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幻仙姑：仙女乎？魔女乎？

季学源

摘 要：以往《红楼梦》研究者大多将警幻仙姑作为“至爱女神”、“至情仙子”加以评说、赞赏。本文作者不予認同。通过对警幻仙姑出场前、邂逅宝玉、在幕后，进行追踪蹑迹式的省视，在此基础上，对她的性格的主导方面重新作出论析，并对一些学者的观点进行辨析。

关键词：警幻仙姑;非常艺术手段;漫画式人物;淫论;宝玉的导师

中图分类号：I207.4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2346（2018）04-0043-06

不管从警幻仙姑与《红楼梦》的男女主人公的关系上看，还是从她贯串全书始终的结构意义上看，还是曹雪芹塑造这个人物形象所用的非常艺术手段看，警幻仙姑都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但是，要认识、解读这个人物，却殊感困难。以往，有些学者评说过这个人物，对他们的有关观点，我多不能认同。今作此文，以求教诲。

1    追踪

1.1    出场前

对这位仙姑的出场，曹雪芹似乎是颇用心思的，个中很有些妙处。警幻仙姑名号出现于小说第1回，但曹公并未让她在这一回出场，只是在一僧一道叙述绛珠仙草和神瑛侍者故事时提及她：绛珠草化成女体后意欲下凡，去报答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走时，在警幻案前挂了号。警幻说：报了恩，这段情“倒可了结”。①她是要“了结”绛珠仙草和神瑛侍者的关系的。这为了她以后反对、阻挠绛珠（黛玉）与宝玉的关系按下了伏线。诚如脂批所说“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从僧道的谈话中看，警幻似乎是太虚幻境中的管理层中人物，仙女们下凡去，在她那里登计一下，既无审查、审批之类，更无领证之类事项，如此而已。但是，到第5回这位仙姑出场时，却颇有些势头：贾宝玉梦游至太虚幻境山前，忽听山后有歌声，唱道：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这是谁家失意少妇如此哀怨、伤时？不。走出来的是一位仙姑。

这位在“太空”中一个虚无缥缈之处生活的仙姑，为何以此作为自己开场白。登场之后，曹公为她写了篇幅相当大的赞赋。这是《红楼梦》中所有重要人物出场均未享有的待遇，可谓空前而绝后。

大师何以如此对待此人？也许有人会说：这不过是古代长篇小说写重要人物出场的一种熟套而已，每个较为重要的人物出场，作者会照例安排一篇赞赋，为其造势，捧场而已。但是，曹公并非只会按惯例写作的庸才，他是空前的文学创新者！在小说第1回中，他已借小说人物之口，严肃批评了“历来野史，皆蹈一辙”、“千部共出一套”的通病;他将一反旧套，打破传统的写法和思想，岂肯再蹈覆辙？看来，曹公对警幻如此花费笔墨，又写歌又作赋，必有特殊用意。

细品这篇赞赋之后，我们会发觉，整篇赋全是读者看腻了的陈词滥调，铺陈渲染警幻的“仙袂”、“荷衣”、“环佩”、“珠翠”如何美，“榴齿”、“峨眉”如何妙，“貌容”、“态度”如何“不二”、“无双”，但全是空洞赞词，没有任何警幻独有的、特殊的具体内容，没有一句能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更遑论警句了。读完之后，只留下一点警幻的浮光掠影，而没有任何可触可感的形象。就是说，曹公不愿为这个女子写一篇精彩的赞赋，他只用一些彩色的纸，糊成一件令人头晕目眩的新装，让这位仙姑穿上，招摇于天上、人间。曹公的调侃之意已露端倪。调侃，是曹公写这个女子的底色。再细读深读下去，在文字背后我们发现，这篇警幻赋，显然化用了曹子建的名作《洛神赋》，不少词语都直接袭用了。我们明白了，曹公是将警幻与宓妃相比辑、相附骥，让我们感受到，这是把乌鸦与凤凰相比伦。曹公是在启发读者，应该怎样对警幻的身份、品性作出鉴裁。第5回，警幻出场，她的故事均在此回中。

1.2    邂逅宝玉

这位仙姑出洞，原是去荣国府接绛珠仙子回仙界游玩的，众仙女正等她到来。但途中，这位仙姑与梦游太虚幻境的贾宝玉邂逅了。宝玉向她问路，她没有回答宝玉之问，反而笑着作了冗长的自我介绍：“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紧接着又介绍她的权柄、使命和今天的重任。这使我们想到《三国演义》第37回刘、关、张三顾茅庐时刘备的自我介绍：“汉古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备……”（一笑！）再接下去，仍是仙姑自说自话，称：“今日与尔相遇，亦非偶然。”令人难解难分，这位仙姑今日到底到何处去、到底要做什么？她在路上偶遇贾府大男孩宝玉为什么如此喋喋不休，如此搭讪套近乎？更令人不解的是，她竟然主动充当导游，主动邀请宝玉到她那里做客;而且表明，她将用仙茗、美酒、仙曲招待他。凡此种种，不禁令人生疑：一个女子，在陌上偶遇一少年，竟如此忘乎所以，热情相邀，这是为什么？

宝玉是个长年与许多女子亲密相处的单纯少年，他不但没有为此生疑，而且“喜跃非常”，跟随警幻进入太虚幻境。看了宫门上的匾额对联，他心想：什么是“古今情”、“风月债”？“倒要领略领略”。行文至此，曹公写道：“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那邪魔招入膏肓了。”就是说，至此，宝玉已经中毒极深，难以救药矣！但这仅仅是开始，警幻领着他深入幻境。进入二门，里边有许多部门――“痴情司”、“结怨司”、“春感司”……宝玉问是否可到各司中游玩？警幻遂向他透露：这些司均为机密机构，收藏天下女子的秘档，“尔凡眼尘躯，未便先知”。既是高级秘档，岂能泄漏！但经宝玉央求，这位仙姑竟答应让他入内“随喜随喜”。这位仙姑何以如此无视法规、玩忽职守？

宝玉本是女儿崇拜者，女儿同情、爱护者，他先进入“薄命司”，看了几个悲剧女儿的秘密档案。警幻恐他泄秘，便带他去“游玩奇景”。进入一个金铺地、玉作宫的仙女宫，警幻招呼正在等待绛珠归来游玩的仙女们出来迎接宝玉，遭到了仙女们的“怨谤”、斥拒。本来叫她去接绛珠仙妹，她却接来一个“污染清净女儿之境”的男子！如此恣意妄为，在仙界是令人厌恶的。但是，警幻不理仙女们的指责，更加一意孤行，居然“携着宝玉的手”，仿佛和宝玉已经十分亲密，并说出一番令人惊诧的话来。

警幻说：她路过宁国府时，偶然（又是偶然的）遇到宁、荣二公亡灵。二公即向她剖腹深嘱：“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无可挽回！”又称全府子孙虽多，但无一人可继业;宝玉“禀性乖张”，虽然聪慧，“略可望成”，但“恐无人规引入正”。因之嘱警幻“使彼跳出迷人圈子”，“入于正路”，挽贾府大厦于既倒。如何使宝玉“入于正路”呢？二公之方式极为荒谬：“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然后导其入正。古今中外，人世间有这样的祖先如此教导子孙的吗？逻辑混乱之极。可见宁、荣二公已经完全成为历史陈迹，他们在逆历史规律而动，妄图起死回生。这是曹公深沉、严峻的讽刺，也是他的悲愤慨叹，宁、荣二公竟昏愦到如此地步！

对于宁、荣二公之灵的昏嘱，正常的人能接受吗？人们应以疯话视之。但是，出人意表，警幻仙姑不但毫无疑虑，而且一一遵嘱照办。请看事实：

这位仙姑首先让宝玉纵情物欲。她先携他入室闻“群芳髓”幽香，继而让他饮“千红一窟”名茶，再让他品“万艳同杯”美酒。贾宝玉本是生活于“钟鸣鼎食之家”“温柔富贵之乡”的纨绔子弟，什么美味没有享受过。所以，对警幻精心策划的这些物质诱惑，他一一“称赏”享用，别无一点儿想法、说法。

警幻失算了，但她并不罢手，马上又启动“声”计：命12个舞女轻歌曼舞，演出《红楼梦曲》，又命小鬟让宝玉边听边看《红楼梦》原稿。但这又能怎么样呢？他已看过金陵十二钗的秘档中的判词，并无所悟。听着《红楼梦曲》，他已昏昏欲睡。“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自知又失算了，因而叹道：“痴儿！竟尚未悟！”

警幻仍然沿着他们既定的方略办。下一着便是更玄的一着：色。她携宝玉入一香闺绣阁，早有一个美女兼美在内伺候。宝玉不知何意，警幻向他发表了一篇“淫论”：不知多少富贵之家绿窗绣户，皆被淫污纨绔、流荡女人玷辱了;更不知有多少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警幻并且概括说：“好色既淫，知情更淫。”这番突然抛出来的高论是什么意思？宝玉不明白。警幻完全离开她的论点核心，突然向宝玉抛来这样一句惊人的话：“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一个女子突然对一个小男孩说此话，何意？

犹如一个晴天霹雳，警幻的话把宝玉吓慌了。因为他迄今尚不知“人事”。对于他与女孩特别亲近，贾母曾留心考察过，以为他是渐知“人事”了，但细察的结果却并非如此。宝玉尚是一个天真纯洁的大男孩。所以，宝玉听了警幻的暧昧之语连忙辩护说：他“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警幻不理他的话茬，也丢开自己的话茬，一时间，她竟然变成了一个性学专家，开始做她的“淫论”的第2部分：“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她先说“皮肤滥淫”，然后提出一个古今中外从未出现过的新锐性爱概念“意淫”。她并未对这一新锐之论从何而来作出交待，只诡称“‘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言传，可神通而不了语达”。就是说，这是她的秘论，无可奉告原委。这是一大疑团。更令人惊异的是，她竟对宝玉说：“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就是说：你贾宝玉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意淫”人！尚未等宝玉对此论断做出反应，警幻又施展起新招：她直接搬出宁、荣二公亡灵“剖腹深属”，加上她的“慈心”“不忍”之心，将3个人的强势威压，一齐扑向宝玉，要他痛改前非，从今以后“留意于孔孟之间”“置身于经济之道”。

施展新招之后，警幻也许估计到此计同样达不到目的。于是她改变方式，以实代虚，启动色声实事。她把自己和妹妹都投放进去了。不容分说，她把流行两千年的封建传统婚制的核心原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统统摔到一边，代之以“姐姐之命”，实行姐姐独裁，唯姐之命是从。她不但充当许婚人，而且当即命其结婚;而且当即亲自向宝玉“秘授以云雨之事”（如何秘授？），而且当即推宝玉入帐上床。这样极端的行为，在中华民族婚姻史上，也算得上奇事，可以写成传奇了。

警幻在包办这场婚姻的过程中，她把绛珠（黛玉）完全抛开了。用心何其阴狠也！至此，曹公对警幻讽刺的辛辣达到何等高度、深度，读者是可以领悟的;而大师的忧心、爱心，天地可鉴。警幻的新招又如何呢？又一次大大出乎仙姑意料了：“依警幻所嘱”，宝玉与兼美新婚，“柔情缱绻，软语温存”，数日“难解难分”。亲妹妹都未听她的安排。警幻输惨了。

警幻会认输吗？仍然不会。只是费了数日功夫，于“千方百计”之外，又生出了一“方”一“计”。这一回这位仙姑绝不再做赔本买卖了。她已动了杀机。一日，警幻携新婚小两口“闲游”。去闲游何处？――“荆榛遍地，狼虎成群”的黑水边“迷津”渡口！不但津内水响如雷，而且有一夜叉般怪物窜出，直扑宝玉而来。警幻也许在想：你是想活还是想死？如果再不听从劝戒“入正”，你就要跌入万丈深渊。还没等仙姑发声，宝玉早被唬得汗如雨下，失声大叫“可卿救我！”从梦游中醒来。读者自然会注意到：他呼的是“可卿救我”，而不是“仙姑救我！”警幻还有何话可说？至此，宁、荣二公的嘱托已经完全、彻底落空，变成笑柄。于是，警幻由此从人前蒸发了，不再抛头露面招摇阡陌。质而言之，曹公把这个仙姑撵出了红楼，再不让她出场，只在以后几回书中偶然提及她的名字。

1.3    幕后

警幻到了幕后之后，她反省了自己的惨败了吗？她汲取教训修正自己、改过自新了吗？请看曹公如何后续她的故事。

第6回，写宝玉回到现实生活中，“遂强与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请问仙姑：这是“意淫”呢还是“滥淫”？都不是。你的“淫论”和你一起遭到了現实的否定。你要作宝玉的人生导师，你够格吗？远远不够。你只知道空泛说淫，说什么以淫戒淫，到最后，连强制成婚的角色你都没有扮演好。此回点你的名字，只是敲打、嘲讽你。第19回写宝玉在宁府小书房撞到茗烟与万儿“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宝玉的感受是：“可怜，可怜！”因为他们彼此连年龄岁属等基本情况都不知道，就忙着偷干警幻“所训”那事。仙姑造孽何其多也。第66回写尤三姐因深情被阻而刚烈自尽后，一手执剑，“一手捧着一卷册子”，向情人柳湘莲泣别。又说：“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就是说，警幻仍在发号施令，她竟让屈死的尤三姐按她的秘密档案去干预人们的情爱。第69回复写尤三姐的冤魂执剑去教训重病中的尤二姐，又要剑斩王熙凤，“一同归案警幻案下，听其发落！”由此可见，从人间到天上，警幻制造的冤案何其多也;迄今，她仍在使用她掌握的那一部分权力，从人间到天上，制造着冤案。

这表明，曹公正以他的深邃目光注视着这位仙姑，记录着揭露着她的幕后勾当。后40回中，仍有3回书点到警幻的名字。就是说，后40回续补者延用了曹公的想法和笔法，仍不让警幻出场，但让她继续在幕后表演。

第111回是这样点她的名的：秦可卿死后，回到警幻宫中，成为警幻之妹，自我炫耀一番，竟将人生观、价值观、婚恋观都非常超逸不群的鸳鸯的亡灵引导到警幻处，变成警幻属下，专管风情月债。第116回再点警幻之名，是有些份量的。宝玉的魂魄被那个始终与警幻勾结的和尚引至幻境，进入一宫门，看见一株妩媚小草，不禁心动。但突然被人指斥偷窥仙草。尔后有一仙女告诉他：那小草原是灵河岸上的绛珠草，得到神瑛侍者灌溉……“后来降凡历劫，还报了灌溉之恩，今返归真境。所以警幻仙子命我看管，不令蜂缠蝶恋。”原来如此！宝玉知道真相之后，要求与绛珠（黛玉）见面。但警幻早把绛珠隔离起来，命专人严加看管。宝玉再三要求、央求与黛玉见一面，不但被拒，而且遭到力士执鞭驱赶。最终被驱逐出来。什么“不令蜂缠蝶恋”，不过是令这对曾生死相爱的情人永远不能再见面而已！至此，警幻阻挠、破坏黛玉与宝玉的友情、爱情的“灰线”结束。自绛珠下凡到黛玉死去，这条“灰线”何其长何其粗也！这就是幕后的警幻。第120回，写甄士隐度脱了香菱，送到太虚幻境，交给警幻对册。至此，警幻也算是贯串全书的一个人物，在小说结构上，也算是有点意义的。

2    结论

通过以上追踪蹑迹的解读，我们大致明白，曹公塑造的警幻仙姑形象，是一个具有讽喻意义的漫画式人物。不管从其创构这个人物的方式之特殊看，还是从这个艺术形象的意蕴之奥赜看均如此。就是说，其表现形式和思想内容是高度统一的。警幻的故事非常集中，主要部分只有两回书，其后曹公就不再为她多花笔墨了，只在6回书中点她的名，而不让她露面。这样，这位仙姑就成了一个大头娃娃，头很大，躯体、四肢却如同一根游丝。这根游丝系着的大头娃娃只是一只气球，表面光鲜，内里空空。

概而言之，警幻是一个性格浮浪、行为散漫不拘的女子。她好任事而无恒心无定力;好奇言而不知其所以然;走错了路却继续向前。她露面时，原是去接绛珠的，但路遇宝玉便把接绛珠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直到黛玉（绛珠）重病、“回归离恨天”，她一直未去接绛珠（十分遗憾，在全书故事如此重要的关节点上，小说续补者却没有一个字点击警幻）。她与宝玉萍水相逢，却不顾起码礼仪，一见面就作详之又详的自我介绍，连居处等隐私也说了;更说了她的职务、权力、当下使命等等;随后又是盛情款待，又是主动充当导游，陪同宝玉游览，令人莫名，是一时冲动、自我炫耀，还是另有图谋？她是太虚幻境管理者，但她却旷废职守，知密泄密，让宝玉翻阅密档，还介绍了幻境中各部门（司）的情况。她擅自接受宁、荣二公亡灵之嘱尤令人不解。二公早已成为历史烟尘，与警幻素无关系，但偶遇之后，二公亡灵竟要她挽救贾府衰亡命运。这位仙姑却毫无考察、毫不思索，便接过千钧重担，并按二公的昏话制订方案，使出全身解数，妄行起来。她好任事而不自量力，盲目、盲从、盲动。结果招招失败，场场皆输。最后，竟把宝玉引至死亡线上。宝玉从梦中惊醒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宝玉梦回现实中来，经袭人挑逗，“遂强与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这里，曹公似乎在指名斥责：“警幻，你已经沦为少年引诱者！”

对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大谈“淫”，搞什么“以淫戒淫”，还亲自“秘授云雨之事”，这不就是诲淫吗？

警幻性格的另一特征是：她鄙视人间所有女子。在她心目中，人间所有女人都不是好人，不是淫妇、荡妇，便是怨妇、愚妇，风流造孽，着意愁情，都是她要“访察”查处的对象。她的处治是严酷的，太虚幻境就是“悲剧基地”、“悲剧城堡”，“在她麾下的所有女子都被判处了无期徒刑，乃至死刑。在她的监管之下，一一走上悲剧之途。”①这些悲剧女子都按照唯成分论原则，分为上、中、下三等，被预先投入幻境各司的秘档之正册、副册、又副册。②死后要到她案前对册，听其发落。

一些学人认为：警幻仙姑是“东方爱神”、“至情至性、至圣至美的女神”;③“主管爱与美的女神”，与洛神宓妃构成“爱与美的女神谱系”，④她与兼美均为“宝玉性启蒙的导师”、人生导师。比对各种《红楼梦》文本，殊不知警幻的“至情至性”来自何处，“至圣至美”体现在哪里，有何德、智、才、能充当宝玉的导师？⑤当她带着宝玉“游玩奇景”，冒然进入仙女地界，“携住宝玉的手”得意洋洋时，脂砚斋看出了问题，批曰：“妙，自是多情种子！”⑥当她突然宣称宁、荣二公亡灵对她有“剖腹深嘱”时，脂砚斋看清了这位仙姑的真面目，又批道：“说出此二句，警幻亦腐矣。”⑦看来，脂砚斋已看出，这位仙姑充当宝玉导师将导出什么。她匆匆让宝玉与兼美成婚，大概是她“性启蒙”的重要教程、重大举措吧？结局如何，已由实践检验了：宝玉梦醒后，便不能自控，偷摘禁果了。这就是仙姑“以淫戒淫”的结局。

其实，贾宝玉是无须聘一位性启蒙与婚恋导师的，仙姑也是远不够资格做他的导师的。他自幼生活于女儿丛中，和她们平等相处，相亲相爱。女儿们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他喜爱她们，同情、敬重她们，甚至和她们亲密无间，这已成常态，谁也未为之大惊小怪。比如，一天清晨起来时，晴雯、麝月、芳官3人只穿着中衣在床上戏闹，宝玉见了，也上床和她们笑闹成一团。（第70回）人們只觉得这一场面有趣，美好，并无别的想法。一日午休时，他到黛玉那里，两人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毫无邪思妄想，曹公题之为《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第19回）包括脂砚斋在内，读者读这一回，无不认为“极美”。宝玉是一个真诚的“女儿崇拜”者，在和女儿们相处中，从无邪思妄动，从未想到性、淫，本无须让他早知道性、淫之事，有何必要劳动仙姑来做导师，为他启蒙？

尤其值得关注的是，贾宝玉于七八岁时已悟出了女清男浊之论。（第2回）作为一个孩子，这当然是从直接或间接的所见所闻中，自觉或不自觉地体悟、概括出来的。宁荣二府男女生活故事，他自然常有见闻、思索;于是形成他的“女儿论”，遂后又逐步深化，形成婚姻对女子的负面影响――女子婚后三变说。面对这些超时代的感悟、警悟，警幻如何面对，有何可比之处？她如何对这个聪睿少年进行教导？

其实，在《红楼梦》中，曹公是写了宝玉的婚恋导师的。她们是林黛玉、晴雯、龄官、藕官、紫鹃、鸳鸯等等。她们没有警幻那种长篇奇论，她们以她们的日常言行不时教诲着他，使他的心灵受到冲击，不得不反省自己思想、行为，自我净化，自我提升，开拓人生的新境界。他两次在黛玉面前引述《西厢记》中张生的话，当即受到黛玉的斥责，宝玉是心悦诚服的;（第22回、第26回）他还诚恳地要求黛玉“教导”他。（第28回）这对他的爱情的纯洁和发展是十分重要的。当龄官拒绝为他唱《牡丹亭》中《袅晴丝》一曲后，他深深自省，从而使自己对友情、爱情的认识产生了一次质的飞跃。（第36回）藕官关于夫妻情感的领悟，再次触及他的心灵，再次在婚恋的理念上产生一次质的提升。（第58回）所有这些无不表明，他不仅是女儿们的“良友”，更表明，女儿们是他的良友、挚友、诤友、导师，他的人生、情爱的导师。与这些女儿相比，警幻能不自愧？

警幻是“爱神”嗎？她的爱心有何体现？她在何时何地对何人做过有关爱的事？我们查遍《红楼梦》，并没有发现她为某对男女提供过任何支持、帮助，没有促成任何一对相爱的人终成情侣，没有促成任何情侣终成眷属。警幻宣称：她是专事访察人间男女情爱的，试问仙姑做了什么实事？调处了多少情爱纠纷？仅仅炫耀权力，不做一件实事，人们怎么能相信她的“爱神”身份？警幻宣称：她是到各处“布散相思”的，但人们却有理由怀疑她是到处布散相思病毒的女子。她只让人们中毒后害相思病，而始终不能让人相爱、终成眷属。就是说，她是一个专到人间搅局的女子。对于恋人，她是促其和合，还是促其离散？黛玉、宝钗、湘云、司棋、尤三姐等等，无不如此。凡是与她先后有关的女性，都是以悲惨作为人生结局的。以《红楼梦》全部故事、人物加以全局考查，只能作出这样的结论。警幻掌管的金陵十二钗的秘档，可以说就是一个死亡黑名单，名字在其中的人，有谁逃过悲惨结局？

警幻，只是人们捧出来的“爱神”。人们似乎要再撰一篇《警幻仙姑赋》，用一些最高级的美词妙语，画一个更大的大头娃娃空气球？但是，在曹公的文本前边，如何交代？

3    尾声

曹公是把他的思想、态度、情绪、“一把辛酸泪”，深深地蕴藏于小说的故事、情节、细节和“满纸荒唐言”之中的，即恩格斯在《致敏房即位芬晃闹兴档摹扒阆蛴Φ贝映∶婧颓榻诒旧砹髀冻隼础钡摹"俨芄窍M琳咄ü适隆⑶榻凇⑾附冢ジ兄⒎⑾帧⑷鲜端匀宋镉胧录钠琅械摹S绕涫悄切┬∷导业囊帐跫苛⒐坏陌帷⒃匏逃氤靶χ辔淖郑潜匦胂赶钙肺兜摹！罢孀骷偈奔僖嗾妗痹诓芄氏率浅S械摹K灾庹嵝讯琳卟灰恍∷导摇奥鞴薄"谌绻萌艘豢淳椭雷髡叩囊馔迹幕顾愕镁渲髀穑康比唬蛭逗炻ッ巍肥遣芄赐瓿芍鳎錾拘薷？次;加上传抄、出版过程中，又多有增删、修改、补续，难免有尚未改定、疏漏、讹误之处，这是可以理解的。

Phantom Fairy： Fairy？ Witch？

JI Xue-yuan

（Cultural Research Institute，Zhejiang Fashion Institute of Technology，Ningbo，Zhejiang 315211，China）

Abstract： In the past，most researchers of A Dream in Red Mansions used to judge and appreciate the Phantom Fairy as “Goddess of Love” or “Fairy of Love”.Here the writer disagrees.By examining the scene that preceded Phantom Fairys appearance，the unexpected meeting with Baoyu and her performance behind the scene，this paper reanalyzes the dominant aspects of her character and argues with the views of some scholars.

Key words： Phantom Fairy;unusual artistic means;cartoon character;pornographic theory;Baoyus tu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