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大道

2018-09-10 17:50王宇航
广西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大道专辑

王宇航

我一个人坐在“猫的天空书城”店里,单手托着下巴,静静地用匙子搅动着杯中的咖啡。虽然这里的布置一如既往地符合我的心意,但我无暇将心思放在吧台上自在玩耍的猫咪身上,也无闲情逸致去翻阅座位旁书架上那些自出版的书籍,亦无心关注身旁那块密密麻麻贴满五彩斑斓便笺纸的留言板。

我的目光穿过面前的有机玻璃,注视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们或相互交谈,有说有笑;或擦肩而过,不发一言,呼吸吞吐出的气息在寒冷空气中凝结成一团团若隐若现的白气,白气在半空中袅袅升腾、交汇,不分彼此,进而消失……我聚精会神地反复观察着这短暂而奇妙的过程,惊讶地发现,不过是一块玻璃的间隔,竟然生生制造出两个世界,然而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们,无论他们或喜或忧,那一切与我皆毫无干系。

察觉到这一点的我重又将目光收回,咖啡以均匀的速度转动,形成一团微型漩涡。

一会儿Q来了,倘若是知道我在干这种傻事,恐怕不免要数落我的幼稚了吧?

Q,我的大学同学兼室友,我不禁感慨时光匆匆。曾经的我们都还只是艺术学院的学生,而不过短短几年时间,Q已经成为圈内小有名气的青年艺术家。而我,只能窝在一家小型广告公司混口饭吃。

大三那年,她作为艺术交换生远赴异国他乡开启新的求学之路,我们之间的联络便与日俱减,最终成为偶尔在朋友圈里简单寒暄几句的普通朋友。这样的关系一直持续到前天,她主动通过电话联系我,还在电话里请求我帮她一个忙。

我试着将目光的焦点从咖啡转移回窗外的路人,把焦距放大到他们的主要轮廓上,这样便可把握主要特征,同时将脑海中拟构出的Q的形象嵌套在这些大致的轮廓上,想象着Q现在的模样。

十一月的桐叶追随着杏树的脚步,在季风的催促下逐渐褪去盎然的绿衣,整个街道呈现出金色与红色的交替,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仿佛正逐个递送着秋日行将远去的信息。

我呷了口咖啡。

她在电话中请我帮她寻找一张失落的唱片——一张名叫《O大道》的音乐剧原声专辑。我认为这并非或者说只是原因之一。对于我这样与音乐剧毫无交集的人,《O大道》我定然是头一次听说,它于我绝对是陌生的。

虽然她的请求多少让人感到有些不明就里,但出于对旧日友情的怀念,我还是答应了这个奇怪的请求,并首先在互联网上搜索了一番。

经过一番归纳整理,得知这是一张由某文化产业公司引进内地的百老汇音乐剧——《O大道》的歌曲集。我在某众筹网站上翻检到了有关该唱片出品前后的部分宣传与发行记录,该剧目在内地百场巡演结束后封箱,几乎于同一时间通过各类渠道发布了关于该剧原声CD的众筹消息。随后,该众筹项目在拥趸们的支持下很快便超过最低筹款资格,然而由于原因不明的问题,导致其拖延了将近一年半时间才正式发行。

我紧接着又用搜索引擎检索了发行该唱片的公司,方才获悉此公司因经营不善而宣告破产,《O大道》也再未返回舞台。

按照网上搜罗到的信息推测,这张《O大道》专辑的发行量必然相当有限。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我继而着手查找了各大网上商城,果然一无所获。在这样一个网络异常发达的年代,但凡有一点知名度的专辑一经发布,断不可能连一丝痕迹都找不到。对这个结果我得出的结论是:寻找 《O大道》无异于大海捞针。

一团炽热的金色蓦地闯入我的视线,灼痛双眼。我顿时收拾起恍惚的思绪。这刺眼而不太稳定的金色慢慢在我面前一点点凝固为一个真实的形影。

待我定睛细看才发现,那只是一件在阳光照耀下变色的白衣。

是Q,她来了,我还是没能在人群中捕捉到她的踪影。

她向我点点头,薄薄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是止住了呼之欲出的话语。她想对我说什么呢?她的举手投足间透着忐忑,每一个细微的神情都好像怀着某种不可名状的愧疚在向我致歉。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腕上的表——比约定时间早了五分钟。

我们对坐了很长时间,不知该如何打破久别重逢所带来的沉默。

Q与我各自游移着目光。她一边环顾四周一边道:“好多年没有来这家咖啡馆,没想到真的还在。只是看上去不及以往那般热闹。”

是啊,上大学那会儿我们常来这里。

“我记得你每次都点卡布奇诺……”她看了一眼我的杯子,“看来没变。”

“什么没变?”我一时未能领会她话中所指。

她的注意力很快离开了我,指着左边道:“啊,那块留言板还在。你还记得我们那时候最喜欢……”

我接口说:“最喜欢写一些幼稚的话。”

“是啊,现在看来,的确挺幼稚的。”

我说:“可惜,嘉慧和燕子都不在啦。”

她饶有兴致地端详着那块被各式各样四四方方的便笺贴得已辨不清底色的面板,忽然笑了,那笑容是如此年轻、如此清澈,与我相隔了近四年光阴。她似一个孩子那样喜出望外地指着一张纸道:“你瞧,又有好多像我们当年一样的学生写了许多幼稚的话。”

我下意识地往那布告栏上瞥了一眼,并未驻留太久便朝Q投去探问的目光,继而抛出了自己的疑问:“你为什么执意要寻找一张这样无人问津的唱片?”

她的目光垂落,迟疑半晌才说:“它对我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我不是非常明白Q的答案,或许是时间在我们之间筑起了一道高耸的冰墙,当我满怀期待地等她继续交代时,她却选择了戛然而止。

我啜了口咖啡:“大艺术家,不是我想给你泼冷水,你要先明白一點,这不是电视电影里的情节桥段,想要在音像店里淘到一张绝版好几年的冷门CD,可以说是难如登天。事实上音像店在这座城市,哦,不单单是这座城市,在很多城市都可以说是濒临绝迹了。现如今早已经是数字化时代,实体音像店已经没有多少生存空间了。”

“真的非常抱歉,占用了你的时间,但这是我唯一的办法。”她神色再添几分黯然,告诉我说,之前曾在绝版音乐专辑的收藏论坛中偶然得知一位网友在这条街上见到过这张专辑,因此希望来这碰碰运气。

“可是你想过没有,即便那条信息是真实可靠的,但已是一年前的信息,天晓得这一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就好比一罐即将超过保质期的沙丁鱼罐头,没人说得清打开后它到底还能不能食用。”我不认为她提供的这条信息对于最后的结果能够起到多少帮助,同时还想继续数落几句,然而看着她垂落的目光,我偏过头,几个学生模样的女孩你推我搡着将写好的明信片贴上留言板,带着青涩的笑容。一时间,渐移的阳光正好照在了Q的面颊上,我竟也有些心软,遂改口道:“算了,试一试总是好的。刚刚那么说,只是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

“谢谢你!”

“啊,没什么。”我漫不经心地回答。

“真的,谢谢你!”她又小声说。重逢不过半个小时,Q一再对我表示歉疚,我反倒很不好意思。

1.第一家店

午后的阳光温暖怡人,在穿过扶疏的枝叶后被分割成一束束通透的光柱,在地面上投射出斑斑驳驳的碎影。经验告诉我,这是一个非常值得记录的图片素材,没准什么时候就能用在文案上。当我从包里取出手机准备揿下快门的那一刻,太阳已然隐没于云端的另一边。这稍纵即逝的景致就从我的指缝间悄悄溜走了,只留下若有若无的怅然和遗憾萦绕在心间。

见我如此,Q没有多问。我瞧她心事重重,但假如当事人不肯说,我是否又一定要追根究底呢?

于是我们一前一后(她在后)继续走在红叶铺地的街道上,不一会儿拐入一条不太起眼的小路,而后再行了一段,终于来到我与她同样熟悉又陌生的地方——音像街。

在我们眼前的是一派意料中的萧索。

记忆中宾客杂沓的音像街也有如这座受寒潮侵袭的城市,一下子没入了冬天的怀抱。

隐没的太阳看来没有再现的意图,除却扑面而来的寒冷季风,只余下奄奄一息的昏黄,寂寞地昭示着这一年来所剩无几的信息,掉落的枯叶被风带着发出沙沙的声音。

音像街门庭冷落的气氛与邻近商业街的熙攘喧阗大相径庭。自从音像制品在互联网络与数字化浪潮的冲击下日趋式微,这里已经成为实体音像业所剩无几的几个阵地之一。当然,对大多数人而言,它是一块被遗忘的地方。它蜷缩在日新月异的城市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瑟瑟发抖,护卫着实体音像业残存的最后一丝荣光,不知所措地窥探着日新月异的世界,苦苦地挨着一个也许永远也不会再过去的严冬。

“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她轻轻叹了一声,“过去这条街多热闹啊,还记得吗?以前我们……”

我点头表示记得。我们寝室里的四个人,每到周末就喜欢跑到这附近闲逛,消磨着看似悠长的午后时光。

“那时候,大家都没什么零花钱,可偏偏就是爱往这条街跑。”

“是啊,到后来,几乎所有店老板都认识咱们这群厚脸皮的小姑娘。”

Q突然来了精神:“那个时候,你一看见那面玻璃上贴着那谁的海报就根本走不得路!”

我随即不甘示弱地回敬她:“你还不是看了那谁,两只眼睛能放出光来?”

她扑哧一声笑了,我也笑了。我感到,横在我们面前的坚冰在这一瞬间被消融了。

Q的这番话使得我一下子回到渐行渐远的大学时光。同时也是实体音像制品最后的光彩盛年——磁带、CD、DVD,对我们那个年纪的追星族而言是极具杀伤力的诱惑。纵然无力购买,哪怕只是看一眼封面上星光闪耀的明星照片,放在手中摩挲片刻也是好的。

我回头瞟了身后的Q一眼,回过身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你以前总喜欢走在大家伙的前头,而我一直是拖大家后腿的那一个。出了国一趟,怎么反而学会谦虚了?”

Q又一次对我显出歉然的神色,这令我大为疑惑——刚才的话缘何会使其如此不安?接着我有了一个模糊的设想——也许Q有什么话想同我说,出于某种我不知晓的因素又使她难以启齿。

我是应该继续装聋作哑下去,还是试着从她口中得到些什么呢?

我选择了前者。

我在心里默默地将现在这条街与记忆里的音像街叠放在一起,随后发现,此处不再有立于门前两侧,用此起彼伏的流行歌曲竞相较劲的吵闹音箱,大家各自安分地关起门来经营生意,这就好比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只在睡梦中重温旧日,假装一切如常。

我们首先来到一家张贴有过气明星海报的店,海报早已褪了颜色,边角处也打了卷,紧紧闭着的店门更添了一份拒人千里的姿态。

这是个用“门可罗雀”形容亦不为过的街旁小店。在Q的鼓励下,我一點点推开门,内里光线昏暗,较室外显得更为冷清,大概是为了节省电费所以没有开灯。同时还兀自散发着一种使人感到不太愉快的空气——被称作“陈腐”的气息。

店主是个四十开外的中年男人,稀疏油腻的头发看上去好几天没有洗过,像抹了胶水般胡乱地粘成一团附着在头皮上。他无比慵懒地守在一台“小太阳”前,斜着身子倚在一张破旧的、看上去摇摇欲坠的老板椅上,浑浊的双眼出神地盯着面前一部旧式电视机里播放的不知名的外国电影,似乎正自沉湎于往日的追忆,对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的造访竟是浑然不觉。

我和Q对视了一眼,不敢唐突搅扰店主的雅兴,只好小心翼翼地在这块促狭的空间里搜寻《O大道》的蛛丝马迹。

货架上整齐陈列着的音像品于微光照射下泛出五颜六色的虹光,只是封壳蒙上的一层薄灰令这光芒显得有几分黯淡。粗粗看去,架上摆放了不少我认识的成名歌手专辑,也有不少叫不出名字的人。此外还有一些过去风靡一时,而今即将迈入经典电影行列的DVD,仿佛代替着时光告知我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令人第一眼看见时禁不住感慨,时间悄悄过去,当你反应过来时已然走得很远。

Q此时发现了什么,拈出一张面孔似曾相识的专辑,压抑着意外之喜小声对我说:“你看这是谁!”

可不就是之前Q提到的“那谁”吗?多青涩的大男孩,他当年可是一点名气也没有,一眨眼的工夫已经成了“前浪”。

我好意提醒她:“可是,咱们现在找的可是《O大道》啊。”

我们这番对话还是惊动了沉浸在剧情中的店家,他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打量着我和Q两个,仿佛是在打量两名天外来客。

“你们是在找什么吗?”他问。

我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请问有没有一张《O大道》的音乐剧原声CD?”

那店主有些失望地坐回老板椅上,椅子立刻发出“吱嘎”凄怆的悲鸣,他的反应已然昭示了我们即将得到的结果。中年男人的视线转回到荧屏上,不假思索地冲我们的方向连连摆手:“没有没有,从来没听过。”

得到否定答复的Q尚不肯就此作罢,她加快了浏览速度,不懈地在积了薄灰的货架上寻找踪迹。

过了一会儿,店主见我们仍未离去,很有些不耐烦地用手拍着柜面催促我们赶快离开:“哎!我都说了没有没有,你个小姑娘还瞎看什么呢?我跟你们讲,不买就不要乱动,好吗?”

出师未捷的我们只好在一连串催促声中悻悻地离去。

2.第二家店

甫一出窄小的店门口,冷冽的北风迎面给了我们又一个下马威。裹挟着接近零度寒气的风,仿佛可以将所有话语都冻结在唇边。

“谢谢你。”她突然这样说道。

“谢我什么?”我讷讷地瞅着她问。

她柔弱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侧,忽然变得坚毅起来,似乎在一件重要事情上下了什么决心,缓缓道:“谢谢你可以原谅我。”

我越来越听不懂她的话中所指,只好在脑子里胡乱给自己编了个似是而非的理由,尴尬地对着她笑了笑。

Q又说:“那张CD对我真的有很重要的意义,所以即便只有一丝希望我也想尝试。”

我收敛起自己的笑意,因为我清楚自己对这份感谢实属受之有愧,我真的并不愿意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天气里帮一个并不算十分重要的朋友,去找一张同自己毫无瓜葛的音乐CD。

她不知道,在咖啡店里,真正使我回心转意的仅仅是短短几秒钟时间里在留言板倚叠的纸条中,无意间扫见的一张明信片……

出师不利,我们对店铺的选择不由多了几分慎重。所以当我们见到这家门户大开、装修新潮的店时,几乎没有做任何抵抗便在暖气的邀召下一头钻了进去。

然而尚未入得门内,一股浓浓的烟草味猝不及防地钻入我和Q的鼻腔,让人不由得打退堂鼓。

啪——

“嘿!这帮倒霉家伙!”

我循声望去,一个梳着小辫子、装束新潮、三十岁上下的男人,跷着二郎腿正在柜台边看球赛,他拍着大腿,嘴上还不依不饶地骂骂咧咧:“踢的什么臭球?那么大的国家愣是挑不出几个会踢球的人?”

我掩着鼻子,本想拉着Q离开,而Q则像是发现新大陆般快步走到墙面挂着的一幅画前左右端详。我认得出,这是凡·高众多《向日葵》里的其中一幅。

“安,你看!是凡·高的《向日葵》。”她喜出望外地指着画说道,就像一个孩子偶然间发现了自己许多年前亲手埋藏的珍宝。

是啊,凡·高,我以前也十分喜欢凡·高的画,尤其是他的《向日葵》。

我想起那一年,我同Q、嘉慧结伴去燕子家——郊外的农田做客。田地间的向日葵簇拥着大脸盘,凑在一起朝着太阳的方向。我、Q、嘉慧还有燕子,我们徜徉其中,追逐嬉戏……我依稀记起,Q牵着我的手,她的手是温暖的,犹自带着太阳的温度……她还对我说了什么,我却一时无从想起……

“哎呀,欢迎欢迎,两位美女想看点啥咧?我这店里啥都有!”

我回过头,梳小辫的男人满脸堆笑着凑过来。这位仁兄倒是比上一家店的主人热情得多,也不等我们开口,就已经忙不迭地围着我们殷勤地介绍起他店内的奇珍异玩。

我这才发现此店所售卖的音像制品只占其总体的一小部分,这同时也经营琳琅满目的小商品。我想,倘若再年轻几岁,自己没准也会被这些新奇的小物件吸引。

见他始终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不得不硬着头皮打断他的兴头:“对不起!我们其实是来找一张叫作《O大道》的音乐专辑,请问你听说过吗?”

“你是说……一张CD?”

Q接着我的话道:“是的,一张《O大道》的原声CD。”

他抚摸着唇下稀疏的胡髭,若有所思地呆望着天花板,脚尖还富有节奏地点着地板,发出类似“嗒嗒”的轻响,半晌才小声喃喃道:“这个貌似真没什么印象,要不你们再看看这个吧,这个也很好的嘛。”说话间,他又恢复了开始的状态,满面春风地拉着我们看了另一邊的音像制品。

我心里暗暗说了声苦,店主不知疲倦为何物地在一旁喋喋不休地自我炫耀,忍无可忍的我终于一把拉住Q的手,不等老板自惊诧中回过神来,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夺门而出……

3.第三家店

我们跑到了步行街中央,呼哧呼哧地喘了好一会儿。Q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眸子里蕴涵有呼之欲出的情感。不知为何,这目光竟令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松开手,那一瞬间我才感到,自己如此轻易地就让埋藏于记忆深处的温度从我手中漏过,一如先前那被错过的阳光。而阳光也似戏弄于我,时隐时现地在我眼前制造出朦胧的亦真亦幻的宛如梦境似的迷离。大概是出于光影变幻所导致的错觉,Q的神情多了几分落寞。

恰于此时,一段熟悉的音符犹如一汪静谧的流水,一点一滴敲打着心房,流淌进人的心田。我听得出来,是《被遗忘的时光》。歌的源头就在不远处一家挂着“遗忘时光”招牌的店。

这家店的老板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相貌颇有几分书生气质的男孩子,白净的面容从我们进来伊始就带着善意的微笑。他静静地用眼神向我们致意,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向我们说明,他是一个极富耐心的人,会用心倾听顾客的每一句话。

在我们讲明来意之后,他不紧不慢地沉吟片刻,然后慢条斯理地说:“真是非常抱歉,你们要的《O大道》,鄙店恐怕没有,不过我想我有更好的……”他说着拿出一张不相干的光盘介绍道,“一部绝版的电视剧《纯真年华》的母带……”

虽然他真诚地推荐(至少表面看上去是很真诚)与殷切的目光着实叫人不忍心当场推拒,但我还是说:“可是,我们并不是来找什么失落的电视剧。我们想要的是《O大道》,一部音乐剧的原声CD,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对于商家千方百计的推销套路早已失去了耐心,料想Q也多少同我一样厌烦了。哪知,Q反倒显得饶有兴致,并要求店家继续讲下去。

得到Q的鼓励,他愈发眉飞色舞地对这部不知名的电视剧大加吹捧起来:“这是一部反映大学校园题材的电视剧。你们可以想一想,这类题材不太多见吧?而且从来没有在任何电视台播出过。我敢肯定地告诉你们,你即便上网也绝对不可能找到哪怕半集资源,我也是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情况下得到这片的拷贝的。”

我将信将疑地盯着他手中这张来路不明的光碟琢磨了很久。也不知道店主的描述中究竟哪一点打动了Q,总之她连讨价还价的步驟都完全省略了过去,二话不说接受了对方的漫天要价(至少在我看来是过高的价格),收购了一部根本没有人听说过的电视剧。

1. 真相

接下来我们在这条街的余下几家店内不断碰壁,一场对《O大道》的探寻最终以失败告终。当我们走在音像街的最末尾时,天色已转入昏黑,晚阳挣扎着在沉沉的天际拖出一抹暗淡的金黄。与此同时,我再度收到了Q的道歉。

我请求Q停止她那无穷无尽的客套:“够了,不要再道歉了。你并不亏欠我什么,我也没帮到你什么,你又何必一再放下身段?”

“不单单是因为今天的事……”

我皱起眉头,不祥的预感在耳畔呢呢喃喃地响起,劝阻我适可而止。然而这一次,我选择了探究真相:“不要再瞒着我,你找我的原因并不单纯,你到底想要对我说什么?”

她嗫嚅着,可能正做着某种权衡,见我的目光并没有饶过她的迹象,她屈服似的哽咽说:“当年我夺走了本应当属于你的交换生资格,你难道真的不恨我?真的肯就此原谅我吗?”

“什么?”我无比错愕地瞪大了眼睛,盯着她薄薄的唇看了好半天,有如听到一件最不可置信的事情倏然降临在我的身上,“你说什么?什么交换生?你说清楚点!”我重复道。

她被我陡然拔高的音量与冷锐的目光逼得节节后退,身子竟也微微颤抖起来。她支支吾吾地说:“那年交换生资格的评选,原本应该是你获得优秀,结果,我的父母通过关系,把属于你的名额……把你的名次,跟我做了对调……这事情,你……”

我怔了怔,脑子里唯有一片可怖的空白,耳朵里再听不进半句话语。当听到“你真的不知道吗?”的时候才如梦初醒。我的身体里升腾起一团被愤怒引燃的火焰,它肆意烧灼全身每一寸肌肤,带着命运的嘲弄。

当这团火燃烧至尽头时,我笑了,这笑容当然不会好看,我盯着我的这位老同学说:“好啊,你很好,真是很好……”

“安……这件事,爸妈一直没告诉……知道以后,我没有勇气当面告诉你真相。直到我出国以后,才下决心寄了一封信给你,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写出来,希望……希望……”

我冷冷地截断她的话:“你认为我会原谅你吗?”

“我知道……我没有任何理由奢求你的原谅……我是个可耻的窃贼,偷走你的人生,你比我优秀,本可以……”

“够了!不要在我面前假惺惺装无辜!”我用近乎粗暴的语气生生打断了Q的忏悔。她唯唯诺诺地低下头,用自以为不易被察觉的姿势偷眼看我,战战兢兢地等候来自我的审判。

我竭力克制自己即将全面爆发的愤慨,一字一句道:“你说的那什么,什么信,我根本没有收到过。从来没有。”

Q呆若木鸡地重复我的话:“没有收到过……从来没有收到过……”

“为什么你不用别的方式告诉我?你莫非不清楚,国际信件有多大的丢失率吗?”

“因为,我觉得其他方式都不够……不够……”她的声音益发微弱,到后面几不可闻。

我再也不想听见她苍白的自辩,愤愤然径直离去。

2.道歉

当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置身在乱流中无所适从。这时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忽地响起。

是Q发来的一则短信。

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知道无论说再多道歉的话语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我不奢望仅凭一条短信就能求得你的原谅。

安,自从我偶然得知真相以后,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是你作为交换生会怎样。

最初的一年,我在国外过得非常不如意,在那里我没有朋友、亲人,终日与孤独为伍与寂寞为伴,我的创意跟作品也完全得不到半句称赞。我沮丧极了,无数次自我怀疑,看不到未来的路在哪里。

假期来临,我像一只丧家之犬落荒而逃回到国内,不敢和过去的同学联系。

一天晚上,我失魂落魄地游走在大街上,鬼使神差地买了张音乐剧的票,我甚至连剧名都没有注意,就糊里糊涂地进了剧场。

于他人眼中,这只是一部不错的音乐剧,但在最无助的日子里,《O大道》给予我莫大的慰藉,让我重新获得了希望。我想重温这份温馨,却发现再也没有机会。

我回到国外才被告知,自己的一幅画被画廊相中,并在圈内获得了一系列赞誉。

很可笑吧?

我一直相信自己所谓的成功完全出自偶然,是一个小概率事件。相反,留学期间我见到过一些作品,出于各种原因没有机会得到与之相匹配的赞誉,不少才华胜过我百倍的人,到头来籍籍无名,不曾在任何人的记忆里留下一丝痕迹。

每当这样的念头从脑海中浮现,无法形容的巨大愧疚和负罪感就如同癌症和病毒一样不停地折磨我,对我的良心发起最严厉的谴责,它几乎成为我这些年来最大的无法摆脱的梦魇。

我一直亏欠你,尤其是一个当面的道歉。信寄出后一直杳无音信,我猜想你不肯原谅我。故而当我借着这个机会请求并得到你同意的时候,不安的良心终于如释重负。我并不知道,自己将你的回应错误地当作和解的象征,却不曾设想过那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自我欺骗。

安,对不起!对不起……

为了那些已被忘却的,即将被忘却的,以及不曾被记起的……

我又一次坐在“猫的天空书城”橱窗前,手边放着的,是从书架上取出的一本不知名作家的自出版小说。

上一次看到的那张明信片依然存活在留言板上。

手机震动了两下,我拿出来看了一眼,原来是朋友圈里转发的无聊谣言。上次看见一模一样的消息还是两年前。我无奈地对这条生命力顽强的假消息一笑了之,关上手机,继续写我的信。

信封上的收信人一栏是Q。

在我写信的同时,恐怕也正有数不清的想法从我的脑际一闪而过,而后再无踪迹可寻。我意识到,自己所能做的无非是将支离破碎的、稍纵即逝的碎片从无垠的混沌空间里抢出,诚惶诚恐地勉强拼凑起与构思似是而非的东西。

我最终还是在热心网友的帮助下找到了《O大道》,事实上它就躺在第一家音像店里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原来所谓的“店长”只不过是临时帮忙看店的亲戚。

当我试着把这张险些错失的专辑放进CD机里时,我这才发现里面只能够播放一首歌。是的,只有一首。事实上当我把光碟装进电脑里读取内部文件时,发现整个CD里只有一首歌。至于个中因由,我特地回去询问过店里的老板,他一脸茫然地表示并不知情。我想唯有当时参与此事的人才知晓内情。日销月铄,就好像当年寄给我的那封信一样,再无下落。

身旁经过四个脸庞稚嫩的学生,她们洋溢着青春活力,相互打趣逗乐,分别在纸上写下像我和Q曾经写下的话语。

那天,在这个位置上,我看见一张明信片上的留言,大略是这样写的:

“愿 402寝室友谊长存。”

或许在未来的道路上,她们会失去彼此,她们会慢慢忘记那些陪伴过她们的人,但谁又会想那么多呢?

我将信装入早已填好地址的信封,起身走到店门口的代寄邮筒时,忽而自心底涌起了莫名的波动,似是害怕,又像忧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将信放了进去。

应该会送到吧,我这样想。

责任编辑 坛 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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