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勇
外 劳
我从来没有问过那位外劳的名字。
生活当中需要记得很多事物。家人的聚餐、恋人的生日、朋友的婚宴、还没缴交的各种账单、专栏交稿的期限、没完成的小说章节……外劳毕竟只是外来人,我的生活已经承载不了过多的外来事物。
生活当中还是需要接触外来人。当时下定决心租下这里的一间房,那位外劳就已经看守在外。于公寓之外,守卫亭之内。身材微胖,穿着白色整齐制服,目测高我半个头,一脸严肃,有威严。
进出公寓的居民都需要配备电子卡,才能打开公寓楼下的电动门。那位外劳警卫总会要求大家让他過目电子卡。电子卡上附有居民的照片。然而有时候,一个华裔中年男士的电子卡可能印着印裔女生的照片。这些潜入者,肯定被外劳警卫拦下质问。
“大概是某些单位想牟取更多租金,所以偷偷增加租户,制作假的电子卡。每个单位只能申请六张电子卡,切记。”房东语气平淡。那是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大叔,有着难以言喻的仙风道骨。他偶尔会过来煮糖水,跟租户串门子。
某天深夜赶稿,写着一篇武侠小说,正在构思如何把房东的形象融入笔下角色,被一阵连绵吵架声干扰思绪。夜晚空气温度骤减,楼下的声音很容易传到楼上来。我走到阳台俯视,原来是那位外劳警卫,阻止一辆车子进入。吵得很凶。司机说,只是想载公寓里边的人进去。外劳警卫说,凌晨之后,没有申请专属贴纸的车辆不方便进入。
结果司机用马来话发飙:你只是外劳,干什么碍手碍脚!
几秒寂静。外劳警卫被吓着了吧,让司机进来息事。我转身之际,一段破破碎碎的马来话,夹杂着不可自己的羞辱和悲愤,从楼下抛进阳台,直击背脊:对!我!外劳!你告啊!警察局!你告警察局!
我即刻再次从阳台俯视。轮到司机不知所措。嘈杂声在万物寂静中消散稀释,公寓没有任何一层楼亮起一盏灯。大家都带耳罩睡觉?
隔天离开公寓时,外劳警卫像一只丧气的公鸡,无精打采。每日他总会对着居民说Good morning,今天沉默不语。
Good morning,我对他说。早晨的阳光其实很灿烂,这时映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似是多了一些血色。他有点愣住。Good morning,我重复。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惊醒,他一脸疲惫却恢复了以往的严肃,Good morning,Good morning。
尔后出门,我总会先说早安,他的回复一天比一天亲切,严肃的脸庞、嘴角终于浮现微笑的弧度。其他警卫也跟着Good morning、Good morning,那些来来往往的居民也随着Good morning、 Good morning。如果公寓的居民协会颁发“良好居民奖”,我绝对不会婉拒。
不久警卫亭换了新人站岗。我没仔细追究,直到隔几天到公寓底层的杂货店,发现熟悉的马来人老伯不见了,站在柜台前的是笑眯眯的外劳警卫。
“我已经被辞退了,因为那件事。”他继续笑笑,“所以从今天起,我会经营这间小杂货店,Brother。”尔后我们就brother、brother地称兄道弟。我需要买些饼干牛奶时,就会下楼光顾。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才知道他来自孟加拉,在那里曾是一名高级警官。至于为何过来马来西亚,他没有说,我也没有继续追问。
某天照旧闲聊,杂货店后面的储藏室突然冲出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一摇一摆地像田野上笨拙的小肥鸭,跑来找爸爸。Brother 抱起小男孩,腼腆地介绍:我儿子,一岁多。储藏室后露出一个皮肤稍微黝黑的女子,探头露出焦虑神情。我跟她莞尔,招招手,她才露出一丝笑容,便无声无息地缩回储藏室。
一家三口,经营一间门可罗雀的杂货店。不对,杂货店在公寓底层,麻雀不可能进来,但慢慢拍死一打苍蝇的闲暇时光倒是不少。后来除了买些饼干牛奶,我几乎每晚都会找他买切好的水果,虽然只有黄梨、木瓜、番石榴。每次付款,他总是双手奉上零钱,然后把双手叠在胸膛,真挚地说Thank you。他少了往日威严,终日在柜台前和孩子玩耍,或者划手机。我的生活除去继续被稿件纠缠,心中竟然开始对Brother浮现些许焦虑。
那天假日早晨,如往常般,到杂货店想买饼干牛奶,结果看见他正在关门,身后伴随着两位严肃的警卫。预料之中,但我仍然一时语塞,他倒是很坦然地朝我笑笑,从箱子里掏出一罐汽水,“请你喝的,再见了。”
杂货店门上贴着他用麦克笔写的英文字:Shop is closed, thank you(商店已关闭,谢谢)。不禁哑然失笑,究竟是thank you 什么啊,这可爱的brother。一个月过去,杂货店依旧关闭,我再也没遇见他。某日深夜赶稿,我把那罐藏在冰箱已久的汽水取出,拉开环扣,“噗”的清脆声响才让我想起:当时应该问问他的名字的。
按 摩
又是一个闷热的午后,无风。虽然已经撑起一把遮阳伞,辐射的热能还是穿透一切直达骨髓,皮肤存有灼伤的微疼。如果不是仅有这段空闲时间,她不会选择在这样恼人的时刻步行在街上。
从工作的地方可以搭的士过来,但她不想。她的生命已经被挤压得臃肿不堪,她不想连这种如罅隙中生长出来的杂草般的零散时间也像工作楼下空地曝晒的柚子皮那样,一丝一滴水分都被抽空。况且中午没什么顾客,尤其是处在这种闷热不堪的天气。
她下楼,绕到不远处的西药店。在空调房内昏昏欲睡的老板被店门掀开的热气熏醒:啊茉莉姐,这次是不是要那个款式……她只是将左手食指搁在丰厚的嘴唇前,轻轻地摇头。老板示意点头,然后将右手伸直,用肢体语言告诉她:请自便。她莞尔,轻轻地从厕所后面的铁门走到另一个巷子,打开遮阳伞,匆匆地穿过几条马路,来到一排墙面斑驳的老旧店屋。楼下最左边是一间汽车零售商店,然后今天休业的裁缝店,以及一间刚刚还在装修的旅行社。她从汽车商店和裁缝店之间的阴暗楼梯上去,四周弥漫一种腐朽气味,她一边收起阳伞,一边推开印有“醒目盲人按摩中心”的透明大门——
“欢迎光临!啊,是玫瑰姐,来找阿聪?等等啊……阿聪,你姑姑来了——”
她点点头,走进柜台右边最后一间房。室内昏暗,空调微冷,中间放置着类似手术台的床架,上面有一张床褥,包裹着刚洗好的床单,她嗅一嗅,还有午后阳光的暴力气息。她伸个懒腰,将身上衣服一一褪下,仅剩内衣内裤,然后安稳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等待那个叫阿聪的人进来——
她有很多名字。在工作场所,她叫茉莉。在驻唱时刻,她叫百合。在活动的街道上,她叫玫瑰。她有原名,她男朋友曾被赋予权利认知的名字。只不过,男朋友已经带着她珍贵的名字,和她所有的财富,在一个滂沱大雨的夜晚悄悄离去……
“你来啦。”阿聪进来,将室内灯光调暗,用白色毛巾覆盖在她下半身,然后打开精油罐,开始在她的肩上涂抹,然后熟练地按起来。
“你的肩膀肌肉有点僵硬”,“手臂肌肉容易被忽略,我按的时候,你会觉得酸疼”,“腰部肌肉也是有点僵硬,是不是最近用力过度?”阿聪仿佛专业医师,让指尖在肌肤之下探索肌理,任何不滑顺的地方,他施力抚平,用掌心摩、用指尖推、用手肘揉……她每次听到那些几乎权威的诊断,只是沉默。因为身体每每被按之处,早已酸疼得无法发出声音。
转身。阿聪继续搓揉肩膀至手臂。
“才三个月,你的手艺已经到这样的层次。”她不禁感叹。
“庖丁解牛。”
“牛?”
“ 《庄子·养生主》。”
“说人话。”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然,莫不中音。”
她不禁笑出来,摇头,内心压抑着。
“你是新人,老板有欺负你吗?”
“没有,对我很好,只是笑的时候很大声。”
“有叫你做不正当的事?”
“没有。这里都是男按摩师按男顾客,女按摩师按女顾客,分得很清楚。”
“你为我按摩,会觉得害臊别扭?”
“没事,反正我是盲的。男人的肉,女人的肉,都只是肉。”
压在她心头的情绪突然涌上泪腺。她静静地望着阿聪,白净的瓜子脸,浓厚的眉毛下,藏不住早熟的无奈和看透人世的淡然。才二十几岁啊,该是上大学的。
“不要再做那些事了。”阿聪知道她流泪,声音依旧沉稳。“还债有很多种方式,不一定要干那一行。”“我已经加入这里的盲人协会,有资助。”“我在比较远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室友很好,据说是个作家。他最近写着武侠小说呢。”“我已经可以搭巴士上下班。我盲的是眼,我的心很清明。”
“姐。”他顿一顿,“你有多远,先逃多远。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她终于啜泣。阿聪已经按摩完毕,刚刚好一个小时。他把空调调高,熟练地在角落柜子抽出纸巾,递给他亲爱的姐姐——为了逃债,从北方一直逃到南方的无父无母相依为命的两姐弟。
“对不起。我不能供你上学。”
“没事。《庄子·逍遥游》。”
“这次不念了?”
“等一下你又要我说人话。”
她无法笑逐颜开。今天的见面,或许真的是短暂告别。
阿聪若无其事地走出房门听着老板哈哈呵呵的爽朗笑声。老板一边拍打阿聪厚实的肩膀一边说,这小伙子肯吃苦,很多刁钻的男顾客都被他按得无法发出声音。按摩界奇才啊,谢谢玫瑰姐推荐你的侄儿,我们肯定好好照顾他,你别担心。玫瑰姐只是从钱包抽出一张大钞,然后微笑摇手说不用找不用找,就轻轻地推开大门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下去。
“谢谢,欢迎再来。”阿聪的声音在关门之际溜出去,在她耳际萦绕。她回望一眼,就迅速离开。
阿聪今天上早班,傍晚就搭公共巴士回到租房的公寓。下车站,众人都看着他拿着导盲杖纷纷让出一条路。哎哟一个盲人干吗来这些地方真的是危险咯。背后有几个妇女下车后窃窃私语。他若无其事地走在前头,猛然回头对她们礼貌地提醒:你们的前面有“黄金”,小心一点哦。那几个妇女忘我地议论着盲人,脚差一步就踩到地上的狗屎。她们把嘴巴张开得大大的,阿聪早已拐弯经过警卫亭,拿着电子卡要进入大门。嗨。警卫亭的警卫问好。阿聪愣了一下,又恢复笑容,用马来文询问:你是新来的?警卫回答说是,今天第一天上班。啊,那位语气严肃却内心善良的警卫已经被调走了啊。一天之内向两个人告别,阿聪不免惆怅。然而他很快就恢复平静。
今天得努力加餐饭了,他自言自语。
夫妻树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多么老掉牙的一句话,却在我的工作场地得以彰显。
你问我干哪一行?这个提问稀松平常,然而我常常喜欢故弄玄虚。比如在一些同学的聚会上,众人喜气洋洋,嘘寒问暖,我可能只是淡淡地回答:处理人生大事哦。
协议离婚的律师?婚礼策划师?人寿保险代理?我很多时候只是笑笑,毕竟人多场合,只要懂得独善其身,必然可以在自己想要的时刻脱离人群,到比较通风的地方透透气。
那我到底干哪一行?
小学就开始写作文《我的志愿》,大家写得多么堂皇富丽,只有我的志愿很简单:成为一个自由人。
老师拿着我的作业簿,在课室前面朗读,然后问大家:“各位同学,‘自由人是什么志愿啊?”全班哈哈大笑,老师叹一口气,要求重写。我其实觉得这样的方式很无理取闹,但还是默默地拿回作业簿,隔日交上:我往后要成为医生,研究可以长生不老的药物。老师批注“不切实际,然而有宏大志向,值得嘉许”,我的作业才可以过关。
“自由人”为什么不能是一种志愿?或许因为大家从小就很自由。我从小每逢假日就跟随家族长老进入没人想去的领域。那是两座小山丘,中間有个小山谷。四周披着绿油油的草地,长满整齐的墓碑。由于不是清明节,已经开始有野草四处乱窜。
家族长老总会引领我们和会馆理事,到小山谷中央的那棵大树前膜拜。据说那是菩提树与茉莉花树连成一体的大树,树影婆娑,没有人询问此树来历,大家只管跟着家族长老,叫它夫妻树。
家族长老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坐在老旧的藤椅上,娓娓地诉说那长河般久远的故事:如何千辛万苦从中国下来南洋打拼,如何夜夜思念爹娘却无缘再相见,在这里工作的乡贤如何齐心协力办会馆,联系同乡人。会馆就建在两座小山丘不远处。最后总会以那个百听不厌的奇异幻境结尾——
“那天晚上很热。我只有十几岁,刚来南洋,下榻会馆。当晚会馆只有我一人,其他人都跑到大街上游逛。我准备睡觉时,门前突然发出一种很奇怪的声音。仿佛在磨刀,咻——咻——,会馆四周没人。我开始害怕,心里颤抖。会馆离大街有好长一段距离,如果发生什么意外,绝对是死路一条。”
“开始有人敲门。很急促,烦躁的敲门声。不,不是人,是有‘东西敲门。一种猫叫似的,既尖锐又阴柔的嗓音咆哮:出来——出来——我吓到脚软,跌跌撞撞冲到后面厨房,拿起一把菜刀。猫叫声竟然从前门慢慢尾随,蔓延至会馆后门。我那年只有十几岁啊,单身过来南洋,遇着这样邪门的事,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
“‘谁!只听雄浑的男声大喝——尖锐的叫声顿时消散。‘相公,应当是那几个不知所谓的小东西。又传来温柔的女声,‘喂,小伙子,吓着你啦?我二话不说赶紧开门,那是一对年轻夫妻,穿着朴素,仿佛刚下班回家。我早已被吓得哭起来,只是拼命道谢,说会馆长辈回来肯定上门答谢。男子豪迈大笑,说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类的客套话。反倒是女子突然幽怨地指向不远处:‘如要答谢,可到那山谷去……只是咱们寒舍逼仄,还望小弟见谅。我当时觉得奇怪,怎么这女子说话那么文绉绉。突然间我迷迷糊糊昏倒在地,直到会馆长辈把我叫醒。”
“隔日众人到不远处的山谷一探究竟。不得了,原来是乱葬岗。四处布满零零散散的坟墓,有些墓碑的字迹早已模糊。山谷中央立着两棵连在一起的大树,仔细一看,是菩提树与茉莉花树连接在一块。长辈们连日把乱葬岗收拾整理,保留了山谷的那棵连体树,称之为‘夫妻树。山谷两旁的山丘慢慢成为同乡人安葬之地,最终成为现在的义山。”
从那位十九岁遭遇奇异幻境的少年,直到他最终管理整座义山,故事和义山便代代相传,直至第四代的我。接管义山是使命,也是责任。刚开始不免有些不情愿,然而来到这个年纪,说实话也觉得没有什么坏处。据说好好地为他人处理身后事,还可以积阴德,早点升天堂。家族长老百年前归天,祖父八十大寿刚过也含笑而终,父亲已经退休,便将整座义山让我管辖。
我接手后把墓园重新打理,从义山变成墓园山庄。众人没有异议,唯独山谷的夫妻树不可挪动。我耸耸肩,反正那可以成为一道人文风景,无须干扰。最近社会非常流行并且倡议“人文精神”,我也开始趋近几个企业大亨,跟他们商量文化主题墓园的事情:让他们的丰功伟业可以永世安置在墓园风水最好的一处,让人敬仰。几个企业大亨立刻说好,打开计划书,签字,过账。
今非昔比。这座城市迅速成长,当初会馆长辈喜欢游逛的大街,已经建了轻快铁以及几栋公寓。我买下其中一间出租。目前住着五个人,相处还算融洽。我偶尔会上去煮些糖水给大家喝,顺道聊聊生活家常。管理墓园其实还蛮寂寞的,偶尔去串串门子,也算是不错的消遣。
“房东,我们听说你管理的墓园有一棵‘夫妻树,我们想过去考察,想要跟你做采访,完成我们的大学作业,不知道你方便吗?”其中两位租户是相同科系的大學生,都是朝气蓬勃、自由自在的青年。
“好,约一天过来。”想不到我现在已经接替家族长老的位置,开始要诉说他当年津津乐道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