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
我和湖南文人的交往
今天我要讲的是“我眼中的沈从文与黄永玉”,为什么讲他们两个?大家都知道沈从文是黄永玉的表叔,都是凤凰人。而这两个人很大的特点,没念什么书,沈从文是小学毕业,黄永玉是初中都没毕业。恰恰这样两个人成了凤凰的代表性人物,值得我们从这样的前辈里面阅读我们的历史和文化。
我跟湖南文人的缘分是很深的。我写过《沈从文图传》《沈从文与丁玲》,沈从文和丁玲都是湖南人,我前几天到哈尔滨的龙江讲坛,做了一个讲座,专门谈沈从文和丁玲的恩恩怨怨。包括黄永玉,我也写过他的传记。2013年是黄永玉的90大寿,当时我就策划了一个展览叫《黄永玉的文学行当》。我们往往都认为黄永玉是个画家,1980年的猴票是他设计的,一张猴票现在多少钱?酒鬼的酒瓶是他设计的,从此改变了酒瓶的形式。但其实,文学是他永远排在第一位的行当。他搞文学很早很早,在20世纪40年代就开始创作,所以在20世纪40年代写过很长的长诗,写过连载小说。1952年在香港他还写过电影《儿女经》,扮演者就有石慧。可以说,黄永玉早早地就是文学创作的喜好者,而且是有文学实力的人,我后面会继续讲到。
湖南作家我写了很多,大家知道田汉,田汉就是写国歌的,《义勇军进行曲》。还有周扬,是湖南益阳的,益阳有“三周”,周谷城、周扬、周立波,周立波不是脱口秀的周立波,所以有一年上海说我们要建立周立波故居,读者马上就哗然,周立波怎么就有故居了呢?周立波是非常好的作家,他写的小说也非常好,《山乡巨变》非常精彩。
湖南有几个著名的先生,一个叫李锐,曾经做过毛泽东的秘书。还有龚育之,是中央党校副校长,也是中央党史办主任,他们的回忆录都是我出版的。
我这儿有杜高先生的档案。20世纪90年代北京有一个潘家园,专门卖各种各样的历史资料,我经常去,有些摊主跟我很熟,有一次跟我打电话说,我这儿来了一箱资料你要不要?当时因为很多单位要搬家,很多好的资料全送到造纸厂了,而这些收摊贩的人是有眼光的,他们会到那儿去守着,给他一点钱就把这个资料拿回来了。我当时买了一箱戏剧家协会的档案,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的,包括田汉手稿,包括吴祖光的,包括杜高的。杜高是最完整的个人档案,从1955年一直到他平反,后来整理出版了,都是湖南人。
我2004年开始在《收获》杂志上写《封面中国》专栏,一直写到2015年年底,写了将近十二年。《时代》周刊是美国创办的杂志,是1923年创办,现在也是世界上最有影响的杂志,所以每年年度人物的评选都牵动整个世界新闻界的目光和读者的关注。创办这个杂志的创始人鲁斯,是在山东蓬莱出生的传教士的后代,所以他会讲中国话,对中国也很关注。1923年之后就创办了《时代》杂志,每一期有一个封面人物。董乐山先生推荐我翻译一本写美国记者的书《中国通》,当时陈晓卿是央视纪录片频道的负责人,后来拍了《舌间上的中国》。当时看了我写的一系列文章之后,问我能不能拍一个外国人眼中的中国。所以2001年我就去了美国搜集资料,拍摄《中国通》的作者谈前辈美国记者印象。当时美国图书馆和档案馆有很多好的资料,而且可以让你随便复制,一点不封锁。后来我渐渐产生一个想法,我跟《收获》杂志主编李小林说,我对《时代》周刊的封面人物有兴趣,而且我觉得以封面的形式,用编年体的方式,从1923年一直写到1978年邓小平成为年度人物,差不多是半个多世纪的中国历史。《封面中国》里,我写到湖南的两个政治家,一个是毛泽东,一个是刘少奇。
文化的关系,因为我是湖北人,其实湖北我也写了不少,但写湖北的远远没有写湖南的多。大家知道楚地,湖北、湖南都是属于楚国,所以湖南人的性格跟湖北人有相通的地方。
从容,欣赏美,沉溺于创造的沈从文
我1982年到《北京晚报》当记者,就开始认识沈从文,当时沈从文身体还可以,但下半身有点中风。我经常会带他去看一些演出,演出就会带录音。我爱人是北京广播学院毕业的,会做录音的,看演出就会录下来。意大利一位著名民歌演出的现场,她把演出录音录下去,拿去放给他听。沈从文对音乐是懂的,他曾经说过他是按照音乐的旋律来写小说,他曾经在文章里面这样讲过。当然后来黄永玉说,其实我表叔他五音不全,他唱不好,但他对音乐的理解是好的。
1984年,我当时在《北京晚报》做一个“作家境况”,回来我就写了一篇报道,谈沈从文的现状,除了生病之外,当然他仍然在做《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这个文章发出来之后,当年的读者特别好,一个医院的医生看了这个报道之后就给我写了很长的信,就講沈从文这个病是什么情况,我可以去帮他治疗。那个时代的读者和我们编者的关系、记者的关系是非常融洽的,他写了很长的几封信,信里面就谈论帮他去检查,等等。
我因为喜欢沈从文,经常会收集沈从文相关的资料。这个木板也是很奇特的过程,沈从文弟弟的女儿,后来就到北京跟他一块儿生活。一块儿生活到“文革”结束之后,沈朝慧的丈夫叫刘焕章,是中国非常有名的雕塑家。他要到香港去办展览,需要用箱子运这个雕塑。当时就进了一批木料,但木料太厚,后来就换了一批薄的木板。巧合的是,里面就有沈从文的这个木板。这是沈从文当年从湖北丹江口水库的五七干校托运行李运回来的,有几块板是他亲自写的,也是很难得的一个机缘。
大家知道,沈从文在1949年之后还想写小说,但他没法跟上当年的形势,为什么?20世纪50年代强调大众文化的语言,强调写工农兵的形象,而沈从文的语言,包括他所关注的恰恰是最底层的小人物,不是工农兵形象,他还想写妻子张兆和的堂兄是一个烈士,想写成一个长篇,他一直想写,但一直没写出来。当然在1949年,没有写出来,恰恰对他来讲是一个很好的救赎。因为我们知道前一代的老前辈,如巴金、冰心、曹禺、老舍等作家,他们在20世纪50年代都写了很多的作品,我们现在看许多都不成功。晚年之后,像冰心、巴金都有一些自我反省,老舍1966年自杀走得很早,他就没有机会来反省了。
但是沈从文没有写,而是在著述《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为什么能够这样研究?他从小就有这个功底,他十几岁写的字非常漂亮,他的章草、他的隶书都好。20世纪90年代初,汪曾祺告诉我,当时在昆明西南联大,沈从文经常在街上买一些丝绸等苗族的工艺品,他买了很多,到了北京之后,这些东西怎么办?他在20世纪50年代初就捐给了中央美院的实用工艺系。这个系后来分出来叫中央工艺美院,院长就是张仃。沈从文就把这个东西捐给了中央工艺美院,签收人就是张仃和郑可,我觉得能够买到这样一个东西,对我来讲是一个文化的延续,实际上对老先生的了解也更深一些,他为什么会研究服饰,跟这个是有关系的。
包括沈从文和丁玲的矛盾,我曾经写过一本书叫《恩怨沧桑——沈从文与丁玲》。其实沈从文跟萧乾也是很好的关系,但晚年也有些矛盾。萧乾在燕京大学念书的时候,第一篇小说是沈从文发表在《大公报》副刊;毕业的时候,是沈从文推荐萧乾接替他编 《大公报》文艺副刊。后来1939年“二战”爆发,萧乾到了英国,成了中国驻英国的欧站记者,七年时间,后来一直很好。当然“文革”期间,有些各自不同的看法和矛盾,曾经不见面。但是我这个人就喜欢做撮合老前辈和好的事,我撮合了好几个人,一个是巴金跟耿庸,一个就是沈从文和萧乾。
1988年4月,我去看沈从文。之前,我寄去写萧乾的传记。当然他对我鼓励了一番,也表扬了一下。我就说:“如果萧乾要来看你,你见不见呢?”他想了半天,说:“他要来看我,我怎么不见呢?”我很快就写信给巴金和萧乾,所以巴金也很高兴,萧乾也高兴。正好我到贵州开会,没想到就在贵州开会期间沈先生突发疾病走了。沈先生走了,那一年没能获得诺贝尔奖是一个很大的遗憾。因为在那几年沈从文一直是进入前几名的,连续三年都进得很前,马悦然先生跟我讲过。
汉学家倪尔思后来成为瑞典驻华大使馆文化参赞。1989年初我去凤凰的时候,他正好带着二十个瑞典读者,他们的旅行线叫“走沈从文走过的路”,到凤凰,到王村,沿着沈从文走的路走。沈从文在当时的瑞典和整个欧洲的影响非常大。
沈从文曾抄过《古诗十九首》,他的章草,非常好,包括张家界的匾也是他写的。
所以从沈从文到黄永玉是一个文化的衔接。很多人认为湘西是个蛮荒之地,恰恰不是,它是一个蛮荒之地,但它有文化打通的地方,因为那个地方的人经常是习武为生和文化是融到一块儿的。当时我认识沈从文先生,他就跟我说,他读了黄永玉写他的《太阳下的风景》,这是1979年写的,是当时被认为写沈从文最好的文章,没有人超过。1988年沈从文去世之后,黄永玉又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叫《这些忧郁的碎屑》,也非常好。沈从文的作品和黄永玉写沈从文的东西,我们都可以参照着看。我有个习惯,跟老人聊天之后我会记到本子上,所以我的本子上就写,当时我跟沈从文聊天的时候他就说黄永玉这个人很聪明,画画写文章靠的是自学,他的风格很独特,变化也多,这就是表叔对表侄的关注。
1979年,“文革”结束不久,黄永玉写了一个很长的文章,这个文章有一万多字,我曾经在编《黄永玉文集》的时候写了一个总序。总序里面我就讲了《太阳下的风景》,它勾勒和渲染出了大时代下一个小人物的坎坷命运,但其实也是顽强的生命力之中有一种浪漫、柔情、忧郁、感伤和悲怆。实际上那个时代的人跟我们感觉是不一样的,沈从文和黄永玉都写过,沈从文小时候,凤凰都是砍头的,到了黄永玉童年时,1927年也是砍头的,所以他们对死亡一点也不畏惧,而且从来不把死亡看得多么可怕,不可怕,所以他能够写得非常的精到,非常的好。
这篇文章的最后一段文字非常漂亮。我的标题为什么叫“穿越洞庭,翻阅大书”呢?其实这就是黄永玉的最后一段:“我们那个小小山城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常常令孩子们产生奔赴他乡的献身的幻想。从历史角度看来,这既不协调且充满悲凉,以致表叔和我都是在十二三岁背着小小包袱,顺着小河,穿过洞庭去‘翻阅另一本大书的。”这段文字我常常感觉到一种沉甸甸的历史感。
写沈从文的文章最多的是黄永玉,而且他每次写法都不一样,非常富有变化。在黄永玉笔下,沈从文是静穆与从容的,沈从文以一种美的情怀来感召世界。我们读《边城》,它是一种牧歌式的情调。湘西,黄永玉老说“一方水土养一方土匪”,他说湘西就是土匪多。但到了沈从文的笔下,就是另外一种的情调。沈从文为什么会这样?当地的文化虽然有一种草莽匪气,但他是用他审美的观点、寂寞的观点,来观察那一代人的生活和自己所理解的文化,他和美丽的风景融在一起。《边城》为什么大家都无法忘记呢?《边城》为什么永远是我们的经典呢?问题就在这一点。从容,欣赏美,沉溺于创造的沈从文,竖起一个高高的人生标杆。
故乡人与事,常在黄永玉心中
我跟黄永玉也有很好的渊源。他1952年从香港回到了北京,曾经以《人民日报》特派记者身份到大兴安岭去生活、采访。我也是1982年认识他,已经三十多年了,到现在为止,他今年94岁,每天还在做很多事情,我后面会讲到。
黄永玉读书读得非常不一样,他从去年开始每天读的书跟我们不一样。他继续读丘吉尔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罗马帝国衰亡史》,九十多岁了,他经常开玩笑,我晚上要是不看书我睡不着觉。九十岁那年上海办“我的文学行当”展览,他在上海图书馆做了一个演讲,我主持,大家就问到他看书。他说十二岁流浪到福建安溪,20世纪80年代有一次他重返安溪:“我忘记没带书,没带书怎么都睡不着,正好抽屉上有一个本,本上有一个号码,号码的反面全是广告,我就看着广告睡着了。”他每天晚上到12点还在看书,看完拳击,看完《非诚勿扰》之后他就去看书了。我们看《非诚勿扰》是他带动的,原来我不知道《非诚勿扰》,他老看,他說我想了解现在年轻人的婚恋观,他们对生活的选择。就这样一个老人,他永远是一个年轻的心态,非常有意思的老头。
我这一节的标题叫“凤凰滋润成长 一路唱回故乡”。1923年,十九岁的沈从文决定离开湘西,前往北京。他就想做一个作家,这一点和黄永玉完全不一样,黄永玉十二岁就流浪到福建,去了就遇上抗战爆发,他没有想要成为作家,但最终还是成了作家和画家。
黄永玉1937年上半年离开了湖南,来到厦门集美学校,抗战爆发,学校很快迁到安溪。
沈从文曾拍过一张凤凰虹桥的景象,目前看到的只有一张我后面还会讲到虹桥和黄永玉的《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沈从文《从文自传》里面写了很多这个桥上的故事。这个桥过去就是虹桥,上面有很多店铺,黄永玉的文章也写过,1950年之后要通公路,就把上面的虹桥拆了。1989年我陪着黄永玉去凤凰的时候,汽车就是从桥上走过的。
1950年黄永玉也拍过凤凰的桥,后来他根据这个印象又重新画了一个风景画。
我在读《从文自传》《边城》《湘行散记》《从文家书》,这是我最喜欢的四本书。《从文自传》写的既有风景的美,也有凤凰人的野性,是个人史也是地方史,所以是一部非常好的文学经典,我建议同学们有机会一定要看《从文自传》。除了看《边城》还要看《从文自传》,还要看《从文家书》《湘行散记》,这四本一定是要看的,在我看来是最好的书。我买了本书,请黄永玉题了一段话,也是谈到这个问题。“一切都过去了,表叔曾说过:我和我的读者都行将老去。岂止是老去二者耶!作家跟政治家最大的区别是:作品万世流芳,政治家呢?天晓得。”这是他写在我的书上的题跋。
1982年沈从文最后一次回凤凰是黄永玉带着他去,当时请了黄苗子先生陪同。
他们重新回到他的同一个教室。当年这个教室还保留着,我去的时候还保留得很好,前几年去,把地砖都拆了,很遗憾,铺上地板变成一个幼儿园了。沈从文跟小学生坐在一起拍了一张照片,这是1982年最后一次回到学校跟学生们坐在一块拍的一张彩色照片。黄永玉,也回到自己的教室,他们都是在这个教室里面念的书,相差是两代人。
黄永玉不仅仅是一个画家,他还是个诗人。《月亮湾湾照九州》,还有《哥在山上打石头》,这都是当地很好的情歌,他做了一些木刻。
黄永玉是一个画家,他要画很多有趣的东西,他画了《出恭十二景》,把福建、湘西吊脚楼、东北各种地方如何上厕所的画了十二张,非常有意思,包括德国怎么上厕所,他画了一组。
黄永玉跟沈从文一样,都对家乡的事情非常热心,只要跟家乡有关的,黄永玉就会认真地做。大家知道陈寅恪先生,一个历史学家,江西人。他20世纪70年代去世,骨灰一直没有安葬。黄永玉在香港读了一本书,就讲到陈寅恪的骨灰没有安葬,他就想让陈寅恪的骨灰回到庐山。当年庐山陈家有个别墅,正好有个石头可以放进去的。可是,因为庐山不属于地方政府管,说不允许把陈寅恪的骨灰放这儿。庐山正好有一个庐山植物园,属于中国科学院的。陈寅恪曾是中国科学院的学部委员,陈家的一位植物学家也安葬在植物园。植物园的领导人很用心,2003年“非典”期间,陈寅恪在庐山植物园入土为安。
当时是黄永玉找到曾经做过江西省委书记的毛致用,他们两个人从湖南长沙开车到南昌,从南昌又开到庐山,就要落实这件事情。所以我说他为了家乡的事情是非常认真的。现在去庐山的人,很多人都要去看,都要去拍的。所以我这本书叫《雨滴在卡夫卡墓碑上》,我为什么出这么一本书呢?我这人就喜欢到处玩,平常在北京,白天在家里写,一出门也不带电脑,就是喜欢寻访,我在全世界各地喜欢找墓地。人家就讲你怎么敢找墓地,当然我也找故居。奥威尔的墓地,卡夫卡的墓地,很多音乐家的墓地,包括华盛顿的墓地,巴顿的墓地,包括陈寅恪的墓地,我都去寻访了。这本书里面有一篇是专门写为什么陈寅恪在庐山入土为安,就写整个的大概过程。
20世纪的中国文化其实是一代一代傳承的。在凤凰这个领域,沈从文到黄永玉,还有下面一些年轻的,它实际上是一个过程,所以这一节叫“沧桑岁月,水流如歌”,是写他们之间的一种关系。
从《边城》到《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黄永玉见沈从文最早只有十岁,过了很多年,一直到1950年在北京才重新见第二面。
1947年,沈从文让在上海的汪曾祺去看黄永玉,第一次见面他写了很长一封信。原来我要写黄永玉的文章,黄永玉老说当年汪曾祺给表叔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说要是投资到我身上一定发财。我不相信,因为我没见到信,我是不敢引用,传说很难。但是恰恰在七八年前这个信找到了。
黄永玉的名字是沈从文改的。他本来叫“黄永裕”,富裕的裕,沈从文说,“永裕”不好,说是个小康富裕,只适合当“布店老板”,应该用“永玉”,永远光泽明透,这是沈从文给他改的名。
1950年黄永玉在香港举办展览,汪曾祺给他写了很好的一篇文章。文章里面就讲到,黄永玉是一个记忆力非常准确的人,他良好的记忆力是他未来创作的源泉。这一点后来被证明。黄永玉的记忆力超人,他小学同学的名字,每个人他都记得,他在福建,哪怕见过一面,过两天还能想起这个人的名字和见面地点。我觉得这就是一个人与众不同的地方,第一记忆好,第二他的画面感好。所以我们读他的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可以看到那些画面感。
另外,他的方言写作也是一大特点。他写《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的第一部《朱雀城》,三卷写湘西方言。写方言,但有升华。目前写的第二部《八年》,已经出版上、下两册,写的是闽南。他在闽南生活了六年(1937—1943年),里面很多都用闽南话在写,安溪和泉州的人都认为他的闽南话太地道了。他是这样的人,他的广东话也好,他除了英语不好,其他都好,所以他是一个用方言写作非常到位的人。我们去年到福建的厦门和泉州举办《我的文学行当》展览,效果非常好。尤其他写安溪,他用了两册七十万字写福建还没写完,他把当年很多闽南的风俗、闽南的吃、闽南的文化和闽南的记忆写得非常好。
我为什么刚才说写作也是需要真实的资料呢?往往前辈的回忆,你会觉得他是不是有些过滤。钱锺书先生去世后,黄永玉写过一篇文章《北向之痛》。他比钱锺书要小十四岁,他们住在一个院子里面,都在南沙沟。他说当时在1947年的时候有一个杂志骂过钱锺书也骂过我。我也不敢相信。后来幸好这个杂志我找到了,就是批判黄永玉的木刻。我们现在反过来看,当年的很多木刻是政治性很强的,恰恰黄永玉画苗族的舞蹈,画母亲为小孩洗澡,包括前面我列举的两张情歌的木刻,它们恰恰是形式美,这种形式美的木刻现在看依然有它的生命力。
1950年的时候,黄永玉和沈从文时隔十多年第一次见面是在北京,因为大家知道1949年的时候沈从文遇到一个很大的障碍,曾经自杀过,当然被抢救过来了,这个时候他心比较静了,所以他就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寄给黄永玉。黄永玉就改了个标题,发表在香港《大公报》副刊上,是说我们这儿的人都想做事。所以,沈从文一辈子、黄永玉一辈子,他们都在做事,都不想放弃一些自己的文化追求。
20世纪60年代初,沈从文第一本研究民间艺术的著作《龙凤艺术》出版,封面是黄永玉设计的。黄永玉20世纪50年代出版的《阿诗玛》,是沈从文用隶书题写的篇名。
沈从文为什么在20世纪30年代,能够被林徽因、梁思成、胡适等留学欧美的人欣赏,受到他们的厚爱呢?他完全是一个小学毕业的。凌叔华也好,林徽因也好,胡适、邵洵美等这样一批人,都是留学欧美回来的人,这些留学回来的人恰恰对沈从文非常欣赏,因为他们在艺术观上是一致的,沈从文的作品带给他们不一样的体验。20世纪30年代初,北京有个著名的“京派文人沙龙”,他们强调艺术的极致,而沈从文在这方面恰恰是他们欣赏的对象。
在干校期间,沈从文就决定为黄永玉家族写一篇长篇小说,写到几千字,第一章为《来的是谁?》。黄永玉本身不姓黄,应该是姓张,这是沈从文讲的,就是讲这个过程。1971年之后他就开始研究他的服饰了,所以这个长篇小说就没有写下去,现在想来有些遗憾。
大概十天前有个《北京青年报》的记者来找我,他们有个问卷,其中有个问题,谈到诺贝尔奖,当时沈从文一直在诺贝尔奖前列的,如果那一年沈从文没有去世,1988年的诺贝尔获奖者会可能是沈从文。马悦然在国外听见这个消息,他不能确认,打电话问到中国驻瑞典大使馆,说你们有个作家沈从文去世了,大使馆说:“沈从文是谁?我们不知道。”后来他打电话找我,我才告诉他确认沈从文去世了。当然能得奖是非常好的,他没有得到是遗憾,不过从文学价值来讲他依然重要。世界上很多著名作家也没得过诺贝尔奖,但是作品的力量是永远的。
《边城》《湘行散记》《长河》,包括沈从文自己写了一个《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这都是沈从文谈他的创作体验的。
怀念沈从文,研究沈从文,已经成为中国文化界最重要的代表标志之一。因为我曾经想过,如果“五四”时代要讲十个人,我想鲁迅、沈从文、周作人、曹禺、巴金等,这一定是进了前几位的。
我欣赏沈从文的《边城》《长河》,还有《从文自传》《从文家书》和《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如果我们有研究古代服饰的,不是做文学的,其实古代服饰和历史文化的研究有相当深的关系。沈从文强调研究服饰一定要看出土的文物,根据出土的文物来校订一些画,所以故宫有几个画,都是根据服装才校订出来的,沈从文也是立了大功的。
黄永玉其实是一个诗人,他第一次得奖是1983年得了中国新诗奖,而其他的都是诗人,邵燕祥、流沙河、李瑛、艾青、舒婷等,只有黄永玉是唯一一个文坛之外的。他当时写了一首诗集得的奖。《曾经有过那个时候》,完全是政治讽刺诗。
20世纪80年代黄永玉出版了很多诗歌,叫《我的心,只有我的心》《老婆呀,不要哭》《花衣吹笛人》。《老婆呀,不要哭》是什么时候写的呢?干校期间,1972年,当时所有的画家和美术学院都下干校,包括冰心、俞平伯、萧乾、钱锺书、杨绛他们都到干校去劳动了,黄永玉也在干校劳动。干校劳动,他就晚上拿个灯在被子里面写《老婆呀,不要哭》,几百行长诗,他完全根据19世纪浪漫诗人的情怀,写得非常精彩。
后来结集出版,他写了很多文化老人,叫《比我老的老头》,李可染、沈从文、聂绀弩,写了很多,所以这个书也一直很畅销。
我们读黄永玉的东西,这本书我是建议大家一定要看的,《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20世纪90年代黄永玉从巴黎、法国到意大利,写了一系列游记文章,画了很多精彩的画。你们去百度上搜,常常出现他的句子,我们叫作“黄永玉金句”,特别多。他讲:“你刚刚抵达一个地方,马上感到有一种离别的隐痛,就说明你爱上它了。”这个网上的年轻人转得特别多。我们现在有微信,我觉得黄永玉的《永玉六记》、小说和游记里面的短句子,特别适合微信传播,非常好。
2014年的时候,这个书出了意大利的版本,当时我陪他去了两次,他在小镇上画画,一画就画几个小时。他的身体比我们都强,从早到晚几乎不休息的,眼睛也不花,也不戴眼镜。去年“五一”期间,他在宜兴一个月,画了一百多个紫砂壶,把《水浒》人物画在紫砂壶上。他每次這样说,我每年都想做件大事,心态跟我们完全不一样,跟那些老人在一起感觉自己还是个小孩,自己心态也特别年轻,这就是一种呼应或者说一种回报。
但丁有幅画,画自己在圣三一桥和三个女士的见面,其中有一个是他的情人,是他喜欢的,向往的。黄永玉画成一个穿着短裤的人,裸着,碰到三个胖子。这就是画家与文学家的区别,他把幽默融在整个叙述的过程中。他写道在意大利街头,有个女的突然倒在地上,他看到赶快跑去,他就掐她的人中,老外看到你怎么掐她的仁中呢?一掐醒了,第二天报纸放照片,照片是一个画家救了一个病人,游记里面都写到,这种非常有意思。
八十五岁之后,黄永玉最重要的一个作品就是《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他说,在20世纪40年代就想写这个。我讲他幸好没写,40年代才二十几岁,肯定写不出20世纪90岁以后的历史沧桑感和文化的忧伤。90年代初他写了约十万字,在湖南杂志上发表,最后没有继续写下去。2006年、2007年他老在画画,我说,黄先生你最应该做的,就是把你的《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继续写下去,那是别人无可替代的,因为它是20世纪整个的文化史、民俗史和个人经历史,非常丰富。
他也是琢磨了好久,他说那你给我找个地方,如果有个地方有连载就可以写,因为连载可以逼着他写,如果不连载,不可能写完之后再发。后来我就找到了《收获》杂志,《收获》杂志2009年就开始连载,今年连载了《八年》,现在已经写了五卷,五卷每本是30万字,现在150万字出来了,现在《八年》又写了20万字。黄先生就讲,《八年》离开福建到江西,如果《八年》完成也是非常棒的。
这就是一个作家一生对文化、历史的担当,这种人九十多岁了,这样的经历,别人不会有他这样的经历了。一个十二岁就漂泊的人永远在漂泊。十二岁到福建漂泊了五六年,又到江西,江西之后到上海,从上海到台湾,从台湾又到香港,香港之后又到北京。他实际上一生都在漂泊,漂泊之中会遇到很多的人,很多人的故事和他自己的故事,他跟很多先生之间的故事,比如说冯雪峰、沈从文、聂绀弩,在香港的一些故事。包括在香港期间他跟金庸都是一个办公室的,金庸是翻译,他负责插图,像这样的故事都是非常精彩的。所以,我一直觉得《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有些人特别喜欢,有些人特别不喜欢。有些人说你连载连到没完没了,占了年轻人发表的阵地,但有的人又特别喜欢,所以我觉得一个刊物的定力就在于它认准的东西不放弃。而且黄先生每两个月是两万字,每一个插图都是自己创作的。
今年九十四岁的黄永玉,还在继续写他的人生大书,他还在不断地写无愁河,延续着故乡情怀。他不止一次对我说,喜欢我这部小说的一定不只一个,如果沈从文看我的小说他一定很高兴,而且他会改来改去。蕭乾一定很喜欢我这个小说。他这种文学性的修养和文化的东西,我们读他的文字,他没有更多的修饰语。我建议如果有时间大家看看《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比我老的老头》或者《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他的文字,是一种没有受到污染的文字。这种文字是鲜活的、跳跃的,能让我们感到一种我们体会不到的快感。字里行间,有很多幽默的东西,也有很多历史的沧桑感。
他的作品里面写了很多吃,很多菜谱,甚至我们可以编一个“无愁河菜谱”,因为他写了很多湘西和闽南的吃的,全都写到了。这样的人是有趣的人,好玩的人,他会给我们带来很多的快乐。他用了十二年画了十二年的生肖,连画了十二年,这样一个老人是不容易的,所以我就特别欣赏这样一个生命状态的人,对我们年轻人来讲是一个激励。
我们有些人老说四十多岁我现在不想做事了,跟九十岁的人比,我们四十多岁都不算什么,六十多岁更不算什么。我虽然过了六十岁,但是我觉得在这些老人面前我还是年轻人,还有很多事情可做。
我就借这么一个讲坛的机会,就讲这些点,我还有简单的一句话,我要推广一下我的公众号,叫“地名古今”。我们“地名古今”请了全国和世界的各种人谈自己故乡的故事,谈故居寻访,谈很多地方的事。我们目前一个是四川凉山彝族的有五六个人参加写整个凉山的故事,有甘肃张掖河西走廊的,包括这次在温州苍南跟温州的朋友也讲了很多温州的,包括周吉敏小姐也写了很多古道的寻访,也在“地名古今”发表,非常受大家的欢迎。大家都是温州人,还有温州之外的,写一写你们家乡的故事。
今天有这么一个很宝贵的时间让你们在这儿听我讲这些零零碎碎的话,我也觉得可能讲得不透彻,或者说讲得不完整。但是从我来讲,我特别愿意和大学同学们交流,这是我特别希望的。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