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主义”的祭歌与赞歌

2018-09-10 23:17张灵
名作欣赏 2018年3期
关键词:世道理想主义城市化

摘 要:《世道》以赤诚的态度和富有灵性的笔触描画出了世纪之交乡村人走向城市化的波澜壮阔的艰辛历程,成功地刻画出了一系列城乡人物,特别是青年人的鲜活形象,展示了他们在激荡变幻的时代风云中对个人理想、前途以及家国未来的苦苦追寻与思考。整个作品充盈着大地的气息,流淌着生命的血性,灌注了清纯蓬勃的青春朝气和理想主义精神。

关键词:《世道》 城市化 青春主义 理想主义 正道

2016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中,青年作家辛夷的《世道》(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是一部值得称道的佳作。作者以赤诚的态度和富有灵性的笔触描画出了世纪之交乡村人走向城市化的波澜壮阔的艰辛历程,成功地刻画出了一系列城乡人物,特别是青年人的鲜活形象,写出了他们质朴真纯的内心世界,他们对真挚纯洁的亲情、友谊、爱情以及诗意生活的珍惜、守望,展示了他们在激荡变幻的时代风云中对个人理想、前途以及家国未来的苦苦追寻与思考。

故事从1992年这个特殊的年份写起。这一年当代中国开启了市场化的新浪潮,它裹挟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这年的7月,江方亮和修平两个大学同窗好友从外地一所财经院校毕业被分配到了省城工作,修平分在了一家两万人的大型汽车制造厂,而江方亮进了省供销总社下属的经贸公司,从此两个农家子弟不仅跳出农门,而且进入了省城,得到了一份农村人渴望的铁饭碗。他们本该按部就班过上稳定的城市人生,娶妻生子,扎根城市,按照惯例不断升迁,但时代风云正不可逆转地涌动起来,这两个初入国企的农家子弟将经受意想不到的命运的挑战。

修平的企业最大,但国有企业的惰政、腐败、官僚主义形成的合力很快使其所在企业负债累累,走向倒闭的边缘,而他对这种官僚习气和管理混乱的勇敢抵抗使自己备受官僚势力的打压,失意之下的车祸更令他过早领教了命运的下马威。好在凭着青春的勇气、理想信念的支撑以及方亮等的友谊的温暖,修平主动选择了时代弄潮儿的角色,他断然扔掉了铁饭碗,准备在商海自谋生路。在亲友的帮助下,他筹集资金租下门面开起一间自己的皮鞋专卖店。在皮鞋生产厂商林萍的支持下,他的生意红火起来,他还得到漂亮、秀雅,很有经营才干的林萍侄女林枫的青睐,后来虽然他也遭逢过鞋城因大火殃及而毁等挫折,但总体上事业爱情顺风顺水,获得了人生的成功。

如果说修平在国企起步不顺的话,方亮一开始是幸运的,他所在的经贸公司上上下下尚处于正气压邪的稳固阶段,特别是赶上年轻有为的卢四海被任命为总经理,卢的为人正派、经营有方、敢作敢为、用人唯贤的作风,不仅在市场化初起之时让公司很快扭亏为盈,而且业绩节节攀升,方亮作为学有专长的青年才俊也得到青睐,很快被任命为主管财务的新设立的驻京办副主任。他们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把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驻京办成了公司面向全国、纵横商场的中枢,整个经贸公司在腾飞中。但随后,方亮经历了更多的人生和事业的挫折,先是自己热恋着的在建筑设计界初露才华的女友肖庆茹不幸遇难,接着卢四海被省里擢拔到政府行政部门调到地方去锻炼,新的公司经理不仅毫无商业才能,而且和他的亲信们以各种手段贱卖公司利益从中换取个人好处,方亮们受到排挤不说,最后公司重新回到了崩溃的地步。在这家国企奉献了最宝贵的八年时光之后,方亮沦为下岗职工,而妻子已先他一步下岗在家!以后他走马灯式换了多家公司,都不能顺顺利利干下去。最后他的学识才能和毅力品质终于得到赏识,被任命去外省拓展业务,凭着精诚努力,业绩攀升,他重新得到施展才华的天地……但他并没有放弃青春的理想,他也未曾一日忘怀密水老家的山山水水和父老乡亲,于是他瞅准时机,放弃了已经前景广阔的城市事业,返回乡村,把“黄金植物资源”播种在家乡的土地。

修平和方亮完成了农村人寻找出路的两种方式:前者,进入城市,立足城市,在城市创业、拓展;与此相似的还有方亮的堂兄方庆、方林们,他们的起点更低——从摆摊贩卖做起,最后凭着吃苦耐劳也在省城买下房子,立足城市。而方亮走的则是另一条线路或者说更复杂的线路,进入城市,守着铁饭碗,下岗打工,自己再创业,最终又离开城市返回乡村,将乡村和城市沟通起来,使城乡一体化,乡村城市化。当然,小说的另外一些枝杈、副线也生动地描绘了留守农村的人们如何就地创业、经营,如何走上生态农业、现代农业的轨迹。因此可以说,《世道》描绘了中国社会特别是乡村人大规模、成潮流地城市化的最初全景,而这个描绘的背后当然有一个历史的更大的潜在的文本——中国社会城乡二元的社会结构。

除了充实的历史内容、丰富曲折的人生历程以外,《世道》吸引人的一个重要因素在于整个作品充盈着大地的气息,流淌着生命的血性。

由于作者对自己笔下的世界太熟悉了,又带着赤诚、炽热的情感态度,因此小说中充满了令人感到亲切、叫人如临其境的生活情境和现实事物的摹写。如写方云周末回村看三叔,她和三叔打招呼,但三叔福根正忙着手头的活,“江福根没有抬头,听声音就知道是方云,道:‘是方云回来了。”方云把方亮给三叔的礼物交给他,他也只是“木讷地笑了笑,伸出布满尘土的双手接了过去,低声说道:‘狗娃这孩子惦记着俺啀。”这样的乡村式问候、交接看似没有什么内容,但蕴含着乡村人之间质朴真纯的感情,读来叫人感到作者笔致的朴实、准确,很接地气。再如庆茹的哥哥庆安结婚,那时方亮和庆茹确立恋爱关系不久,他没有回来参加婚礼,看到妹妹一个人回来,庆安就关切地问:“方亮呢?他怎么没回来?”紧跟着,父母见到庆茹,母亲也马上在一旁问道,怎么没见方亮:“难道他没回来?庆茹赶紧解释,看来肖家人已经把江方亮看成未来的女婿了。”

正因为作者熟悉乡村人物,了解他们的内心,因此他笔下的人物往往没有浓墨重彩的渲染,但都立得起来,即使是出场不多的角色也显得栩栩如生。小说在写好人物外貌、举止、言语以外,关键在于对人物内心世界的体贴,在于如沈从文先生所说的要“贴”着人物写a。在这点上《世道》的作者显示了艺术触角的敏锐。如方亮妈这个普通农村妇女,在作者的笔下她那朴实外表下丰富内心世界就得到了传神的表现。如儿子方亮就业省城成了的佳话,但当侄子方庆、方林想要得到方亮的电话以便有事找其关照时,方亮妈却犹豫了起来:“我怕他们给狗娃添乱,就没告诉他们狗娃的电话。”方云说:“娘,他俩不是小孩子了,出去闯闯,不是坏事!再说,他们真去省城卖海货,小弟也该帮帮。”于是方亮妈说:“那我就告诉他们?”其实通过作品我们知道,方亮妈并不是自私狭隘的人,在她的这个举动里,蕴含的是一位农村母亲对初入城市儿子的一片母爱。作者写到这点,恰恰不会有损这个母亲的形象,反而使母亲更显真实,体现出作者对人物处境、难处的理解。儿子在省城工作,方亮妈操心儿子的婚事,她又悄悄种起了棉花,想着帮儿子准备新房。方亮妻子欧阳晓梅坐月子,方亮妈去伺候,感受到了亲家母对农村人的小视和排斥,满月以后她就利利索索返回了鄉下,但她一点都没有表露出心里的不满,她忍得了小小的屈辱。作者通过这些细微的事情,把一位农村母亲质朴生动的形象塑造了出来。庆茹哥结婚的时候,方亮并非完全不能参加婚礼,但他为什么又以出差为由而躲开了?为什么在驻京办的头年春节本是可以回家过年的他却选择了留下?这些选择的背后有着作者对人物心理的微妙把握:与庆茹初步确立恋爱关系的方亮在那个年代多少还有着自觉不自觉的农村青年常有的害羞、怯情、怯场,所以干脆选择了游离和回避。因为作者能深入到人物的内心,能体察到人物的处境,所以,他的人物是建立在生活基础上,建立在对人生、生命的透彻理解基础上的。

最可贵的是,《世道》整个作品灌注了清纯蓬勃的青春朝气和理想主义精神。这种气息和精神有点像明代思想家李贽所说的“童心”“赤子之心”,它们未经污染,甚至能够像荷叶荷花一样抵御污染,永远保持一种纯洁、精赤的品质,人的最纯粹的“自然本性”b。它们是青年人所常有的,和青年人健旺的生命力、蓬勃充沛的精力以及对人心和未来的美好想象与信心、对诗意生活的信守融合在一起,难分难解,不分彼此;也因为这份纯粹,他们天然地追求光明正义,热爱和守卫友谊、爱情、善良这些美好的人性诉求。因此,我们不妨将这种人生的态度、信念、追求构成的精神意志姑且称之为“青春主义”,因为仅仅用理想主义这个概念还不能涵括它的全部意义。这种精神,也一如“童心”并不只归属于一定年龄的人们。这是《世道》这部小说给我们的一个珍贵启示。

“青春主义”的精神流淌在现实社会中,承载传递在家庭、学校、师生、朋友等人群之间。《世道》中,庆安、庆茹家就是一个重要的传承场域,庆安的父亲正是这样一个精神导师,他自己不但身体力行,以精神文明沾溉乡邦,而且如此教育儿女,让他们敦行这种高尚的精神。庆安大学毕业本可留在城市,但硬是在父亲的影响下回乡执教,他后来在临危之际因保护学生不幸导致自己双腿瘫痪,而他的爱人田芳毫不嫌弃反而对他愈加体贴。庆茹才华卓著,心灵和外表一样纯美,她和方亮之间的爱情如火如荼,闪耀着青春的灿美,然而她也在生死关头勇敢地把生的机会给了他人。他们一家让人领略到了人性中自觉的纯粹之美、高尚之志、瑰丽之质。“青春主义”在小说中的另一个集中表现是在方亮离开学校,步入社会之初,那时他所在的经贸公司虽然也藏纳着某些腐朽、污垢,但公司整体上是积极正面的,卢四海、张林、安晓、老科长等,无不抱有那个年代依然弥漫的朝气蓬勃的时代精神,也正是这种“青春主义”的力量使公司在进入市场经济之初驰骋纵横,日益壮大,可惜这个团体很快被打散了。但他们之间那种“精诚”的人际关系是多么纯净!特别是安晓和方亮等之间的那种“年轻的朋友”相会而生的情愫,更因为无关外在利害的纯粹性令人感到哀婉而为之动容。也不用细说修平和方亮之间的纯洁友情、手足之情,而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对他们之间真纯友情的描写绝不是简单肤浅的,而是挖掘到了他们各自精神的最隐秘处——他们都历经波折,始终都相互坦诚以待,互相激励,而那么多次,方亮却婉拒了修平的援助之意!在这奇怪的选择里恰有着作者对人物内心的深刻感悟——纯洁的友谊是建立在独立、自信、自尊、甚至自美的“生命主体精神”c之上的,因此方亮既领会朋友的真意,但他又不愿意接受这种援助。方亮和修平之间如此,方亮和庆安之间也如此,尽管那时庆茹已逝,但因为这种“青春主义”的情愫,他依然视庆安如兄,因此当他走出人生低谷终于要重返离别多年的故乡的时候,妻子欧阳自然提到的是重见老母的欣喜,这是自然的,但更叫方亮热切惦记的是庆安,因为庆安已遭受了不幸。这不仅让人联想到《论语》中一处孔子的言行,当孔子知道马厩失火的消息后,他的第一个反应是“问人不问马”。

在“青春主义”中,有着对人的纯洁态度,也有着对公平正义、无私奉献的向往与追求。方亮抵制刘怀水等的堕落腐败与损公肥私的不义之为,修平不计前嫌地对弱势者的坦诚帮助,卢四海、常万年等的锐意进取、一身正气,方霞、艾钦道们的自强不息,林毅轩家族的儒商精神,甚至在方亮妈这样的农村老太太那里的一份“好端端的厂子一夜之间怎么就成了村支书王金光一个人的了”的担忧中,也能见出一个普通个体内在的对于正义、公平、自尊的矜持与追求。

《世道》中一些更隐蔽的艺术安排,深藏着作者高远的艺术与思想旨趣。这部激扬青春的作品中,作者安排了至少两个总体性的“大团圆”。一次是方亮在无家可归,被丈母娘以“乞丐”相辱,又经一番坎坷之后远走海北省經营保健品成功之时,妻儿团圆并一起回到密水与母亲及姐姐们团聚,这是个人家庭的团圆。而另一个团圆则是在结尾,方亮的“黄金植物资源”项目成功引进到了家乡密水,一天在他的种植园,他不期然遇到了知道消息的卢四海。此时的卢四海已经在密水、密州担任地方领导多年,并因作风正派、锐意进取、理政有方而升任副省长,即将离开密州。他是特地来看当年的部下、一起拼搏过的年轻朋友方亮的。此刻,他们在相互失联多年之后重新团聚!而我们知道,这个团聚并非一时心血来潮。几年前仕途顺利的卢四海来凤凰岭视察时,就惦记着方亮,因为他记得这里就是方亮的家乡。而那次,身为方亮姐姐的方云,却装作不知道方亮此人。——这是多么耐人寻味的一笔!要知道,那时的方亮正处于人生失败的最低谷。倔强的自尊和对方亮的信心隐秘地制止了方云对真相的吐露。而此刻,方亮已经东山再起,卢四海离开密州之际,他们终于实现了两个“青主义”者阔别已久的团圆,而小说也正在此戛然而止。显然,这个艺术安排,不动声色地上演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哑剧:“青春的胜利大团圆”,从而使小说在整体上成为一首“青春主义”的赞歌和凯歌!

不过整体思之,《世道》叙事的另一些安排也不能不令人多加一番琢磨——小说为什么给传承着“青春主义”文化的肖家早早安排了那样不幸的遭遇:庆茹遇难,庆安瘫痪!?这是一种有意识的艺术安排还是无意识的“神来之笔”的结果?不管如何,这样的艺术安排无疑隐隐潜藏着一种对“青春主义”、人文理想主义的伤悼的动机、祭奠的情绪。这就给作品增加了一层厚重的现实的背景底蕴,给作品增加了另一种情调的深刻意味。

这部充满诗情画意的作品,却有一个饱含沧桑的名字——“世道”。方亮妈曾经从世事的外表关注到“一些公家的东西怎么就忽然变成了私人的了”这样的内在的“世道”变迁,她也曾为儿子由省城的国企员工沦落为没有了铁饭碗,甚至找不到工作的下岗者失落担忧,而当方亮在家乡推广蓝莓种植事业成功之际,她还难过地说:“上了大学,又去了省城,如今又回来当农民,变化就在眨眼间,让人琢磨不透,世道真是变了。”这个“世道”之变正是小说所着力描述的。那么在“世道”的急剧变迁中,人该如何安身立命呢?方云提示母亲:“娘,小弟回乡创业,做的是大项目,不丢您的脸。”方亮妈嘿嘿一笑说:“丢脸?哪来的话。咱们祖上世代耕种,按说这种田也是正道,到时候,我儿种田,我就帮他做饭,这是不是就是你们说的田园生活呢?”那么,“世道”不一样了,种田的方式不一样了,农村人的未来也不再只有逃离土地这唯一的命运。无论农村还是城市,要紧的是那“正道”,而“青春主义”是人间“正道”中最美丽的色彩。

a汪曾祺:《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汪曾祺全集》(第3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65页。

b童庆炳:《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意义》,《童庆炳文集》(第8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90页。

c张灵:《叙述的源泉——莫言小说与民间文化中的生命主体精神》,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版,第2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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