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士清的童年记忆

2018-09-10 15:26:53
档案与建设 2018年8期

封士清,1922年12月出生于灌云县岑池区孙庄。1938年10月参加八路军,1940年入党。历任新四军三师九旅二十六团排长,苏皖区滨海大队副指导员,华中独立十旅二十九团指导员,华野十二纵三十五旅二团副教导员,负伤后转业。1956年任江苏省卫生厅药政处处长,1958年任灌南县新安镇镇长、党委书记,1963年任江苏省东辛农场副场长。1970年干部下放回灌云县。1983年离休,享受副省级政治生活待遇。

童年是一个梦,从梦里飘来那些青涩而又纯真的记忆。我始终记得家乡的冬天,总是那么天寒地冻,特别地冷。犀利的寒风越过家乡的草棚,吹得呼啦啦地响,好像要把整座房子吹翻,一根根长长的冰凌挂在门口的屋檐下。我经常望着屋檐下的冰凌及远处树上的冰花,幻想着什么时候能住上像庄东头孙财主家那样的瓦房,穿着暖和的衣服,围着火盆,吃着好吃的东西……

我于1922年12月,出生在灌云岑池河边大孙庄的任圩村。父亲封其仁是村东头孙财主家的雇农,农忙时做庄稼活,农闲时给孙家赶马车;母亲封杨氏,娘家住十里外的杨庄,漂亮能干,会做一手好针线。

1923年7月下旬的一天,父亲对母亲说,东家财主要他去一趟灌云县城板浦镇,约一个星期回来。到了板浦后,才知道财主少爷去考高中,考完试后白天花天酒地,晚上去妓院。他将父亲及马车安置在城东马车店,在等入学通知。父亲走后,母親封杨氏一直觉得心中不安,到父亲的三大娘家去诉说情况。

父亲走后的第二天,孙财主要母亲去他家做衣服。母亲先去三大娘家,将我放在他们家玩一会儿,正巧碰到三大娘的儿子封其君赶马车从外地回来,马车上坐着华三姑。华三姑与母亲是一个村里的人,从小一起长大,年龄相仿,和母亲是无话不说的闺密。华三姑出嫁在邻村的侍庄,他的夫君不在家,婚后曾来我家玩过两三次。而三叔封其君在侍家做长工,闲时赶马车。华三姑对我母亲说,将“大猪”(我的乳名)抱回家玩一玩,下午送来。我母亲说,你家清清怎么没带回来玩?华三姑当时欲哭无泪,精神恍惚,母亲看华三姑精神不好,也没细问。母亲便说,下午抓紧送回来吧,我到孙家做针线了。

三叔封其君天黑后从侍庄的华三姑家回到任圩村,原来准备告诉我母亲,我在华三姑家过几天,到我家后,发现我母亲已经吊死在屋里,赶快叫附近亲属来处理丧事。三叔封其君立即赶去板浦镇,叫我父亲封其仁回来。板浦镇距任圩村约50华里,等我父亲赶回村时天已经快亮。我父亲气愤之下,到孙财主家将孙财主住房从外面锁起来,放火烧房子,等到外面来人将火扑灭,孙家财主已死。孙家派家丁来抓我父亲,父亲往响水方向逃,孙家家丁紧追不舍,一直追到响水也没抓到我父亲。我父亲躲在响水陈家港程家小盐场干活。孙财主家将我父亲一直告到县政府,说我父亲是纵火犯、杀人犯,贴布告捉拿我父亲,并说我母亲之死和孙家没关系。

父亲离家后,请华三姑帮助照顾我,一年有几次晚上到华三姑家。上次华三姑到任圩村见我母亲时,她家的孩子在板浦病亡,她当时心情不好是有原因的。看到我时触景生情,将我抱到她家,当成她儿子,来减轻她心中的痛苦。我当时太小,也不知道生母已死,所以一直吃华三姑的奶水,将华三姑当成自己的母亲,在华三姑家长大,名字叫侍清。任圩村孙财主家曾经三次来到侍庄华三姑家,找我报仇,但在华三姑家没有发现第二个小孩,邻居们也说小孩只有侍清一人。孙财主家多次搜查无果,只好不了了之。华三姑男人在华三姑生孩子之前,去了广州读书,后来在广州另外找了女人成家,后因战乱死在广州。

华三姑男人曾经写了一张休书寄回来,侍家老两口知道华三姑的孩子在板浦镇病死,将休书之事拖了好几年才告诉华三姑。华三姑后来又嫁给我三叔封其君,从侍庄又搬回了任圩村,搬回任圩村时,已是1931年了。孙家财主死后,孙家都离开了任圩村。我父亲之事已经时过境迁,渐渐被当地人所遗忘。孙财主的儿子参加了国民党,抗战后又做了汉奸,被共产党击毙。

我八岁时,我父亲从响水盐场来,要将我带到响水去,并改名叫封士清。据我父亲说,带我离开华三姑时,当时我嚎啕大哭,不愿意离开华三姑。华三姑也念念不舍,舍不得我离开。当时华三姑已经怀孕,身体也不好。我从华三姑的眼神中看出,她也不希望我离开。通过两三个时辰的闹腾,父亲将我强硬地带走。

我虽然离开了华三姑,但至今对那一段童年的生活充满了依恋……在我记忆中童年的春天,我会提着一只小桶,去村前清浅的河水里捉鱼摸虾。一条条晶莹的小鱼、小虾自由自在地摆弄着尾巴,从我的手指中躲开。黑黑的小蝌蚪在水中游来游去,也是我捕捉的对象。我随着大人们去挖野菜,剥榆树皮,捋槐树花。晚间华三姑在灶台和面案之间忙碌着,在我的期待中,华三姑的槐花饼做好了,两面焦黄,里面滑嫩,香味浓郁。我在小桌上,一面吃着槐花饼,喝着玉米粥,心里惬意极了。

童年的夏天,我吃过晚饭后,多数时间到村前的石板上乘凉,同大人们一起听外乡人唱淮海大鼓书,经常说的是《杨家将》《水浒传》《岳飞传》《张士诚造反》。我虽然听不懂古书的大部分内容,但觉得很热闹,尤其是小板鼓、小镗锣一敲起来,说到精彩处大人们齐声叫好,我也拍起巴掌,随着人群的节奏叫好。

童年的秋天,我随着大人们到收完的庄稼地里捡漏下的花生、红薯、大豆、玉米。再和小伙伴一起在地埂边上,捡来几个石块搭建成灶台,将拾来的花生、红薯、大豆烧熟了吃。尤其是红薯,烧成外皮流油,外焦内嫩,味道美极了。

童年的冬天,我穿着用芦苇花编成的棉鞋在河塘冰面上滑冰,和小伙伴一起抱膝“撞拐”,在笑声中全然忘记了寒冷冰冻。

1932年初,我随着父亲到响水陈家港程家盐场。父亲白天在盐场做工,偶尔会背着盐去上马台、张店等地卖私盐。我到响水后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在陈家港的王财主家干活,开始我和张大爷一起管猪场。天刚亮,我在睡梦中被父亲叫醒,草草洗一下脸,吃一块玉米饼就着咸菜,就去王家养猪场,陪着张大爷将猪喂好,然后将猪场打扫干净,把猪赶向盐碱滩的盐蒿丛中放猪,下午再将猪赶回猪场,在王家和张大爷一起吃晚饭,然后回盐场工棚。我住的地方离猪场相隔有一里多路。我在猪场一直干了五年,在这五年中,张大爷病故,王财主又找了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孩子,一起放猪。

到了1937年上半年,我父亲对我说,程家盐场老板联合几位老板办了一个私塾,你有时间可以去听一听,学一点文化,那私塾里的孙先生从上海来的,讲课很好,还讲做人的道理。八月的一天上午,我将猪场的事情安排好,去私塾看一看。我在窗外听课,被孙先生发现,问了我父亲的名字后,他对我说:“你七个月时没有母亲,父亲一辈子受苦,也无钱送你来上学,你在养猪场干活也很累,你有机会来我这里听课,我不会收你钱的,欢迎你来学习。”我平生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很感动!我第二次来私塾听课,孙先生特意送我一支铅笔和白纸本。前后一共听过五次课,我十分珍惜学习的时间,一直将铅笔使用到我参加革命。

1937年10月,我和父亲一直住在程家盐场的工棚里,夜间父亲咳嗽很严重,一连好几天病情也不见好,还咳血,一直到起不了床。我专门到私塾找孙先生,对孙先生说了我父亲咳嗽严重,起不了床,孙先生如果认识医生,请帮忙找医生看一下。孙先生听后,立即请了一位老中医进行医治。两天后,孙先生对我说,你父亲的病已经很严重了,赶快回去治病。孙先生对我的父亲做了说服动员工作,父亲也同意回家治病。孙先生出面找了程家盐场老板和王家猪场的老板,安排两个盐工抬着父亲回岑池河边的任圩村。临行前给我三块银元,对我说:通过找程家盐场和王家猪场老板多要工钱,又找其他工友捐助,一共凑了三块银元,先回家给你父亲看病,有困难再来,我会帮助你的。我深受感动,止不住的眼泪流了出来。临行前要给孙先生跪着行礼,孙先生扶着我说:“免了免了,我们穷人不会穷一辈子,迟早会翻身的,你抓紧回家,有困难再来找我。”

回到任圩村后,我将三块银元给华三姑,三叔和华三姑帮忙料理照顾我父亲。我父亲在病中对我说:“孙先生是好人,是共产党,是帮助穷人翻身的。共产党是穷人的党,跟共产党吃苦要多,这一辈子能打下天下是最好的,如果这辈子打不下来,下辈子再努力。你不能帮日本人做事,不能参加黑狗队(国民党政府盐警),要为穷人闹革命,翻身过上好日子,死也值了。”父亲临终的话对我一生触动很大。父亲回家后十天就病故了,我十分悲痛,父亲的丧事由三叔和华三姑料理。

抬着父亲的棺木下葬那天,听到棺木底吱吱直响,正好一个游方道士经过门口,便将棺木放在门前,找来三根桃木圆棍垫底,随棺木一起抬到墓地。刚到墓地,一只野兔蹲在墓地坑里,見人来便跑掉了。棺木下土后,我正在哭着,这位游方道士拍一拍我肩膀,单独对我说:你如果在家一生平安,也没有特别之处;你如果到外面的世界闯一闯,也能一生平安,会有三次灾难,但都可以躲过,今后会大富大贵的。我当时在悲伤之时,也没将此话当真,我想反正我要去响水找孙先生。

整个丧事办完后,我要离开任圩村赶去响水,三叔和华三姑不让我走。父亲临死前要替我找个媳妇,用我带回的三块银元,在于庄买来一个童养媳,比我小两岁。我对华三姑说我还小,过几年再说,先住你家吧。我知道父亲看病的钱都是三叔和华三姑出的,整个丧事都是任圩村乡亲们凑钱办的。但是我无论如何要走,先将童养媳安置在华三姑家,在旁边搭了草棚,给童养媳一个安身之处。我在丧事办完三天后,离开了任圩村,去响水找孙先生了。

孙先生名叫孙海光,是大革命时期入党的共产党员,曾被国民党抓捕入狱,与党组织失去联系,出狱后与党组织恢复了联系,全面抗战后在新安镇、响水镇及灌东地区发展党的组织,建立武装。我到孙先生处,做了交通员,负责传递情报。晚上孙先生对我们讲共产党干革命是为了劳苦大众,革命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讲红军长征的故事。在这段时间里,孙先生对我影响很深,使我对共产党的认识进一步加深:我个人的苦大仇深和普天之下劳动人民水深火热的生活是联系在一起的,要为穷人打天下,共产党虽然很穷,力量也很弱小,但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革命迟早会取得胜利的。在这段时间内,我奠定了终身干革命的思想准备。

1938年春节前后,我没有回任圩村,跟着孙先生在上马台村。孙先生筹划组织武装、收集武器及动员大伙抗日打鬼子,建立自己的武装力量。2月份的一天,孙先生处来了四位客人,领头的是江老板,是从山东来的。孙先生组织20来人,在响水的陈家港海边的盐蒿地,为了保密需要,晚上进行军事训练,白天讲授军事知识,我在其中参加学习。经过五天的训练,江老板回了山东,留下了一人叫田宝瑚,继续讲授和训练。江老板在给我们的五天训练中,既讲了军事知识,又讲了毛委员带部队上井冈、五次反“围剿”、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江老板讲课精彩极了,给我感受很深,教育很大,是我平生第一次听到最好的教育。后来才知道,江老板是山东八路军教导二旅参谋长,是后来新四军三师参谋长彭雄。彭雄的部队在山东鲁莒南县一带活动。1943年3月17日,彭雄在去延安途中,途径赣榆县小河东黄海海面,遇到日军汽艇,作战时英勇牺牲。

彭雄去山东后,孙先生组织了一批人如卢宝香、张树人、张惠李、孙庭伍等人,去山东堤岸八路军学校学习。我也向孙先生提出学习之事,孙先生考虑我年龄太小,而且没有文化,留在本地适合,跟他们去杨集、岑池区、孟兴庄一带去锻炼一下,以后再说。1938年上半年,山东党组织派人,来苏北组建八路军山东纵队陇海南进支队第三团,在上马台村组建了二营,田宝瑚为营长。我和岑池区30个人组成二营一连二排,我作为代理排长参加了部队,成为八路军的一位战士,初步实现了我父亲的临终遗言。从1938年至1947年底,我一直在部队打仗,前后负伤3次。

我们的部队从小到大,从弱到强,从大刀梭镖发展到坦克大炮,解放了全中国。这都是共产党毛主席的英明领导,部队各级指挥员尤其是陈毅、粟裕等指挥正确,我们的战士不怕牺牲、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受到全国老百姓的大力支持。1967年“文革”期间,我去灌南张店王庄王厚培家,碰到当年的道士,他叫王厚坤,已69岁,和我主动谈起1937年间的事,讲我走了一条正确的道路,为穷人打天下。我告诉他,我相信的是共产主义,跟着共产党、毛主席干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