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凯尔
起初店铺很小,麦卡尼夫妇从银行取得贷款资格,开了一家五金店。当然,除了五金他们也卖许多你想得到或想不到的小器械与工具。麦卡尼先生不善言谈,他的太太索菲亚走开或者生病的时候,他便显得有些严肃,通常他会放一些乡村音乐来调整自己在店里的状态。年轻时他还是点唱机发烧友,不过时光流逝,这种东西已经不时兴了,我们称之为古董,它更适合摆设。现在他与大多数人一样,放CD音乐,在店铺装好了一流的音响,虽然与纷乱杂陈的小配件难以融入,但这种感觉让来客都以为他曾经是个牛仔,印象不错。事实上,他并不严肃——索菲亚知道他有多内敛,他绝对是那种不适合与人打交道的男人,就是常见的外表冷漠但秉着一颗友善的心的人,只要你乐意跟他交流,他兴许还会流露喜色,当然,这样的交流必须要够耐心。而麦卡尼太太生性热情,店铺的扩张完全是因为她的那张嘴巴,哄了不少客户,又善于维持关系,人们都难以想象他们是如何结识并成为夫妻的。
后来在这些年里,那些称赞顾客的服务意识让麦卡尼太太渐渐失去了一些热情。另一方面让她热情大减的,除了在店铺里的日复一日,很有可能是出于丈夫的性格,有时她自己能察觉到自己对待丈夫的情绪也发生了轻微的变化。倒不是说她变得冷漠,只是有一天起床,她看见丈夫安静地坐在家里那张沙滩椅看报纸的时候,心里有些戾气。从少女索菲亚到少妇麦卡尼太太,她几乎没有享受过什么。丈夫的沉默与绝对不节外生枝且百无聊赖的生活态度,让她过着一种年复一年的循规蹈矩生活。他们也绝不是婚姻失败。激情,对,这么说比较正确。一个男人没有任何激情的表现,先不提两个人的性爱会不会很糟糕,仅仅从生活中的相处也能发现这个男人没有任何激情。原先索菲亚以为自己能忍,或者能等,让时间磨掉一个男人的迟钝。然而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们的孩子在当中起了很好的润滑作用,而且皮尔斯很争气,考上了伯明翰大学。他在外婆家过了大半个暑假,学会了驾驶皮卡车与如何整齐地修建草坪。你母亲功不可没,麦卡尼先生对索菲亚说。临近开学,麦卡尼先生决定同皮尔斯一起坐火车,前往伯明翰。当然皮尔斯可以自己一个人,只是麦卡尼先生非要一起去看看,早年他看见新闻报道过伯明翰,一直想去。在那之前,他们必须找一个人——至少是能坚持半个月工作的人,他必须聪明,熟悉多种器材配件的名称,并且能花最短的时间记住型号以及它们的摆放位置。在麦卡尼先生与皮尔斯离开之前最好能看管店铺,并能够独立担当。起初他们发出了招聘的公告,在社区街道的一个公告栏里贴着,有些人认真看过,但大多没什么兴趣。后来这里下过一场雨,有一回索菲亚从面包店回来,经过公告栏时看见赛拉女士,她问索菲亚公告下面打湿了的部分是什么,索菲亚告诉她,要求是熟悉五金的配件,或是能对各类的小器械敏感,知道顾客在说什么。
“我正好有个人选,我想他也乐意干这份工作。”
“是吗?那太好了。”
赛拉女士非常优雅,在镇里上了四十多岁的年纪还能手持扇子的人也只有她一个。她让索菲亚描述工作时间与时薪,她想要给索菲亚介绍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
“查理刚刚过来一个礼拜,他是我妹妹的儿子,第一次来我们这度假。我告诉过他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他留下,现在他相信了,正躲在书房里发愁呢,我让他明天就去找你。”
“查理是个好名字,我相信他是个很有教养的人。”
赛拉女士笑笑,告辞了。不过,众所周知,赛拉女士的声誉向来很不错。索菲亚很高兴有人介绍,一来理应信得过,二来不必再拖时间了。她将事情告诉了丈夫,麦卡尼先生表情温和,看不出有什么反应,他只说很好,但眉毛的轻微跳动表明了他的喜悦。他知道索菲亚向来用行动做事,弥补了他这方面的缺点。
翌日中午,当麦卡尼先生在店里打瞌睡时,有年轻人从外面走进来,虽然提前知悉了赛拉女士介绍她的外甥前来,但还是被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年轻人吓到。
“抱歉,我睡著了。”
“不,是我打扰了。我是查理,赛拉女士让我来你们这应聘工作。”
“谢谢你的到来,我是狄伦,狄伦·麦卡尼,不过现在没人叫我狄伦了。”
麦卡尼先生从椅子上站起,礼貌地看看对方,随后问他想要一杯咖啡还是果汁。他刻意强调了他太太早上鲜榨的柑橘,那是用西班牙橄榄调过的柑橘汁,我想你该试试,麦卡尼先生说,试图好客起来。但陌生的感觉对他来说多少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消散,借机给他倒果汁是个不错的选择。
索菲亚闻声出来,看见一个长着博斯尼亚克族的面孔的英俊男人。天啊,她从心里感叹,自己是有大半个世纪没见过东欧人,当然她知道东欧人跟自己可能也没太大区别。
“你好,麦卡尼太太,我是查理。”
“叫我索菲亚就好了。”
“是的,索菲亚。”
麦卡尼先生端来一杯果汁给查理,点了点头,示意他试试。查理很有礼貌,接过杯子并喝了一口,表示味道很好,说橄榄在这其中有点避重就轻,原来可以跟柑橘搭配,很有意思。
索菲亚觉得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形容,但又很恰当。她看着他,好像能从他深邃的眼睛里看出什么来似的。他身着体面的衬衫,苏格兰浅灰花色,半休闲状态。手臂很有力量,衣袖在二头肌处有些紧绷,腰带下的裤管显示出他下盘肌肉的发达,这些特征都在说明他很有可能从事某种运动性的职业,或者他非常喜好运动,注重身形的塑造。当索菲亚招呼他坐下时,他虽带着些慵懒的神态,但仍保持精神。无论如何,他给索菲亚的印象太过好了,甚至镇里找不到第二个看起来如此迷人的男人(也许以前有过,在她还未嫁给麦卡尼先生的时候,她在柯凡教堂附近看过一个绅士,她打听到他叫菲力克斯,或者亚力克斯,她记不清了,后来得知他是个拉丁人,在南美拥有三个太太,一下子没了兴趣)。
他们开始聊一些基本情况。麦卡尼先生坐在柜台后面听他们交流,并调低了凯斯·厄本在店铺里的歌声。
查理说他是一名橄榄球球员,不过他自认为向来不是专业的,只是恰好在大学期间表现出色,进了校队,并参加过一些大学之间的友谊交流赛。他不忘用一种谦虚的口吻赞扬自己,说到他在塞尔维亚的家里摆着许多奖杯与奖牌,那是他的荣耀,他相信他未来的孩子们会很骄傲(他同时表明自己还单身)。索菲亚竟也想象着他家里摆放奖杯的柜面,看起来会很生动。不过查理说他现在已经很少再去参加比赛了。作为一名校内优秀的投球手,教练曾经说服过他往这方面发展,如果他有机会得到更专业的培训,他将星途万丈,成为下一个四分卫的汤姆·布拉迪。“可是我的母亲不指望我能在橄榄球里得到什么,她担心我除了发达的腿部肌肉,跟别人交流起来简直像一头驴。所以她更希望我在专业课上得到一些实用的技能与知识,而橄榄球应该是一种强身健体的爱好。现在我毕业了,过完这个夏天,我就回去找一份工作。”
“你母亲的想法是有她的道理,我敢说她一定是个聪慧的女人,就像优雅的赛拉女士,我相信她们姐妹同样引人注目。不过,如果你坚持往你擅长的运动发展,你也一定会有不俗的成绩,你看起来很有魄力。”
“谢谢你的赞许。我母亲她是个出色的银行家,我父亲去世以后,她工作更加卖力,所以她不大看好运动职业。”
“抱歉。”索菲亚有些许动情,用右手紧紧捂着胸口,好像真的替他感到难过。
“都是过去的事。我母亲小时候在这里待过两年,后来念完书就离开英国,去了贝尔格莱德,嫁给我父亲,也没回来过。”
“我听说过那,前南斯拉夫的好地方。”索菲亚在想他那张拥有博斯尼亚克族面孔的来源时,麦卡尼先生插了一句话。
“对啦,我是真心有意来应聘的,不得不说我现在很有时间。”
“你该体会到这是个慌闷的城镇了吧?人们对这个小镇的印象只有满满的柴油发动机声,到处都是汽修与硬件类东西的维护。”
查理笑了起来,声音爽朗清脆。索菲亚讶异自己没有过问太多查理对五金配件的了解,而是一一知悉他的背景与现状。现在她知道这位年轻人是一个好小伙子。于是接下来她跟查理说了一下店铺的情况以及日常要做的事务,查理都记在心里,就连价格他都能做到大部分过目不忘,如果麦卡尼夫妇觉得他都没问题的话,那么他随时可以来帮忙。
皮尔斯很快跟查理熟络起来,他向查理请教进入大学的事,也问他是否会教他橄榄球。镇上从没有人进行过橄榄球的运动,孩子们都在大路上滚着轮胎玩游戏,皮尔斯只在小时候到外婆家的农场看过一些中年男人懒懒散散地进行过竞技。
“如果你乐意,我当然可以教你,不过你得先提高起步的爆发力与跑步的速度,也就是说,你的体能要先好起来,你的小腿还不够强壮。我们可以先设定一个计划,或者某个目标,进行一些对投球与跑跳都有针对性的训练。”
皮尔斯听他这么说,下定决心改善自己的体能,从跑步开始锻炼心肺功能。
索菲亚那天看到皮尔斯在路上跑步,沿着松林往湖泊方向。她惊讶孩子会听一个外人的建议,但她很欣慰,向来喜爱看书学习的孩子终于也意识到了健康的重要性。她回到店铺的时候,看到查理正在擦拭玻璃柜底层堆放杂物的地方。她对他表示感谢,他知道索菲亚在感谢什么——关于孩子而不是灰尘的擦拭。他很聪明,但他没有显出任何的高傲。
“只是一些交流,也许在这里我跟他年纪最为接近,你知道,有时候孩子不会听父母的。更多的时候他们接受外界的信息,用来断定自己正处在什么阶段,我那会儿也是这样过来的。”
“听起来你对孩子很懂,你有弟弟或妹妹吗?”
“没有,只是恰好我知道皮尔斯在想什么。其实我很欣赏你们一家人,你的丈夫非常淳朴,是个好男人,你年轻漂亮,对待任何人都很热情。我刚到镇里的时候就听说过你,人们说你是镇上最会做生意的女人。”
索菲亚知道这种形容,这种带着半真半假的夸奖,兴许他听过些什么,但绝不会是这种高度,他经过自己的处理,换成这样的一种说法。“道听途说的话,你该少听。”她说,换了一种较轻的语气。查理低头笑笑,继续工作。他很主动,有客人来的时候都会热情招呼,对于一些器械的摆放位置也记得很清楚,好像他本来就在经营这家店,信手拈来的事情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他根本不需要多想。
索菲亚惊叹于他的记忆力,以及魅力。她开始更關注他,任何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都变得非常体面而风趣,不缺幽默的男人总是更体现他的智慧,甚至你毫不察觉他会摆弄过了头。他就是这么一种人,令索菲亚心动的英俊男人。他双眼有神,深邃的瞳仁好似闪着光,人们注定会被光芒牵引着。而且他体魄健壮,思想包容,聪慧过人。
“你必定是个非常受欢迎的人。”索菲亚说。
查理有一会儿没反应过来,他不知道索菲亚会对他如此赞赏有加,他猜到她对他的感觉不一般,如果她对自己不是十分喜爱,绝不会说出这句话。
“或许是个受欢迎的人,但我不清楚别人对我是怎么想的。”
“你谦虚。”
“不不不,麦卡尼太太……”
“叫我索菲亚。”
“是的,索菲亚。我认为一个男人的魅力虽然能在短期内体现出来,但都不是持久的一种感受,我敢说女人就不一样,或者说你不一样。”
话说出来,查理自己有些害羞了,也许脸色的泛红并不明显,但他知道他这句话不是最恰当的表达。索菲亚先是沉默,但她很快就爽朗地大笑。两个人的关系开始变得微妙,查理也没觉得尴尬了。
皮尔斯小时候在老师那接触过橄榄球,但仅仅是抚摸过、了解过。他认真领会查理的指令与方法,右手握着橄榄球的时候,小指和无名指跨过缝线,大拇指则在球的下端,与食指呈L形。查理强调应该找到一个合适并容易发力的握球方式,不应太用力捏住球身,而是利用指尖轻轻抵住,让掌心与球之间留点空间。接着,皮尔斯便像一个专业的橄榄球球员一样(尽管他身形不太像),眼神专注前方,身体绷紧,双手将球放在耳边,再后摆,松开左手,右手沿着某个高度的弧线向前迅速发力。
“很好,把球捡回来,先不要扔球,持续练习发球动作,感受力量的控制。”
下午索菲亚把鲜榨的橄榄柑橘汁给他们送来,尽管他们只是在离五金店不远的一个草坪空地。那里没什么值得看或者逗留的,唯一能谈上什么的便是索菲亚的第一次是在这片草地上。起初她觉得这种事不该跟查理说起,她忘了话题是如何发展的,大概是在谈到皮尔斯的瘦弱,他需要保持运动,而索菲亚则说查理的肌肉线条很好。查理穿着短裤与速干运动衫,为了方便教皮尔斯练习投球。他很敬业,尽管他没必要这么做。于是他顺口就说,当然啦,这让我在床上也显得更有耐力。这一次查理并没有感到尴尬,索菲亚也大笑,成年人之间的黄色话题很快将彼此往暧昧的方向推,他们都知道这一点,但他们都没有停止目前这一切。皮尔斯听见他们的笑声便转头看,跟着傻笑又回到练习当中。
“那你一定有过许多女朋友了。”
“我猜追求你的人更多吧?”
“结了婚,多与少就不再存有区别。”
“那麦卡尼先生是如何把你追到手的,像他这么一个淳朴的人?”
“你是想说他木讷吧?”
“我只是没想到他会带你到这草地发生关系。”
“嘿,谁说我的第一次是给了他?那时我还不认识他。”
查理诧异,索菲亚如此大方得体地说起原本羞涩的事。
索菲亚说起她早期在学校是不良少女。有一次在朋友的生日派对认识了男子学校的马克,她当然不喜欢马克,只是马克是那种看起来有一张舒服的脸的人,大多数人不会讨厌他,但也谈不上爱。她知道马克有女朋友了,对方也在那天的生日派对里,喝得有些醉。马克那会儿应该去照顾他女朋友而不是靠近索菲亚给她递烟,但他们的聊天很愉快,整个派对除了对方,其他的人都显得多余,连寿星也是。后来马克带索菲亚到这块草坪,那阵还没有五金店,附近成排的小房子也都没有。他知道这是个安全的地方。她之所以答应马克,是因为马克说了句“你不会感到任何不适,你的第一次应该给有经验且懂得女性身体的人”。索菲亚相信了,也觉得有道理。她坦陈自己无知,被马克骗了,但是她觉得他们扯平,她认为她也把马克骗了,因为他永远也不会认识卸掉烟熏妆、擦走亮色口红与黑色指甲油的她是什么样子。
“我只是很难想象你会答应他,我认为你是个独特的女人。”
“独特?独特是个好词,它区别于其他,像是所有优雅或聪颖的表现都是慢慢堆积起来的。而独特不是,独特是与生俱来的。”
“当然,当然。我一直认为你是个独特的女人,我不相信镇里的传闻,赛拉女士也为你说话。”
“她很得体,她知性,她选择单身真是非常有远见,远离常人的牵挂与欲望。”
查理想了一会索菲亚这句话的意思,“婚姻出现什么问题了吗?”
“倒不是出现了问题,恰恰是没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正是最大的问题。让我猜猜。”
查理摇晃玻璃杯,在快要喝完的时候举起来观察着杯底的两颗橄榄,还有一些切开的小柑橘与冰块。索菲亚生怕他会说出些什么来,但她又很期待他的想法。
“是时间长了。麦卡尼先生作为丈夫绝对是个好男人,但是生活开始安逸了,许多人都说追求平平淡淡,那全是瞎扯,没有任何激情的生活就跟一份流水线工作没什么两样。你不断安慰自己平平淡淡才是人生的终生信仰,但人各不同,他们不知道他们会适合什么。而麦卡尼先生这样温和的性子,又让你挑不出什么理由来。”
索菲亚盯着开始将球投出去的皮尔斯,一次又一次,心里感到满满的绝望。查理将她不敢承认的东西就这么轻易说出来了。她想到自己过了这么多年,日复一日好似没有追求,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她可以追求的,她不清楚。她只是在做着自己擅长打理的店铺生意。她一开始很高兴嫁给狄伦,并曾为他惊人的温和感叹这个世界有如此脾性温柔的男人,还从不与她斗嘴,给了她里里外外的表现机会。但这却全然道出了一个结论——一个查理轻易说出的结论——生活开始平淡下来了。
她没有接话。皮尔斯感觉手臂无力,也停了下来。查理用手轻轻拍着索菲亚的肩膀,尽管他很轻,但他指尖传来刻意用力的暗示让索菲亚身子触电般抖了抖。他起身走近皮尔斯,重新教他正确的投球发力。索菲亚吃进一块碎冰,有一刹那她觉得查理是皮尔斯的爸爸,或者继父,尽管怎么都说不通,但她却偏偏觉得这才是一家人的状态,父亲带着儿子一起探索活动的乐趣,而不是有一个大多数时候沉默的狄伦。甚至她还幻想起跟查理同睡一张床的状态,两人聊着保加利亚的玫瑰与英国队投球手的训练方式。她想着他们之间的甜蜜,像浓郁的巧克力酱流淌在他身上,巧克力与他肌肤混合的气味让她身子发软,他发出甜腻的呻吟,呼喊着她轻轻舔舐。傍晚的阳光竟如此让人热血沸腾,索菲亚感觉自己体内积满了能量,却无法释出。她起身准备回到店铺去,心中难掩失落,天知道,麦卡尼夫妇已经半年没有发生性关系了。
麦卡尼先生同皮尔斯前往火车站之后,店铺显然不够人手,剩下索菲亚与查理,有时午餐也忙不过来,更多的时候叫了外卖。连日忙碌后,天下起雨了,生意开始变淡。过去三天弗兰德常来买东西,他家的车库闸门被他开车直撞进去。“是的,我喝了些酒,我的前任女朋友邀我参加她的婚礼,她不知道我还爱她吗?我怎么能去?我找了一帮好兄弟在酒吧街闹了一整晚,所有人都觉得我们中了彩票。”他的车子送到汽修厂维修了,但保险公司不赔偿酒驾发生的任何事故,他搭乘巴士回来,眼巴巴看着坏掉的闸门。
“闸门啊,需要我帮你一起修吗?我猜是那种手拉的卷闸,这里的人大多数采用这种方式把门装在停车库。”好心的查理关心道,一边数着弗兰德需要的螺丝数量。
“麦卡尼太太,你外甥以后会是一名出色的销售。”
索菲亚有些吃惊,“他不是我外甥,哪里听来的错乱关系?”
“是吗?我记错了?那他必定是你雇用的小情人了,老狄伦会不会吃醋啊?”
“查理是赛拉女士的外甥。”
“开玩笑的咯,麦卡尼太太几时变得这么冷淡?我记得你去年夏天还对我十分热情,要不是老狄伦是你丈夫,我一定向你求婚的。好啦,我要回去修闸门了,祝我好运吧。”
他话有些多,你别怪他。弗兰德离开后,索菲亚对查理说,查理微笑回应,说男人们都这样。
索菲亚抬头看了看外面,天色已经很暗了,整个下午他们都在整理补给的商品,细碎的小件东西让她变得烦躁。从前她很利落,能隨随便便处理并迅速分类。她知道是查理的缘故,她没有办法集中,就像有些事在心里堵着,她必须要说出来。她已经想了好些天了,连续的挣扎让她变得精神紧张,面对死气沉沉的丈夫,这个朝气蓬勃的年轻男人给了她不一样的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带有自我严重缺陷的欲望,以及持续而隐约的刺激。
她声称自己不太舒服,让查理关闭店门。
“留下来。”索菲亚说。
查理回头看了一眼,双手还没离开门的把手。当然,他说,又拉上里面的铁门,走到索菲亚身边,问她是否需要什么药丸,麦卡尼先生不在,你需要有人看着。
索菲亚没有办法压抑内心,这一刻来得不算快,但沉潜待发的能量与前面这个男人紧紧相连。她拉起了查理的手,她想要说话,说点什么,但她一张口就停顿了。查理没有抽回他的手,但也没用力,只是保持着这个姿势轻轻拖着,似乎在等着什么。外面滚过一个雷暴,雨下得更大了。查理慢慢蹲下,亲了索菲亚的额头。她原以为他会继续做点什么,但他似乎克制住了,一种骤然停滞的>中动悬在喉咙里。她发起的讯号在雨声里中断了。查理对她笑笑说,雨很大,我再陪你一会。索菲亚看着他变得深沉的眼睛,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有些时候查理会觉得自己没有很好地处理,一直妥当维持不同人物之间的关系,却在麦卡尼太太这出现意外。他知道这是因为她,他知道这个女人对他有着意想不到的影响力。尽管她已为人妇,但她的魅力与她在他跟前委婉求爱的方式,让他心动。心动这事不容易,像查理这么一个优秀的人,习惯了身边的仰慕者,却终究难以觅得让自己愿意付出的女人。他聪明,但他是知道自己不稳重的,知道自己缺乏爱恋的经验,时间没有给他那些本能,他也没有人们看似的成熟思想。
麦卡尼先生不在的这段时间,索菲亚依然保持着原有的生活状态,虽不过是短短几天,却感觉过了许久。一日三餐,打扫,到超市购物,开店,对账,晾晒衣服,同往常没什么区别。其间赛拉女士来过一次,替查理说了些话,希望他没有打扰麦卡尼一家,而是真的帮了忙。索菲亚热情如常,也说到查理的能干。
但那一夜在查理面前的流泪,让她到此刻仍旧觉得丢脸。如今查理表现也没什么不同,他们各自忙碌,闲暇时说点什么,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不过事情也并没有就这样结束。那是查理最后一天在店里帮忙,晚上索菲亚没有做饭,而是叫了两份意大利面与冰淇淋。
“狄伦发来消息,明天早上的火车回来,旅馆给他订了凌晨出发的车,兴许天一亮就能到了。”
“回来得很早,不多走动两天吗?不过,我猜皮尔斯一定很高兴。”
“昨晚跟他聊了电话,听起来确实很兴奋。他提到你,希望来年暑假你还会回来。后来他说只要大学有橄榄球活动,就会报名。”
“皮尔斯很有心,噢,我忘了给他邮箱,遇上关于橄榄球的事可以问问我的,不知他是否会写信回来。我记得我刚入大学的第一年就参与了助学金计划的竞选。”
“我猜那一定是你从事银行业的母亲所提议?”
“是的,虽然她很优秀,不过某些方面,她做事总是有些过于精益求精,或者说,她得失心很重。”
“也许是跟你父亲去世的缘故有关系,如果狄伦发生不幸,我想我也不得不更抓紧一些,好让自己的生活能维持下去。”
“我能理解。”
“这段时间谢谢你的帮忙,年轻人做事比起我们实在太利落。”
查理笑了笑,用叉子卷起面条,看似胃口很好,大口地吃着。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很快就结束了,显然只是缓解局面的,而两个人心中对彼此的爱慕一直在压抑着。查理一直没有说。但事到如今,他们都知道,只差一点东西,像是一点火花的触碰点燃,一道待挖的沟槽让溪水流通。
“你没有一点点动心吗?”
索菲亚终于是没忍住,这样的情况十多年来都没发生过。一直以来,她都为自己保持着良好的形象,人们谈起她即使有些方面不妥但也不是致命的缺点。在年轻男人面前表露的这一切,足以摧毁她一些高贵的品性。但那一刻,她自问,这还重要吗?如果你这一生中忽然遇见了那位天子,不尝试吗?特别是那一夜在他吻了自己额头,流下眼泪之后,她更确切地了解查理对她意味着什么。
查理知道这一刻终会来,在他就快结束工作这段时间,他想过,他当然想过。
“我心动,我何止心动。”查理说,眼眸紧紧盯着窗外某一处光亮的地方,好似要面临多么残酷的现实似的,显得有些无奈,“可是索菲亚,你是麦卡尼太太。”
“你想听我的实话吗?”
查理想要索菲亚打住,可是她马上又开口了。
“我这一生所钟情的男人,他温柔体贴,像个绅士一样从不跟我对立,从不让我感到一丝的难过。但他所维持的那些品质,对我来说实则没什么用。不是因为你的出现将他比下去了,不是对比,是你的出现告诉了我,我对他的爱,原来并不像我心里所期盼的那样。我一直都不敢去承认,不敢去揭发自己对他最真实的想法。”
“倘若你从没看见过我,你会这样吗?”
“我不知道,”索菲亚摇摇头,“但对我来说,你有着不一样的意义。倘若你今夜带我离去,或者明天,后天,无论什么时候,我想我都会考虑的。”
“我知道我对你的感觉,相信我,我对你有同样的冲动。索菲亚,只是我不能带你走,我年轻无知,我无所定向,况且麦卡尼先生与皮尔斯他们是你的家人……”
索菲亚不再听查理解释,越过餐桌搂着他,同他接吻。尽管两人的嘴唇仍有意大利酱汁的残留,却没有任何一方抗拒这一吻。她不知道这一切能代表着什么,但她知道这一刻存在的意义,内心不再挣扎,不再犹豫不决。她解开了查理的扣子,一只手像缠绕的细蛇般朝他健壮的身躯来回游荡。
店铺里充满了一种机油与五金器械的味道,生铁、铜管、钢材、橡胶,气味奇特。不过,要说还有什么让原本难闻的气味变得更好一些,除了摆放的植物,以及餐桌上冰淇淋融化时散发出浓郁的奶香味以外,大概是男欢女爱的情欲所散发出来的,那种无法形容的荷尔蒙,或者是他们称之为费洛蒙的东西。
索菲亚想起自己还在念大学的时候,对家里人不再反叛,也不是说变得有多么淑女或者娴静,只是那些让人出其不意的话减少了些。后来她对自己的理解是长大后对身边的事物开始有了一些冷静的看法,无伤大雅的事情不值得為之心动。她有一段时间很想念镇里的生活,但既然考上了大学,也就只好暂且相信那是当前最好的境况。那会儿她常常想起高中的男朋友,想起那位拥有三位太太的阿根廷绅士,也想起马克——马克在她上大学之前给她写了一张贺卡,毫无意义的话语间也流露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哀愁。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内心柔软,像与过去的情人告别一般忽然有了想念,甚至她原谅了马克在草坪上跟她的那些事。
入学后家里人通知了在附近工作的索菲亚的表哥科林(索菲亚叫他卷毛,他尽量保持短发,但仍然摆脱不了天然卷的发质),让他有时间照料一下索菲亚。索菲亚当然拒绝了家人的建议,她讨厌有人问起她的寄宿生活。但快要进入秋天的时候,卷毛真的到索菲亚的大学去,他给她发了邮件,说这个礼拜五傍晚会在校门口等她。她一直没有回复,起初还忘记了,等到礼拜四那天她又想起来了,于是礼拜五一整天都在想着那件事。
后来他们达成了约定,每个月见两次,选择在礼拜五晚上一起吃饭。最好是隔一周见面,索菲亚说。卷毛没有意见,他在附近的一个家政公司做联络员,工作已经几年了,当时刚刚成为联络专员的管理者。他们见面的次数并不算多,但卷毛常常会跟索菲亚说起他们公司的趣事,也可以理解为琐碎的烦恼。有一次他说他们的一位保姆偷走了客人的一尊四面佛,客人每年都去一次泰国,那是他信奉的宗教与神灵。保姆不知道,只是在数次研究之后认为这个佛像很值钱,结果把佛像连同一颗钻石偷走了,连家政公司的保证金也不要了。那时索菲亚也是真的有认真在听,但她看见对面街道有一家五金店铺,一位穿着制服的员工在门口抽烟,眼睛一直往她的方向看。起初她以为那个人只是发呆,后来发现不是,他往她这儿看。
“其实那四面佛也不过是个便宜货,客人第二年去泰国的时候买了个新的,”卷毛说,“他倒不是因为钱与信任的问题,更多是强调这样导致他对四面佛不尊重,他要去拜多几次。当然,他不忘对我们公司进行一番数落。”
索菲亚听进去了,也笑笑,觉得这个表哥有时太多话,但他自己没什么笑容,好像生活已经被这些保姆与客人的琐事打败,漫无目的地从事一份工作,平平无奇,没有额外的收入,没有值得探讨的兴趣,也没有女朋友。慢慢地,索菲亚知道他连说话的人都几乎没有,于是每次共进晚餐的礼拜五,卷毛都显得格外期待。只是索菲亚不太希望他在校门口接她,她不想让学校的人误以为那是她男朋友,尽管她跟舍友说过那是某个姑姑的儿子。而同时,索菲亚也留意到,只要礼拜五她跟卷毛出现在常去的那家餐厅,那位五金店的员工就会走出来透气或者抽烟。于是,同卷毛吃饭的时间也变得不那么无趣。有一次,索菲亚看见那位年轻的员工在他的制服上贴着一个浅红色的爱心。那天夜色降临很快,路边灯光还来不及亮,他发现自己在错误的时间表达心意,努力扬起制服的一边,试图挽留这个机会。但是索菲亚看到了,浅红色的爱心其实很显眼,她觉得他很有趣,第一次投以笑容。
后来,那位员工还是没有前来跟索菲亚说话,只是站在那。她一直在等那一天,等他进来餐厅跟她说点什么。她后来考虑到他会误以为卷毛是她的男朋友,于是那个礼拜五她推掉了同卷毛的晚餐,说有同学生日。她直接站在五金店门口,等着他来窥探自己有没有出现在那家餐厅里。他当时出来的样子显然是吓到了,他没想到索菲亚出现在他面前,不过三英尺的距离。
是索菲亚先开口,那之后她才意识到,狄伦是多么内敛安静的一个人,几乎没什么话,除非是熟悉的事物,否则都不健谈。不过,当他们逐渐熟络起来后,她发现他还是挺幽默,乐于说出自己的见解,并且他有收藏点唱机的爱好。重要的是,他那么爱她。
很难说索菲亚当时的感受,是一份爱情的来临,还是一种美妙的缘分。她后来也难以相信自己就这么嫁给了狄伦,并回到自己原来的地方,一起从事他所擅长的五金器械小生意,直到今天。
现在,索菲亚在收拾好的行李面前,难掩心里的惊惶。天一亮,她的丈夫就会回來了,带着皮尔斯的故事,告诉她关于他们孩子天真的样子就像是天使。而天亮之前,查理说他会带上他的行李在那块草地等她,如果她心意已决,他们可以避开她丈夫回来的时间,赶到火车站去。同时,他说他不会给她任何不好的态度或结论,也不会因她的选择难为大家。他会在那里等一个小时,尊重她的任何选择。
索菲亚坐在床沿,看着墙上挂着的狄伦的睡衣。她想起自己的身体,前几个小时还躺在查理的怀里,炽烈、颤动,真切地感受到一个投球手爱抚她的力量,那是她这些年都不曾有过的幸福感。而此刻,她却又陷入狄伦与她一点一滴的回忆当中。没有人做错什么,她不知道该如何走这一步,这将会是一个影响她今后的重要时刻。她抬头看了看外面,阴雨天早已停了,乌云在快速地流转,好像能隐约看到月光,一些淡白的微光开始穿透云层。她站起来,走到窗台边,想等到月光出来的那一刻能给她指点明路。但即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哭泣,双手紧紧抓住身上的睡衣,好像在抓住些什么,一直没换下来。
责编:周朝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