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述兰
黄仕伟 壮族,1973年生,广西西林县人。当过兵,上过大学,曾从事十年新闻宣传工作。有中短篇小说在《广西文学》《百色文艺》等文学刊物发表。现供职于西林县文联。
扳他!扳他!
堡巴在旁边起哄,大家都一起起哄。阿邦木然地环视四周,大家都在咧着嘴朝他笑。岚盟走过来,箍住他的腰,一用力就把他扳倒了。大家又轰地一声嘲笑。阿邦爬起来,抠着自己的耳朵,面红耳赤。他身上全部是黄色的粉泥,衣服裤子上还挂着一些枯草碎叶,是被人家扳倒滚到地上后从土里粘上来的。
堡巴是阿邦四哥,阿邦十岁,他十八岁了。堡巴经常怂恿别人和阿邦打架。说是打架,其实是摔跤。你看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堡巴劝说别的孩子,“卜姡(hua)”(壮语)肯定打不过你,你试试看。堡巴扯着别的孩子的衣服把他往阿邦面前推。
扳他!扳他!大家都在旁边起哄。那孩子看了看四周,走过去箍住阿邦的腰,一扳,真的把他扳倒了。阿邦像根木头,不会挪步,不会扭腰,更不会摔跤技巧。其实那孩子和阿邦同岁,个头和他差不多高的。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堡巴又去怂恿比阿邦小两岁的岚盟和阿邦打。岚盟开始死活不同意,他怕打不过,阿邦比他还高一个头呢。最后在堡巴的强扯硬推下不得不过去抱住阿邦,用脚一拐双手一用力,真的把阿邦扳倒了。这令岚盟很开心,他一面抽着鼻涕一面龇牙咧嘴笑个不停。
我说是不是?我说是不是?堡巴在人群中手舞足蹈,似乎很兴奋,“卜姡”就是“卜姡”,我说你们还不信!
在桂西北大山里的那叔屯,“大宝”是那里的土话,“卜姡”也是那里的土话。在那叔话里,“大宝”是指兼有呆、弱、差的人,一般是父母对脑子笨、心性瓤的子女用的,还有一点怜爱的意思在里面;“卜姡”是指傻、憨、笨的人,是对“二百五”、傻到底、白癡,甚至不知道饭香屁臭的人用的,里面有轻视、嫌弃的意味。
阿邦从小被父亲叫“大宝”,被哥哥叫“卜姡”。
阿邦有五兄弟,他排行老五。母亲一口气生了四个男崽,到怀他的时候,非常希望这次生的是个女娃。都说女娃亲妈,现在她生的一窝崽全都是男崽。她希望生一个女娃,她老了帮她拔白发。当时家里不光她这样希望,全家人都这样希望。人家是重男轻女,他们家是重女轻男。家里阳盛阴衰,严重失衡了。一帮男人都希望来一朵花,让他们呵护,给生活带来一点不一样的色彩。
结果阿邦出来的时候,又是个带把的,大家都很失望。
带把就带把吧,阿邦出生不久却呈现出有点“姡”的倾向,即有点呆、有点憨的倾向。他白天睡得像小猪猪,从上午睡到下午,中间醒来就哭着找吃找喝,吃完喝完了又接着睡;晚上却瞪着一双在他父亲看来呆滞得像牛眼的眼,哭闹到天亮。1973年出生的人属牛,父亲说,你看他那个眼睛,就呆滞得像牛眼。
20世纪70年代初,那叔屯还和全国各地一样,过的是集体生活,吃饭靠工分,每天得按时上下工,迟到和早退都要被扣工分。阿邦哭闹了一夜,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哭累了他又像小猪猪一样沉沉睡去,而被他折腾得筋疲力尽的父母亲却不得不爬起来去出工。
一段时间下来,父母明显瘦了好多,黑了好多,眼睛也窝陷了。就有不明就里的人在背后揶揄,都老夫老妻了,饭都吃不饱,还晚晚干那事,把眼睛都搞窝了。有人就问,你怎么知道,你去偷看了?揶揄的人就说,你看他们家哪天晚上没有动静?小孩一直哭,肯定忙着干那事没空哄孩子。
母亲让他哭烦了,哭怒了,气得骂,把他拿去丢“郎黑”算了!“郎黑”是那叔土话,指屙屎、倒垃圾的地方。“郎黑”那里有一棵大榕树,是棵老树,要四五个人才能合抱。在桂西北一带,好像每个村寨都有一棵或几棵大榕树。老的榕树树根都粗壮,枝叶都繁茂。枝繁叶茂的榕树下一般有两种用途,一种是人们在榕树下建个庙,于是那里成了人们逢年过节求神消灾供奉跪拜的地方;一种因为榕树的枝叶如伞状把树根遮挡起来,人们在榕树下搭一些横木,于是那里成了人们方便的好去处,叫“郎黑”。
家是泥墙茅屋,三间房,中间正堂,两边睡房。父母亲睡一边,爷爷奶奶睡一边,四个哥哥睡楼上,早上起来一不注意头就撞到茅草。深更半夜,全家人都被阿邦的哭声闹烦了,一听母亲说要拿他去丢“郎黑”,楼上的几个哥哥都来了劲,一致附和说丢了,丢了!四哥最积极,当时他也就七八岁,拿着手电爬下楼来,从母亲怀里抱走阿邦,真的开门拿到“郎黑”的榕树下,放到榕树的根窝里。说来也怪,在母亲怀里一直哭闹不止的阿邦,被他哥哥一放到榕树的根窝里,立即停止了哭泣,瞪着一双呆滞的牛眼,在黑夜里一声不吭,只久不久踢一下裹在身上的抱布。
一家人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觉。天准备亮的时候,担心阿邦出事也担心他们家把阿邦丢“郎黑”被别人看见,爷爷悄悄爬起来去把阿邦抱回了家。
回到家,阿邦又哭了。父亲说,“姡”了,“姡”了,生了个“姡”崽了。此后阿邦半夜一哭闹,就被四哥拿去丢“郎黑”,下雨的话就在他身上撑一把伞。每次都是爷爷天不亮悄悄去把他抱回来。
长到三岁,和别的小孩一样,会说话,也会跑了。中午还是爱睡觉,坐在板凳上也能睡。坐着睡觉,张着嘴巴,流了一襟口水不说,还有苍蝇从他嘴巴飞进飞出。大家看见了就想笑。四哥悄悄走过去,在他耳边大喊一声“卜姡!”他吓了一跳,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就懵懵懂懂地哭起来,而且一哭就没完没了,撕心裂肺似的,鼻涕眼泪乱飞,谁哄也哄不住。爷爷就骂四哥,他睡得好好的,你去惹“卜姡”做什么,难不成你也想当“卜姡”?
有一次父亲和一个堂叔坐在屋檐下说话,当时是正午,太阳很辣,阿邦坐在堂屋的板凳上打盹,后来可能做了一个噩梦,他被吓醒了,醒来懵懵懂懂地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堂叔,突然就哭了起来。父亲问他,怎么了?他不答,只是一个劲地哭。父亲生气了,一手拽他起来一手拿赶猪的碎竹打他屁股。他也不躲,也不喊痛,只是一个劲地哭。父亲无奈,只好丢他坐回板凳上。阿邦坐下来接着哭了一会,哭着哭着,不知什么时候竟抽抽噎噎地又睡着了。堂叔说,“姡”了,“姡”了,这真是一个“姡”崽了。父亲说,一串葫芦里总有一个长得瘪的,这就是长得瘪的那个了!
一件又一件事证实着阿邦是“卜姡”,他自己也在四哥潮湮的鄙弃、汹涌的辱骂和别人的讥笑声中渐渐认为自己是“卜姡”。
从那叔到乡政府还有十八公里的村级公路,有一次四哥骑单车拉他到乡街去卖鸡,上坡的时候四哥吭哧吭哧地踩,屁股都浮起来了,单车还是蛇行着上不去,最后不得不停下来。生气的四哥突然右腿从后面横跨下车,一脚把坐在后座的阿邦扫下车来。阿邦跌落路上,膝盖磕到石头,钻心地痛。刚想哭,四哥怒吼他,“卜姡”,你不见我踩不上去了吗?你为什么不懂下来推车?
再上路,遇到上坡,阿邦就赶紧跳下车来,瘸着一只脚一跳一跳地跑着推送四哥上坡。四哥表扬说,呃,起码这样嘛!别人远远看见,摇着头说,这个“姡”崽!
渐渐地,寨子里的人们都知道阿邦长得有点呆、有点憨。但不至于像他四哥骂他“二百五”、傻逼、白痴,不知道饭香屁臭的,所以没有喊他“卜姡”。只有四哥喊他“卜姡”。父亲、大哥、二哥、三哥喊他“大宝”,有时急了也喊他“卜姡”。母亲、爷爷和奶奶喊他“大宝贝”。当然那些都是诨号,他有名字,爷爷给他起的名字叫阿邦。
大家都认为阿邦是“卜姡”,他却有惊人的记忆力,读书考试经常拿高分。村里的老师说,阿邦的记忆力很好,教过的古诗和课文,过了一段时间,老师都记不起了,他能在课堂上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算术也厉害,公式记得比老师还好,有些算术题老师还在想,他就能把结果说出来了。
虽然考试经常拿高分,但老师也认为他有点呆、有点傻,别的孩子都会自己砍木头来做陀螺,而且耍得很好。缠上绳子扭身一甩手,陀螺飞到地上转得呼呼响,另一个孩子缠好陀螺站定,一扬手,手中的陀螺飞出去,砰,把原来的陀螺击飞,取而代之在那里漂亮地旋转。而阿邦不但不会做陀螺,连玩陀螺都不会,从来不能把它甩转起来。后来干脆不敢玩了,只能在旁边看。别的孩子玩篮球会运球,会投篮,球一丢给阿邦,阿邦的双手却像一双母猪蹄,一碰球球就飞了,根本抓不住。
这孩子就算会读书,也是读死书的。老师叹。
在村里读完小学,要到乡里读初中,四哥说,“卜姡”不用到乡里去读书了,读也是白读,不如在家放鸭子。这个时候那叔已经分田到户,谁家劳力多,种养的农产品多,谁家的生活就过得好。大哥娶了媳妇,媳妇看到家里老人多,阿邦还小,又傻,堡巴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家里吃闲饭的比做工的还多,就闹着分家,另立炉灶了。二哥、三哥见状,也纷纷到别村去倒插门做上门女婿了。家里只剩堡巴、阿邦和四个老人,贫困交加。阿邦要到乡里去读书,每个学期要交学费,每月还要交十元伙食费。
爷爷问,邦啊,你是想去读书,还是在家放鸭子?
四哥刚刚说了“卜姡”读书也是白读的。阿邦涨红脸低着头说,不读了,我还是在家放鴨子吧。说着起身跑了出去。
鸭子的确是需要人放的。放到河边觅鱼虾,放到溪沟觅虫草。一不留神,它们就会爬到田里去,糟蹋人家的秧苗。秧田里有人家放的拌有老鼠药的谷子,鸭子一误食,就全都死了。一年里过年过节就指望着杀这些鸭呢,还指望着母鸭下蛋去换油盐呢。爷爷奶奶老了,跑几步就喘气,放不了鸭了,只能在家煮饭喂猪做些家务活。父亲母亲还要上山下田做工,堡巴游手好闲经常不着家,所以鸭子只能阿邦来放。
太阳西斜,阳光从屋后的山坳灿黄地照过来,远远地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从田间赶着一群鸭子过来,是阿仓。阿仓和阿邦是堂兄弟,阿邦比阿仓大五岁。村人们都说,可能是他们家族的哪个祖坟葬错了地方,阿仓和阿邦一样,从小就有点呆、有点憨的倾向,都被别人喊作“卜姡”。在学校,他也经常孤独地站在一旁,看别的同龄孩子玩陀螺,玩篮球。他只会玩泥巴。
阿仓把鸭子赶到家,把它们赶进笼子。八月,天气闷热。父亲坐在屋檐下乘凉,他刚去割猪草回来,喘着粗气摇着扇子。看见阿仓回来,朝他摇手,仓,你过来。
阿仓圈好鸭子跑过去。
父亲说,仓,你是想去读书,还是在家放鸭子?
阿仓十二岁,在村里读完小学,应该到乡里读初中了。父亲正在发愁,到底还要不要送阿仓去乡里读书?阿仓这个“大宝贝”,老师也说了,这孩子和阿邦一样,就算会读书,也是读死书的。
母亲却不这么想,阿仓虽然四肢的反应没有其他孩子那般灵活,却是不瘸不拐、健康正常的,脑子还好使,让他好好读书,说不定将来能混出一口饭来。
在母亲的坚持下,阿仓到乡里上了初中。虽然课程增加了不少,但阿仓并没有感到有压力。每次考试的综合分数,都是名列前茅,深得班主任的喜爱。但体育课方面,特别是上篮球课,阿仓感到棘手。在球场上,阿仓基本碰不到球,混在一帮同学里随着球的动向瞎跑,有同学故意拿球砸向他,阿仓伸出双手一接,球却像滑溜的泥鳅,穿过手掌,砸向脸部,砸得他跌坐地上。
阿仓再也不敢上球场,甚至在心里对篮球感到隐隐的畏惧。他只能在课本上更加用功,用考试成绩来减少同学们对他的嘲笑。
那时候,对于乡村里的人们来说,初中毕业能考上中专,就意味着拿到了铁饭碗,成为“吃公家饭的人”了。班主任问他,王子进,毕业你想考师范还是卫校?
王子进是阿仓的学名。
阿仓心里像灌满了蜜,整个人差点飘起来,幸福感像汹涌的潮水,将他淹没。老师认为他不但能考上中专,还能选择将来是当老师还是当医生,那是对他学习的莫大肯定。阿仓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如果真的能考上中专,将来有了工作,成了“吃公家饭的人”,在别人眼里,他还是“卜姡”吗?如果到那时候他们还认为他是“卜姡”,那他就睬都不睬他们,甚至对他们鄙夷!
堡巴经常在外面混,他跟别人说是去跑生意,也不知道跑的什么生意。在外面实在混不下去了,他就跑回来偷偷卖家里的东西。家里有什么能卖呢?家里有一片杉木林,是分田到户时生产队分的。父亲想留这些杉木大点,再卖钱买瓦来换房上的茅草。这些年寨子里的很多家都把房上的茅草换成瓦片了,阿邦家盖的还是茅草,而且年久失修,茅草霉烂,老鼠在里面掏窝,一下雨四处漏雨。
结果有一天,有人告诉阿邦父亲,你家的杉木林被人砍了。父亲跑去一看,果然看到杉木被砍了,横七竖八躺在坡上,还被剥了皮,像一堆被剥了衣服的尸体。父亲拿着砍刀要去找人拼命,才被告知杉木林是被堡巴卖了,钱早就拿走了。
堡巴不仅卖杉木林,还卖家里养的年猪。有一天父亲母亲上山去种苞谷,傍晚收工回家看到爷爷奶奶坐在灶前哭,一问,才知道堡巴带着乡街里的杀猪佬来把年猪拉走了,爷爷奶奶去阻止,被他扇了巴掌。
父亲长叹一声,养了个狼崽了!
父亲磨刀霍霍,等堡巴一回来,他要砍了堡巴。
可是堡巴再也不回來了,听说去了广东打工,好几年杳无音信。
那叔盛产竹子,山上长着大片大片的竹林。这一年有老板来收购竹子,听说拉去造纸,上山砍一天竹子能挣十元钱。母亲递一把砍刀给阿邦说,你也上山去砍竹子吧,挣一点钱来家用。
鸭子长大了,稻谷已经打了,鸭子可以放到田里,傍晚它们自己会回家。
吃了母亲炒的隔夜饭,再装一盒饭放进随身背的布袋里,阿邦就跟随人们上山去砍竹子。
竹林离寨子不近,中午就不回家了,吃随身带的炒饭。中午休息吃午饭的时候,阿邦蹲在一个干涸的溪沟边吃盒饭。有一个人来到阿邦对面,也想休息吃午饭。旁边有一棵长得弯曲的竹树,他想把砍刀插到竹树上。那叔的人们上山劳动休息的时候喜欢把刀啊斧啊砍插到树上,顺手,好找。一刀下去,长得弯曲的竹身像拉满弦的弓,破开一半的竹片咝啦一声像箭一样飞向阿邦,不偏不倚,插进了他的左眼,阿邦的左眼球瞬间被挖出来滚落地上。一阵惨痛,阿邦的世界一片血红,接着一片黑暗。
听到惨叫声,在山上砍竹子的人们都跑过来看究竟,赶紧手忙脚乱地把阿邦往山下抬,有人在慌乱中把阿邦的眼球踩爆了。
一帮人簇拥着抬阿邦下山,有人不断安慰,有人在路边采了草药嚼烂敷在他伤口上。所有的人小心翼翼而气氛紧张,都怕阿邦受到二次伤害。被一帮人簇拥重视着,小心着在乎,阿邦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很受用。他心里禁不住偷乐,后来乐竟盖过痛,溢到了脸上。有人发现了,骂,真是“卜姡”,伤成这样了还笑?!阿邦赶紧敛了笑,又表情痛苦地呻吟起来。
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阿仓父亲到山上开荒种地,在砍伐一棵水桶般粗的山树时,在树倒下的瞬间,由于山高坡陡,父亲在退避时脚下一滑,滚落山坡,被瞬间倒下的大树砸到。父亲没有留下一句话,在母亲的呼号声中离开了人世。
阿仓不能再读书了,母亲再也送不起他去读书了。虽然还有一个学期就初中毕业了,可是这个家,一下子陷入了深渊。
夜幕降临,天空本来就阴沉沉的,后来乌云越来越浓,越来越暗,一道闪电之后,一阵雷鸣在头顶上炸开,顷刻间瓢泼大雨倾泻而下。大山里孤零零的那叔屯,犹如深海里的一叶扁舟,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摇曳飘零。
母亲刚好从山上收工回到村口,她扛着一捆柴火,步履蹒跚,浑身都被淋透了。天暗路滑,母亲摔了一跤,柴火滚到了一边。膝盖磕到石头,钻心地疼。
痛苦、无助、绝望的情绪弥漫上母亲的心头,在瓢泼的大雨中,母亲忍不住泪泉奔涌,但她咬紧牙关,没有哭出声。
从小被别人喊作“卜姡”,家庭遭遇重大变故,生活困难辍学在家的阿仓,在母亲坚强的呵护下,并没有在生活的泥潭里滑得更远。
每天天刚蒙蒙亮,十五岁的阿仓就爬起来去帮母亲挑水。那时候,村里还没有自来水,喝水需要到村外一公里的水井去挑。每天早上去挑水的人群中,阿仓是年龄最小、个子最矮的一个。枯水季节,水井的出水量少,每次阿仓来到水井边,舀水的动作笨拙,但并没有人嘲笑他、吼骂他。村支书王志善耐心地教他,先用瓢底轻轻在水面旋划一圈,把水面的杂质旋开,再用水瓢探进水里,要轻舀,用力了容易扰动到井底的淤泥,水就浑浊了,后面的人就不容易舀到干净的井水了。
每天跟母亲上山下田,因为年纪小、力气弱,许多事做不好。母亲说,没事,慢慢来,你现在年纪小,以后慢慢会好的。阿仓做不好的事,母亲接手就做了。母亲又说,等你长大了,在农村只要舍得出力气,总不会饿死的。那年母亲四十出头。母亲没有什么文化,但如何做人如何生活的道理母亲懂。
一天,母子俩吃完晚饭后坐在灶前的火塘边烤火。天已经黑了,洗完碗,砍完猪菜,母亲把煤油灯灭了。坐着烤火,不干什么活就不点灯了,费油。冬天,冷风钻进门缝呜呜地叫。茅屋破漏,屋里黑黢黢的,但母亲燃烧的火塘很旺,温暖的火光映得阿仓的脸有些红润。
有人手持电筒由远及近朝阿仓家走来,走到门口,见屋里没有点灯,喊了一声,有人在家吗?
母亲应,哎,在呢,谁啊?
门被推开了,来人说,大晚上的,怎么不点灯啊?
母亲说,坐着烤火,没干什么事,就没点灯。说着伸手在灶台上摸索着找到火柴,噗,划燃火柴点燃餐桌上的煤油灯。
来人是村支书王志善,母亲赶紧喊阿仓找板凳给支书坐下烤火。支书说,今天他去乡里开会,一年一度的征兵又开始了。我们村里今年有一个指标,我想让你去体检,你愿意去吗?支书对阿仓说。
阿仓听了心里一阵怦怦直跳,似有一万匹马从胸口闯过。他有些害羞,我真的可以去当兵吗?我会体检得上吗?
支书说,年轻人,身体应该没有问题的,先去体检再说。
支书接着说,当兵需要具备初中毕业文凭,我去找过乡里的中学校长了,把你的情况跟他说了一下。你还有一个学期就毕业了,课程也基本上完了,校长同意给你办毕业证。这两天就给你办下来。
母亲连声给支书道谢。
天遂人愿。乡里中学的初中毕业证办下不久,入伍通知书也到了。入伍这天,乡里专门派了吉普车来接阿仓,车头挂着一朵大红花。车子进村的时候,在村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村人们都涌向阿仓家来看热闹,很多人嘴里说的和眼里流露的是祝福的话和羡慕的神色。阿仓得去当兵了,要去见外面的大世界了。在来接阿仓的乡武装部长给他胸前戴上大红花的时候,有人甚至问,阿仓你还回来吗?不管到哪里,要记得我们哦。阿仓是那叔屯这个偏僻山村第一个出去当兵的人,在20世纪90年代初,这个小山村里的人还没有人见过大城市是什么样子,听说隔壁村有个人前几年去广州当兵,后来提干了,不回来了,娶了军长的女儿做老婆。阿仓以后会不会也娶军长的女儿做老婆啊?
阿邦成了“独眼龙”。左眼窝深陷,乍一看像鬼眼,煞是恐怖。
一个傻子,成了“独眼龙”,家里还特穷。村子里和阿邦同龄的人一个一个都先后结婚了。母亲说,“大宝贝”要是能找着一个老婆,我死了也能闭眼了。瘸腿断手耳聋眼瞎傻了吧唧拖儿带女的也行啊。母亲说这话的时候,一家人正围在火塘边烤火。冬天,冷风从门口呼呼地吹。阿邦埋着头抽水烟筒,嘟嘟嘟,他心里既渴望又害羞。可是有谁愿嫁给一个傻子呢?还是“独眼龙”,家里还特穷!
随着年岁的不断增长,阿邦对女人的渴望愈来愈强烈。村里有人放黄色影碟,人家故意邀他去看,看“卜姡”對裸体女人的反应。电视里男人和女人脱光衣服缠绕呻吟的镜头令他口干舌燥,身体里多年积蓄的岩浆喷薄欲出,之后好多天他都无法安然入睡。
有一天清晨,他到“郎黑”去方便,突然听到有人朝榕树这边走来,他赶紧躲到旁边的竹丛里。来的是村里岚盟的媳妇,她走到榕树下看了看四周,然后解裤蹲下来在榕树根窝里撒尿。阿邦看到了女人白晃晃的屁股,还隐隐约约看到了屁股下面的内容。细如父亲煮糟酿酒导管里的声音也清晰可见。女人走后,阿邦走过去盯着根窝里的尿渍看,他很想知道女人那里的味道是什么。他转头看了看四周,见没有人,迅速俯下身去,对着尿渍闻了闻,一股尿臊味。这就是女人那里的味道吗?阿邦又转头看了看四周,在确定没有人后,又俯下身去,深深地吸了一口。
父亲和母亲最终没有等到阿邦讨得老婆,先后撒手西去了。
家还是那个家,泥墙茅屋,只是陈旧老败了许多,特别是茅草严重腐坏,一刮风或者有老鼠在房上嬉闹,就有腐坏的草灰簌簌往下掉。
到部队服役,城市里宽阔的街道和大片大片望不到边的楼群,令阿仓这个从未走出过大山的孩子眼花缭乱。虽然新兵连集训结束后被分配到远离城市的边境驻防,但阿仓还是认定了能到部队服役是他改变命运的一个机遇。
每天早上,军号还没有吹响,阿仓就起来了,轻手轻脚地把厕所冲了,把营区里的落叶扫了。起床号吹响后,他又赶紧洗漱,做好内务,出操。出门前母亲一再叮嘱他,在部队要多做事少说话,要舍得出力气,我们有的是力气;遇事躲着点,不要与人争吵,吃小亏赚大便宜。母亲的话他一句不落地记住了,母亲希望他在部队有出息,家里太难了,他命太苦了,部队是个大熔炉,他能去当兵,说不定能改变他的命运。阿仓何尝不希望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啊!
阿仓的勤快很快被连长发现了,饭前集合的时候,连长点名表扬了他。连长说,每个新战士,都应该像王子进同志一样,从小事做起,从身边的事做起,做一个勤奋好学、像雷锋一样的好战士。连长表扬他的时候,阿仓感觉脸红耳热、口干舌燥,心里像揣着一只小鹿,东突西拽的。他不敢抬头,低着头,眼睛盯着脚尖,感觉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
到部队三个月后,阿仓明白,在部队要有出息,再怎么勤快做再多的事也没用,考军校是唯一的出路。阿仓买来了高中课本,从高一开始自学。
每天晚上,熄灯号吹响后,大家都上床睡了,阿仓拿着课本偷偷溜进连队的阅览室看书,看到凌晨两三点,才回去睡觉。他在心里暗暗下决心,两年之内,背也要把高中三年的知识背下来,“不打无准备之仗”,他在心里时常告诫自己。
一天夜里,他正在阅览室里投入地演算高中数学题,门突然被敲响,敲的力度不重但也不轻,把阿仓吓了一跳,他有些惊慌地问,谁?门外的人说,我是连长,开门。连长出门查夜,发现阅览室的灯没关,上楼一看,发现有人在里面。
连长进门来,审视着问,你在干什么?阿仓嗫嚅着说,我在看书。连长说,你没听到熄灯号响吗?阿仓说,我已经挂好蚊帐铺好床了,想来看一会儿书再回去睡。连长问,你在看什么书?阿仓说,高中数学。连长哦了一声,走过去翻看封面,果然是高中数学课本。连长说,这里是部队,要令行禁止,熄灯号吹响了就要睡觉,懂吗?
阿仓犹豫了一下,立正:连长,我想考军校。停了一下又说,我不想再回到农村去了。连长看了看他,说:你现在还是新兵,入伍满一年以后才能考军校。阿仓说:我知道,但我不想打无准备之仗,所以想从现在开始多抽点时间看书,多掌握点知识。连长听了脸色温和了下来,说:书要看,训练也要搞好。想考军校,军事技能是必考科目。早点睡吧,不要影响明天的训练。阿仓立正:是。
此后阿仓夜里再偷溜去阅览室看书,连长查夜看到阅览室灯亮,蹑手蹑脚过去一看,发现阿仓在专心地看书,再没有打扰他。
文化学习在循序渐进深入,军事技能训练却让阿仓举步维艰。特别是军体训练中的单杠,每次上杠都令他如临大敌。班长在旁边喊,身体绷直,双手抓紧,在身体前倾的瞬间收腹摆腿,用力一拉。可能是因为身体协调机能的原因,阿仓已经使劲得脸红脖子粗了,按规定身体绷直腿不能抖的,可他腿也蹬了抖了,就是拉不上去。后来在班长的帮助下,抱住他的双腿往上送,才上了杠。可到了杠上,他的身体也施展不开,四肢蜷缩着,抖得不行。班长在下面喊,身体放松,身体放松。阿仓一放松,就掉下来了,啃了一嘴沙土。
为了让阿仓尽快赶上训练进度,晚饭后班长带着他到训练场去给他开小灶,可是每次一上杠,阿仓都施展不开,叫他放松,他一放松就又掉下来了。班长气得骂,稀泥扶不上墙!
阿仓训练的情况,令连长直摇头,他觉得阿仓考军校的这条路走不通,就算文化科目考得上,军事技能科目也不会考得过。
果然,在服役满一年后,阿仓参加军事指挥学校招生考试,军事技能科目拉分太大,没被录取。第二年又考,还是军事科目不过关。
这几年农村生活一天比一天好,寨子里不少人家倒了泥房起砖混楼房,阿邦经常去给人家帮工混饭吃,他记性好,在建筑工的指导下竟混出了砌砖、刮腻子的好手艺。他砌的砖又直又稳,刮的腻子又平又光。后来寨子里起房子大家都喜欢请他去做技术工,一天包饭酒,还给一百元钱。
阿邦开始会盘算了,他寻思着等攒够了钱,他也要把泥墙茅屋推倒了,起一个砖混楼房。他太想有一个媳妇了,起得了楼房,像妈说的,瘸腿断手耳聋眼瞎傻了吧唧拖儿带女的也行啊,有了楼房估计也能娶得一个吧。
去人家家里起新房,晚上都有酒喝。这几年阿邦爱喝酒,喝醉了好睡觉,不然老想女人,睡不着,难受。
这天岚盟家里起新房请他去砌砖,晚上又喝醉了。回家的路上,他想吐,就蹲到路边的坎上吐。突然一阵风吹来,他头一晕,跌下路坎。坎有一米多高,他跌下去的时候头磕到了石头上,划了一道口子,钻心地疼。撞击加上酒精的作用,阿邦有一瞬间晕厥了,但疼痛令他很快醒过来,“哎哟,哎哟……”他痛苦地呻吟。不一会,有一束电筒光由远及近,路过的人听到了呻吟声,电筒一照,发现阿邦跌到路坎下,一脸的血,惊叫一声,赶紧爬下路坎想把他扶起来。
路过的人是岚盟的媳妇,她要到村外的草场把马牵回家,这个工作平时主要是岚盟做的,但今晚他喝酒了,而且喝多了。阿邦刚从她家喝酒出来,在回家的路上跌下了路坎,岚盟媳妇没有多想,就赶紧下去想把他扶起来。一拉,太重,没拉起来。她俯下身,想把他抱起来抬到路上。
四十多岁了,除了母亲,阿邦第一次接触到女人的身体。他闻到了女人头发上洗发水的味道,很香。他还闻到了女人身上的汗味,那汗味混合着狐臭,但他觉得沁人心脾,令他心旌荡漾。她硕大颤动的两个奶子,压到了他的胸,碰到了他的嘴。虽然隔着一层衣服,他还是感受到那奶子像海绵,很柔软,又像面团,很有弹性。他好像还闻到了一种味道,那种她留在榕树根窝里的味道,从某个地方弥漫开来。他瞬间窒息了,迷失了。在岚盟媳妇把他抱起来的瞬间,他身体一沉,往后一压,把她压到身下。
刚开始岚盟媳妇以为他太重,她没有站稳两人摔倒了,但她很快发现他压在她身上没有爬起来,还用手抓了她的奶,又迅速地去扯她的裤子,很慌乱,很猴急。她警觉起来,想要叫喊,却发现自己的嘴和鼻子被他紧紧捂住了。她越挣扎他捂得越紧。他很快把她的裤子扯了下来。他碰触到了她光滑的大腿,碰触到了她两腿间毛茸茸的东西。他把拉满弓的箭掏出来,像饿极拱门的猪,乱拱乱撞,却还没拱进门,积蓄太久的岩浆已喷射而出,在岚盟媳妇的小腹和大腿根部洒了一片。
松开岚盟媳妇,阿邦抓起摔在地上的手电筒就往山上跑,拼命地跑,耳边风声呼呼,像岚盟带着他家族的男人追杀过来的喊叫。他跑了很久,直到把村庄远远地甩在身后,才停下来。他气喘吁吁,刚才的欲壑难填已经荡然无存。他开始后悔,然后害怕,越后悔越害怕,越害怕越后悔,后来他全身发抖起来,嘴唇和牙齿都止不住地抖。在漆黑的夜里,他感觉岚盟离他越来越近,岚盟家族的那帮男人个个凶神恶煞,他已经无处可逃。
第二天,人们发现阿邦的时候,阿邦的尸体已经僵硬。他用一根红血藤,把自己吊在一棵树上。
时间过得真快,三年转瞬就要过去了。临退伍前,阿仓学会了抽烟。一个周末的上午,他请假出了营区,爬上营区附近的山,一直爬到山顶,朝着家乡的方向坐下。远处重峦叠嶂,云雾迷茫,未来在哪里?我的路在哪里?一些年后自己会是什么样子?阿仓不知道。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直到把随身带的一包烟都抽完了,才下山返回营区。
退伍回到家乡,家还是那个茅草屋,只是更加破败了。母亲也更苍老了,头发几乎全白了。日子又回到了他当兵前的样子,只是经过部队三年的磨砺,他身体壮实了,不再是那个瘦弱的孩子。
那时候到南方打工的浪潮正热,村里的年轻人都到南方去打工了,但阿仓没有去。母亲老了,茅屋摇摇欲坠,这个家不能没有他。但不出去打工,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如何谋生?怎样才能把日子过好?养十几只鸡,养两三头猪,种一片玉米地,就是一年生活的全部,阿仓几近迷茫。
有一天阿仓到乡街去赶圩,看见有人在推销香菇菌种,一了解,原来现在各地都在推广人工种植香菇,市场需求量大,价格看好。
阿仓买来了菌种,决定种植香菇。
那叔屯周边山上都有青冈树,但附近没有水源,需要把砍下来的青冈木扛到河边。阿仓在山上找了两天,终于在离家三个多小时路程的地方找到了青冈林和水源。那是一个山坳,像一个铁锅的底部。山坳的四周长满了郁郁葱葱的青冈树,山坳的底部有一条小溪,溪水不大,但流水潺潺。这地方非常适合种植香菇,坳底地势平缓,阿仓在山坳的收口处用木头和薄膜建了个水坝,不两天,水就把堆积在平缓地带的木头都淹了,三天后把水坝放干,就不用再搬运木头,直接在山坳里打桩搭架竖起木头晾风,省了很多事,只是离家有点远。后来阿仓干脆在山坳边搭了个棚子,住到山上,不回家了。
山坳离寨子远,人迹罕至,待在山坳里,除了鸟叫的声音,就是风的声音。偶尔天上有飞机飞过,天气好的時候,没有云,阿仓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飞机从西飞到东。天气不好有乌云,阿仓也仰着头,侧耳细听飞机的声音,从东听到西。天上飞过的飞机,是他在山坳里看到和听到的来自外界唯一的信息。
山坳的夜晚并不安静,有一种鸟叫的声音像人在临终前的呻吟,呜——呜——,刚开始深夜里这样的声音令阿仓毛骨悚然,他手上紧攥着斧头,在黑夜里睁大双眼,一动不敢动,直到天亮。后来听久了,阿仓的胆子大起来,他拿着手电筒蹑手蹑脚地朝发出声音的地方摸去,在手电筒的光亮下,他发现这种声音是一只鸟在睡觉时发出的,这种鸟在睡觉时把嘴巴插进土里,随着呼吸呜呜地哼,声音缓慢而沉闷,就像人在睡觉时发出的呼噜声,还流了一地的口水。
山上没有菜,只能天天吃香菇,吃得阿仓一闻到香菇味就想吐,有时他干脆只吃白米饭,不吃菜。
收一次香菇需要两个月,直到尾菇收缩,才收工回家。一年里可以泡三次木头,收三次香菇,如此反复,直到木头腐烂,再也长不出香菇。
阿仓收一次菇可以收获一两百公斤,收入四五千元钱。每次收菇回来,虽然长发盖耳,指甲黑长,像个乞丐,但看到阿仓挑回来一担担烘干的香菇,母亲很开心,笑得很灿烂。
退伍回乡第二年,阿仓把破旧的茅草屋推倒了,起了三间砖瓦结构的新房。虽然不是钢混结构的楼房,但母亲已经很满足,以前住在破败的泥墙茅屋里,潮湿发霉不说,一有刮风下雨,都不敢睡踏实觉,担心房子会突然塌下来。现在好了,儿子终于起得了宽敞明亮的砖瓦房,可以踏踏实实地睡安稳觉了。
没有人再认为阿仓是“卜姡”,母亲甚至忘记了家里曾经有人喊他“卜姡”,凡事都“仓,你看这样行吗?”“仓,这事你看怎么办?”
五十多岁的王志善当村支书已经二十多年了,这天早上他推着自行车准备到乡里开会,刚走到村口,感觉腹腔隐隐地痛,返回家找了两粒去痛片服下,感觉好多了,继续去乡政府开会。傍晚从乡政府开完会回到家,隔壁黄卜昂打得野鸡叫他去吃晚饭,喝了一碗酒后,感觉腹腔又隐隐地痛,他告诉黄卜昂说肚子有点痛,黄卜昂说,是酒没有喝够才痛的,来来来,倒满倒满。两人又摸牌又猜码,喝了不少酒,王志善喝醉了,被人扶着回家丢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酒醒后腹腔还是痛,而且越痛越厉害,到县医院一检查,肝癌晚期。
本来挺壮实的一个人,一下就枯瘦了许多。乡里的领导知道后来到那叔看望他。乡领导说,你这一病,那叔村的许多工作需要有人组织开展,你看,村里谁能接替你工作?
王志善闭着眼睛靠在床头,有泪从眼角流下来。许久,他说,王子进可以接替我工作。
乡领导问,王子进是谁?
王志善说,他刚当兵回来,还没有进村两委班子,但他在部队入了党。这人话不多,耿直、肯干,是村里种植香菇的致富标兵,我不在了,那叔村支书他是最佳人选。
见阿仓种植香菇赚钱,村人们纷纷跟着种香菇。刚开始许多人不懂技术,向阿仓请教,阿仓凭着自己摸索的经验,耐心地教授村人。在阿仓的带动下,村里的群众种植香菇都挣了钱,多的一年挣两三万,少的一年也挣五六千。
不久村支书王志善病逝,那叔村的支书岗位空缺下来。乡党委根据王志善的遗愿,组织人员对阿仓进行考察。本来想先给他当村文书,过两年再当村支书。结果投票统计出来之后,阿仓高票当选村支书。
当上村支书后,阿仓的干劲更足了。他觉得,在农村当村支书,得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如果自己的日子过得比其他村民还穷,那这个村支书很难服众。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再带领其他村民共同致富,这个村支书就称职了。
越来越多的村民跟着阿仓种植香菇,短短两年时间,那叔村三个自然屯的村民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植了香菇,许多老板慕名到那叔收购香菇,种植香菇成了那叔村民们收入的主要来源,那叔也在20世纪90年代末一夜之间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村,成为县里的典型和榜样。
随着香菇种植的不断扩大,那叔周边山上的青冈树被砍伐得越来越多。当过兵见过世面的阿仓意识到,这样下去,那叔村的生态环境将遭到极大的破坏。可现在叫停,村民会听自己的吗?眼见着比种玉米养猪好得多的生财之道,村民们会停止吗?
当时,县里刚好号召群众种植沙糖橘,沙糖橘皮薄肉甜汁多,很受消费者欢迎。那叔土地肥沃,水源充足,很适合种植沙糖橘。之前种植香菇的青冈木老化腐烂后,阿仓没有再砍伐新的青冈树种植香菇,而是在村前河边整理土地,种植了十五亩沙糖橘。
有人问他,为什么不种香菇了,转而种沙糖橘?
阿仓说,种香菇周期短,山上的青冈树很快都被砍光了。种沙糖橘周期长,果树老化了还可以翻新土地重新再种,资源不会枯竭。
那时候全县还没有种植沙糖橘成功的经验,大家都在观望,阿仓动员村“两委”班子成员跟他一起带头种沙糖橘,最终没成功,大家都说你先种,种成功了我们马上跟着种。毕竟种沙糖橘是需要投入成本的,而且成本还不低。种一亩沙糖橘从开始到挂果投入的果苗化肥农药需要好幾千元的。
阿仓把全身心都投入了果场,他在果场里建了一个小房子,吃住都在果场里。他买来种植沙糖橘技术的书,什么时候施肥什么时候喷药什么时候浇水什么时候剪枝,严格按照书上的要求对沙糖橘进行管护。头两年果树没挂果,他在果树底下种花生,种西红柿,乡街赶集拉到集市去卖,既增加了收入,又疏松了土地。他还在果园里放养林下鸡,鸡不但吃掉了树根的虫子,护理了果树,还为他改善了生活。
到第三年,在他的精心护理下,沙糖橘开始挂果,在金色的秋天里,阿仓果园里的果树枝头满是橘红色的果子,果贩直接将车开到村子里收果,阿仓卖果收入二十多万元。
继香菇大王称号之后,阿仓又被县里树为种植沙糖橘致富能手。他把砖瓦房推倒了,起了一栋三层高的砖混小楼,外墙全部贴上瓷砖,漂亮的小楼在村子里很惹眼。
空闲的时候,阿仓爱坐在自家的楼顶上抽烟,喝茶,极目远眺。俊俏的媳妇忙完家务后为他泡茶,陪他说话。儿子在楼下看电视。
从阿仓的楼顶,远远望去,对面的山上,一座孤独的坟茔趴在半山腰,没在荒草间。那是阿邦的坟。
责任编辑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