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美腊(中篇小说)

2018-09-10 04:48格尼
作品 2018年4期
关键词:二姐大姐阿姨

格尼

好吧,美腊,就这样,咱俩唠唠。

当年在火车站,要检票的时候,我让你两只手拽住我后衣襟,你不听,吊儿郎当地总去捣鼓兜里的石头子。那时还没开始遭罪,你就像刚捞上来的鱼,真叫活蹦乱跳,大眼睛滴溜溜转,搞得我总以为你能看见呢。可是,姐害怕呀。

咱村那些人说,外边的人那才坏呢,拐卖妇女儿童,连骗带抢,像你们姐俩,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带十二三岁的瞎眼小姑娘,长得又好看,简直太危险了。他们还讲,有把人弄去卖器官的,怎么下刀他们都知道。他们说路上千万别住旅店,宰人没商量。也千万别跟人搭腔,人家套你话就想怎么下手。千万别吃别人给的东西,那里面下了迷药。千万把钱放好,哪都是小偷,放哪都不稳当。还有,千万别叫警察,连你们一起抓进去,你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你喊吧,再喊给你一电棍。美腊,这些事不是没有,他们太嘘唬,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他们咋就那么害怕外面。

你不怕。你总说,我有弹弓。

你越不老实,我越害怕引起别人注意。我看谁都像坏人,后来干脆谁也不看。我手里拎着包,背上还背着包,腾不出手拉你,你真让我上火。

过了检票口,人涌出去,前后左右黑压压的,一个挤一个,你从后边挤着我,背包隔着我们。我们都在冒大汗。那么多条腿往前走,我不知道哪条是我的。有一刻我恍惚着停下来,还以为在走。结果,后面的人拥上来,差点把咱俩推倒。旁边有个小孩倒了,那些来不及停下的脚踩得他哇哇大叫。美腊,这时候我的怕有点不一样,不是担心遇到坏人那样紧张。不过,症状大致相同,心跳,头皮发麻,呼吸不畅。只有一点不同,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想想,那么多人都从哪来?没來的人还有多少?地球太大了,大得可怕。另外,那么多人都干一件事,往前跑,这个也让我害怕。究竟怕什么,我说不清楚。

这时候你才知道害怕。你看不见,听得见,那些人哇哇乱叫,吵吵嚷嚷,都抵不过前赴后继的脚步声让人心惊。我听见你在背后小声叫我,二姐,二姐。你的声音发颤。我说,别吵吵。其实我跟你差不多,我只看见前边人的后背,别的什么也看不见,就像瞎子过河。

到火车跟前,谁都怕上不去,挤得更厉害,乘务员拿起大喇叭喊根本不管用。那时的火车窗户可以打开,不像现在都是空调车,不能开窗,还有动车和高铁,这些你都不能明白。有一家人出门的,就先挤进去一个,然后到窗户边上站着,外面的把包裹往里塞,再把小孩从那些人脑袋瓜上往里递,小孩吓坏了,哭得不是个声。

车里更挤。洗漱台,厕所门口,过道,哪哪都是人,只要有一个拳头大的地方腾出来,立马被人填上,人就像稀泥在车厢里流淌。那么多人没买到座票,他们的包裹却要放在行李架上,谁要是抢不上,谁的包就放不上去,放不上去就往座位下边塞,人家还不让,就吵吵。你看不见,踩了别人好几次,他们骂咧咧的。幸好咱俩买到一个座,我把两个大包硬塞进座底下,你坐我腿上。天太热,人多更热,车厢里一会儿就臭开了,汗臭,脚丫子臭,还有洗手间的屎尿臭。

你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开始哼唧,说你迷糊。我在你耳边悄悄说,忍忍,到散席就好了。忘了吗,散席就像你兜里的石头子那么光溜,你的眼睛就亮一下。实际上,我也是对自己说,连累带怕,浑身发软,一想到散席,我才有些力气。

虽然难受,但火车开了你还是很高兴。你说,二姐,火车开了,火车开了。美腊,我不想让你说话,你不知道,咱俩上了车,那些人就看咱俩。现在想想,其实上车后,谁都互相看。我怕让人看出来你是瞎眼睛,趁机对付咱俩,我怕你乱说话透露了咱俩的行踪和底细,我怕不小心就被别人卖了,我怕缝在裤衩里的钱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给偷去,总之我怕的事情太多。我不让你说话。

但是你闲不住,火车上有许多新鲜词都是我们没听过的,咱俩就说悄悄话。我给你讲外面那些高楼大厦,讲那些五颜六色的彩灯,你老老实实听,我一停下你就让我讲。列车播音员播报列车到达终点站的时间,我说美腊你听见了吗?终点站,这是城里人说的话。你说她没长鼻子吗?说话可真难听。我说她们是看彩灯看多了,那些灯会冒香味,不同颜色冒不同的香味,她们就是闻香味闻多了变成那声的,你进城待久了也得变。你说你才不变呢。我说那可由不得你。当时我也不知道咋想的,忽然想起散席里也应该有各种各样能冒香味的灯,其实灯咋会冒香味,我脑子简直迷窍了。我给你悄悄说散席,美腊你不知道,你当时的样子,向来你高兴了都喜欢哈哈大笑,那时忽然抿起嘴,鼻梁叠起一层细褶子,你竟然不好意思了。

咱那排是四人对座,我旁边坐着胖妇女,就是那位阿姨。阿姨对面就是老苏。老苏嘴唇长得像叫驴,看起来比咱爸年轻一点。老苏旁边是他儿子,十四五岁,总在睡觉,他的觉可真多。他只要醒一会儿,就看你那鼓溜溜的兜,然后看你,再看我。后来就只看你了。记得吧,阿姨话多,总问这问那,我不理她,谁说话咱都不理,这是事先我嘱咐你的。老苏也不说话,他总看咱,我看他时他在看我,我不看他时我也能感觉到他在看我,看得我直冒汗。他是小眼睛,有股狠劲,好像跟谁都有仇。而且,美腊,他抬胳膊时,我看见他袖口里手腕上文了一个“仇”字。老天,当时我想,这人肯定是个黑社会的,弄个半大小子当掩护。后来在城里混那么多年我才知道,这种人不一定是黑社会的,往往胆子小,弄些刺青在身上吓唬人,也就敢吓唬跟他一样的农民工,遇到城管啊警察啊,就老老实实了。农民工就指咱们进城打工这些农民。城管呢,我就不给你讲了,你不知道的太多,讲不过来。

我更害怕了,头也不敢抬。

后来我腿麻了,让你一人坐,我在旁边站。

咱带的是烙饼和炸酱,再有村里人给煮的那些鸡蛋鹅蛋咸鸭蛋,死沉死沉的就是这些东西,结果都被挤扁了,蛋黄油流得哪都是。我不好意思拿烙饼出来,我看了,没一个人吃烙饼和炸酱。但你要吃,我只好从座位下边的包里摸出来。你偏要蘸酱,我把装酱的罐头瓶摸出来让你蘸。我知道他们都在看咱,我很害臊,感觉脸要着火了,腮帮子不会嚼了,所以我就吃了几口。酱吃咸了要喝水,喝了水要上洗手间,我不敢把你一人放座位上去接水,更不可能让你一人去洗手间,这来来回回折腾,磕磕绊绊的,就会给人发现你的眼睛问题。

胖阿姨说话嗓门大,笑起来像公鸭嘎嘎叫。她咋呼说,哎呀这小丫,长那么俊咋就瞎了呢,真瞎了吗?她用手在你面前挥舞,你没有反应。老苏和儿子都在看你,又看我。我看见老苏斜着嘴角笑了笑。他可能在笑胖阿姨的动作。

我后脊梁汗毛都竖起来了。显然,咱不能不理,那样会得罪人。我就朝胖阿姨笑了笑,然后别过脸不看她。

胖阿姨摸摸你的头说,小丫,告诉阿姨,你的眼睛咋瞎的?

你马上听出这句话里有个字眼,你悄悄对我说,二姐,这是城里人说的话。我说,对。然后,我跟胖阿姨说话了。美腊,不怕你笑话,其实我是想让那两个字从我嘴里说出来。我说,阿姨,她眼睛是发烧烧坏的。

你紧跟着说,阿姨,真好听,阿姨,我就说嘛这是城里人说的话。

胖阿姨当时还以为你叫她,赶紧哎哎答应,然后才明白你的意思,就嘎嘎笑起来。我脸红得不像话。我又害怕他们觉得我们啥也不懂,好骗,我就说,美腊,咱那也有人这样叫,多着呢,没啥稀奇的。

胖阿姨说,她叫美腊,那你呢?

你马上说,她叫美丹,牡丹的丹。

胖阿姨说,你是哪个腊?

你说,腊月的腊,我生在腊月。

我悄悄对你说,美腊,不行说话了。

美腊,那时车厢里大多是出门打工的人,别看聊得热闹,都互相防着。老苏后座那个人,我带你上厕所时听见他和他一起的人说下火车以后赶紧去码头,晚了买不着票,但是大家互相打听去哪的时候,他说他到终点站就到家了,有人接,你说他们两个大男人怕啥呢。

不说话你憋得难受,脾气来了,耸我一下。你说,怕个屁。

然后你大声说,阿姨,我大姐说了,要赚钱给我治眼睛,让我重新看见这个世界!你把“这个世界”幾个字说得格外响亮。

胖阿姨说,那可真好。你爸妈呢,咋不带你出来看眼睛?

这时候我已拦不住你了。你说,他们都死了。我三岁时我妈就得病死了,我是二姐带大的。我爸前年死的。他去打鱼给我大姐赚打工的路费,船在漩涡里翻了。我大姐非要往外面跑。

说到这,你要哭了,你的眼泪没掉下来,胖阿姨的眼泪反而下来了。你没看见,胖阿姨的眼泪一串串往下掉,噼里啪啦的,这让我对她产生了好感,也就没太阻拦你跟她说话。

胖阿姨流着泪说,你看看,这些年轻人都往外跑啥,受洋罪,还把家里人命都搭上了。谁引的头呢?外边哪那么好混。

老苏挪了挪屁股,头扭向窗外。他的小眼睛发狠地看着外面。现在我明白了,你说的这一套,太像苦情戏,就像编排好骗人的。老苏可能就这样认为,他当时不相信。

胖阿姨擤完鼻涕,摸你的头,又摸你的兜。

这都揣的啥啊?

你先捂住兜,然后才慢慢摸出一颗给胖阿姨看。你说,石头子。

这时我说,美腊会打弹弓,我爸教的,她眼睛看不见也能把树上的乌打下来。看她带些什么,全是石头子啊弹弓啊这些玩意儿,她就是个假小子,脾气还>中。

我这样说,希望达到一个恐吓目的,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好欺负的。我说的也是实话,你的弹弓打得多准啊。

后来,果真没人跟我们说话了。当然多年后我也明白了,他们不是害怕弹弓,仅仅是没什么兴趣了。

晚上,我不敢睡,不小心迷糊着,脑袋一歪就吓醒,赶紧四处看看。这时候,我也能看见老苏在看,他也不敢睡。有的人实在熬不住,就往过道上躺,还有扁扁地钻座位底下贴地皮躺着的,脚丫子伸在过道上。你坐我腿上,也睡不好,总想躺平,怎么可能呢?你的脚后来肿了。我知道你很难受,但是你已经不哼唧了,只是一难受就紧紧攥住兜里的石头子。

第二天下午,车到终点站。

下车时,我还是让你两手抓住我后衣襟。

我说,告诉你啊,抓住了,千万抓住。

车门一开,人就开始往外挤,比上车时还能挤,差点把咱俩挤倒。下车以后,你知道姐啥感觉吗?就好像火车也给撑坏了,消化不了这些埋汰人,往死里吐,把这些沤臭了的人稀里哗啦都给吐出来了。我们都梳五号头,弄得乱糟糟的。你穿蓝色娃娃衫,我穿大红“慧芳服”,都是腈纶面料,压得到处是褶子。现在想想,真土啊,真狼狈啊,还比不上来咱家那边要饭的人。不过,这些年来,我最怀念的还是那股土味。美腊,如果你还活着,你也会怀念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日子。

下了车根本不用想往哪走,这些人拥着咱走,你撞我,我撞你。到一个水泥柱前,我一下看见老苏了,我就往旁边一拐,把他甩没影了。我可不能让他跟着咱。

出站后,我才发现,你没了。就是我那一拐把你拐掉了,你抓住了别人的后衣襟。我的天,我脑袋一下炸了,嗡嗡叫。我喊你,听不见你答应,我就往死里喊。那时候才不管谁看我,喊得嗓子眼都疼了,还是听不见你答应。谢天谢地,我最后哭着哈下腰喊你,你答应了。我一看,你站在离我二十米远的地方,怔怔站着,有人不断撞你,你站不稳。我朝你>中过去,可是腿吓软了,一下趴在地上,我爬起来拖着包,磕磕绊绊跑到你跟前,抓起你的手狠狠打。

我说,让你抓住,让你抓住,你干啥了?就去摸你那些破石头子了是不是?

这是姐第一次打你,你愣了半天,才把手往回缩。我简直气疯了,又拽过来打,我说你还让不让人活,要把人吓死是不是?抓个后衣襟都抓不住,能干啥?

你向下瘪瘪嘴,要哭。

我说,你敢哭,哭我还打你。

我把你按在包上坐着,站在旁边呼呼喘气。喘了一会儿,我才看见广场上人不多了,一下想起得赶快去码头,要不没票了。我正要叫你起来,你已经蹦起来了。

你惊乍乍地喊,二姐,二姐,我的石头子……我就看见你的三根手指头从兜底穿出来。

我说,丢了更好,看你还去摸。

你哇一声大哭,那是我第一次听见你可以哭那么大声,你的声音好像会穿墙走壁,也就可以穿透人的胸膛,那么多人包括我都傻傻看着你,我都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情不自禁在脸上流。我知道那些石头子是你失明以后在河滩摸的,你告诉我好几百个里能摸一个光溜的,你还不让别人帮你找。一到晚上你就把那些石头子摊在炕上,等我干活回来。姐那时给人家帮工,一个工一天赚二十块。我到家你就问,二姐,这个是啥色?那个是啥色?我挨着回答,黑的,白的,花的,带杠的,红不拉叽的,紫不溜丢的。其实姐根本没看,瞎说的。你还问,散席真有这么光溜吗?美腊,我现在明白,你那时有多害怕,并不是怕坏人,是怕散席。你好像隐隐感到了什么,就更加离不开那些石头子。可是还能回去找吗?

等我回过神来,就去捂你的嘴。我朝你低吼,快别哭了,再哭人家盯上咱了。我还告诉你,要是再不快点去码头,今晚坐不上船,就得睡露天地,别说没钱去旅馆,就算有也不敢去,那里专门宰人,切成块给卖了,忘了吗?三娘说的。

你慢慢摸索着抓住我的后衣襟,我听见你抑制不住的抽噎。想起这些,姐的心都碎了,在那乱哄哄的地方,你比平时更喜欢那些石头子,那是在想念家乡啊!姐那时的眼泪,也有一半在想念家乡。但是,我同时想起了散席。我说,美腊,咱到散席就好了,快别哭了,说一个,散席。但是,并不奏效,你还在抽噎。不过,多少还是起点作用的,你心里仍然抱着希望。我顾不上管,得去碼头,我还不知道码头在哪呢?

放眼一望,哪都是一样的公路,路上有小汽车、公共汽车、三轮车、摩托车、自行车,还有脑袋上长着触角的像蜻蜓一样的车,后来我才知道那叫电车。这些车嗖嗖嗖看得我眼花缭乱,我感觉自己那时成了瞎子。

我去问路,专门找老头老太太问。老头不说话拄着拐杖朝前一指,我就不好再问,可是前边和后边一样啊。又找老太太,老太太说一口山东话,说,俺知不道啊,俺耳朵聋。

这时候老苏和他儿子来了。老苏戴着墨镜,我当时吓出一身冷汗,坏了,真让他盯上了,看吧,他还有墨镜,铁定不是个好东西。

老苏说,你们要去码头跟我走吧,就在前边,不算太远,我儿子可以帮你背包。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老苏的声音,嗡嗡嗡,像脑袋上扣着缸。

我说,我不去码头。

老苏看看我没说话。我带你朝前走,他们在后面走。我走得很快你应该感觉到了,他们也走得快。我就让他们走前面,然后到一个有雕塑的地方忽然藏在墙边。我捂上你的嘴,我说别吵吵。你被吓坏了,使劲往我怀里拱。过一会儿,我探出头,看他们已经不见了,我才对你说了情况。

你说,二姐,你的心刚才跳得真厉害,咚咚咚,我脑袋都敲疼了。怕啥,我有弹弓。

这时大马路上有辆中巴车过来,车窗里伸出一个脑袋。她喊,码头了,码头了。我想这车肯定稳当,让你起来咱赶紧走。你摸着墙上的大理石,舍不得。我说,看看,那些破石头子算啥,城里滑溜的地方老鼻子了,你根本摸不过来。

火车站离码头不远,但那中巴车绕圈子拉人,到码头后紧赶慢赶总算是上了船。上船时人还有一些,但我找不着散席,在里面走一圈下一层,一直往下走。觉得不对,再回头走。还是不对,继续往下走。不知一共走了几圈,下了几层。

美腊,这就要到散席了。

散席,是大姐那封信里说的。在家时,你总让我念信。其实我就念了一遍,你就背下来了,再念都是我跟着你背。你总是玩着石头子,眨巴着大眼睛说,二姐,咱大姐的信咋说来着,再念一遍。我说你自己念吧你都背下来了。你说二姐念,我想听二姐念。我说你起头吧,然后你就开始背了。

亲爱的大妹小妹……这时候你总是嘻嘻一笑,说,二姐你看大姐说亲爱的,我说是啊大姐说城里人说的话,其实那哪是城里人说的,上学时学书信老师都教了,长辈用敬爱的开头,平辈晚辈用亲爱的,只是你还没学,眼睛就瞎了……亲爱的大妹小妹,你们好吗?大姐现在在一家选矿厂上班。选矿厂就是选金子,金矿,早上八点到晚上六点,月工资一千,包吃包住,吃得好住得也好,每天有肉还有苹果和香蕉。小妹最喜欢吃香蕉了,我经常想起她看见香蕉时的馋样。这的香蕉便宜,多想一把拽小妹过来给她吃。住的呢,是大楼房,一人一间,地板可亮了,能照出来人,地上溜光,比咱家炕还光溜。我的床单和窗帘都是蓝色的,小妹喜欢蓝色,等你们来小妹就跟我一起住,大妹会有自己的房间。等我干一年,你们就过来,大妹也能在这工作,我给干部说一声就行。我们一起赚钱给小妹治眼睛,不管花多少钱都要让小妹重新看见这个世界……这时候你也要笑,你说大姐说的这个世界,嘻嘻,这个世界……你们还没看过大海,到时你们先坐汽车到火车站,再坐火车,下火车就去码头坐船,买散席,之后再坐汽车就到了……

啊,美腊,到这里我真不知该咋说。你问我,啥是散席?我说那可是个好地方。你说咋个好法?我说没法说清楚的好。你说那到底哪好?我说你说一下散席,说一下试试,慢点说。你就说散——席——。你也发现了其中的奥秘,不停地说散席、散席,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美腊你不知道你说散席的时候有多好看,黑黑的大眼睛放着光,我当时觉得那光都是甜的软的带彩的有香味的,你的嘴角和眼角还有眉梢都弯弯的,露出一排白白的豆粒似的牙,你简直把我迷住了。我看见散席两个字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你让我说,我说不出来,没想到你不需要我说,你脑子里很快有一个散席了,我们的散席。美腊,这两个字害了你,当然首先是这两个字害了我,现在你还不能明白,我慢慢会讲明白的。大姐的信写到这差不多结束了,不过,咱俩每次都要把每个字念完:时间关系不多说了,大妹小妹多保重,你们的大姐,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五日晚。

美腊,西边山顶冒红云彩出来了,太阳要落山了。在这能看见咱家门前那条河,现在水很小,快干了,我只能看见一点点亮。家,已不是咱的了。

继续说散席吧。

到散席舱的时候我只看见一个门,门口能看见向下走的四级台阶,一级比一级暗,再往里黢黑什么也看不见。我问乘务员,阿姨,这是……?我话没说完,她气哼哼说,管谁叫阿姨,瞎了眼。她一把抢走我手里的票,塞给我张席子卷,对你说,拽着她干啥?过来拿。我说她的票也在这,把她的给我吧。乘务员塞给我你的席子卷。我正要问她往哪走,她说,下去,赶紧下去,开船了。我想里面黑乎乎的下去干啥?美腊,姐那时脑子迷窍了,想的散席就是有各种彩灯的地方,我想再问,乘务员已经走了。

我带你走那几梯台阶,到第四级我站住了。听见下面有声音,我试探着往下伸脚,就像下河一样,看着那黑色漫过脚脖子,越来越深,踩到第五级,大半个身子淹进去。美腊,那台阶可能有六梯还是几级我不知道,我喘不上气,浑身是汗,眼睛里也是,腿直颤悠,包和席子包围着我,舱里扑过来一股霉臭味,比火车里的味还要难闻。你打了个大喷嚏,我正往前试探着伸腿,没探到底,被你的喷嚏一吓,咱俩连人带包栽下去了。

你听见了的,有个男人用山东话骂,禽你娘啊,疼死俺,瞎了眼啊。还有好几个人吵吵,咱俩一下压了一片人。我爬起来找你,问你摔着没有,你也在找我。你小声喊我,二姐,二姐。我摸来摸去,那个山东男人又骂,禽他娘啊,摸俺裤腰带。有人在笑。我赶紧抬起手,身子支不稳,又扑倒。

这时候,有只大手抓住了我,把我提起来。他说,跟我走,到那边去吧。他也扶起了你,把咱俩的手放在一起。他扛了咱的包和席子站在那等,等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才往前走,那时候,我已经蒙了,心里一直想,这就是散席吗?这就是散席吗?其他都忘了,只管跟着他。

美腊,姐这时终于看见了散席。怎么给你说呢,就像个大地窖,我已记不清是圆的还是方的了,里边哪都是人,有半仰的,蜷着的,坐着的。那些人的姿势很怪,想躺,都躺不开。姐这才看见这一双那一双的眼睛,那些眼睛在黑暗里铮亮。因为没有一条直道,只能走腿缝,我把你背起来,跟着那人走到最里边。他把他的席子往旁边挪挪,腾出半个席子的位置。他说,你们来太晚,就剩这点地方,将就坐下吧。他帮咱把席子打开,两张席子摞一起,卷起的那边靠墙,我先让你坐下,然后我坐你旁边。我坐下以后往舱门一看,那门真像个洞口啊,白亮白亮的。我又发现里边不是没有灯,是外边太亮。

美腊,姐终于确认这地方就是散席,散就是随便散,席就是给你个比身子还窄的席子。姐的心凉得喘不匀气,身上却热得冒汗。这时候你问我这是不是散席,有没有灯,怎么这股难闻的味。我骗了你。我说,这不是散席,这地方要他妈是散席,咱不如回家下土豆窖,还没到,明天才去坐。你也不好骗,你说散席不就是在船上吗?我说,不是这艘船。也是这个时候,姐才发现,领咱过来的人就是老苏,老苏的儿子窝在老苏背后哈一声笑,他笑我在骗你。我盯着老苏那张大厚嘴,可能我眼睛瞪太大,又有点反光,老苏旁边有一家三口,小孩有三四岁,哇一声吓哭了。他们是四川人,你也听见了,你悄悄给我说,他们家人说话叽哩哇啦一点听不懂。他们跟别人说话时说普通话,舌头不大好使。

四川女人说,你莫要瞪眼睛,吓到我娃儿了。

我低下头,满脑子想的是怎样摆脱老苏和难民营一样的散席。人要急到一定份上反而镇定了,我静静坐着。其实也坐不稳,那天风大,船簸得厉害。船上的颠簸不像汽车也不像火车,就像把人装在簸箕里,前后左右上下全方位地簸。舱里的人开始活动,去外面甲板溜风。我想应该让你明白情况,好配合我。那时,我忘了看大海,想的是出去告诉你这一切。但我嘴里说的是美腊,姐带你去看大海。老苏说,你们最好别去,要晕船。这时候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并不以为然,我说,大爷,谢谢你,外面凉快,这包里装的都是些破衣服,你要不出去就帮我看一下。他说,最好别出去,晕船的滋味不好受。我想,我就不信你在这船上能把我骗哪去。

我领你到了甲板。

美腊,每個没见过海的人都渴望见到大海,你和我也一样,我们上船时只顾跑了,我什么也没看见,只听见脚下的钢板砰砰砰响。虽然我被散席被老苏扰得没什么心情,但一看见大海,这些事就暂时忘记了。我看见了无边无际瓦蓝瓦蓝的天空和海水,这是你喜欢的颜色。我看见了海鸥跟着船在飞,海鸥那么白,海水那么蓝,一浪接着一浪,海鸥就在浪尖上玩,浪尖是白色的。我想把我看到的这些告诉你。呵呵,美腊,看见你的那一刻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任何眼睛看见的东西都比不上想象,你看见的海的美远远超过我看见的。你松开我的手,慢慢抬起手臂,张开十指。你仰着脸微微闭上眼,睫毛在颤动,海飞吹着你的头发,你的头发任意飞。然后,美腊,你睁开眼,眸子发亮,激动地说,二姐,大海在吹我,我看见大海了。美腊,你是个多么热爱生活的姑娘啊。当时你眼睛失明,我和大姐还有咱家那些亲戚都哭。你说,怕什么,眼睛看不见我还有手可以摸,耳朵可以听,鼻子可以闻,还有脚能走。你说,我照样可以打弹弓。你特意拉我到房山头,让我别说话,你听了一会儿,举起弹弓,真的打中一只家雀。

美腊,你笑着,脸上满是希望,清凌凌的阳光照着你。多年来,我眼前都是你面对大海的样子,以至于我很多年都不敢再去看大海。我真想把时间停留在这一刻,咱俩不再下散席舱,我也不给你说咱让人盯上了。但是,我必须说。不过,你的样子给了我力量,我什么都不怕了。我说,美腊,给咱找地方那人就是火车上坐咱对面的男人,也就是让咱跟他一起去码头那个,他还带着个儿子,不知道是不是他儿子,兴许打幌子呢,看样子比你大两三岁。我说,美腊你再别乱说话了,你想说什么就跟我悄悄说,咱就当不知道这回事。我说,美腊,下船以后,你记得,咱那包裹不能要了,否则跑不动,反正里面也没啥值钱的,衣服咱大姐可以给咱买。咱要往死里跑,拐弯跑,我拉着你。我看见你脸上的笑一点点收回去,就好像乌云慢慢遮住了太阳。我说,美腊,咱不怕。

这时候甲板上有人在吐,接着又有人吐,只一会儿,甲板上就没法下脚了。我领你回到舱里,舱里很多人在吐,你也听到了,到处都是呕呕呕的声音。回去坐下,没一会儿,我就开始吐,老苏递了塑料袋过来。老苏说,去吹了风肯定要晕船,你们不听。

庆幸的是你没有晕船,你到包裹里摸出你的弹弓。弹弓把上缠着细细密密的油绳,蓝色的,很滑溜。你摸着那些油绳。我知道你把弹弓拿出来是害怕包扔掉,你怎么可能舍得你的弹弓呢?我吐得浑身一点劲也没有了。舱里的味道更难闻了,有人来不及拿塑料袋,直接吐到地上。不说这个了,我简直不想再回忆那种滋味。

现在我给你讲讲舱里的人,你应该听见了,大家后来展开了大讨论。老苏旁边一家三口是四川人,这个我刚已说过。咱俩的左边是个三十多岁的皮肤粗黑的女人,露着两只膀子,她的膀子比咱家酱杵子还粗。她把外套脱了,一会儿往上提提背心,她要不往上提,就会露出半个肉滚滚的胸脯。提也白提,一会儿又露出来,我不好意思往她那看。她总是斜眼看人,她自己在散席舱,却瞧不起散席舱的人,谁挨着她一点她都要叫。那四川小孩尿尿,四川女人用塑料袋接,接歪了,干脆就往地上尿。那尿曲里拐弯流到她脚跟前,她跳起来说,真倒霉,只剩散席票,进难民营了。她让四川女人把她脚底下擦了三遍。我看见她凉鞋有一边裂口都要掉帮了。

看见我吐,黑女人说,人家苏大哥让你别出去你不听,真是自己找病。这时候我才知道大厚嘴唇姓苏,他们俩肯定是在咱出去那会认识了。老苏没搭理她,等我稍微好点,老苏问,你们坐中巴车到码头给了多少钱?当时我一激灵,明明我看见他不在才出来,他怎么知道咱坐中巴车?我说,一人十块,包裹十块。他说,算好了,有回我一人带包要我五十。

黑女人说,不懂好赖嘛。喂,你哪的?到哪去?她问我。

我说,下船就到了,有人来接。

黑女人说,问你哪的。

我说,东北的。

她说,屁话,这里差不多都是东北的,东北哪疙瘩的?

里边就有个男人说话。这人就是咱进门时砸他身上那人,五大三粗,一身是肉,一人占两人地方,不知道离那么远他咋听见的,可能黑女人说话声音太大。他说,俺就不是东北人,俺是山东人,早年闯关东往你们东北闯,现在你们都往俺山东闯,这就叫风水轮流转。

黑女人说,谁稀罕你那破山东,等赚了钱,我还回东北买楼房。我也不到你破山东去赚钱,我去南方,去广东,进大厂。

胖男人就跟黑女人骂起架来,我把你耳朵捂上了,因为他们骂得太难听,把黑女人骂哭了。老苏给劝开的。没想到黑女人不一会儿就好了,泪珠子没干就跟老苏唠嗑。

黑女人说,苏大哥,你家有几垧地?

老苏说,八垧。

那你咋还出来打工遭这份洋罪呢?

老苏说,地多,看不着钱在哪,累死累活的,年年拉饥荒。

那你的地咋办?

媳妇种了一年,忙不过来,这不也想跟我走,我回去张罗卖,联系好了,她在家等着拿了钱把饥荒还上就出来。

你儿子呢,不上学了?

没钱供,不念了。

四川女人就问老苏,你说你家多少土地?垧是个啥?

老苏说,垧就是公顷,一公顷等于十五亩。

四川女人算了算,眼睛睁老大,那你家有一百二十亩地?

嗯。

天呐,天呐。

老苏的儿子说,你眼睛睁那么大,别吓着你家小孩。我就觉得老苏的儿子在帮我报仇,我还觉得老苏好像并不是我想的那样,所以老苏的儿子和你在背后玩弹弓说悄悄话我也没管,不过我还是防着老苏。

我说,我家也有九十亩地,不算什么,我们屯很多人家都有。

四川女人说,搞不懂,你们那么多地,为啥子要出去打工?你看,我们只有十几亩地,靠种地活不出来人,我们才跑出来打工,我们的地太少了。

这下,很多人都来讨论这事,家家都有那么多地,为啥过穷日子,为啥出来打工。有的说看别人往外跑也跟着跑,有的说就是不想爬地垄沟了,还有的说外面卖纽扣都能赚大钱,谁不眼馋,更多人说年年种地,年年看不到钱。有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掰著手指头算,多少地,多少种子和化肥,一年打多少袋黄豆,一斤黄豆多少钱,共卖多少钱,还高利贷利息多少钱,还有交多少公粮……越算越糊涂,谁也说不清到底问题出在哪。

当时我没兴趣听这些,但是后来我一直琢磨这事。不过,这么多年我也没琢磨明白。现在已经不交公粮了,但是种地的人还是穷。我有次跟一个朋友谈起我的理想,就是不种那么多地,不指望卖钱,就你和我,一间房,一个菜园子,一块可以种玉米和小麦的地,再养几只鸡一头猪一条狗,咱可以生活得很好,不需要出去打工赚钱。别的人家也可以这样生活。我的朋友看看我,说我得了神经病,还说我简直太幼稚。但我问他原因,他又说不出个啥。他只说,人是个奇怪的动物,你想得太简单了。所以我还是坚持我的理想,当然这也是个虚无的理想,因为你已经不在了。

继续说他们的事。

山东男人很激动,唾沫星子到处喷。他对老苏说,你千万别卖地,以后会值大钱,你要后悔。

老苏没好气地说,我的地我想咋整就咋整。

美腊,当时我虽然很讨厌那个山东男人,但现在看来他是有眼光的。你想想,老苏该有多后悔啊。当然,除非老苏干成一番大事业,成了大富翁。不过,这种概率太小。再有,咱村出去打工的人卖地的占少部分,大都是老年人在家守地,现在全部机械化,播种机、收割机,雇机器就行。美腊你都想象不到,那时候咱爸干一个月的活,现在用机器两小时就能干完。但是我不喜欢那些机器,看着让人害怕。咱家那些地当时卖给大爷,没给现钱,先给大姐凑够路费,说等秋收后把剩下的钱还上。当时大爷的想法是卖掉地等于没了根,他不能让他四弟的孩子没根,虽然都是丫头,出嫁也得有嫁妆吧。大爷当时这样想,不代表以后也这样想,咱俩走时大爷也给凑了路费,又把外债还了,剩下的钱一直还不上,也就是前几年才还,可是咱家那些地按现在价格已经能卖近百万了。后来大姐回来要地,大爷死活不给,他们闹翻脸了。美腊,现在人人都在变,哪都不踏实,到现在姐仍然害怕。姐现在真后悔,当时不该由着大姐卖地,不图现在值钱,也不要那么多地,就咱俩。咱也不结婚,姐看不上现在的男人,姐遇到的男人比女人还需要照顾,也就是比女人还害怕,这个说起来复杂你也听不懂,姐也不放心把你交给哪个男人。就咱俩,一间房,一个菜园子,再有块地种麦子苞米,不卖粮,自己吃,再养一窝鸡养头猪养条狗,稳稳当当活到老多好,何苦跑出去,让你把命送了。

继续说散席里的事。

他们对土地的事没研究明白,又来研究进城找工作的事。那时你已经睡着了。

黑女人说,现在干啥也不容易,进厂子怕厂子倒闭,跟包工头,怕包工头欠账,担惊受十白,到头来你那血汗钱说不定就打水漂,想想啊还不如种地。黑女人说,这人啊,到城里一混,心眼就混坏了。有个小姑娘在饭店当服务员,熟人介绍去的,黑女人看看我继续说,小姑娘那才能干呢,长得也好看,要赚奖金,一月工资两百,得了奖金就有三百,拼命干,赚表现。老板娘说我给你攒着吧,年底一起给你就是笔大钱,要不你东扯西扯,到时看不到钱在哪,人家还说我没发工资给你,熟人熟事的。小姑娘干到要过年时,那饭店就关门了。跑几趟去问,说转给别人了。小姑娘一分钱没拿到。后来,你们猜咋样?黑女人看那么多人都听她讲,半天不往下说。

有人催她她才说。

告诉你们吧,她把给她介绍活的姑娘给打了,打成了脑震荡。那姑娘跟她一起在饭店干,两人平时要好,还一个村的,都没拿到钱。那姑娘就是我妹妹。你说吧,谁能想到,上哪说理去?有本事你去找老板娘啊,这人哪,心眼坏了。

有人问她老板娘找不着还找啥,她说怎么找不着,那老板娘是当地老户,黑白两道都有人,又开了家歌舞厅,门口全是戴墨镜叼烟卷的抱膀子的人,小姑娘敢去找吗?她害怕,吓死她。城里啥也不好干。

有人说,她可以在歌舞厅继续干。

黑女人说,笑话,小姑娘到那地方一辈子就算完了。谁不知道里边吸毒贩毒卖淫,让你干你不干,先揍你,揍完还不干,就给祸害了。你人生地不熟,找谁去?最好欺负。黑女人又看我一眼。

报警啊?有人说。

黑女人哼了一声,不是给你说了嘛,人家有黑白两道。再说就算没有,警察来了你有什么证据?人家要是能让抓到证据就不开歌舞厅了。不但没证据,警察还得让你拿出证件,暂住证。你进城待着就得办暂住证,要不你的脚就没资格站在人家地盘上,睡大马路也不行。办证得花钱,一个个要是有钱谁还打工?再说万一花钱办了证,活没找着就白办了。都躲,路上看见穿制服的都吓得不敢看。有专门抓不办证的,这些人眼睛贼好使,一看就知道谁害十白,上去就给截住,你想跑,他们早就防着了,一下就给摁住。

黑女人斜我一眼说,像你俩,进城就得办证,别说派出所的人,就连我一看都能看出来你们是来打工的。

老苏说,我也没办,再干一年我媳妇过来,我准备做点小生意。

黑女人说,做啥生意?

摆小摊,卖油条。

四川女人说,我们就在摆摊卖麻辣烫,天天打游击,撵来撵去不让摆。想盘个店面盘不起,将来我们想盘个店面。

黑女人忽然问我,你进城准备干啥?

美腊,我这时很得意,我清楚记得大姐那封信说的月工资一千元,这比黑女人说的一月两百高好几倍,我想显摆一下。黑女人看我的时候总是斜着眼睛看我的衣服,我让她看得抬不起头。但我不想透这些底,嘴却不听我的,不光我的嘴,后来那些年连我的腿和脚都不听我的,我想回来看你,腿和脚不听。我的嘴和我这样别来别去,最后说出来的话是:大姐给找的活,一月八百。我说完,舱里有那么一阵丁点动静都没有,好像这些人都不会喘气了。还是黑女人先说的话。

黑女人说,那不可能。

我已经管不了我的嘴了,我听见我说,我大姐干过一年,钱拿到手稳当了才叫我们去。说完我就后悔了,我怕他们知道了咱的底细。但是已经晚了,许多人都在看我,包括门口那个山东男人,他原本在看别的地方,我说这话时忽然转过来,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我能感觉他在看我。尤其是老苏,本来仰歪着,一下坐起来。我想收回我的话说我骗他们,但黑女人开始攻击咱大姐。

黑女人哼了一声。

你大姐多大?结婚没有?黑女人问。我说没有。她说那妥了,准是傍上谁给包养了。像你这模样,一月八百太少,应该要他两千,如果是黄花闺女,更值钱,开苞费上万。

美腊,你并不能懂这些话,姐也不想解释,听了没什么好处,你明白不是好话就行。

四川女人说,一个女娃娃家,一年就成万元户,好凶哦。

黑女人斜眼看着四川女人,说,你也不用说人家,四川人还不知道四川人吗,一个个细皮嫩肉水灵灵的,最会哄男人。

四川女人手里正拿着小孩的鞋,她啪啪往地上摔着说,一个女人家,长得像块石头,哪个男人会喜欢?想卖还卖不出去,怕是嫁都嫁不出去。

我说,我大姐在厂里上班。

美腊,当我说出上班两个字时,浑身舒坦,好像听见高跟皮鞋踏着柏油马路的声音,我的毛孔都跟着骄傲起来。所以,我又大胆地说,你们的心真脏。我的语调平缓镇定,目光冷静。

又是一阵寂静。

黑女人侧过身子朝向我,拍拍我的脚说,大妹子,真的吗?

我白了黑女人一眼,挪走我的脚,什么也没说。

这时候你忽然大声说,当然了,我大姐在信上说得清清楚楚,二姐,把信给他们念念。

我不同意。其实姐当然想念,我不答应是拿架子,我不会让他们那样说咱大姐的。他们果真开始对那封信感兴趣,要咱念。你说,还用念吗?我都背下来了。他们就哄你,让你给背一遍,你就大声背了一遍。他们知道了你双目失明,老苏给他们说了原因。他们就怀疑你一个瞎子怎么看的信,我说当然是我念给你听的。

黑女人把她的席子往旁边挪了挪,说,看把这小姐俩挤成啥样了,来来来,往我这边靠靠。长得多好看,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呢。

接下来的事,我没想到。他们都对我们好起来,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咱,好像咱俩坐在那里会发光,成了观音菩萨似的。四川女人还把两个苹果悄悄放在咱席子上,到现在我都觉得像供呆。美腊,我给你说那时我闻到了香味,你信吗?也许那是苹果的香味。真的,我忽然觉得艙里亮堂起来,做梦一样看见了各种各样的彩灯,那些灯冒着香味。所以我悄悄给你说这就是散席,现在灯亮了,你闻到香味了吗?你摇摇头。我说你闻,好好闻。你抽抽鼻子,还是摇摇头。我说,那你一定是让小孩尿熏得鼻子不好使了。

黑女人又凑过来说话。黑女人说,大妹子,你能不能让你大姐在厂里给我也找个活干干?我啥都能干。

我说,行,到时我给我姐说说。

四川女人也说,还有我,我也想找个你姐那样的活,妹妹帮我也说说。四川女人讨好地笑着,把她那塌鼻子挤出一窝褶子。

我说,行倒是行,就是不知道我大姐能安排过来不。

四川女人说,肯定能,别个那么大的厂,要很多人。我可以不带娃娃。我下船就跟着见见你姐姐,看我行不行。她不是要来接你吗?

我心想,下船咋可能让你跟着我。但我不忍心拒绝她,看她的样子真把我当成观音菩萨了。我想我如果是观音菩萨该多好啊,我往她身上洒喷点水珠子,她就能实现愿望了。我说,行。

老苏这时说话了。老苏说,要介绍肯定先帮我,我们一起坐的火车,还挨着坐呢,要不说缘分呢。我有个闺女就跟美丹差不多大。你看我都知道她俩叫啥名,一个美丹一个美腊,丹是牡丹的丹,腊是腊月的腊。我闺女也长得好看,跟她妈在家处理完事就出来了。老苏对黑女人和四川女人说,她姐俩进来摔倒时你俩在干啥?老苏指着黑女人说,你还笑,说人家姐俩土包子。

黑女人慌忙说,谁说了,我说了吗?你这是胡编乱造,大妹子,你别听他的。要不说到关键时刻才能看出啥人呢,我还觉得你挺好个人,没想到你这样。

我说,没事,没事。

黑女人说,你看大妹子多理解人,要不说人家命好,人家心眼好啊。

老苏说,我心眼不好吗?是我把她们领过来的,你们都得感谢我才对,要不你们上哪找那么好的工作?老苏又说,我闺女要是一年给我赚一万元,那我就不愁做生意没钱了。我就说嘛,上火车那阵,看见她俩我就觉得亲,就像我闺女似的,看看,这不跟亲闺女一样?老苏精神抖擞的样子像变了个人,我发现老苏高兴的时候一点不像坏人,眼睛也不那么阴了,倒像个小孩。我这时候才觉得老苏根本不是什么黑社会的,有个成语不是叫穷凶极恶吗,我看老苏的眼睛多半是给穷的。

四川女人说,你们莫要闹,妹妹都答应了,只要有介绍人就好说……那厂里住的真是楼房吗?

我说,是。

真的包吃包住?吃那么好?

我说,信上是那样说的。

老苏对我说,美丹,你还没答应苏大爷呢。

我说,苏大爷,你排第一号。

四川女人说,我是二号。

黑女人瞪着四川女人说,明明是我先说的,苏大哥排一号合情合理,二号肯定是我。

四川女人说,刚刚在排号,哪个让你关键时候嘴不管用?

黑女人赶紧说,我三号。

旁边还有人要过来排号,这时候门口的山东男人站起来,喊了声,扯鸡巴淡。

美腊,你当时脱了鞋子,蜷着腿,脚丫搁在我背上,正在给老苏的儿子讲你那些好看光溜的石头子,讲你的弹弓,你吓了一跳,抵在我后背的脚丫一哆嗦。我也吓一跳,我回头给你说,没事,你俩玩吧。山东男人摇摇晃晃走过来,一手拎着小酒瓶,一手抠牙缝。他站在离我两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带着一股浓烈的酒味。

山东男人粗声粗气说,你们也不动动脑袋瓜子想想,问一问,她姐那个厂是个什么厂,干些什么活,你们就在那想美事。她姐工资那么高,咋还让她们坐这个散席呢?她起码应该让她们坐三等舱,再不济四等舱,也不该来这散席遭罪。

大家唰一下都来看我,那么多双眼睛。美腊你知道吗,他们的眼里都是恐惧,他们特别害怕。我想,他们这时候心里应该有点谱了,明白他们刚刚建立起来的希望是个空壳子,但是他们不愿相信,并且恨眼前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无情地践踏了他们的希望。

黑女人大声说,人家信上念了,金矿厂,你耳朵塞鸡毛了?

山东男人没有理黑女人,咕了一口酒问我,丫头,你说,你姐那个金矿厂在哪,叫什么名字?

我说,叫金发选矿厂。我的声音很小,并且因为紧张有些发颤。

山东男人哈哈大笑,我就说,哪来那么好的事哩,全是你这丫头胡诌。我还不知道那个厂吗?我太熟悉了。要不说你们这些人脑袋瓜子不会转弯呢,你们连最基本的选矿厂是干啥的都不懂。想一想吧,选金矿的地方能在市里吗?肯定要在山上,离矿石近,还住楼房宿舍?哼,有间不漏雨的屋子就是好了。干的是些啥活?拉石头,看机器,粉碎机,浮选机,尾矿工。她姐一个丫头最多干个浮选工,天天看大刮板子刮那些石头浆,旁边那球磨磨矿石,那个声音震死个人,喊都听不真。浮选工一月给三百块钱顶天了,还一千,做梦。选矿厂里还要用水银,丫头在里边干长了将来怀不上孩子,还有慢性中毒的。她姐那个厂,金发,金发,他叫赵金发,私人的小厂,更不安全,人还坏得很,仗着有钱,去了丫头都给祸害了,那才不是個东西哩。山东男人指着我说,像你这模样的,跑不了,那个人手段多得很,又哄又骗又狠,你的什么大姐,怕是早进了套哩。

美腊,我气坏了,真想冲过去扇他一耳光,告诉他我大姐才不会被人欺负,让他说话别往人脸上喷唾沫星子,我大姐的信上明明白白写着。这时候谁也没说话,我开始翻包裹,我要把大姐那封信掏出来给他看看。

美腊,我摸到了那封信,确切地说我摸到了三封信,咱背下来的那封信信皮是牛皮纸的,一摸就摸出来了。就在我摸到那封信的时候,我的手一下缩回来,我瞪着眼睛一眼不眨地盯着山东男人。一定是我的眼睛瞪得太大了,四川女人怀里的孩子哇一声又给吓哭了。我就那么瞪着,看见山东男人慢慢转身,挪着他肥胖的身子。他刚走出两步,扑通一声摔了个大前趴子。那是有人故意伸腿绊了他。我不知道是谁先出手的,只听山东男人哎哟一声叫,接着又是哎哟一声,有人按住了山东男人,黑女人忽然蹿起来去踹了山东男人一脚。黑女人说,醉鬼子,你他妈胡嘚嘚,谁怕你咋的。黑女人引了头,很多人都去踢一脚。山东男人哎哟叫着,嘴里骂着,就是爬不起来。我看见老苏也去踢了一脚。四川女人说,看他把妹妹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还把我娃骇得哭。四川男人也爬起来,挤过去踢一脚,走去洗手间了。山东男人爬起来以后,面对群愤,一声不敢吭,回去坐下,脑袋就偏过来。还是像那阵子,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我知道他在看我,肯定在瞪我。

美腊,我快吓死了,浑身发软,手脚冰冷,我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了,我的手就那样插在包裹里。但我不是怕山东男人,我是想起了那封信,咱背得滚瓜烂熟的信。

美腊,你一定糊涂了。

美腊,那封信,咱背得滚瓜烂熟的那封信是假的,是我编的。可是,因为你背下来了,每天都在背,到后来连我也背下来,我把它当成真的了。美腊,我把它当成真的了。就在我摸到那硬硬的牛皮纸时,才想起来,信里真正写的是什么。

姐把这封信带来了,现在一字不漏地给你念一下。

亲爱的大妹小妹,你们好吗?

我现在在一个金矿厂上班,条件很差,在大山里,吃的住的都不好,还不如咱家。我没想到是这样的地方。我最開始到吴英打工那地方没干几天,那家小吃部就关门了。我和吴英找了好几个地方没找到活,就跟吴英认识的人一起到了这个厂。我很想家,但是好不容易出来了,我一定要混出个样来,吃苦受累不算什么。我的工资一个月两百八十元,我会好好攒着,坚持干一年,就去城里重新找活。因为只有干满一年,我才能拿到奖金。这的老板不太好,总色眯眯地看我,我还不敢说什么,怕他辞掉我。本来打算我站稳了脚,就把你们接过来,看来暂时是不行的。要不你再给大爷商量,要回一块地种着,或者去给人打工,你自己看着办吧,我知道你比我有主意。大妹,小妹就交给你来照顾了,没有钱就去大爷家要,他欠着咱地钱,你把账记好。辛苦你了大妹,想你们。对了,说点开心的,我来的时候,先坐汽车再坐火车,然后坐船。火车坐的硬座,火车真的很长,就是有点挤。晚上外面的灯特别好看,啥颜色的都有。轮船我坐的是散席,看见了大海。好了,时间关系不多说了,大妹小妹多保重,你们的大姐,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五日晚。

美腊,大姐这封信我最开始看到的是上班,然后看到大海。我喜欢上班这两个字,我也想看大海,但我更喜欢散席这两个字。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两个字到底有什么魔力把我吸过去了,我想你也应该有这种感觉,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我太想接近那两个字了。所以,我给大姐写信,我说我们一定要去找她。我还撒谎说家里总有人敲门,好像是东头王山子,我害怕。大姐明白王山子那个光棍总打我们的主意。大姐回信说再怎么要我坚持一年,我就等啊等啊,终于盼到大姐又写信来。大姐最后一封信说了路线,还说不让我带你,如果带上你进城,就更找不着活了,谁愿意雇个人,还养个瞎子呢?大姐让我把你寄养在大爷家。美腊,我怎么舍得?我不能离开你。并且我们背下来的那封信给了我无穷的力量。

现在应该明白了,美腊,如果我不这样做,你就不会丢了命,姐对不起你。美腊,你眼睛看不见,后来的事你也并不太清楚。你想想,姐当时想起真正的这封信时,心里是啥滋味。

姐吓坏了。姐还有更害怕的事。

黑女人、老苏、四川女人他们好半天没说话。是老苏先说的。老苏说,美丹,你别怕,那人喝多了。

黑女人说,就是,他那死样,以为自己啥都明白,明白个狗臭屁。

四川女人说,反正我要见见你姐姐,我跟着你走。

黑女人说,我也跟着你走。

老苏说,那还用说,我帮你扛包,你把咱家美腊领好,别整丢了。

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他们几个是不是真不知道,反正他们的样子让我看了害怕,他们还要跟着我。我只好连连点头,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吃晚饭时,咱带的鸡蛋和烙饼都坏了,尤其是鸡蛋臭了。老苏给咱俩泡了一碗方便面,我一口也吃不下,你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喝完了。你说,二姐,这个真好吃。

晚上舱里的人都没睡踏实,他们可能都像我一样,十白山东男人报复。而且,舱里的环境越来越糟糕,好像包揽了世界上所有的臭味。到第二天早上,还有人在吐,当然都是干呕。一个个都是半死不活的样子。那种时候,老苏、黑女人、四川女人他们应该被破灭的希望折磨得更难受,他们心里应该是清楚的。也是在那种时候,突然有人站在甲板上喊,看见航标灯了,看见航标灯了!

看见航标灯就说明要靠岸了,这些人就来了精神,很多人都跑出去看。我没去。身边的人都去了。我趁这机会又给你说,记得啊,出去就跟着我跑,腿要利索,咱不能让他们跟着,到时我喊一二三就开跑。你紧紧握住弹弓点了点头。

他们回来的时候,一个个眼睛都亮着。因为刚进来,还不能适应黑暗,他们看不见我们,我能看见他们脸上被航标灯重新点燃的希望。

下船了,下船了。老苏第一个抢过来,替咱背了包。我想,反正也不要了,让他背吧。很多晕船的人走路都偏偏倒倒的,有些乘务员帮忙扶着。我的腿软得厉害。看着这些偏偏倒倒的人,我可怜他们,可怜我自己和你。但我心里在往外冒凉气。

接下来,我真不忍心回忆。

老苏跟得最紧。那时我恍惚又以为这一切都是他们安排好的骗局,他们就是想把咱俩抓去卖掉。再一回头,看见黑女人凝重的表情,我又明白他们这是要跟着我去见大姐,就好像去见我那封幻想出来的信。他们的样子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喊,美腊,一二三。我们开始奔跑。你的腿真利索,我甚至有点跑不过你。跑不过你的时候就会撞到人。我听见黑女人说,哎呀,她们跑了,快追啊。我听见老苏呼呼喘气,我好像又看见他那双发狠的眼睛。

别跑,别跑。老苏喊。

我带着你拐了一个弯又一个弯,拐进一条巷子。里边在施工,脚手架跟前堆着好几堆石头子。美腊,我的脚踩了一颗石头子滑倒了,我们俩一起摔倒在碎石堆里。好几天没吃好饭,加上晕船,我虚弱得厉害,眼前直冒金星。更让我虚弱的是眼前的真实。回头看你的时候,我模糊看见你抓了两把石头子,你的目光充满了喜悦,你的气息喷在我脸上。这是我见你的最后一眼。美腊,你知道,我晕过去了。我好像还听见你在叫我,二姐,二姐。但声音是那么遥远。我醒来时,看见的是血泊中的你。美腊……

后来的事我是听周围受伤的群众说的。

他们说,你叉腿站在石头堆上,手里拉着弹弓,把我护在后面。他们说得很夸张,说你只要听见一点响动,哪怕鸟飞过,你都打上一弹弓,前后左右,全不放过。你打得太准了,好几个周围的人被打得头破血流,那些试图靠近你的人都挨了你石头子,到后来没有一个人敢动弹。开始他们还朝你喊话,说不要激动,我们没有恶意,不要怕。他们边说边往你跟前靠近。但是只要有人挪动脚步,你马上会射出一颗你的子弹,他们说你的手太快了。他们怕我不相信,一直强调,说你要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妹妹就是这样的。我没有说话。我的妹妹我当然清楚。他们说有个男孩子跟你说话,说他在路边捡到一颗透明的石头子,他要把石头子送给你。他还说了那颗石头子如何光滑透明。你让他把石头子扔过来,他说扔过去就找不着了。你说,哼,我听得见,随便就能摸到,别想用石头子来骗我,你们都是一伙的。他把石头子扔给你,你听见了,那颗石头子蹦到脚手架里边去了,你就跑过去摸。美腊,你的耳朵太灵了,确实一下就摸到了那颗透明的石头子,你把它攥在手里,赶紧往回跑。姐知道,你要赶回来保护我。可是,你偏离了一点方向,又太着急,摔到旁边的碎玻璃堆上,两片尖利的三角玻璃切断了你的颈动脉。我的美腊,我不想描述我醒来看见的你。你的手里攥着那颗透明的石头子,真的很好看,还有点蓝幽幽的,我可以透过它看到我的手指。那是老苏的儿子给你捡的,老苏的儿子没有骗你。我醒来时没看见老苏和他儿子,也没看见黑女人和四川女人。警察那时候也到了。

美腊,二十多年了,今天我和你的坟坐一起。我带了些光溜好看的石头子,这些年捡的,真想一石子把你砸出来。

美腊,现在你应该都清楚了,我也累坏了,至于大姐和我在城里的事,我们明天再讲。月亮出来了,还有星星,我可以躺下好好睡一觉了,我和你,还有这些溜光的石头子。

晚安,我的美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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