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伶俐 刘波?
摘 要:海子作为当代诗歌史上的神话,在其转瞬即逝的生命里创作的大量诗篇,已成为当下重要的文学资源,而海子本人,也因卧轨自杀成为了由“诗人之死”延伸开来的一个特殊的诗歌现象。以接受美学为理论基础,考察海子及其作品近三十年来的传播和接受状况,我们会发现,海子的经典地位是在历时环境里多重因素的共同影响下形成的,其经典化的背后,是文化表征与社会意识形态的博弈,也是大众审美和知识分子理想的凸显。
关键词:海子;诗歌;接受理论;经典化
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332(2018)04-0090-04
1989年3月26日,一场轰轰烈烈的山海关卧轨自杀几乎让海子以一种景观式的姿态迅速吸引了大众的眼球,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海子及其诗歌开始得到人们的广泛关注并产生了持久深远的影响。人类历史上生前默默无闻死后却声名鹊起的艺术家不胜枚举,海子却凭借其自身的独特价值成为了当代文学史上的一道奇观。如今,经过近30年的传播与接受,海子几乎已是当代诗坛最为持久畅销的诗人之一,他的作品也因受到专家学者的认可和普通大众的喜爱而被奉为经典。
经典化是一种文化选择和文化过滤行为,它需要不同的群体在历时的环境下作出相应的价值判断,“它不是自明的,而是权力争夺的场所,是通过某一部作品某一种言说获得话语权的问题。”[1]66-71这和20世纪六七十年代兴起的接受美学又有着重要关联,1967年,汉斯·罗伯特·尧斯的《文学史作为向文学理论的挑战》一文发表,从此,接受美学作为文艺批评的新方法和新观念正式诞生。尧斯构建了“作家—作品—读者”三位一体的思维与批评模式,将注意力从传统的对作者——本文关系的关注转向了对本文——读者关系的研究。在他看来,文学作品只有在读者能动的阅读活动中才能获得艺术价值,读者的接受意识是决定作品历史地位的主要因素。因此,当我们在接受理论的视域下再去反观海子经典化的过程,我们便会发现,海子从“不被认可”到成为“天才诗人”,从“诗歌英雄”到成为“诗坛神话”,这是在多重话语、多种因素的共同影响下形成的。
一、告别与重生:从“诗人之死”发酵开来
1981年,17岁的海子开始接触诗歌写作,当时正值反思社会、反思历史的社会转型期,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充斥着整个大环境,而诗歌又是最能寄寓理想、传递浪漫的。因此,那个年代,几乎所有的大学都有文学社团,大家对诗歌的热情也都十分高涨。在这种氛围的影响下,海子开始暗暗学习诗歌写作,而后,海子的诗歌天赋很快就被同学们发现,骆一禾、西川等校园诗歌圈的朋友也都纷纷与海子结识,甚至在海子毕业之时帮助他完成了第一本诗集《小站》的油印。然而,海子的影响力也就停留在了校园诗人的范围。尽管7年的创作生涯里作品量惊人,最终得以发表的却只有50首短诗,能够在《十月》《诗刊》《草原》等公开杂志上发表的更是只有20余首,而他倾心创作的神话史诗、叙事长诗甚至在1987年的西山会议上遭到了严重批判。因此,生前的海子是落寞、孤寂甚至遭到冷遇的。
1989年3月26日,山海关附近,海子的身体被飞驰而来的火车拦腰截断,那个曾经默默无闻甚至惨遭批驳的诗人海子几乎是“一死成名”,成为了从诗歌圈到大众视野范围内的“诗歌卫道士”。毫无疑问,死亡事件刺激了海子其人其诗的传播,他的离世,是对过去冷寂的告别,也是走向大众视域的重生。
从“诗人之死”发酵开来的海子经典化让我们看到,死亡是海子走向经典诗人的一个重要契机。尤其是海子特殊的死亡方式,更让他在文本之外获得了某种“不朽”。“‘特异性的死亡也会无限放大诗人的作品和生平,使之获得一种显著的阅读效果。一个平静度过人生的诗人和一个意外离世的诗人相比,后者显然会得到额外的关注和更细致的阅读。”[2]在人类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梵高、海明威、老舍、王小波……他们都以非正常的死亡方式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时代英雄”。海子也正是因为其獨特的死亡方式,诗歌和生平都被无限放大,在更加显著的阅读效果下,他进一步走进大众视野,走上了经典化的道路。也如西川在海子逝世后的预言:“诗人海子的死将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神话之一……在这样一个缺乏精神和价值尺度的时代,有一个诗人自杀了,他迫使大家重新审视、认识诗歌与生命。”[3]21
二、回忆与纪念:好友与出版界的陆续发声
如果说死亡是海子经典化的导火索,那接下来,基于其作品之上的好友和出版界的陆续发声则是重要的助推力量。“4月2日,我收到城里一位朋友的信,劈头就是:‘海子死了。时间是3月26日。这消息惊天动地,使我毛发高耸。”[3]32“4月初一天夜里,11点左右,我听到多多在门外叫我,然后他就像地下党人那样紧张而神秘地走进屋来,还没有坐下,就说:‘家新,我听说海子自杀的事了!我们都被这件事彻底震撼了。”[4]显然,对于海子的朋友们来说,海子的突然离去,不仅是一个年轻生命的转瞬即逝,更是诗歌王国里一颗尚待发掘的宝藏的突然消失,因此,他们在痛心和惋惜之余,更希望能够以某些方式让人们了解海子其人,认可其诗歌。
于是,一些纪念和回忆的文章在海子死后开始陆续涌现,其中包括骆一禾写下的《海子生涯(1964-1989)》《冲击极限——我心中的海子》《“我考虑真正的史诗”(〈土地〉代序)》以及关于海子的书信《致袁安》《致阎月君》,他说:“海子是我们祖国给世界文学贡献的一位有着世界眼光的诗人,他的诗歌质量之高,是不下于许多世界性诗人的,他的价值会随着时间而得到证明。”[3]18西川写下《怀念》,“失去一位真正的朋友意味着失去一个伟大的灵感,失去一个梦……这个曾以荷尔德林的热情书写歌德诗篇的青年诗人,他圣洁得愚蠢,愚蠢得辉煌!”[5]6苇岸也写下《怀念海子》……这些来自海子朋友们的纪念文章在海子诗集尚未面世、没有更多资料可以查找的情况下,成为了外界认知和了解海子的唯一凭证,海子也因这些溢美之词迅速“蹿红”,引起了大众的广泛关注。
在朋友们的大力支持下,诗歌圈的重要刊物和出版界也开始重新接纳海子。《人民文学》1989年第6期就开辟了海子纪念专页,推出了“麦地与诗人”海子系列诗作八首。随后,《诗刊》第9期也发表了海子《五月的麦地(外二首)》。紧接着,出版界开始陆续发力,1990年,海子的长诗《土地》问世,成为海子继《小站》后的第一部公开出版的诗集。一年后,《海子、骆一禾作品集》出版,两个相继自杀、拥有共同诗歌理想的诗人的作品合集一经问世,便迅速得到热捧。1995年,属于海子的个人诗选集《海子的诗》出版,并一度成为诗歌市场上的畅销书。1997年,一直在对海子作品进行收集、整理的西川终于完成了《海子诗全编》,这本大部头的诗集对海子的作品进行了全面系统的梳理和呈现,为海子诗学研究创造了宝贵的资源,也使读者们对海子的认知由感性追捧趋于理性判断。无论是诗选集还是诗全集,这些作品的顺利出版都为外界认识海子及其诗歌提供了重要条件。
三、聚焦与挖掘:学者批评家们的重新审视
“随着《海子诗全编》的出版,1997年重新接纳了一个年轻、单纯、天才、激烈、偏执的海子,并使我们重新怀念起充满激情的80年代。在一个复活的季节,一个理应复活的诗人得到了复活。”[3]170西渡在《再生的海子》一文中如是说,毫无疑问,《海子诗全编》是海子经典化道路上的又一重要里程碑。它不仅让普通大众对海子的诗歌有了进一步认知,也为学者批评家们对海子诗歌的重新审视提供了条件。
学者批评家们相对于大众读者来说常常被定义为精英读者,而精英读者对事物的价值判断往往又影响着一大批普通读者的认知和理解,因此这样一群人对海子其人其诗的不断阐释和挖掘,正是海子经典化的重要条件。海子逝世前期,批评家们将更多目光聚焦在了“海子死因探寻”的问题之上。其中,大部分人选择从形而上的角度去看待海子之死,强调海子死亡的“殉诗”意义和时代精神价值,当然也有人认为海子之死不乏“形而下”的可能,对此,西川在《死亡后记》里冷静客观地作出了自己的判断,他认为“但若我们仅把海子框定在一种形而上的光环之内,则我们便也不能洞见海子其人其诗,长此以往,海子便也真会成为一个幻象。”[3]21于是,他综合海子的自杀情节、性格特征、生活方式、气功问题等多个方面的因素,全面客观地分析了海子的死因。类似这样的争议和探讨还有很多,“海子之死”似乎成为了1990年代一个说不完更说不清的热点问题。
1999年,海子逝世十周年,由崔卫平主编的海子纪念文集——《不死的海子》在《诗探索》编辑部和中国文联出版社的共同努力下被联合推出。文集收录了29篇著名诗人、学者、批评家们追思和解读海子的文章。在这些文章里,我们看到,大家对海子的解读已不再停留于“诗人之死”的层面,而是开始更多地关注海子诗歌的价值以及海子人格的魅力。这些文章的集中呈现,是“海子诗歌经典化过程中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它集中体现了精英话语对海子詩歌的总体接纳和认同。”[1]66-71他们“从不同的侧面进入海子,成就了海子多面化的诗歌形象——夜的精灵、麦地之子、僭越的王者、忧郁的王子、诗歌的先知、纯真的海子、神圣叙事的祭奠者、中国形象的书写者……”[1]66-71这些文论一方面力证了海子诗歌的价值,另一方面也表明了海子死后被知识分子和诗歌圈重新接纳的新际遇。
在一大批精英读者的聚焦挖掘下,海子作为时代精神符号和文化英雄的形象便拥有了有力的支撑,但其诗歌声誉并非没有被质疑过,比如刘大生在《病句走大运——从海子的自杀说起》中对海子诗歌语言与传统语言逻辑相背离的批评,以及秦巴子《史诗神话的破灭——海子批判》中认为海子忘记了史诗生长的人文背景,是在宏大而空地把握着世界,“当代性的缺失,对海子诗歌来说,是致命的缺陷。”[6]227也正是在这样的反复质疑和批评中,海子的诗歌也更加具有了价值判断和文化选择的张力,他的影响力和经典化程度也在赞誉批评的混杂声中一步步扩大。
四、关注与重视:主流的宣传与学校的教育
当已逝的海子在文化界的影响力逐渐扩大,《海子的诗》以及《海子诗全编》在市场上的热销程度只增不减,官方话语也开始逐步发声。2001年,海子荣获第三届“人民文学诗歌奖”。这是人民文学出版社主办的文学界的一个重要奖项,每过几年嘉奖一批优秀文学作品。海子作为已逝的“自杀诗人”,摘得此奖必然引起争议,对此,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王清平说:“海子的抒情短诗是继‘朦胧诗之后,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非常独特而又诗艺出众的诗歌,兼具抒情性、可诵性和先锋性等风格,在当时极为罕见。但在当时,他的创作成就却没有得到与之相称的重视。在他去世的上世纪90年代初,他的诗歌获得了广泛的好评,甚至引发了全国范围内的海子诗歌热潮……”[7]这个奖项,对于海子来说,就像一份姗姗来迟的礼物,不仅是对他曾经遭受过的无数冷遇的补偿,也是他经典化道路上的重要标志。
曾经遭受无数冷遇的海子最终得到官方话语和主流意识形态的认可,究其原因,还是海子身上及其诗歌中散发出来的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气息。2002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进入高中语文教材。显然,最初在编选者的眼里,这首短诗不仅读起来朗朗上口,而且充满诗意、通俗易懂,它带给人的是一种貌似对尘世幸福生活充满无尽向往的美好感受,而这显然是片面的。随着学生和老师们对海子其人其诗的不断深入阅读和理解,海子之死与诗歌表面的明亮之间存在的巨大裂缝也开始日益显露出来,关于这首诗的争议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不断出现。“据不完全统计,2000年后在公开出版发行的‘语文教学类、‘名作欣赏类刊物和普通高校学报上发表的有关这一诗篇的解读赏析文章就有五十多篇,各级各类教学网站上有关这一诗篇的‘模范教案更是难以计数。”[8]这些文章从不同角度深入分析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内涵意蕴,海子人生中晦暗消极的一面也被不断发掘。而这与教材编写者们的初心显然是相背离的,他们当初希望呈现的海子身上的“明亮”“空灵”“希望”此时已变质。于是,在2004年新版高中语文教材中,这首诗被撤了下来。但是海子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首诗并没有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一方面,它们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了中学语文选本和大学教材中,另一方面,它们成为大众视域下广告、歌词、流行语里的重要元素。
除了这两件标志性的事件,新世纪以来,官方对海子的关注、宣传事件还有很多。其中包括“海子故居”的正式落成,“海子诗歌节”在全国各地的展开,海子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日趋稳固……海子逝世20周年时,《海子诗全集》正式问世,它在《海子诗全编》的基础上又收录了海子的《小站》《麥地之瓮》中的作品,成为迄今为止收录海子作品最全的资料。与此同时,话剧《追赶太阳的孩子》被搬上舞台,海子诗歌改编的流行歌曲广泛流传……
经过主流文化的宣传和官方话语的肯定,海子经典化的道路基本完成。主流意识形态对海子这一文化表征的理解和认同,让我们看到了整个时代的文化选择和价值判断逻辑,海子也从此拥有了走进大众文化视域的通行证。
“经典依赖于不断流传、编纂、汇集、定型,以及批评家的贞定,读者的阅读,社会的流通,甚至异域文学的交流、传播,在一定意义上,它更是某种意识形态权力运作的结果。”[9]378纵观海子经典化的过程,我们会发现,“诗人之死”是导火索,诗人朋友们的引介是助力器,知识分子精英话语的探讨和争议是重要条件,而主流意识形态的肯定则是一张不可或缺的通行证,正是这些因素的共同影响和相互作用,才使海子的经典地位得以最终确立。因此,海子的经典化是多重话语同构的结果,是文化表征被认可的过程。在这个过程里,我们看到了官方话语对海子身上无关意识形态、充满理想主义精神的推崇,也看到了在一个缺乏真正诗歌精神的时代里,知识分子们对曾经充分燃烧着的诗情的回望和怀念。
注 释:
[1] 刘剑、赵勇:《经典化与大众化:海子诗歌接受中的两种倾向》,《探索与争鸣》,2009年第11期。
[2] 张伟栋:《知识考古视域下的海子经典化》,《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9期。
[3] 崔卫平:《不死的海子》,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年。
[4] 刘晋锋、王家新:《我的寂寞是一条蛇》,《新京报》,2006年3月17日。
[5] 西川:《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
[6] 伊沙等:《十诗人批判书》,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年。
[7] 周凡恺:《海子、食指获人民文学诗歌奖》,中国作家网,http://www.chinawriter.com.cn/zw/2001/2001-05-16/4600.html。
[8] 高波:《诗歌典范和诗歌期待:<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入选语文课本的忧思》,《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
[9] 童庆炳、陶东风:《文学经典的建构、解构和重构》,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
责任编辑:杨军会
文字校对:赵 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