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海
摘 要:海飞在《惊蛰》中对抗战题材历史回顾性的描写,正体现着历史旧事与回顾新识之间一种新型的认知关系,从中我们看到了人性深处的许多壮阔和夹在战争与和平中的种种挣扎与生存、对抗与建设的交叉与繁复。
关键词:《惊蛰》 人性 历史
海飞长篇小说新作《惊蛰》,《人民文学》2017年第1期首发。
《惊蛰》让我产生一种新的思考:作为一名“70后”作家,海飞对抗战题材历史回顾性的描写,是否正在体现历史旧事与回顾新识之间一种新型的认知关系,它给人的感觉,仿佛此种历史事件永远处在某种过程之中,而在过程中出现的对抗,特别是作为“敌人”的一方,扩张他的性格与思想深处,找到他生活思考的另一场域,或许才能真正全面地定义这场战争内在的复杂性。在战争、人心、人性、侵略者的足迹与故乡思念之间孕育出来的多种相关性中,小说的空间结构也随之与众不同地产生了。那么,海飞重新描述这场战争中的人和事,是否也可以说是一种时间的认识呢?文学创作是通过史(事)实与想象以获得创作存在的意义,但想象并非臆造或单向,它其实是又一种在占有原有材料上的新认识,是在认识中做出艺术性阐释,即创作。而这里的时间,亦并非纯物理意义上的理解,而是一种多少剔除了那个时候的即时情绪,面对当下,给出一个更具空间张力的客观又剖层式的答案,并在此让时间有了一种非程式化的流逝。
一般人走入自然中,才看到浩瀚的壮景,而我恰恰是在阅读海飞的文学词语间,看到了人性深处的许多壮阔和夹在战争与和平中的种种挣扎与生存、对抗与建设的交叉与繁复,它们有时激烈,有时悄然无声,那些不可预测性和偶然性,又令故事充满了惊险和诗意。《惊蛰》中两个非等闲的人物陈夏和荒木惟,就是“这一个”典型。荒木惟的出场被安排在陈山被人敲昏绑架醒来之时,“荒木惟坐在窗户边弹钢琴。叮叮咚咚的琴声中,窗口的光线翻滚着漏进来,洒在荒木惟青光光的下巴上……他白而干净的手指头在琴键上按下去,那是一首多少有些忧伤的曲子,他开始在琴声中思念家乡,并且想起了那个充满森林、腐草与木头气息的家乡奈良,以及狭长的号称日出之国的祖国”。这其实是一段富有建构性的文字,它告诉我们,这是个特殊的人物,他的特殊不在钢琴或琴声,以及干净的手指,而在当琴键按下去弹奏出来的是勾引往事与回顾家乡的声音,它是那么充满魅力,同时也更富哲理(心理)高度地提示和询问着读者,恋乡的人为何又会跑到中国,扮演着一个绑架者,且他自己并不能与被邦架者统一认识的角色?同样,陈夏的出现也并非双目失明的青春少女能特别引起人的关注与怜悯,而是她长于他人千倍的听觉辨析能力和一颗安静的心。这正是荒木惟们作为特高课人士惊奇的“发现”,是对陈夏这份“奇迹”有可塑弹性的另一种眼光与用心所在,这也正是该小说不同于其他同类小说的地方,因为它也同时为小说合理与新奇的发展,铺垫下了富有折叠韧劲的张力。
若我们再进一步追溯下去,为什么读者与荒木惟,在对待陈夏日后出入梅机关及其被医治好失明的疾患,成为具有既精灵式的又强悍的双重优势的日谍人员,会有截然不同的看法?那亦正是作为小说家的海飞,不是单纯地把陈夏与这场战争简单地联系起来,而是让陈夏借助荒木惟对她直觉的力量,引出了感性感悟与理性认识之间的一段“先明澄,后血腥”的人生经历。它让陈夏在真诚与现实的交叉感悟中,自然决然地做出了心灵的反应。这与她真正的成长:前半部分从单纯的小哥哥与收音机,到查找出几多军统的潜伏电台,击伤她的亲哥哥陈河,及后来又以牺牲自己的生命去营救陈山,便给小说人物在内心的感悟力量上,有了两次火山喷发时的奇观(效)。让我们看到在小说人物塑造时,避免了那种由单一理性说教式的“培植”而造成的虚假,同时也显示了本小说作者由陈夏在小说中喷发出的直觉的力量,昭彰出他对小说创作的人物观以及独立的定义与价值,同时亦延伸了包括陈金旺在内的陈家儿女情感的广度和长度。
由此再来看荒木惟,这个脚踩在侵略的土地上,心中却时不时强让其安静下来,在钢琴声与清纯姑娘之间寻找到平衡点,同时还由陈夏的奇迹与战绩,滋生了压抑不住的爱情:“荒木惟终于松开了军医的衣领,他无声地挥了挥手,示意所有的人出去。然后他坐在了地上,缓缓地抱起浑身抽搐的陈夏,陈夏不时地发出惊悸,双目死死地望着前方。她的眼睛因为身体的伤势太重已经看不到任何了。她身上的血把荒木惟的衣服染红。她能听到自己的血液在流动的声音,甚至听出了梅花堂以外,一朵春花在瞬间绽放的声音。荒木惟的脸无比温情地贴着陈夏的脸頰,陈夏的泪水也湿润了他的面庞。荒木惟的脸上就浮起笑容,说我答应过等共荣了,带你去看日本的樱花。”一个垂死的人在诗一样的语言里,开始灵魂反向的苏醒。而在这陪衬下,残酷的现实同时教育也激动荒木惟压抑内心深处情感闪显的时候,我们随即又看到了他对待另一个女性的狰狞面目:“荒木惟平静地说,中国人就爱咬人。一会儿,他的肩头上沁出了一小摊血,他的内心却涌起了一丝欢叫。他抱紧了唐曼晴,嘴巴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听。然后他咬牙切齿地唱起了《君之代》:愿我皇长治久安,愿我皇千秋万代,直至细石变成巨岩,长出厚厚的青苔……荒木惟一边唱一边把唐曼晴越抱越紧。他用手指的力量推送着唐曼晴折断的肋骨,这些骨头斜斜的切口像尖刀一样扎破了她的内脏,甚至扎破皮肤突兀地冒出来。唐曼睛的鲜血浸染在荒木惟的白衬衫上,无比鲜艳。荒木惟最后松开了手,唐曼晴就像一朵开败的百合花,慢慢地萎顿下去。荒木惟轻声说,恕不远送。”这场景,我们不由会一下又闪回到荒木惟让陈夏弹完一曲《樱花》,陈夏要改掉乐谱上那几个错误的音符,荒木惟说“不用改,他一直面向墙上的天皇画像恭敬地站着。那天陈山也在荒木惟的办公室里,他在喝荒木惟新到手的一种福建龙岩茶。他看到荒木惟目光深遂,仿佛整个人要沿着自己的目光走进天皇的画像中去”。在这里,我们不难看出一个侵略者和中了天皇东亚共荣阴谋之毒的那种愚顽和变性的残忍,但就小说文本来说,更深刻的意义在于小说作者的现代主义文学方法,他常常把荒木惟放在自我二元对立的场景之中展开描写。比如琴声与乡愁,比如樱花与战争,比如他对陈夏说:“你愿意当天使吗?”等。他也让战争使人性变得残忍无比及血淋淋的场景,只在文字平静地倾泻中悲惨又心悸地渐显出来,让读者深度感受到比读惨不忍睹一类的形容词更为刺骨揪心的灵魂震撼。
在荒木惟身上,我们还可看出作家海飞的“异乡乡愁”情结。有句话说得好:小成功需要买卖,大成功需要敌人。《回家》里的千田熏面对家乡,在密集的枪弹中,于船头自杀,在于他心中还有家里无血缘关系,却比血缘关系更亲的养父和姐姐,以及大海和海钓(伊根和小岛青岛)。《花红花火》里的酒井欲霸夺花雕秘方而使清酒更成其灵魂的圣物,使出种种阴招,然在小说结尾,作者还让酒井的儿子漂洋过海到绍兴花田顺花雕厂参观取经,以致又艺术性地鼓帆起酒井乡愁的游魂。再到《惊蛰》中的荒木惟经常沉浸在钢琴声的乡愁之中,特别是陈夏的出现,更把家乡、樱花和陈夏紧密地拴在心头。尤其是中共潜伏要员钱时英(陈河)与荒木惟最后斗争的场景描述:“后来荒木惟将刀片扔在了钱时英的身上。他的手下陈山曾经告诉他,钱时英像钢筋一样硬。现在他知道陈山没说错。他抬起头来,望着小树林的天空,那些从树叶间隙漏下的光线斑驳地洒在他身上。这是一个阳光充裕的深秋的午后,但却是从遥远之地响起隐隐罕见的雷声。”海飞在这里用生动的个例,有血有肉地呈现着他们“异乡乡愁”的场景,又各别有韵地描摹着他们“异乡乡愁”的精神状态,实质是开拓了我国同类小说题材中对于反面人物的深度描写的领域。既引领作家们从习惯性的套路中挣脱出来,又让人们看到了还原这些可恶残忍的侵略者不时闪烁出来的一些人性的东西,那才会更真实,更符合战争场景下远离故乡之人的心态。作为人,海飞在小说中安排的这些“异乡乡愁”场景,随即也筑构起了对人类生活与品性,尤其是对执政者执政理念的尖锐拷问:在你们举侵略之旗以兴自邦的旗号下,你们的价值取向与人为之人、人与人类之间共同取向的爱、生命、和平,是何等地折磨着人之真正为人的心灵。它与人类共同的和平发展,又是一个怎样的悖论。“异乡乡愁”在海飞的诸多小说中反复出现,它其实是为我们开拓了一个取得思想维度的意义空间。它让我们感悟,要认识到生活中一个普通的真理,它的维度不是来自于政治与权力的说教,而是来自于历史与文化。而历史与文化的维度,绝不能靠战争去支撑与改变,它的真正支撑在于地域与人心。小说的另一社会学意义亦在此露出端倪。
在阅读《惊蛰》的同时,我们还注意到海飞的另一类描写手法,即对女性人物的刻画,他镂刻的角度,不在这些人物所承担的不同的社会角色、不同的爱情遭遇以及由家庭等面临的社会甚至生死问题,他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表达出这些女性人物对这场战争、对祖国、对民族和对亲人不同形势的真实情态,传递出她们在这个复杂动荡的历史时期,对人生对社会不同层次的认知及其价值取向。如双重身份的中共地下党员张离,她对待救自己的陈山欲纵又止的情感:“很久以后,张离轻轻地推开了钱时英。她一直在想,陈山现在在做什么?”她与陈山躺在一屋,激动地以“自私”为题说出了自己名字的意义:为国家为民族离开父母,又经常一忽儿重庆,一忽儿又马上离开去上海而奔波,这是“离”字的意义。当陈山问她离开喜欢的人,又喜欢谁时,“当然她爱陈河但也爱陈山”。后被陈夏带队围剿突围的她,拼死命逃跑时唯与生命同等重要的是保护着电台;在教堂与“麻雀”接上头后,她坚定地告诉上级“钱时英不会叛变。你小瞧他了。”当上级说以防万一时,她又毫不迟疑地回答“没有万一”。所以,离别,她又会石破天惊地对上级说:“我来替他活下去!”
另一位貌似以汉奸形象出现的女性唐曼晴,她与特高课长麻田风险地周旋,巧妙地分解陈山再见陈河时的兄弟矛盾,在为陈山接风的舞厅里她又含蓄地告诉陈山:“我还能看到你骨头里面的自卑。你不要对时英不服气。你和他没得比。”在与钱时英骑马时,她又悄悄告之荒木惟盯上了他。当钱時英被捕后,她又顶着风险冲向荒木惟,试图以各种方式去营救他。后来,又终于抗衡了荒木惟不准收尸的命令,把钱时英的尸体安葬:“唐曼晴离开钱时英坟地的时候,已经黄昏。一群老鸦在放肆地啼叫着,在这种聒噪的声音里,穿着长裙的唐曼晴踏着荒草渐渐远去。她的皮鞋和裙摆上,沾上很多的枯草碎屑,这让她觉得自己十分苍凉。她又想,自己的一生已经过完了。以后的日子,是多出来的岁月。”也正是这个情内妆外的无党无派之人,积极协助陈山去偷荒木惟“秋刀鱼计划”时,为他召开舞会创造了条件。在陈山冲出重围时,又冒着极大风险开着福特汽车以特别通行证再次救下了他。在陈山问她为什么时,她说:“那我告诉你一件事,我不是汉奸,因为我其实是半个日本人。但是认识了你哥哥钱时英以后,我觉得我就是中国人了。”在荒木惟最后审讯并欲放她回日本时,她又突兀地咬荒木惟的肩膀以证明自己是“中国人”,而被荒木惟慢慢折断她的肋骨,又以断骨刺破内脏这样壮烈地为国牺牲。
陈夏无疑是《惊蛰》中一个最为读者注目的女性形象。她由先失明,后复明,再失明,但伴随出现的是精神的最终觉醒,而称奇于本小说中。她先由荒木惟的误打误撞,既作为人质又随即“不用死了”,然后被送去日本治疗眼睛,并接受了特种训练且成为全课甲等生。尔后凭着超天赋的听觉与分析能力,成为一名神奇式的日谍。对于这个人物的刻画,作者海飞确实煞费苦心,他给她安排的是一曲人生的四重奏:a.在钢琴声《樱花》的伴奏下,“阳光从窗户刺眼地渗入”照亮了这位失明、沉静又有超人听觉的姑娘;b.双目复明的她“一阵旋风似的扑向”小哥哥陈山,但陈山的心“像被扎了一针”;c.她又有了一个名字,叫夏枝子,并有了以她姓名命名的工作小组;d.她出现在捕捉和击伤自己亲大哥的场景里,她也出现在营救自己的小哥哥并最终将自己这条命搭在这场营救中的场景中。这本来是一个与社会疏远的人,但通过一段特殊的情况,她被推到没有硝烟的战争前沿,并与自己的两个亲哥哥站在了对立面。可贵的是,作者并没有把她当成一个觉醒了的进步女性来描写,而是通过她对残酷现实的直面认识,特别是对荒木惟既具情窦初开的真诚欢愉,又具复明双目的感恩心认他是第二个小哥哥,到从第一次看到狂怒的荒木惟时内心涌出的诧异,后渐渐发觉他对掷炸弹时的心跳加快的喜悦,之后更觉得他干净整洁的外表与形象,让她开始感觉陌生,且是在怯生生的懵懂中感到怀疑与心悸,在最后以“突然从暗处的一只邮筒后面像猫一样闪身而出,连开两枪”地对日军的狙击,一枪击毙一个鬼子,写出了这个聪慧过人的姑娘,终于能挣脱出生活在别人怀抱与手掌中的囚囿,以她特有的方式,对生活、对人生、对自己的国家和亲人,写出了自己独立的方式和最后的承宗。
在海飞系列的抗战小说中,我格外注意到他作为“70后”作家对历史和人性的态度。这是一位对历史的自然主义与对人性做积极的深度剖析的作家。他知道一切理性也许在小说里不能充分说服读者,便用非理性的独特叙述,强有力地推进了对战争与战争中人性的深度叙述,同时也帮助读者进一步深入地从阅读小说到理解人物,再到能深入客观地理解历史,以及能最终看清历史中被遮蔽的和人性的多重场景中的变异以及留真。
中国年轻一代小说家成名之后的再次自我提升,以及对过往历史与敏感题材的艺术创作的新曙光,或许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