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讲关公。表面上关公跟前年讲的杨贵妃好像风马牛不相及,但是在两点上是一致的。第一个呢,都是历史人物的公众形象。历史人物的评价好像有共同倾向,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人们的感觉中,负面的因素与时递减,正面的光彩与时递增。稍有作为的人物,一旦进入历史,人们就不断加码地怀念、崇敬。非正面的人物,有缺陷,有污点,往往并不一定是遗臭万年,而是相反,时间会把不好的部分淘汰,形象不断地高大,高大到一个什么程度呢?达到神仙的程度。我讲过杨贵妃,在当时,大约是公元七八世纪中叶,她和唐明皇谈恋爱,谈得昏天黑地,导致安史之乱,被认为是国家民族的罪人。过了差不多一百年,到了白居易(772—846年)笔下,她变成仙人了。成了仙了,还要谈恋爱,还要与李隆基天上人间相约相恋,成为爱情不朽的象征:活着要谈恋爱,谈得送了性命,死了,成了仙,还是要谈恋爱。这实在太浪漫了,为恋爱而生,为恋爱而死。这样的人,我不知道,在座的诸君如何,反正我是绝对望尘莫及的。(大笑声)最奇妙的是,在日本杨贵妃成为“观音”。其神象至今仍然在日本京都泉涌寺供奉。相传这塑像是僧人湛海在南宋所塑,于1255年带回日本。a
今天讲的关公也有类似的情形。当然,关公是不会谈恋爱的,(笑声)这并不奇怪,《三国演义》里的英雄都不会谈恋爱。英雄们看中什么漂亮女性,抓来就是,管她同意不同意,女方已经结过婚呢?把丈夫打败就是了。历史上的关羽就有过这样的念头,不过没有成功,因为曹操插了一杠子。当然最好是守寡的,很漂亮的,可以送人,就看英雄要不要了。赵云就碰到这种事,他不要,因为美女的前夫也姓赵,不光彩。当时的男女之情,是由政治权力决定的。《三国演义》文学成就很高,但是,和西方差不多时代的骑士小说不一样。西方的骑士是以恋爱为职业的,(笑声)《三国演义》的英雄是以战争为职业的。作为文明古国,打仗这门学问是很先进的,早在春秋时代,就有了军事理论著作《孙子兵法》,在世界上是最早的。可恋爱这门学问,这门艺术,实在是很落后的,至今还没有一本《恋爱战法》或者《恋爱搞法》的著作,落后于军事理论两千多年。在文学上,除了诗歌,小说要到唐宋传奇里,恋爱中的男女才开始勇敢起来,其实就是不害羞、不要脸起来。(笑声)不但不要脸,而且不要命。(笑声)但是,《三国演义》的英雄只会打仗时不要命,于百万军中取对方上将首级是理想,你要人家的命,你自己也要有不要命的准备。你们知道,谈恋爱和打仗固然不同,但是,有一点,是相通的,那就是都是不要命的,说得通俗一点,就是要死人的。(大笑声)不过一个是流血的,一个是不流血的。杜十娘、林黛玉、茶花女之死就是不流血的。关公最后就流血了,脑袋被割下来,当作政治筹码送来送去。
从失败的英雄到战神
关公本来是一个武艺高强的英雄,不过总体上来说,是一个失败的英雄。身负军事、外交双重责任的将军,对于导致蜀国最后失败负有相当重大的责任,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罪责,不但被淡化了,而且被神化了,变成神了。这个神比杨贵妃要神得多了,杨贵妃神就神在传说当中、诗歌当中、戏剧当中。而关公很奇怪,他的神从民间到官方一体认同。直到清末、民国,我国大部分县城,包括台湾,都有关公的庙。他还神到国外,在日本,在东南亚,乃至于韩国、越南等大中华文化影响地区他都是被神化的人物。他的神像随着华人及其后裔的经商,传到欧洲。我在德国的小城市,在已经不会说汉语的华裔开的小超市里,都不难见到他的像放在神龛里,金碧辉煌。
在我们的民族文化中,关公可以说达到了英雄神化的最高点。为什么我敢这样说啊?在清朝官方,对他的膜拜,赶上了我们的“大成至圣”,也就是孔夫子。什么叫作大成?就是集所有的优秀传统之大成。什么叫至圣?那就是最高的顶峰,后来者无以复加。在民间,则更甚,孔夫子的庙叫孔庙,关公的庙不叫关庙,叫关帝庙,他神到变成“帝”了。我们中国是小生产者为主体的多神教国家,神是很多的,不像西方基督教、中东伊斯兰教,只有一个神。在我们这里,几乎每一个城市都有城隍庙,每一个地方都有土地庙,甚至每家都有灶神。在人间,不少英雄,甚至某些民女都会变成神,例如妈祖,也是神得不得了。当然,神是分等级的,最低的就是灶神,只管一家人,过年到天上去向玉帝汇报这家人一年的表现。他既有神的身份,同时又是密探。所以小年祭灶的时候,少不了一块麦芽糖,让他吃得粘住了嘴巴,到了玉帝那里张不开口。稍高一点就是土地神,那个庙是非常寒伧的,在农村,人进去都要弯腰,在城市往往就是墙壁上的一个小神龛。最高的就是玉帝,就是《西游记》里面的玉皇大帝,但玉皇大帝没有庙,可能是与老百姓距離太遥远了,没有亲近感。但是关公被称为关帝,关帝庙至今仍普遍存在,与老百姓是很亲近的。照理说皇帝只有一个,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是一元化的政权的神圣法则。但是,把关公提高到玉帝的档次还不够,又把他拉高到(武)圣人的高度。这是玉皇大帝也望尘莫及的。
但是,他这个人在历史上,是不是真的那么神呢?好像并不是。这就是我今天要探究的课题。
这里有中华民族的文化密码和艺术密码。那么,我们先把这个人还原一下,看看历史和小说中的关公是怎么回事。从历史上讲关公是一个英雄,笼统说来,好像没有争议。但具体分析起来,他英雄在哪里呢?当然他是个武将,英勇善战,有万夫不当之勇,这是毫无疑义的。他是刘备手下一员猛将,陈寿在《三国志·关张马黄赵传》盖棺论定,对他的评价是:“万人之敌,为世虎臣”,“有国士之风”。但是,并非十全十美,陈寿说他“羽刚而自矜……以短取败,理之常也”b。从这里看,似乎并不是太出色的历史人物。难得的是一员猛将,又有国士之风,也就是说在作风上相当正派、高贵,有文化,光明磊落。其次,最后失败,是由于自己的缺点:刚愎自用,骄傲自大。这样水平的,甚至超越这样水准的人物,在三国时代,在中国历史上,可以说是比比皆是。至少诸葛亮就比他强得多了,可是诸葛亮在后世民间,并没有得到在各县城普遍立庙的地步。
关羽第一次表现出个人的英雄气概,是奉曹操之命去攻打袁绍手下的颜良。这在《三国志》中,其背景是有点煞风景的,刘备打了败仗,“曹公禽关羽以归。拜为偏将军,礼之甚厚”c。实际上关公当了俘虏,投降了。按当时的观念,可能不算什么太严重的缺点,因为曹操毕竟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代表王朝正统的合法性。但是,从另外一方面来看,你既然是反对这个汉贼、奸雄的,一旦被人家擒了,俘虏了,就投降,还接受人家的封赏,对于一个英雄,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待到曹操和袁绍打仗遇到了颜良,让关公出马。“羽望见(颜)良麾盖,策马刺良于万众之中”,“斩其首还。(袁)绍诸将莫能当者遂解白马围。”d这的确也堪称神勇。但是,光有这么一点战绩,在三国英雄中,不算太出色,至少比有些战略智慧的赵子龙,还有点逊色。胡适在“五四”时期写的《〈三国演义〉序》中说其作者都是一些“腐儒”,只会照搬《三国志》等的材料,没有什么想象力和文学的创造力。e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关公形象怎么会这么宏伟高大,其神化的形象,怎么会被民间广泛接受呢?这自然要归功于《三国志》《三国志平话》以及一些元人杂剧,而最大的功劳应该是《三国演义》作者的。
胡适这样的大师对之视而不见,可能是历史的局限,按照历史评价正面递增的原则,我们不应苛求前人。如果他是一般人,就算了,我这个人是比较宽厚的,虽然说起话来有时有点尖刻。但是,他是权威,影响很大,说得不客气一点,“流毒很深”,至今还有人迷信。因而,今天,我选择这个题目,目的之一,就是“肃清胡适的流毒”。你们注意,我的用词——“流毒”,可能太尖刻了一点?我自己也有点奇怪,我本性是非常善良的,对人的缺点一向是抱着悲悯情怀的。今天我脱口而出“流毒”这样的话,好像不是孙绍振的,而像另外一个人,一个大人物,你们猜猜看,谁说话最尖刻?(答:鲁迅、钱锺书)哦唷,鲁迅不敢当,有点像钱锤书,也不太够格,但是,马马虎虎,其他一切都不如,我不是英雄,但和钱锺书所见略同,(笑声)心情挺滋润的。(笑声)你们呢,滋润不滋润?也应该滋润,为什么,现在你们是在和钱锺书这样的“文化昆仑”对话呀。千载难逢的良机呀!(鼓掌声,大笑声)我要肃清胡适的什么流毒呢?肃清他不懂艺术的流毒。
胡适有所不知,《三国演义》中关公的形象早积淀了上千年的文学想象和创造力,才成为不朽的艺术丰碑的。在《三国志》中,“策马刺良于万众之中,斩其首还”,就这么一句话,很难说有多大的形象感染力。何况据《三国志·魏书·武帝纪》,斩颜良解白马之围,并不是关羽一个人的功劳,而是“张辽、关羽前登击破,斩良,遂解白马围”。到了元人的《全相三国志平话》则先是渲染曹操的大将夏侯惇三次大败,大将曹仁出战又大败,“曹军痛折大半”。等到关公出寨,很轻松地说了一句“此人小可”,意思是小儿科而已。到了真正出手则是面临“十万军围绕营寨”,“云长单马持刀奔寨,见颜良寨中,不疑阻,一刀砍颜良头落地,用刀挑颜良头复出寨”。f与历史记载相比,显然是文学的想象了。先是大将两员,三战俱败;次是关公处此形势,轻松自信;三是挑着颜良人头,胜利回营。但是,这还是比较粗糙的。斩颜良的人头,缺乏细节,和《三国志》一样,太轻松了。读者看到的仅仅是关公的武艺高强,临危不惧,充满自信。到了《三国演义》细节就丰富了,曹操指颜良排的阵势说“麾盖之下,绣袍金甲,持刀立马者,乃颜良也。”关公说:“吾观颜良,如插标卖首耳!”把劲敌看成插着草标卖自己的人头,这就比“此人小可”要充满英雄的豪气和傲气了。接着是:关公奋然上马,倒提青龙刀;凤目圆睁,蚕眉直竖。关公径奔颜良。颜良正在麾盖下,见关公冲来,方欲问时,关公赤兔马快,早已跑到面前。颜良措手不及,被云长手起一刀,刺于马下。割了颜良首级,拴于马项之下。
从艺术上说,虽然细节丰富了一些,但是,仍然太轻松了,一是,颜良如此草包;二是,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关公的赤免马跑得太快了,这很难反衬出关公的神勇。与此类似的还有诛文丑,在历史上,则根本与关公无关。当时,刘备还依附袁绍,与曹操为敌,文丑和刘备率领五六千骑兵,来势汹汹,曹操沉着应战。等他们“分趣辎重”,也就是有意让他们贪夺后勤辎重财物的时候,以不满六百的骑兵。纵兵击破,“斩丑”。《三国志》记载,此后,关公才“亡归刘备”。也就是从曹操阵营中逃到刘备这里来。g在《三国志平话》中,水平也差不多,无非就是关公战文丑,文丑战败,关公追击三十里,至官渡,“关公轮刀,觑文丑便砍,连肩卸膊,分为两段”h。如此写法,在《三国演义》中,实在是平庸之笔。毛宗岗《读三国志法》中指出,《三国演义》“以善避为能,又以善犯为能”。说的是写同类的事情,叫作“犯”,要回避。但是,写了同类的事情,却又能写出不同来,“犯之而后避之”就是大本事了。如光是火攻,吕布有濮阳之火,曹操有乌巢之火,周郎有赤壁之火,陆逊有猇亭之火,徐盛有南徐之火,武候有博望、新野之火,又有盘蛇谷、上方谷之火,没有一次是雷同的。这就叫作“树同是树,枝同是枝,叶同是叶,花同是花,而其植根安蒂,吐芳结子,五色纷披,各或异采”。毛宗岗将之总结为:“同树异枝,同枝异叶,同叶异花,同花异果。”i如果按这个标准,则斩颜良诛文丑,很明显有雷同的毛病,也就是“犯”了。从艺术上来说,不足为训。
鲁迅在论《三国演义》时,对于诸葛亮和刘备的形象多所贬抑,而对关公特多赞语。首先得到他的赞赏的场面,不是这种历史上归功于关羽的情节,而是和关公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斩华雄。鲁迅的评价是以关公和诸葛亮、刘备对比着行文的:
至于写人,亦颇有失,以致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唯于关羽,特多好语,义勇之概,时时如见矣。
鲁迅所举的第一个例子就是斩华雄,称赞叙事表现出关羽“出身丰采及勇力”:
阶下一人大呼出曰:“小将愿往,斩华雄头献于帐下!”众视之:见其人身长九尺五寸,髯长一尺八寸,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声似巨钟,立于帐前。绍问何人。公孙瓒曰,“此刘玄德之弟关某也。”绍回见居何职。瓒曰,“跟随刘玄德充马弓手。”帐上袁术大喝曰:“汝欺吾众诸侯无大将耶?量一弓手,安敢乱言。与我乱棒打出!”曹操急止之曰:“公路息怒,此人既出大言,必有广学;试教出马,如其不胜,诛亦未迟。”……关某曰:“如不胜,请斩我头。”操教酾热酒一杯,与关某饮了上马。关某曰:“酒且斟下,某去便来。”出帐提刀,飞身上马。众诸侯听得寨外鼓声大震,喊声大举,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众皆失惊,却欲探听。鸾铃响处,马到中军,云长提华雄之头,掷于地上;其酒尚温。……(第九回《曹操起兵伐董卓》)!0
这个斩却华雄,“其酒尚温”的情节,经历几百年的历史汰洗,至今仍然活跃在广大读者心目中。关公在《三国演义》中,有过许多胜绩,除了上面的,前有战黄巾,后有过五关,斩六将,在古城還斩了蔡阳,这些胜绩,在鲁迅看来,可能与斩颜良和文丑一样,无非是手起刀落,对方人头落地。都有点毛宗岗所说的“犯”,鲁迅那样的大师,哪里瞧得起这样的套路。但唯于斩华雄一节是例外,原因在于:第一,强敌在前,不止一个将军失败了,一个弓马手,低级军官,却敢于这么口出大言,遭到斥责以后,仍然充满信心,不惜主动以自己的头颅为赌注。第二,在一杯温酒未凉的短时间内,保证速胜,因为当时,没有钟表,如果有的话,关公就可能说,十分钟之内提头来见。鲁迅称赞其“义勇之概”跃然纸上。这里的文学想象力,不但表现了关公的神勇,而且表现了关公的自信,自信到毫无保留、不留余地的程度,这种自信,是不是有一点过分?有一点骄傲?打仗哪有这样绝对的把握?这太超人了。从这一点来看,应该说,不真实,可是鲁迅没有按评诸葛亮的标准说他多勇而近神。从这里,是不是可以看出,在诸葛亮身上,历史的成份比较多,精英的智慧比较丰富,故太过分的夸张,鲁迅不能忍受。而在关公的身上,则民间的传说成份比较多,故鲁迅凭直觉,觉得关公作为人的个性比较鲜明。实际上,超人的能力和非凡的自信、骄傲,恰恰是关公性格的核心,贯穿在关公整个生命之中,既成就了他后来威震华夏的大名,又导致走向死亡的结局。胡适太粗心了,居然连这样明显的突破历史事实的局限,文学创造的辉煌想象都没有感觉。
胡适说,他为《三国演义》写序时,参考过鲁迅的讲义,对于鲁迅十分赞赏的温酒斩华雄这样的虚构、这样的文学想象,视而不见,一口咬定说《三国演义》没有想象力,实在是不可思议。其实,华雄这个人,在《三国志》中,根本微不足道,他的名字只出现过一次,好玩的是,不是在他活着的时候,而是在他被杀了头的时候。那时,孙坚和董卓打仗,孙坚一度败绩,抱头鼠窜。后来孙坚反攻,大破董卓“枭其都督华雄等”!1。华雄的名字,就在他的脑袋挂起来以后才出现,而且仅仅一次。就这么一个跑龙套的一闪而过的人物,因为被关公的刀所砍,就比《三国志》中许多大有作为的猛士、谋臣要著名得多,也可以说是因祸得福吧。(笑声)从这个意义上说,人要死也要死在英雄手里,至少也落得个脍炙人口。(笑声)死在无名小卒、脓包手中,就很亏了。(笑声)鲁迅欣赏的就是关公的“义勇之概”,英雄的超人化。在今天看来,胡适和鲁迅相比,在艺术感觉上不是一个档次。
“义”高于“忠”的“人”
关公是个大英雄,大在哪里呢?武艺高强、豪情满怀、战绩辉煌,这是肯定的。但是,光是这样,在《三国演义》里是算不上大英雄的。吕布的武功比他还强,刘备、关公、张飞三个人一起,三战吕布,都没有得手。但是,吕布不算是英雄,因为他不讲信义。赵云在武功英勇上,也比关公强,他被称为“一身是胆”,而且还比关公更懂得谋略。关公被杀,刘备意气用事,倾巢伐吴时,赵云就提出过战略性的意见:主要敌人是曹操,不应该倾全国之力去打吴国。而关公恰恰是破坏了和东吴的联盟,造成战略上的大错。
关公之所以成为大英雄,成为战神,还因为,他有思想,他的思想核心是“义”,这个“义”,是他高贵的人格内涵,是他生命的最高原则。我小时候,看到关公画像,背后是左关平,右周仓,黑脸周仓手里是他那著名的青龙偃月刀,白脸关平手里捧着黄布包着的印信。关公则是一手钭捋着长须,一手掌着《春秋》,头顶上的横批是“义薄云天”。关公英雄之所以大,就是因为坚持一个“义”高到天上去的原则。不管在战胜还是在战败的时候,这个“义”字都让他的形象放射出夺目的光彩。鲁迅对《三国演义》中诸葛亮和刘备抱着不屑态度,但是,对于关公的形象十分赞赏。在《中国小说史略》第十四篇“元明传来之讲史”上,论及《三国演义》不足五页,分析关公华容道“义”释曹操一事,占了四页半。不惜引《全相三国志平话》中有关文字与《三国演义》做对比。得出结论是:“此叙孔明只见狡狯,而羽之气概则凛然。”!2
但是,今人刘再复先生不以为然,他在系统批判《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的《双典批判》第七章中特别强调了《三国演义》中的“义”乃是“义的伪形”。其理由是中国文化传统最本真、最本然的“义”,原本是“超越了世俗利害关系的纯洁情感”。 “这种‘义没有任何功利性,也没有时间性,它完全超越了时空界线。”“这种‘义不知生于何代,也不知止于何代,是人类童年时期天赋的真、善、美,也是中国原始的价值理性价值情性。这是‘义的原型。” “但是,这种纯洁的‘义,经历了历史风浪的颠簸之后,却逐步变质,发展到《三国演义》与《水浒传》,‘义的内涵已经发生重大的变化。其核心概念,变成‘结义‘聚义‘忠义。”!3这就变成了中国人的精神“地狱之门”了。“中国人如何走进你砍我杀,你死我活,布满心机权术的活地狱?中国人的人性如何变性、变态、变质?就通过这两部经典性小说。”!4
在我看來,这实在是太离谱了,比胡适更离谱。首先,刘先生所说的中国这种原型的“义”,“人类童年时期天赋的真、善、美”,是不是存在,是很大的一个疑问。仅用一则原始神话来验证就可看出其玄乎:共工怒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闹得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其目的乃是与颛顼争帝。(《淮南鸿烈》)这哪里是什么超越功利的真、善、美?相反倒是为了一己私利造成了超级大灾难。就是“精卫填海”,也是因为她原为炎帝少女,被淹死了,化为精卫,乃复仇填海。幸亏没有填成,填成了绝对造成生态的大灾难。其次,从理论上说,人类历史上,从来还没有一种意识形态,一种思想,是超历史的,一切思想都是历史的产物。怎么可能存在一种超越时间空间的绝对的又真又善又美的“义”?再次,人类文化从总体来说,是从野蛮、蒙昧走向文明,而刘先生却认为,中国人却相反,原始的、纯洁的“义”越到后来越退化为“伪”,为恶。刘先生超时空的“义”的代表乃是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可这个故事说的是超越功利的友谊、不可再得的知音,与“义”似乎并无直接的关系,最多只是交叉而已。
刘再复先生对“义”的批判,其实并不是从《三国演义》《水浒传》中概括出来的,而是从一个德国人那里来的,此人的特点是极端西方文化中心论,认为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世界上原有的八种文化,其中七种(包括中国、印度、埃及、阿拉伯、墨西哥等)亚洲文化皆退化了,成为“死尸”“碎片”,唯西方基督文化,特别是德国文化不朽。这种受到法西斯欢迎的所谓理论,!5其武断和荒谬,我已经讲过了,这里再补充一下。
作者斯宾格勒对中国无知,他说中国文化从原形向伪形退化,实在是浅陋、可笑之极,在逻辑上犯了轻率概括的低级错误。作为推论的大前提是不周延的,不能成立的,退一万步说,只是一种假说。刘再复却不加反思,把它作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规律,从中演绎出《三国演义》《水浒传》的“伪形”,得出其为国人的“精神地狱之门”。这种逻辑的三段论演绎,犯了中项不周的错误。中项在前提中没有被断定为全部外延(即周延),那就意味着在前提中大项与小项都只与中项的一部分外延发生联系,因而结论是不能推出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刘再复的文化批判,在逻辑上是不能成立的。这种方法上的不通,并非刘再复一人所特有,而是海内外学人的通病,不讲起码逻辑,滔滔者天下皆是,我如果年轻五十岁,肯定要一个个横扫过去,可怜年近八旬,垂垂老矣,只能在这里,对你们发出沥血的呼吁,不要以为只要拿上西方某些学者的理论篮子就能打到中国文化之海里的水。
《三国演义》以“桃园三结义”开头,这个“义”是全书的纲领。这完全来自民间传说,与正史上刘关张的亲密关系,有很大的差异。在《三国志》中,刘关张的关系的确比较密切:“先主与二人寝则同床,恩若兄弟。而稠人广坐,侍立终日,随先主周旋,不避艰险。”!6“恩若父子”!7,如此而已,并没有正面提出“义”的范畴。到了《三国演义》中的“桃园三结义”,则成为全书的主旋律:“三人焚香再拜而说誓曰:‘念刘备、关羽、 张飞,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誓毕,拜玄德为兄,关羽次之,张飞为弟。”这里作为核心价值的“义”,其内涵,第一是“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第二,异姓血缘,遇难,慷慨赴义。这里的结义,第一,不是为了将来的私利,而是为了国家和百姓。这当然包含着对汉室的“忠”,上报国家的“忠”的正统观念是第一位的。第二,是“义”的极端性,“同年同月同日生”,是不可能的,但是,“同年同月同日死”,是义不容辞的。一方遇难,另外两方则万死不辞。第三,如果违背了这个誓言,就叫“背恩忘义”,老天不容,百姓也不齿。当然,这可能不过是最初的志向,说得好听,日后也可能背道而驰。但是,《三国演义》的好处在于,把“义”和“忠”作为原则,贯穿在整个情节之中。与之相反的,有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奸”,杀吕伯奢被陈宫谴责为“大不义也”,武艺高超的吕布不讲信义,为人所不齿。与关羽同道的,有诸葛亮的鞠躬尽瘁、忠义双全,诸如此类的人物都是刘关张的“义”的思想背景。
从全书看来,开头的“义”的誓言不过是个前奏。在刘关张三者的关系上,表面上,刘备为长兄,且为政治军事集团的领袖,但是,从艺术上看,关公才是核心,刘备和张飞不过是陪衬。总是他弄出乱子来,让刘备、张飞处于困难境地。
作者最有气魄的是,把关羽放在忠义不能两全的矛盾之中。刘备为曹操所败,投奔袁绍,没来得及和关羽汇合,连两个妻子都顾不上了,被曹操俘虏。这个时候关羽在哪里呢?在江苏徐州那一带,《三国志·魏书·武帝纪》上是这样写的:“备将关羽屯下邳,复进攻之,羽降。”!8投降啊,投降曹操。应该说是问题的性质很严重。第一,曹操是汉贼啊,投降他就是不忠啊。第二,刘备只是下落不明,如果是死,那你应该同日赴死啊。投降,就是不“义”啊。这是《魏书》曹操的传记里的,比较简单。到了《蜀书·关张马赵黄传》中,就比较复杂了:“曹公东征,先主奔袁绍。曹公禽羽以归,拜为偏将军,礼之甚厚。”!9陈寿真不愧是史家,直书“禽羽以归”。不但当了俘虏,而且接受了曹操的厚禄。后来斩了颜良,解了白马之围更接受了“汉寿亭侯”的爵位。这种侯爵应该是很高的待遇啊,在承平时期,那个地方的税赋,就可以收归己有的啊。汉武帝时期有名将李广,运气不好,一辈子都没有得到“侯”这样的爵位,最后自杀了。但是,曹操毕竟是个细心人,觉得关羽身在曹营心却不在,就让张辽去探探口气。关羽也很坦诚地说,我知道曹操待我很好,但是:
“吾受刘将军厚恩,誓以共死,不可背之。吾终不留,吾要当立效以报曹公乃去。”辽以羽言报曹公,曹公义之。@0
关公的意思是,一方面,曹操给我的待遇很优厚,可刘备待我的厚恩,我已经发过“誓同生死”的诺言了,无论如何,我不能背叛我的结“义”誓言。曹操對我待遇优厚,我拍拍屁股就走,也是不义,等立了功,报答了,我终究还是要走的。连曹操都认为这个人的“义”的品位是很值得尊重的。
最初的结“义”是和“忠”于汉室联系在一起的。刘备起兵,举着匡扶汉室的旗号,主要敌人就是曹操,汉贼,但是,汉贼待我的恩义,是不能白白辜负的,一定要立功了,才不负义。但是,为曹操立功,不是不忠了吗?这说明关公的逻辑就是义高于忠。临走时,所受的物质财物,通统留下,这可能是达到了刘再复的标准,超越功利了。这是关公的个性逻辑,也是《三国演义》的思想。这种“义”高于“忠”的逻辑,贯穿在关公性格中。这种逻辑不仅仅是关公的,而且是得到对手认同的。
羽杀颜良,曹公知其必去,重加赏赐。羽尽封其所赐,拜书告辞,而奔先主于袁军。左右欲追之,曹公曰:“彼各为其主,勿追也。”@1
裴松之在这一段下引《傅子》说,曹操听张辽禀关公之志说道:“事君不忘其本,天下义士也。”实际上,在《三国演义》中,对于这样的矛盾有更精致的表现。关公投降提出三个条件,第一,明言,投降可以,但是,降汉不降操。曹操这个人比较自信,他说,我是汉朝的宰相,降汉就是降我,这个没有问题。第二,二位嫂夫人的待遇要相当,不得侵扰。这在曹操看来,小意思,供给比刘备高都可以。第三,现在刘备下落不明,一旦明了,还是要投奔刘备的。这三点来自《三国志平话》《三国演义》所写,与之相差不多。@2曹操觉得这第三条很难答应,这不是白白养他了吗?张辽说,刘备待他好,他便报答,你待他更好,他不是同样要报答你吗?曹操很自信,无非感情投资丰厚一点。曹操果然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上马一提金,下马一提银。但是,《三国演义》中,曹操没有想到,关公“义”的观念高于一切,在为曹操立功以后,得知刘备的下落,坚决出走。《三国志·蜀书·先主传》只有一句“关羽亡归先主”@3。《世语》也只是说:“关羽封书辞操,间行迂道奔河北。中途颇为关隘守将所阻,羽皆以智力应付之。”@4《三国志平话》中卷在“关公千里独行”一节,也只有“过千山万水”,除了误入袁绍营中,并没有很大的风险。可到了《三国演义》中作者用浓墨重笔写了关公不等曹操批准,单人独马,千里转战,而且“尽封所赐金银等物。美女十人,另居内室。其汉寿亭侯印,悬于堂上”。就是曹操假意欢送,奉上黄金一盘,锦袍一领,关公只用刀挑起锦袍,黄金敬谢不敏。这里的“义”不但是超越功利的,超越物质的,而且是带着对曹操“决一死战”的意志的。这种不顾一切的“义”,连曹操都说:“云长封金挂印,财贿不以动其心,爵禄不以移其志,此等人吾深敬之。”曹操虚情假意,只说欢送,但不给过关文书,关公千里走单骑,并没有必胜的把握,为了“义”的观念,过五关,斩六将,早置生死于度外。但是,坚持“义”最大的挑战不是来自外部,而是内部,在古城受到张飞的误解,以为关羽投降了曹操,不问青红皂白,就来与关羽拼杀。所有这一切,都于史无据,作者一方面吸收了《三国志平话》的素材片,张飞责备关公:“尔乃无信之人,忘却结义之心。”@5另一方面吸收了元佚名杂剧《关云长千里独行》,矛盾的焦点始终集中在“义”上。
只见张飞圆睁环眼,倒竖虎须,吼声如雷,挥矛向关公便搠,关公大惊,连忙闪过,便叫:“贤弟何故如此?岂忘了桃园结义耶?”飞喝曰:“你既无义,有何面目来与我相见!”关公曰:“我如何无义?”飞曰:“你背了兄长,降了曹操,封侯赐爵。今又来赚我,我今与你拼个死活!”
请注意,张飞话语中的焦点不在不忠,而在“不义”。忘记了桃园结义,背了兄长,降了曹操,就要与他“拼个死活”。这个关公出走的尾声,真是写得才华横溢,在这以前,皆是生死搏斗的正剧,到了这里,却是误会导致的喜剧。
为什么“义”放在忠之上呢,我想,因为当时曹操打的是汉朝王的正统旗号,但是,曹操是汉贼,这是当时的共识。一般地说,被俘的将领大都视死如归,连曹操被陈宫抓住的时候,都慷慨激昂、视死如归,关羽却没做到死节。但是,此前张辽说,你不投降就是死:“刘使君以家眷付托于兄,兄今战死,二夫人无所依赖,负却使君依托之重。”让关公带着刘备的妻子被俘,这是《三国演义》作者的虚构,苦心为关公未能死节辩护。但是完全用现代眼光来看呢,好像也不是大问题,美国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跟日本人在菲律宾打仗,美国人打不过啊。一看形势不妙,统帅麦克阿瑟先飞(逃)走了,留下部队让魏瑞德将军指挥,这个人后来投降了,当俘虏了。为什么啊?再打下去,几万军人,白死。最后打败日本人了,在美国密苏里军舰上,签署投降书的时候,美方的代表是麦克阿瑟,签名的时候,麦克阿瑟用了几支笔,第一支笔签完,就给了那个曾经被俘虏的魏瑞德。从美国人来说,虽然你投降过日本人,但出于人道,不得已,不算什么事。那么我们今天怎么来看关羽的投降呢?我想应该还是不能离开历史语境,在关公的形象上,如果不是污点的话,至少也不是亮点。当时曹操名义上是汉献帝中央王朝的代表,降汉不降曹,可能是文字游戏。但是,《三国演义》作者的伟大就在于,将关公处于这样不忠不义的处境以后,让他用行动证明他不但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而且是孤身转战千里,置生死于度外的战神。
有了千里走单骑,这个“义”的主题还没有达到高潮,要到曹操赤壁战败,落到关公手里,完全可能当俘虏的情况下,关公才达到了超越于忠的“义薄云天”的高度。
a《泉涌寺文书》云:“建长七湛海宗师自宋归朝,带回佛牙舍利、杨贵妃观音像、十六蜀汉、月盖长者像及韦驮像等。”
bcdg!6!8!9@0@1@3陈寿:《三国志》,裴松之注,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706页,第697页,第697页,第14页,第697页,第13页,第697页,第697页,第697页,第653页。
e 《胡適文存》卷一,上海书店出版社 1989年版,第52—53页。
fh@2@5《三国志平话》,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5年版,第55页,第55页,第51—52页,第51—52页。
i陈曦仲等:《三国演义(会评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1—12页。
!0鲁迅所引《三国志演义》又称《三国志通俗演义》,卷首有弘治甲寅(1494年)庸愚子(蒋大器)序和嘉靖壬午年(1522年)关中修髯子(张尚德)小引,因商务印书馆影印时抽去该小引,致被误认为弘治年间刊本。此书为今所见《三国演义》最早刊本。鲁迅所引第九回《曹操起兵伐董卓》,今通行本《三国演义》为第五回《发矫诏诸镇应曹公 破关兵三英战吕布》。
!1陈寿《三国志·吴书·孙破虏讨逆传》:“(孙)坚移屯梁东,大为(董)卓军所攻,坚与数十骑溃围而出。坚常著赤罽帻,乃脱帻令亲近将祖茂著之。卓骑争逐茂,故坚从间道得免。茂困迫,下马,以帻冠冢间烧柱,因伏草中。卓骑望见,围绕数重,定近觉是柱,乃去。坚复相收兵,合战於阳人,大破卓军,枭其都督华雄等。”
!2《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35—138页。
!3!4刘再复:《双典批判》,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129—130页,第6页。
!5有兴趣的读者可参阅原著,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上下册,群言出版社2016年版。译者的序言之第6—7页特别值得参考。
!7类似的记载还有《刘晔传》中提到“关羽与备,义为君臣,恩若父子”。
@4此语不见于裴注《三国志》,只见于盛巽昌:《三国演义补证本》,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5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