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代云 70后,河池学院副教授,诗歌作者、诗评人。著有《民族·地域·现代:广西当代诗歌研究(1949—1999)》、诗集《小作品》。
没有一种事业像文学这样,师承众多而复杂,古今中外的作家、流派、风格,都可能给今天以启迪。盘妙彬曾这样分述西方现代诗歌和中国古典诗歌给自己的阅读印象:手术刀般给人血肉直现的那份生命中的真切、中医药般给人那种经络畅通的感觉。虽然他强调要“海纳百川”,但读者和评论者都倾向于认为他的诗歌具有古典韵味。①这种阅读印象与他的诗歌给人以“经络畅通的感觉”不无关系。盘妙彬擅长描摹自然意象,修辞娴熟巧妙,心态豁达超然,他的诗歌追求物我合一的境界,表现出一种顿悟的特征,这些大多和古典韵味相连。众所周知,中国现代诗歌自诞生以来,主要的走向就是学习西方诗歌,倡导智性精神和思辨色彩,从古典诗歌的士大夫般的怡情中挣脱出来,如“手术刀”般地解剖时代和社会。盘妙彬反其道而行之,不断地返回自然,形成了个性独特的诗风,在诗坛上独树一帜,为大多数读者所喜爱。
读盘妙彬的诗,第一印象便是“自在”。在这样一个追求物质利益的时代,自在几乎是一种奢侈,诗人自己也说:“写越来越像一个人,是一个人了,这样的孤独和落寞换来身心之自在。”②这似乎表明,自在的现实代价就是“孤独和落寞”,但诗人还是选择了“身心之自在”,选择了一种不为物役的超然姿态。这种主动选择不仅是一种生活方式,同时也是一种诗歌意识,一种写作方向。在盤妙彬身上,文如其人可以说恰如其分。他说:“一年四季无论阴晴,每每周末,我都会去登城中的白云山,吹清风,听虫鸣,浮云过眼,花开叶落,光阴慢。或是打着雨伞,淋着小雨,独自登临山顶,不见了天下,更忘却了山下的城,我是自在的。”③这种寄身自然的自在与诗人诗歌中的“自然”“自在”形成了一种相互映照的关系,因此可以认为,盘妙彬的诗歌是一种现代隐逸诗歌。
中国古典诗歌有一脉“穷则独善其身”的隐逸传统,在盘妙彬的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与这种传统的呼应:
树下睡着的人/有时候睡过魏晋(《山上,山下》)
某年夏天,我在山上睡觉,入梦,拿到大唐的签证(《我到月亮上找过你》)
气候很好/看上去很旧/当时王维在,陶渊明在,天上飞机飞过/小炊烟出现,小孩出来,长沙孤独又远(《光阴给过我黄金》)
陶渊明、王维,分别是魏晋和唐朝以隐逸闻名的诗人,他们吟咏田园山水,向往“心远地自偏”的生活。在一首名为《杏树》的诗歌中,盘妙彬写道:“这时候杏树金黄,龙袍加身,是皇帝/这时金灿灿的叶子开始落,没有风,北京空无一人。”从现实层面看,北京空无一人几乎是不可想象的,盘妙彬这种“目中无人”的诗歌视角,表达的无疑是“心远地自偏”的生活态度,即使身处繁华都市,诗人也更愿意亲近自然。这种对自然风光的沉浸,这种恬淡、隐逸、自足的心境,正是盘妙彬诗歌最显著的特征。
近年来,盘妙彬特别强调诗歌与自然的关系,他曾认为,“诗歌是理想主义者、浪漫主义者的精神家园”,但现在,他在这两个词的前面加上了“自然主义者”④。对于前者,人们可能很容易理解和认同,但“自然主义者”显然带着盘妙彬个人的人生体验和写作经验。因为自启蒙主义以来,人类便被看成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哈姆雷特》),所以人类常常以自然的征服者自居,现代文学在表现人和自然的关系时,呈现的往往也是人与自然的对立和对抗。但中国传统文化却强调人和自然的和谐,盘妙彬显然承继了这种观念。
盘妙彬的博客取名“心在云端”,这是一种超然高蹈的姿态。“云”这一意象在盘妙彬的诗歌中比较常见,他曾说自己就是一个扛着梯子往云端攀登的人:“有人曾认真地问我:在山顶就你一个人,梯子靠什么支撑?我答:风会帮我扶住的。”⑤这是一种拟人化的自然观,自然即人,人即自然。但除了抒情主人公“我”,盘妙彬的诗歌极少写人,即使是在生命体验中十分重要的父亲、儿子、回忆中的恋人,等等,在其诗歌中都只是偶尔闪现,而那些在诗人描摹自然风景过程中不断“闯入”的人,则是诗人笔下“自然”的一个组成部分,他们并没有因为是“人”而与别处的景物有所不同。
盘妙彬在不同的文章中都曾描述过自己心灵的“觉悟”,描述过自己自如的心境和生活。这种自如的心境和生活的获得,多表现为对世俗的疏离、对自然的亲近。但在现实生活中,盘妙彬并没有刻意回避世俗,他和其他人一样工作,一样生活,一样养家糊口,他诗歌中的自然也不是宽泛的不食人间烟火的自然,这个自然其实也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因为诗人定居梧州,所以自然就是梧州的白云山,是山中的寺庙、山上的云岭、山下的棉花,是街道上的树木,是城市中的教堂;因为诗人热衷于旅游,所以自然就是他在路途上所见的风光万物,从贵州到云南,从黄山到太平洋、到台湾的花莲县。诗人曾把喜马拉雅山南麓的一座偏远小镇视为理想的故乡:“小镇独处一隅,就像坐在天际上,这是我理想中要的,僻静,远离中心,一切顺从于大自然。”⑥可见,诗人之所以钟爱自然、沉迷自然,与自然万物的偏远、沉静、超脱不无关系。从这一点上看,盘妙彬虽然写的是自然,但其实也是在写理想、写故乡。或者说,盘妙彬的诗歌写作蕴含着一种灵魂还乡之意。
如果从精神层面理解盘妙彬的诗歌,有一些意象是值得注意的,如梯子、白云、火车、江水、船,等等。这些诗歌意象不仅出现的频率较高,更重要的是,它们都能摆脱现实地理的樊笼,象征着自由,指向了远方。我想,只有看到盘妙彬诗歌意象的这个特点,才能更加深刻地理解他对万物的态度,理解他诗歌中的自然的内涵。
盘妙彬诗歌的魅力,并不仅仅在于他以超然自在的心态描摹了自然,表现了诗人的人生态度和精神境界,更重要的是他的诗歌有俯拾皆是的修辞技巧。虽然现代汉语诗歌特别强调它与现代生活、与普通民众的直接联系,文学批评也呈现出重内容、轻技巧的倾向,但作为诗歌的泱泱大国,对修辞的迷恋和信任始终是人们在阅读和体悟诗歌过程中潜在的心理因素。
经过百年探索,现代诗歌形成了一个重要的写作倾向:就是将比喻的各种形式运用到极致。如果仔细考察盘妙彬的诗歌文本,可以发现,他特别擅长运用拟人的修辞手法,擅长描摹自然万物的各种情态:
月亮不停地翻山越岭(《将来有一天》)
云朵自在,在天空养马,筑自己的寺庙(《美如繁花之败》)
洪水从一个人的身体里跑出来/洪水返回山顶,停在一朵白色的云上(《时光隔着找不到的证据》)
饭桌上/看到江水推开远山缓缓走来/到门口外突然止步(《似水流年,时光就是亲戚》)
春雨半夜吵醒人/闪电频频把隔江的南山,贴到窗玻璃上(《布谷鸟一声声把南山叫回山上》)
拟人虽然是一种简单常见的修辞手法,但盘妙彬几乎用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例如将月亮的持续运动描绘成“翻山越岭”,将云朵在天空中的各种变化描绘成“养马”“筑庙”,将洪水蒸发凝聚成云的过程说成是“洪水返回山顶,停在一朵白色的云上”,将远远而来的江水看成是“推开远山”,将看见闪电中窗外的南山称之为“贴”,修辞不仅颇为贴切,而且出人意料。这种例子在盘妙彬的诗歌中极多。比喻要与众不同,常比常新,才能体现它的文学价值。有人说,第一个把女人比作鲜花的是天才,第二个把女人比作鲜花的是庸才,第三个把女人比作鲜花的是蠢材。如果以此为标准,盘妙彬无疑就是天才。
仅仅有新颖传神的修辞技巧,也不能成就优秀的诗人。技巧是诗歌的皮,它只有和诗歌的肉——内容和精神结合在一起时,才能击中读者的心灵。盘妙彬在运用拟人的修辞手法描摹自然意象时,善于将人类的情绪和情感赋予它们,通过这些情绪和情感来传达诗人的人生理想和价值观念。例如在“一只高兴的湖,喜悦的微澜掩饰它幸福的年龄”(《一只湖》)中,“高兴”“喜悦”“幸福”三个连续词语表现的既是湖,也是诗人的心情,暗含着随年龄增长而超然物外的快乐心态;在“河湾上的铁桥,当然是铁桥/它有自己丁当响亮的日子,和独自发呆的时光”(《铁桥》)中,“叮当响亮”“独自发呆”分别描摹车辆经过、不经过时铁桥的样子,也暗示着人生的不同阶段与荣辱观念;在“春风又吹,但春风不乱吹/溪水从容,从不说时光虚度,鱼不知后悔,有恨”(《春风又吹,但春风不乱吹》)中,“不乱吹”“从容”“不知悔恨”分别描写春风、溪水、鱼的形态,但显然也是拟人化的人生理解和生活感悟;在“鱼从下游赶来/返回遥远的上游产卵/大坝不让它们过去/高高的大坝有一张断子绝孙的脸”(《鱼前赴后继》)中,“产卵”和“断子绝孙”是两种价值对立,诗人的情感判断亦由此跃然纸上。可见,盘妙彬常常通过描摹自然意象,让它们代言自己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态度,有时候,诗人也现身自然之中,与它们融为一体。
总的说来,盘妙彬诗歌大多随自然而起,随心境而行、而收,所以他的诗歌不刻意追求形式整齐,建行随心随意,诗节参差不齐,有时候甚至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反差。为了有直观的印象,且列举《身外之物,罢了》中的一节为例:
云很慢,在柳树下我随便坐
对岸无一物
风从江面走过,脚步小,低着头,不告诉自
己的去向
我随之
这四行分别是十一、五、二十、三个字,诗行之长短差别很大。之所以说这种长短反差明显的诗歌建行方式是盘妙彬的特点,是因为在他的其他作品中,这种形式也比较常见,如《叫她闪电》《大雨新鲜,窗帘动》《春光里白马无,小偷有》《山上,山下》《白而寂寞》《我到月亮上找过你》《糖果一样热爱》,等等。这样的作品在盘妙彬的诗歌中几近半数。从所引诗歌来看,最长的一句诗歌(第三行)描摹风的情态,意义完整、情绪饱满,而短句则倏忽跳跃,戛然而止。在诗歌的停顿方面,盘妙彬更关注意义、情感、感染力的完整。虽然盘妙彬的诗歌有比较长的句子,但这些长句实际上都是由短句构成的,它们或者描摹同一个自然物象,或者表达相似的自然情态。由此可见,短句才是盘妙彬诗歌的主要样式。他的诗歌极少运用转折性副词,常常通过意象的转换、短句的铺陈、词语的节奏,让诗歌跳跃前行,构建成篇。这样的写法可以避免过多铺陈,防止沉溺于具体的意象和情绪之中,也与盘妙彬诗歌淡泊的人生态度、疏离的诗歌情绪互为映照。这样的诗句犹如一颗一颗跳跃的珍珠,随着读者阅读的深入,不断闪现出来,最后构成了一个绚烂的艺术世界。
基于以上分析,盘妙彬诗歌的主题、意象、技巧其实都是互相映衬的,这也是优秀诗人的共同特征,如果仅从其中一个或一些方面去理解诗人的整体创作,难免会有失偏颇。本文对盘妙彬诗歌的解读,亦多主观臆解之处,匆匆草成此文,不过是抛砖引玉,以就教于方家。
注释:
①④鐘世华:《心中有处处有,心在处处在——盘妙彬访谈录》,《河池学院学报》,2012年第1期。
②③盘妙彬:《读写生活(代跋)》,见《我的心突然慢了一秒》,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
⑤盘妙彬:《文字是一种抵达(代序》),见《我的心突然慢了一秒》,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
⑥盘妙彬:《向往天际之人的故乡》,《广西文学》,2011年第7期。
责任编辑 冯艳冰
特邀编辑 陆辉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