细细长长的丝瓜,顶花儿带刺的黄瓜,表面疙疙瘩瘩的苦瓜……这么多的蔬菜在小小的菜园子里,密密麻麻又错落有致地生长着。
我们捏着鼻子绕过粪桶,来到黄瓜架旁,毫不犹豫地摘下绿油油的黄瓜,你一根我一根,在衣袖上把黄瓜表面的刺擦掉,“嘎嘣”地放在嘴里。一声脆响,就令我们兴奋不已,那时的我们从不为偷东西而感到羞愧。
“哎!不能白吃喽!男的留下!”
哥哥说。男孩子们“哦”的一声都积极响应,很快地站成一排。
我知道他们要干什么,鄙夷地“嗤”了一声,快步离开了菜园子回家了。几个半大的男孩子站成一排,对着菜园子里的蔬菜撒尿。有些女孩子故意磨磨蹭蹭地,想看他们要干什么,结果一看到他们把裤子扯下来,吓得“妈呀!”大叫一声跑了,引得男孩子们开心地大笑。
在夏季炎热的晚上,家家户户都会把竹床竹椅搬到巷道上乘凉。大人们会点上蚊香,斜搁在竹床脚下的横档上,劳作一天的人们就一边摇着蒲扇,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地拉家常,享受着炎炎长夏里这点难得的清闲时光。我们这些孩子,回到父母身边还照例会不知疲倦地在竹床竹椅间冲杀一阵,玩累了的话,就躺在竹床上一边听大人们摆古,一边插科打诨,插嘴问一些小问题。
躺在竹床上,我经常会对着满天的星星发呆,天上怎么会有那么多星星呢?爸爸曾说天上的星星是地上死去的好人变的。好人才能变成星星吗?那坏人去哪里了呢?夜色渐深,暑气渐消,天空也越来越深邃,蚊香不知不觉地从这一头烧到那一头,那些解不开的问题丝毫影响不了我的瞌睡。母亲见我那惺忪的睡眼,又会将床上的凉席用冷水再抹一遍,然后我一头倒在清凉的凉席上,进入了梦乡。那时小巷里的人家陆续把竹床搬进去,关门,睡觉。蛙鸣虫叫声在小巷里此起彼伏,和天上那一席闪烁的星斗开启一场夏日交响曲的演出。
3
在童年记忆里,只要天不下雨,我们就会满世界跑,把小巷玩个底朝天,除了捉迷藏、跳橡皮筋、丢沙包、拍三角片、扮家家外,我们还会把家里的东西偷出来吃。小巷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是完全开放的,除了睡觉时间以外家家户户的大门都是敞开的,可以自由出入,无论是谁家的厅堂、卧室、厨房,还是柜子里、床底下,都能成为我们捉迷藏的好地方。
“磨剪子嘞……抢菜刀……”
抑扬顿挫的吆喝声忽悠悠地飘进了耳朵里,那是磨刀师傅的吆喝声。大伙儿顾不上是否赢了游戏的胜利,呼啦一声争先恐后地全跑出来,跟着那腔调模仿叫喊起来,围在旁边看稀罕。不一会儿的工夫,磨刀师傅就被一群娃娃和主妇围个水泄不通。
磨刀师傅的行头很简单,一条木长凳。木长凳上固定两块磨刀石,一块粗磨石,一块细磨石,凳腿上还绑着只水铁罐。他身上则挂着一个袋子,装着锤子、钢铲和水布等。一主妇拿来一把钝口的菜刀,磨刀师傅不紧不慢,一条腿往前伸,一条腿往后蹬着用劲,弓着腰,手里拿着菜刀利索地打磨,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生怕出一点岔子。抢菜刀是有讲究的,根据刀口的材质,硬钢的要用砂轮打,软的用抢刀抢,最后再用磨刀石磨。磨剪刀比抢菜刀要难些。剪刀是两片,磨时剪刃与磨石的角度、剪刀中轴的松紧,都有相当的关系。剪刃两片合在一起后,刀尖要能对齐,松紧要适度,当紧而不涩,松而不旷。用破布条试验刃口,腕臂不较劲,轻轻一剪,布条迎刃而断,方合规格。不到十分钟就给磨出了新刀刃,他左瞧右瞧觉得满意了,才让顾主试试效果。临近中午,人们渐渐散去,磨刀师傅拿着他的行头,继续吆喝起来:
“磨剪子嘞……抢菜刀……”
我们意犹未尽,跟着他走在身后,有模有样地学他吆喝起来。才走了一小段,就被隔壁的黄伯伯大声喝止住我们这帮小孩子:“还跟着人家走?把你们都卖了去!滚到一边玩去!”我们才一轰而散。
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玩的了,我们就蹲在家门口看蚂蚁搬家。找几粒米饭放在门口的台阶下,离蚂蚁窝稍远点的地方放诱饵,没过多久就会有蚂蚁闻香而至,围着米饭东转转西转转,确认是可以食用的粮食后,兴奋地回去通风报信搬救兵,行走的速度明显比先前慢悠悠地觅食时要快了许多。一路上,每碰到一只蚂蚁,它们便会交头接耳一番,然后继续回巢里通报。用不了多久,一队蚂蚁就浩浩荡荡地从巢里杀了出来,抬起那几粒米饭往蚂蚁巢里扛去。这时我们总要人为地设置一些障碍,用树叶隔断、挖一条小沟,灌上水,以此拖延蚂蚁运粮的速度,玩得十分忘我。当然,最后蚂蚁们还是把米饭搬回了窝里。
进入雨季,小巷的路面变得泥泞不堪。鞋子踩上去,“吧吧吧”地乱响。巷道两旁都是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草,草叶上挂满一颗颗透明的将滴欲滴的水珠,水珠的表皮裹着一层朦朦胧胧的新鲜泥土。它们格外地黏人,不仅将你的鞋子和裤子角打湿,而且那些个泥土粘满了你的鞋底,越粘越厚实,走不上几步,你肯定得停下来,跺跺脚,把鞋底的泥巴磕掉,再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双脚又变得沉重起来。怎么办才好呢?没有办法,干脆停下脚步,靠在巷边,就踩着密密软软的草丛,清理脚上鞋底的束缚,才好走下去。要是雨下得再大些,小巷里就会变成一条奔腾的“黄泥龙”,一家老小必须穿上水鞋才能得以通过。
那时小巷里各家各户的男孩和女孩,兴奋地撑着雨伞,穿着水鞋、凉鞋就跑出来,有的干脆打赤脚,顺着“黄泥龙”河,放自己折的纸船。我们最企盼的是穿上高筒水鞋,可以窜到巷子里去踩更深的水。
那时我们根本不会理睬大人们的呵斥,整条小巷都充满了笑声叫声。迄今为止,我都会觉得雨天的美好,大抵是与那个时候的画面记忆有关,每每想起就会让人微笑。
4
小巷里的人家大多是长住的,好几年才会有一两家新面孔,邻居们彼此间非常熟悉,礼尚往来,相互照应,相处得很和睦。无论谁家有事,左邻右舍都会过来帮忙。到李家掐两根葱,到梁家讨一撮盐。晚饭时间,不少人家都把小饭桌摆到门口。进出这里的人,至少有个点头交情,倘若在饭点路过小巷,这脸,可是得一直笑著,头一直都得点着。倘若遇上熟悉的,还会被揪住坐下来喝上两口才能放行。诚然,一条巷道里住着,矛盾也是难免的。在我的记忆里,邻里街坊间的吵架是平淡生活的调味品,也是童年娱乐的一部分。孩子间的吵架与打闹也是常有的。女孩子一般只打嘴巴仗就互相不理睬了,有时路过对方的家门口还要故意“呸”一声才走开。矛盾升级就会拉帮结派孤立对方,在小巷里被孤立是一件最难熬的事。
有一天,爸爸送给我一支漂亮的钢笔,罗美丽看见了便央求着我拿来看看,我心里有万般不舍但还是递给了她。她高兴得跳起来,伸手过来刚想接钢笔,结果手刚碰着钢笔就摔到地上,笔尖先着地,我们两个人都惊呆了。那支钢笔就这么废了,我哭得快要背过气去。我怪她没有拿好,她说是我没等她接过去就放手了。两个人为自己据理力争无果就互不说话,见了面也都眼鼓鼓地白了对方一眼。
这个年纪,心底的仇恨要是在夜间生起来,也就在夜间化解。看着黎明到来,就觉得没什么是过不去的,除非打定主意要跟自己过不去。过了几天,罗美丽找借口给我吃她伯伯从大上海带来的大白兔奶糖,以示友好。我们在小伙伴儿的拉扯下,借着台阶,便算是讲和了。
其实,每每生事的还是男孩子。他们一言不合就动手,吃亏的一方就去找对方家长来告状。如果家长能够训斥一下自己的孩子,或抬起手轻拍一下孩子的屁股,大家便相安无事,继续玩去。如果家长护短,就有戏看了。
邻里吵架,吵起来声情并茂,先是两个母亲之间指责对方纵容孩子,之后就是全家齐上阵。有些好事者在一旁煽风点火,大人们从孩子打架的原因开始吵起,然后翻出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这样的吵架断断续续会吵上一天半天的,反正大家谁也不示弱。平日里搓衣掌勺低眉顺眼的妇人,在这个时候口才是极好的。好心的邻居们会站出来劝架:“算了,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街坊近邻,都少说几句吧。”
看热闹的孩子们一般要等家里的饭煮熟了,才会依依不舍地离开。如果“好戏”还在继续,基本上都会夹点菜端着碗,飞快地跑回来,一边吃一边看。最可笑的是,双方的大人们吵得誓不两立似的,可没过了几天,两家的孩子们就忘记了这事,又天天在一起玩了。
耳背的张大爷吃过饭就出来散步,他背着手拿着收音机,音量调得很足。整条小巷回荡着“我们的生活比蜜甜……”的歌声,久久不散。
多年后,我和爸爸回到小巷里,走过几家墙门都是紧闭的,没有看见一个人影,人们在自家的院子里过着自家的日子。记忆里的小巷是条老人巷了。近些年,小巷里的老住户陆续搬出,或到新的小区安家,或到外地谋发展,罗美丽也不知搬到哪儿去了,好多年断了联系。有些老人不愿搬离,在这生活一辈子,脚下长了根。没有搬离的几户人家,留守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眼睛变得迷糊,你不告诉他们你是谁,他们是不敢认的,说了反倒把他们吓一跳,说喔,玲玲的爸爸呀?!你们回来了啊?!随后便是一顿感叹:“你以前多不容易呀,还要拉扯三个孩子……” 爸爸急忙摆摆手制止他再说下去,说:“都过去了,孩子们也长大了,人都要往前过,没有往后翻的理。”
我拧着眉头问:“爸爸,这个老人怎么这么管到人家的事儿了呢?”爸爸说:“小巷里的人就像一家人一样,人要不关乎自己的,又如何真正舍得去操那一份心?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听了似懂非懂。
石棉瓦的小房子仍在,那是邻居黄伯伯的家,他没有搬走,柴门半敞着,沉默着。我和爸爸走进去,看到葡萄架下放着一张藤椅,一个枯瘦的老人躺在那里闭目养神,身上盖着一床灰色的薄被。他头发灰白,脸上爬满深深的皱纹,骨瘦如柴的手轻轻搭在藤椅的扶手上,微凉的风吹过,他的头发有些凌乱了,一只蝴蝶飞来,栖息在老人的肩头,孤零零地,如同老人的神情。我认得出那就是黄伯伯。爸爸告诉我他患有不可治愈的癌症。黄伯伯看到我们,终于认清是谁,攀扶着扶手的手微微颤抖着,竟有些小激动,说话都有些哽咽起来。
“没事儿的,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爸爸急忙安慰他。临走前,爸爸把一百块钱悄悄地放在黄伯伯的口袋里。傍晚时分天色渐暗。小巷里多了许多助力电动车,留下一连串喇叭声。各家的人陆续都回来了,局促的小巷子变得热闹。穿梭在其中,无论你愿意不愿意,一墙之隔,屋子里的谈话声、电视机声都会透过窄小的木窗和粗粝的石灰墙传出来。夜深了,小巷里的窗口透出温暖的灯光,因为这些灯光,显得那般悠长。
嗨,小巷。
责任编辑 韦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