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星元
(一)
我一次次陷入梦境,陷入与一座叫作小徐庄的村庄的对视中。
我们之间,隔着一座水库的水。无风,水就成了镜面,我看见那座躺在水中的村子里,也有一个我,和我一样,他在水底用疑惑的表情向我眺望时,用的也是俯视的姿态。
我依然记得这个梦境的源头,只是,需要借助记忆去回溯。那时,我是馆里小学五年级一班的学生,和我玩得最好的同学孟庆国邀请我去他家里玩儿。孟庆国家住在我们这里最大的水库旁边,忙时伺候庄稼,闲时到水中打鱼,算是半个水上人家。他家中有船,说是船,其实只是因为它具备了船的功能,实际上,那只是一只竹排。粗壮且笔直的竹子平铺起来,用麻绳、钉子和铁丝固定住,真像是一张简朴的席子。竹排的四周,零零散散拴着几个塑料桶,用来增加浮力。
之所以接受孟庆国的邀请,多半和这竹排有关。我们已经无数次听到孟庆国炫耀自己的水上生涯了。对于我们这个山脉相连的地方而言,一片水域,无异于大海对于我们的诱惑。甚至,它比大海更具有迷惑力。毕竟,“大海”只是一个空洞的词,对当时的我们而言,它只存在于课本之中和远方之外。而我们心中所谓的“远方”,也不过是几里之外的镇子的代名词。但是那座水库,却是一种真真切切的存在。
我们趁着大人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解开系在老柳树身上的绳索,竹竿一点,我们就离开了河岸。那是秋日的午后,那片芦苇滩上的芦苇已经枯了身子白了头,大片大片的芦苇在风中摇摆,把阳光切碎在空中,洒落于水面。我们不理会这些,路上的风景在当时的我们眼中,是一种障碍,我们只想要冲破它。竹筏向前,一层层芦苇为我们让开道路;竹筏继续向前,我们背后的芦苇已经合拢。穿过芦苇滩,就是真正的湖面了。那是我第一次站在那座本地首屈一指的水库之上,第一次和水库里的水构成一种垂直的关系。虽然,我们之间隔了一只竹筏。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那座村庄的。
是一条鱼穿针引线,连接了我和它的距离。那条鱼应该是条鲢鱼,在不远处的水面一跃而起,于隔水一尺的空中翻了个身,扭头俯冲,撕裂水面。水面迅速施展出自己的修复功能,晃了几下,就归于平静,就像是一张大口,于慌乱中饥不择食,迅速嚼了嚼食物,就吞咽而下,继而迅速恢复平静。我的目光被它吸引,跟着它的身躯一路追踪,在它失踪的地方,停顿了下来。
我在搜索那条鱼踪迹的时候,将视线不断扩大。如果那条鱼消失的地方是一个中心点,我的目光就是它激起的涟漪。在目光不断裂变、繁衍的过程中,我无意间窥见了一座村落的进化史,它由点依次放射,延伸,直至成为一座陈列着三十余个院落的村庄。更准确地說,那应该是一座村庄的遗址。没错,我看到的是一座躺在水中的村庄。
或者也可以说,那是一座沉睡的村庄。隔着厚厚的一层水,我隐约看到了村庄的全貌。村子有两条稍微有些弯曲的主干线,它们相交在某处,构成了简单的十字街。以中心点为出发地,十字街像四条葫芦的藤蔓向着四个方位攀爬,街道两侧的房屋和院落,则像藤蔓上结出的葫芦,不规则地分列于街道的两侧。每一条藤蔓都是在结出七八个院落之后,走到了尽头。
这是一座完全石质的村庄。石头的地面,石头的墙壁,石头的房顶,石头沿着石头生长,严丝合缝。许多年后,我在本地博物馆的民俗区又见到了这种房子的样式,博物馆里的标注告诉我,在我们当地,这种房子被叫作石屋子,是本地几十年前普遍的民居形式。和后来在博物馆里见到的微型复原模型不同的是,博物馆里的模型太干净、太明亮了,而躺在水中的那些房屋,它们的身上被泥土覆盖着,我只能触摸到它们的大致轮廓。
和一座沉在水中的村庄隔水而望,我有些惊恐不安。在我十几年的人生阅历中,从未听闻水库之下还藏匿着一座村庄,它和我的村庄如此之近,如此相似,就像是一座村庄的两副面孔、一尊神灵的正反两面,我只识其一,不识其二。那一刻,我浅薄的人生经验,被一座来自水中的陌生村庄撞击,好耍贪玩的思想被疑惑和不安完全占据。
和我的不安形成对比的是那座村庄。在水中,它比水还要沉静,沉静得像是陷入一场悠长的梦境。偶尔会出现一两串断断续续的气泡,气泡从它的躯体里沿着水路奔向水面,在我的附近开出小小的花纹,我疑心,那是它微弱的呼吸。
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它躺着的时候,泥土像是风一样吹过,风没有吹过去,就停在了那里,停成了永恒;它躺着的时候,时间轻轻地绕过,时间绕过它,抽身而去。村子里,院墙还在,房屋还在,石磨还在,石槽还在,人都到了哪里?
或许,它只欠一个人将它唤醒。
可是,人都到了哪里?
(二)
其实,很久之前我就知道,这里曾存在着一座村庄,但我一直不知道它的名字。
祖父说,这座村庄,后来被水库淹没。盘点本地,只有一座村庄经历了这样的运数。于是我在祖父故事里的这座村庄和小徐庄中间悄悄加了一个等号。
据我祖父的讲述,我的一个老姑奶奶曾嫁到这里,祖父的记忆也只是在此短暂停顿了两次,一次是为他的姑姑押送嫁妆,另一次只是路过。祖父关于这座村庄的叙述,大多来自他的父亲,我的曾祖父。
我的老姑奶奶,嫁给的是那座村的地主。说是地主,其实也只能算是富农。他们家祖先闯过关东,用在冰天雪地里伐木获得的积蓄,回乡买下了几十亩田产,庄小人贫,他们家借此成为村子里首屈一指的大户。祖父说,和电视上的地主不同,那时候的小地主,其实也是很节俭的,白面馒头轻易是不舍得吃的,就连我老姑奶奶的喜宴上招待娘家人的标准,也只不过是四菜一汤,本地俗称的“八大碗”,已经是好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老姑奶奶并非老姑姥爷的第一任妻子,他的第一任妻子早年间死于难产。老姑姥爷比老姑奶奶大上将近二十岁,本地长久以来传言,老姑奶奶之所以嫁给老姑姥爷,不是看上了他家的钱财就是受到了他的胁迫。其实不是。为正本清源,我将事实转述如下:有一年,老姑姥爷骑着毛驴儿去我们村请本地有名的刘木匠打制农具和家具,在木匠家低矮、破落的小院里,木匠的女儿正低着头在那里晒玉米。木匠的女儿把装在陶罐子里的玉米一罐一罐地搬出来,在一片事先打扫干净的平地上倒出来,玉米起伏如山丘,她用手将那些玉米依次抚平,像摊一块煎饼。金黄的玉米粒子从她的手中滑来滑去,她不言不语,但眼神凝重、肃穆,折射出一种无可言说的虔诚之美。就这样,老姑姥爷看上了刘木匠的女儿,看上了我的老姑奶奶。
老姑姥爷找来媒人一说,我老姑奶奶点头同意了,于是就挑了个好日子,简简单单入了门,成了后来为时代所诟病的“地主婆”。当然,沦为千夫所指的“地主婆”是以后的事,我的高祖父和高祖母倘若能未卜先知或者能掐会算,并从中窥见老姑奶奶的遭遇,是决不会同意让自己的女儿嫁到这座村庄的。
本地人安土重迁,轻易不会背井离乡,除非万不得已。但有一个人例外。在修建水库之前的好多年,这个人就已经踏上了逃亡之路。最早离开这座村庄的,是我老姑姥爷和老姑奶奶的儿子。老姑奶奶的儿子,也就是祖父的表兄,大祖父十多岁,和老姑奶奶年纪相仿。也就是说,他并非我老姑奶奶的亲生之子,而是老姑姥爷和前妻生的儿子。因为相交不多,祖父对他的这位表兄所知甚少,只知道这位小祖宗上过省城的学校,崇拜过政治领袖,学生时代就在政党之间左右逢源、如鱼得水,东洋人踏入我乡的时候,作为政党成员,他就开始逃亡。后来,他偷偷回来了一次,连自己的家门都未踏进,就带走了对门张家的二闺女张云香。这件事在本地可谓是炸了天了,于情于理,老姑姥爷家都亏欠张家,为了平息众怒,老姑姥爷和老姑奶奶亲自到张家负荆请罪,把二十亩土地赠予张家,并允诺,一旦私奔的二人回来,就立刻为他们置办婚礼,八抬大轿迎娶张云香入门。
事与愿违,半年之后,蓬头垢面、形似乞丐的张云香回来了,带她出去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回来。回来是回来了,却是回的张家,并未成为老姑姥爷和老姑奶奶的儿媳。至于这私奔的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当事人张云香死活不说。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只要一五一十说明白,很多流言都无风可吹。坏的是,一段故事缺胳膊短腿,只有前因后果,却无细枝末节。一些人向来都喜欢揭开别人的伤疤,再撒上一把盐巴,以此来取悦自己,并以关切者的口吻安慰当事人,名曰消毒养病,实为锥心刺骨。既然张云香不愿再提起她的经历,那好,他们有的是办法,哪个时代哪个地方没有几个碎嘴的闲人,他们添油加醋,他们捕风捉影,他们把一个人的清白一涂再涂,一抹再抹,以便让谈资更为滋润一些。从这一点上来说,张云香的一生,先是毁于老姑姥爷的儿子,继而毁于众人的流言。这世间,有几样东西能够和一个人一生的毁誉相提并论?从这个意义上讲,张家和老姑姥爷家结为世仇也就理所当然了。
至于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老姑姥爷的独生儿子,除了一些以讹传讹的传闻,几乎是在本地彻底消失了。后来有人说,在徐州的某个钱庄见过他,他正在钱庄门头乞讨。还有人说,在上海滩的码头上看见过他,他比自己的父亲混得强多了,成了帮派的大头目,老乡见老乡之后,他请从家乡来的人在上海滩有名的大酒楼吃了一回满汉全席。最后一个关于他的传闻说,他从了军,不是在延安就是在重庆,不是个营长就是个连长,不是成了功臣就是当了炮灰,不是打进了北平就是逃过了海峡……
最后一个传言还未被传入村子里,我的老姑姥爷就已经病故。我的老姑奶奶,她的丈夫已经去世,他的儿子去向不明,偌大一个家,她独自支撐,她无力支撑。运动越来越多,在运动中,作为村子里田产最多的人,她失去了田产;运动越来越多,在运动中,作为村子里最富有的人,饥饿和疾病开始进攻她的身体;运动越来越多,在此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作为“地主婆”,她无一幸免。
我只捡取其中一段运动来说说她的经历。20世纪50年代批斗“地富反坏右”,地主首当其冲。严格意义上讲,本地并没有真正的地主,但一场运动既然已经开始,人心既然已经被煽动起来,就必须要找到一个靶心,要不然,不啻于无的放矢,运动的意义也就变成了无意义。本地运动的发起人盘点来盘点去,最后把靶心和我的老姑奶奶捆绑在了一起。老姑奶奶被五花大绑押上戏台接受批斗,第一个批斗人是后来担任村里生产队长的徐友富。在此之前,徐友富的身份依次是孤儿、光棍汉、张云香的丈夫。徐友富上台来控诉地主的恶行,对着我老姑奶奶吐唾沫、揪头发、扇嘴巴,说到激烈处,他还把自己的媳妇张云香拉上台,让她接着控诉。大家都知道地主家对不住张云香,满以为她会借题发挥,将“地主婆”踹进泥里,而让众人大失所望的是,站在台上的张云香不但一句话都没说,还用衣襟揩掉了我老姑奶奶脸上的唾沫。是夜,憋了一肚子气的徐友富提着鞭子推开房门,打算将媳妇狠狠地抽打一顿,却发现,张云香已经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她的脖子上,缠着一条大红色绸带,鲜艳、顺滑,上面绣着雍容华贵的牡丹。大家都说,那是前朝的旧物,应该是我老姑姥爷的儿子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又过了几年,在水库修建前夕,老姑奶奶饿死在院子里。村里通知了我的曾祖父兄弟几个去料理后事。那时候,和地主家沾亲带故都是一种罪,况且她还有一个下落不明的非亲生的儿子,保不齐以后还会翻出什么样的事端来。家里人思量来思量去,始终没敢去。于是,村里人草席一卷,就将老姑奶奶草草埋掉了。她的坟茔在低洼处,不久之后,随着水库的扩大,坟茔跟着村庄一起,被席卷而来的大水吞噬。
几十年过去了,老姑奶奶的那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儿子,依然音信全无。倘若他还活着,和任何一个人都不同,他和故土的距离,并不仅仅是隔着一座水库。
(三)
刨除长辈们的语证,我有更为直接的证据,来摸索这座村庄的存在。现在,我必须要用到考古学家或者风水先生的方法了。
那道山岭可以为证。岭不高,不长,也不宽,低处的那端藏在水库里。岭从水库的深处爬出来,沿着土地一路向上奔去,像是水库舞出的水袖,迟迟没有收回。杂草丛生是常态,有柔柔弱弱的狗尾草,有藤蔓缠枝的拉拉缨,也有负剑背戟的蒺藜和圪针。作为远离村庄的一处所在,这里野得有几分瘆人,所以很少有人光顾,就连牧羊人赶着羊群捡拾原野上的青青草木的时候,也尽量避开它。小时候听故事,长辈们似乎无一例外地将那些吃骨吸髓的鬼怪精灵的巢穴安排在此处。我没见过鬼怪精灵,不知道它们是否真的和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但此地一些濒临绝种的动物,如果还有一处负隅顽抗之地,则非此地莫属。某一年黄昏,我偷了家里五元钱,被父亲狠抽了一顿,于是负气出走,鬼使神差溜达到岭前。我不敢再往前走了,但也不甘心就此回去,俯首于对我拳脚相加的父亲。就在我专心权衡前进和后退的利弊之时,一只獾和我迎头相遇。是一只褐色的獾,身肥、腿壮、尾短,面孔上憨厚中带着几分狡黠,呆滞中存有几分警觉。它从岭上的乱草丛中跳出来,摇动了几下小脑袋,显然没发觉有人。说实话,我也没料到会遭遇这东西,毕竟,按照老人们的说法,这种动物已经绝迹多年了,认出它也只是我通过它的形态而对长辈们很久之前的一些描述,进行了某种联系。当我们的目光相交的那一刻,两颗毫无防备的心顿时陷入无意识中,以至于我们彼此在原地愣了几秒钟。当我的脑中有了意识,才想起我在对峙中占据上风的时候,它也已恢复意识,忽然发力,扭头逃回到那一片杂草之中。黄昏里,我用目光追捕它的逃亡,沿着它逃亡的路线,那些野鸟纷纷向着天空逃窜,寂静的黄昏顿时乱作一团。许久之后,尘埃落定,四周寂然一片的时候,暮色开始向着我笼罩过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獾,也是最后一次。这次奇遇成为我日后的一项重要谈资,每次说起那次奇遇,我都会把它占据着的徐家岭再细细描摹一番。是的,多少年了,那道岭依然被称之为徐家岭,它的姓氏,来源于一个已经不存在的村庄。
那些陶片可以为证。那些陶片有些年头了,散落在水库周边的一小片区域,碎得到处都是,碎得各式各样。随手捡拾一片仔细端详,却终究瞧不出来个子丑寅卯,只能从与本地泥土的对比中发觉,它们一脉相承,俱为彼此,只是一个由水火加持,一个一直固守着自己的本色。制陶的原料就取自水库附近的黄泥土,那地方的土细腻、黏润,无杂质,是其他地方的土没法比的。我领略过本地的烧陶技艺,工匠们先是将泥土反复踩踏、搓揉成韧泥,继而把韧泥放在转动的盘上,用拢、按、捏、扣的手法塑成陶坯,然后将陶坯放置在通风的地方去湿,最后入窑烧制。我曾在南方某处的一座瓷厂遗址里见到过随地散落的瓷片,作为更为尊贵的器皿,那些精美的瓷片,在阳光的折射下,光芒迭起。说实话,那些瓷片太亮了,亮得刺眼,反不如那些陶片显得平和、温暖。作为本地历史上最为普遍的器皿,陶罐粗糙、丑陋,但它的腹中之物——那些粮食、食盐以及水,却是衡量一个家族兴衰的重要标志。不信,就去问问我们村里的那口老井吧。某一年的春天,村里淘洗那眼老井,或大或小的碎陶片被人源源不断地捞上来,似乎永无休止,让每一个围观者都感到亲切,继而萌生出敬畏之心,似乎每一枚陶片都是一位远去的祖先。和我们村不同,作为一座躺在水下的村庄,小徐庄的水井已被更为广阔的水覆盖,我们无法探知,那口井中,还有多少陶片收容着一座村庄曾有的辉煌。作为本地某个历史阶段唯一的烧窑之地,小徐庄的窑厂也已随村庄退出我们的视线和生活之外,唯有它辐射范围内这俯拾皆是的陶片,还在世间经受着时光荏苒、岁月沧桑。陶片零碎,烧制和使用它们的人,却已去向不明。
那座庙宇可以为证。是座土地庙,不过一米多高,青石质地,像一座小型牌坊,表面被时光侵扰得缺檐断角、坑洼不平。土地庙就坐落在徐家岭的下端,从岭上蔓延下来的草木围拢着它,吞噬着它,也拱卫着它。在本地,其他神灵都可被省略,一座村庄里可以没有佛祖菩萨、三清四帝、文昌武圣、家祠族堂的领地,但必须要有土地爷的庇护。土地爷才是最高的神灵,消灾祛病找他,祈盼子嗣找他,丢了东西找他,问卜吉凶也要找他。土地爷事无巨细,只要是大地上的事,他都管得着,他都愿意管。还有什么是独立于土地之外而被土地爷遗漏的呢?你看那些河流,它们滋润万物,它们大浪淘沙,不也是在依附着土地的軀体爬行吗?你看那些草木,它们招蜂引蝶,它们攀入云端,不也是依仗土地站稳了身躯吗?你看那些飞鸟,它们逐风穿云,它们遨游四方,不也是要收拢臂膀在尘世停下来歇歇脚吗?在本地人眼中,万事万物,没有一样不向处于最低处的土地俯首,没有一样不向处于最低处的土地神称臣。因此,在本地,没有一个村庄会让一座土地庙荒废,会让一尊土地神失去供奉,如果有,那也只能说明,这座村庄已经提前荒废了,已经不复存在了。土地庙和土地神庇护着的人和畜已经远走他乡,并且再不归来。
那些坟茔可以为证。沿着徐家岭,低矮的坟茔像一个个蘑菇,三三两两地隆起于水库周边。坟墓依村而建,这是共识。然而,那些坟茔的所处之地,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长辈们的话语证实了我的猜想,没错,那是小徐庄的先人们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点印记。本地敬祖宗、重祭祀,在清明、重阳、春节这些重要的日子里,都要召集家族的全体男性成员,到祖坟燃香、烧纸、放鞭、祈告,祈求祖先们佑护子孙昌盛、家族兴旺。和我们这几座村庄附近的坟茔不同,我很少见到徐家岭那边的坟茔能够享受这样的待遇。当然,偶尔也会有陌生的老者来到那里,简简单单地烧一卷黄纸,就不见了踪影。我也曾见过有老者把黄纸烧在距离水库最近的那一块岩石上,祖父告诉我,那个人的祖坟一定是被水库淹没了,人间的香火,只能到达此地,他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尽量拉近与祖坟间的距离,期盼祖先能够感受到他的虔诚,享用到他的香火。这都是早些年的事了,这几年,那些坟茔已经彻底落魄了,坟茔之上,唯有荒草子孙繁盛,生生不息。
我又想到,即便抓到了证明一座消失了的村庄曾经存在的证据,又能如何呢?说到底,它终究是不复存在了。作为一个局外人,我和它的关系也不过是比邻而居,相安无事,一旦说过多的话语,发过多的感慨,都会流于矫揉造作、无病呻吟的境地。况且,我的文字因为摄入了长辈们语焉不详的叙述和我的拼凑,而使之失之事实甚远,根本就无力证明什么。说到底,我对那座陌生的村庄依然陌生,依然一无所知。
山岭终会改姓,甚至归于无名;陶片终会更加散碎,最终化身为土;庙宇终会坍塌,神灵也将远遁他乡;坟茔终会被时光抹平,并被所有的人遗忘。
而我的文章更是粗制劣造,不足以传世。
(四)
从县城西郊的旧物市场里,淘来一本薄薄的旧书,是本地水利部门20世纪60年代编印的一本内部资料。旧书里,我查找到以下信息:20世纪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在野生水库的基础上,本地先后扩建了六座水库,其中大型水库一座,中型水库五座,最后一座水库的扩建因政治运动搁浅。我在前文中反复提到的那座水库,就是这五座中型水库中的一座。
从书中可以窥探到,之所以大规模扩建水库,一方面和最高层的大力发展农业水利工程的指示有关,而另一方面,则和本地特殊的地质有关。我们这个地方土地贫瘠,基本是一半碎石块,一半黄沙土,庄稼地里,再大的雨都留不住,不出三日,天下大旱,庄稼遭殃。而修建水库,可以广蓄水源,灌溉庄稼,可谓是利国利民利千秋的好事。然而那是在五六十年代,在偏远的鲁南山区,没有大型机械,只能仰仗人力挖掘,依靠牛驴拉送。我淘来的那本旧书上,有几幅插图,留住我目光的是其中一幅。黑白的相片上人影攒动,推车的,拉车的,挖土的,装土的,还有摇旗呐喊的——越往远处看,人越多。照片的下方,是一段简短的说明:干部和人民群众在工地现场战天斗地,确保我县水库建设提前完工。至于那是扩建哪座水库的场景,书上没有明确说明。从统计数字上看,修建这六座水库,几乎动用了全县的人力,全县以公社为单位,从区域内抽调了一大批劳动力。那时候,全县人口是五十万,而修建水库的劳动力竟达到十余万之众。
另一组数据则和迁徙有关:为给六座水库的扩建让路,20世纪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先后有十三个村庄的七百多户人家迁出库区。遗憾的是,这组数字里没有出现一个被迁徙的村庄的名称,更没有出现一个迁徙者的名字。作为史料或者工作总结,它的特性是删繁就简,去除细枝末节,留下数据和政治词汇。在这些或庞大或重要的数据和词汇面前,一座村庄、一个家庭乃至一个人的地位太微不足道了,它们和他们只能沦为被省略的那一部分。或许,照片上,那黑压压的人群之中,就有那些因为水库扩建,即将背离故土的人。或许,这一刻,他们还在热火朝天地奋战在工地上,下一刻,他们就会收到县里的迁徙通知;也或许,收到通知是在他们完成这项重大的工程之后,那时候,房屋还来不及拆掉,祖坟还来不及迁走,他们就在“确保水库提前投入使用”的催促中,不得不功成身退,不得不隐姓埋名,不得不散落到自己村庄之外的任意一个地方。
长久以来,我都在追问,那些躺在水库下面的村庄的后裔,他们都到了哪里?直到我遇见了赵远亮。我们是在酒桌上认识的,请客的是我的同学,做客的都是同学的朋友。很多人相互之间不认识,于是自亮身份,自报家门。其中一人刚说完自己详细到村的籍贯,赵远亮眼睛就亮了,他插嘴说,他家和那人的家是邻村,叫赵家峪。看着那人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他随即补充,是老家,躺进水库里了,他也从来没回去过。随之,赵远亮讲述了打小就从他祖父那里听来的故事。
赵远亮的老家和我叙述的小徐庄的遭遇差不多。但让我惊喜的是,我从这个迁徙者后人的口中得到的知识,恰好弥补了我的长辈叙述的不足和史料上的残缺。他的说法是,按照所属水库的地理方位划分,迁移村庄的村民被划分成数个部分,依次被安置到县城东南方位的四个村庄里,因为村子是新建的,故名新村。为了区别这个新村和那个新村,在“新村”二字的前头又加上了人口最多的姓氏。譬如,赵远亮现在的村庄叫作赵新村。也有不愿远迁的家庭,这些家庭,他们选择的是就近投亲靠友。迁徙是大势所趋,他们无力阻止,但他们可以选择离迁不走的祖先和故土近点,更近一点儿。
相比而言,我对那些就近投亲靠友的家庭更感兴趣。以小徐庄为例,透过赵远亮的叙述,我似乎可以看见那些人目送同村同族的亲友携老扶幼离开故土时的落寞,看见他们沿着水库的水位线上升的速度一步步后退时的悲伤,看见整个村庄彻底被水库吞噬后的平静,看见他们悄无声息地转过身来时那四顾茫然的眼睛……从此之后,他们就要像原野间的野草一样杂乱地分布于自己村庄之外的其他村庄了;从此之后,小徐庄就已在世界上消失,他们就是孟庄人、刘庄人、黄庄人、张庄人、李庄人、邱庄人了;从此之后,他们将会以看似坚守实则又不约而同地逃避的方式,忘掉自己的村庄了。
时光总是无情的,它可以摧毁的东西太多了。忘记一座村庄,也不过是用短短的几十年,短短一两代人。再过些年,当那些曾经的迁徙者都已在别人的土地上入土为安之后,以本乡为界限,那些远迁和近迁的小徐庄的后人,他们能否还记得祖先的来处,能否还记得一座躺在水中的村庄?
不要问我答案。这不是浅薄的我所能回答的。
责任编辑 韦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