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袭
千百次被洞穿之后
继续在骨缝中饥饿
大海就是高出众人的份额
像建造一堵墻一样,让我们
在岁月之上建一座深渊吧
齐肩的大海,齐肩的姐妹!
——寒烟
泥河镇上的很多人都认为,无垠的母亲杜梨的放荡,始于那年夏季。三伏天,连日暴雨,泥河水势阴险凶猛,浑黄的水浆在石桥两侧滚起细密的涡纹。不得已出门的人心惊胆战扶着栏杆出入泥河街口,雨帽遮掩下的双眼涨满忧惧。终于一个傍晚,在沸沸扬扬的对灾难的预言中雨条变细,又过了一夜,早起的人对着细丝样的雨线长出一口浊气,没来得及洗把脸,西街口的尖叫已此起彼伏,人们一下子睁圆惺忪的双眼,很快出了门,膛着满街稀薄的泥水朝石桥奔去。
桥下是浊水,是一团一裹的垃圾,是层层浮积的苇草和蓬蒿,是一具泛着白光的裸体女尸。天哪,天哪,人们惊叫之后似乎想起作为活着的人,还是要做点什么,有的扭头跑进街里派出所去喊大鼻子老李,有的在掰着指头历数这些年黄河水一共冲下来多少具尸体,大部分人围在桥上或河两边,一边对着逝者白花花的胸脯和肚皮生出些不无邪恶的想象,一边又别着头,唯恐那张泛青、贴着几缕头发的脸钻进自己梦里。
上了年纪的女人,在桥面和桥下的路口簇成团,说过去的人是不能见天光啊,得拿个什么遮遮才是。接着又纷纷互相诉说家里真是没有多余的床单衣物,一面说,一面在心里迅速原谅了自己,重新仰起一脸愁苦叹气。男人们三五凑着点烟,说真可惜了的,这么标致的小娘们儿。边说边不时往桥下瞄着,好像这样就能减少几个可惜指数。这样,本应该早就进行的打捞工作,直到大鼻子老李到来才开始行动起来。水位很高,站在岸边的人,持一根长竿稍一用力就把尸体拨到了几近与河岸齐平的水边上,再将一块油布推到她身下,扯着油布的四只角拖了上来。
多年过后,那天的情景,泥河镇上的许多人仍历历在目。他们说杜梨从东边来,穿着浅灰的长裤和豆青色的短袖圆领衫,高卷着裤脚,黄泥稀啦啦地挂在她健美的小腿肚儿上,流落出一道道纹络。杜梨肘弯里挂了一只填满书书本本的布包,为她秀美的面颊添了几丝书卷气。她身后是泥河公社错落的店铺和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长街,几只燕子在雨后雾茫茫的天空中飞来飞去。有的人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猜测一切可能出于天意。在泥河镇长大的上海女子杜梨在桥东是圣女,过完桥后一眨眼变成荡妇。
谁也不知道桥东桥西这不出百米的距离对于杜梨意味着什么。那时候,全副武装的黄法医已经在身旁摆开的一整套解剖器具中,选出一柄细刀,准备划开死者的五脏六腑,围观的人纷纷驱赶自家孩子。要不是法医的人在当场解剖和送到医院太平间去再说两者之间游移不定,杜梨看到的应该是一具开膛破肚、颅翻颈斜的零碎尸骨。那样,她也许就不会在过了桥后背着众人停驻了片刻后,转过身来,扔了布包,挤进人群,脱下自己的裤褂、胸衣套在死者身上,一丝不着地在众人目瞪口呆中走在泥河大街上。当天晚上,黄海农场诗人贾十月站在泥河大街上的两棵槐树下,当众朗诵了题为《惊慌的塔纳托斯》的诗作,其中有几句是:“可怜的塔纳托斯/跌倒在地/眼里/是一朵/闪光的桃花。”一周后,画家、黄海农场的美术老师燕非难请朋友们到他的画室,欣赏刚刚完成的油画《小镇戈黛瓦》,画布中央是一个全裸的女子,闪光的小腹、粉色乳尖沐浴在浅灰色调的背景里,身后是几棵苘麻和残破的石桥。人们一眼就看出,画中人,就是裸身走在泥河大街上的杜梨,只不过,手中的布包不见了,代之一把开着紫红色花穗的水蓼。
泥河镇上的人,对杜梨是不是全裸产生了分歧。有人说记得清清楚楚,就是赤裸裸,一丝不挂,有人说错了,不是一丝不挂,而是穿了一条裤衩。双方意见在时间中各自分蘖生长,相持不下。持后一种说法的人说尸体根本不需要一条裤衩,并且小唐和马秀银都看得清楚,是直接套上的裤子。但持前一种说法的人立即就反击说大波记得清清楚楚,杜梨就是光着走到桥下的,迎着她面走过来的人,还清楚地看到了她私处。悦来客栈的老板娘听到了他们的争执,愤怒地指责他们心怀叵测,是从心里不想让杜梨的丑闻过快冷下去。一群苍蝇!谷米说。
争论的人一点也不生谷米的气,看谷米走远,换个姿势接着说。在泥河镇,再也找不到一个比这更成为问题的问题了。持后一种说法的人立即逼迫前一种说法的人说出都有谁和杜梨走了对面,得到人名后立即走街串巷去证实,结果都说当时是走在了对面,看到那种情势,都把头偏了过去,都是走到桥头才听人说那是杜梨。最后,人们终于想到了据此创作的画和诗,找来了燕非难和贾十月。但画家和诗人听明白了找他们到来的意思之后,竟然拒绝直接回答,一个当场誊写了自己的诗作,一个返回画室,让人送来了画作。持前一种说法的人指着油画,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才是真实。持后一种说法的人反复朗诵了贾十月的诗,郑重指出,诗作中,只有暗示胸部的桃花,并没有写到臀部和小腹。自此,裤衩问题,终于成为一个无解的典故。后来,泥河镇上的人,遇到什么搅缠不清的事,就把手一挥,说,不说了不说了,又是个裤衩子。
无垠说其实诗人和画家,当时都不在现场。这不是郑人买履,而是泥河镇上的人,常常把艺术的真实当作了现实的真实。泥河就是这么个奇怪的地方,窝在河海交汇的荒地里,连去县城都要在路上折腾大半天,但生活在这里的人,却无比关心这世界上和柴米油盐无关的人和事。成年后的无垠离开泥河,走过了南方北方许多地方,说没有一个地方和泥河一样芜杂奇特,两个打猪草的孩子恼了会用“Youre a bastard”对骂,这源于黄海农场几个分场住了各式各样专业的下乡学生,其中一帮是来自上海的学英语的。几个在南湾边洗衣裳的妇女,会对着一湾荷花讨论变焦问题,这源于从青岛来的,开了纽乐芙照相馆的摄影师郭少安。街边卖鱼的小贩,闷极时,会大声朗诵:虽然枝条很多,根却只有一条,穿过我青春的所有说谎的日子,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叶和花朵。边朗诵边刮着一条鲈鱼的鱼鳞。这是因为小镇上有自称是当今中国最伟大诗人的贾十月。街上的孩子,放学后常常聚在街边,为拉-7战斗机翼展是9.84还是9.74争得不可开交,这都来自于镇东北是某师的驻地。无垠说如果了解了泥河是怎样的一个地方,也就能稍稍感受到一些她母亲杜梨当时举动的隐秘动力。
无垠说直到现在,夜里睡不着时,她还在一次次想象当时的场景,在脑海中勾勒死者的样子,是长发还是短发,腿有没有足够长,乳房是不是和她母亲那样硬挺。她还一遍遍勾画母亲年轻时的面孔和体态,想象母亲的长裤是哪一种灰,圆领衫是哪一样的青色,猜想母亲以什么样的姿势脱下衣裤给死者套上,是自己完成的还是得到了旁边人的帮助,想象母亲光着身子游弋于灰蒙蒙的大街,如一尾孤单的鱼。
在足够多的想象之后,很多次,无垠竟然分不清哪一个是母亲,是走在街上的赤裸女子?还是穿着母亲衣物的、被黄河泥沙卷裹而下的那一个?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猜测泥河彼此心照不宣地向她隐瞒了一个事实:生她的正是沿着黄河来到泥河公社的那个外乡女子,而被她唤了十几年妈妈的母亲,其实是个赝品。想象那个赤裸的死者躺在油布上时高高隆起的肚皮和肚皮下她的悸动。有的深夜,如此的想象让她嗅到了生死拧缠在一起的复杂气味,她能分辨出哪一缕是带着暗紫色或麻灰色的死亡,哪一缕是新绿色或桃色的生机。它们在子时,在无垠的房间里相互扑打撕扯,并在丑时将至前偃旗息鼓,道歉作别。无垠的十二岁和十三岁,夜夜在生死炮火烧灼的战场上狼奔豕突,最后像一只将死的绵羊在黎明前的薄光中合上双眼,重复做着指认哪一个才是她生母的梦。一个是死的一个是活的,一个躺在泥水里,一个走在大街上,一致的是同样的赤裸。她甚至怀疑一个人其实能死两次,两个人,其实都是她的母亲。
直到十四岁,无垠的胸前突起两颗花苞,接着初潮洪水一样泡透了被褥,她才与自己的想象、梦,讲了和。她开始认为谁是她的母亲,对她来讲,并无不同。就像她母亲在镇北野地上枪声响起前跟她说的:不要问你父亲是谁,你是所有人的女儿。无垠说从更纯粹的角度讲,人只是人类的幼仔,从死亡中来,到死亡中去。
杜梨不止一次告诉无垠,当那天她把那条浅灰色裤子和豆青色上衣给死者穿上时,感觉比穿在她自己身上更加相衬、舒适。淡绿色的胸衣,她盖在了她的脸上。杜梨说可惜正是夏天,她没有围纱巾出门,等她回家取了纱巾再返回时,石桥边只剩了一大摊被这个惊慌的世界搅乱的淤泥。无垠说她母亲手捧着纱巾站在桥上,第一次切肤感受到了人生的难以如意。也许,就是因为差这一条漂亮的纱巾,她会上不了天堂。无垠的母亲认为上不上天堂的标准,就是漂不漂亮,也只能是漂不漂亮。
无垠说她的母亲当时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会带来什么严重的后果。说她可能感觉,一个大姑娘当众脱光了衣服,只是有点不妥而已。但死者缺少一条纱巾,才是天大的憾事。这种遗憾让她无比难过,在很长时间都感觉对不起死者。
杜梨取了纱巾来到大街上时,穿上了那件预言似的黑色连衣裙。在泥河人的眼里,雨后的天气,无论从健康、实用还是审美角度,都不应该穿裙子。杜梨身上的黑色连衣裙在人们眼里已经不再是一件衣物,而是为了挑逗众人、欲盖弥彰的道具。裙摆下露出的腿和卷起裤脚下露出的那两只,尽管都一样白,但根本不是一回事。杜梨攥着一条杏色纱巾,提着刚才扔到桥边已经沾满泥浆的布包,数嗤欻嗤踩着泥水望着大街的尽头。谁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看到了什么。人们的目光落在她白皙的胳膊和腿上,她每走一步,柔软的腰肢带着丰满的臀部扭动一次,从公社大院门口到仓屋,从巷口到街里,走过每一家店铺,走上西街口的小石桥。人们的目光雨滴一样打在她身上,叮咚叮咚脆响。而谁也不知道,杜梨再一次出门,只是想给死者围上一条纱巾。
无垠说她是由此开始了对她母亲一生的思考和再认识,开始思索美在生活和生命中的至高位置。也由此,她理解了母亲所有的心动,也理解了她被枪决的结局。
那一天,杜梨的黑色连衣裙像一件丧服,像是在祭奠自己清水般透明澄澈的少女纯贞。杜梨的好友、泥河镇西首悦来客栈的老板娘谷米,曾经对无垠说,你想想,那样的年月,有几个人穿黑色的连衣裙呢?谷米回忆起她与杜梨在锦绣裁缝铺定制裙子时的情景就一肚子气。谷米说当年的锦绣裁缝铺在蜈蚣胡同最深处,店主锦绣和曾经的瘸腿丈夫老高,加高了那条蜈蚣脚上的院墙,冲着胡同口装了两扇玻璃门。店内光线昏暗,搭在两边墙壁上的布匹花纹幽秘暗沉,一块竖长条的镜片,镶嵌在门后的墙上。杜梨将那块黑色的布料扯在身上,对着竖长条的镜子遐想穿在身上的模样。谷米坚决反对用那块黑布做衣裳,更反对做成一条裙子。但杜梨一句话也没说,既没反驳也没同意。老板锦绣凭着洞穿人心世事的双眼看透了杜梨的心思,最后在她们没有明说选择哪一块布料的情况下量好尺寸,开出了七天后取货的单子。黑裙子花光了杜梨去泥河中学图书室上班后第一个月的工资。谷米说,锦绣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谁要一出丑她就像过年一样。她要还有一点人心,早就应该用缝纫机把自己的嘴缝上。她常常叮嘱无垠,一个姑娘,千万不要穿出格的衣裳。
悦来客栈的老板娘谷米认为,衣裳是人的招牌和旗帜。挂什么样的招牌做什么样的买卖。就像她家客栈上的门匾一样,一挂出去,南来北往的各色人等谁都知道了是家客栈,都能进入这里的某一间房子逗留、盘踞。作为母亲生前的两位好友之一,谷米对于那天她因忙着在后院烤制布鸡没有出门瞅一眼后悔不已,并且对那天出现在桥上的人,特别是女人充满了敌意与鄙夷:死的已经死了,光着盖着的,还不是一样?为什么要看活着的人出这样的洋相?没有一个人拦一下,不知她们安的什么心思!一群下流的东西!
谷米每次见到无垠,说起杜梨,都会重复一遍。后来,谴责在不断重復中升级,到了晚年,这件事在她嘴里,几乎变成众人为了一具尸体扒光了杜梨的衣裳。无垠说也许回忆在时间和人的意识里能够自我生长,任何人,想在过去中搜寻某种有价值的东西,除了也许会感受残存的美,将一无所获。无垠对残存的美做了阐释,她说这不是对美的贬低,因为在她看来,任何一种形式的美,都是残缺的存在,像她美丽的母亲一样。
无垠从来没见母亲穿过那件黑裙子,但见过那件裙子。透过重重时光和早已混沌的记忆,那件黑裙子像一只蝴蝶,扑动着被年岁磨毛的翅膀,扑簌簌飞过来,又扑簌簌远去。无垠是在一个傍晚从母亲的衣箱中翻出那件黑裙子的。已经知道爱美的无垠想抖开它看看它的款式,或者说,看看适不适合她穿,因为那件散发着刺鼻的卫生球味儿的裙子被叠成方块状,压得又扁又硬,根本看不出大小和款式。但她刚刚用手捏住衣领举起来,她母亲就回来了。
杜梨将山一样的柴捆扔在灶后,大喝一声,你在干什么!
无垠吓坏了,在她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这样大声说过话。她手一抖,裙子掉在地上,她告诉母亲想找一件套在棉袄外边的褂子。杜梨的脸慢慢从愠怒中挣脱出来,在无垠递上一块湿毛巾后露出微笑。杜梨脱下脏衣服,接过无垠递过去的湿毛巾,换上干净的棉衣和翻领外衣后捡起地上的裙子,轻轻抖开,用轻快的声音对无垠说,妞妞你看,这是一件裙子。而后又摇了摇头,说,太难看了,妞妞可不能穿这么丑的衣服。说着很快按原来的褶痕折叠起来,放回原处盖上衣箱。
那时候,无垠还从来没有穿过裙子。强烈的对美的渴望让她在一个午后,在确定母亲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时再一次打开箱子。她想把那件黑裙子拿出来好好看看,把它贴在她的棉袄外面,在窗台前的小镜子前比画下,看看好不好看。可是,她将箱子翻了几遍,裙子不见了。无垠说,她母亲一定从她那个傍晚的动作中预感到了什么,并为此害怕担忧。她可能也和谷米一样产生了衣服会最终将人框定的意识,她不能让这件裙子毁了自己的女儿。
但当时,杜梨对已经发生的事懵懂无知,接下来的好几天,都穿着那件黑裙子上下班,并且很快烫了个大波浪头。宽阔的泥河大街上,杜梨身着黑色连衣裙,挺着高耸的胸脯,波浪长发在夏风中徐徐飘动。这像一部老电影。无垠说。杜梨满面春风、趾高气扬,高跟鞋咯噔咯噔敲打着街边斜睨着她窃窃私语的人们的神经。她不知道自己正行走在人们如泥河夏季天气一样诡秘的目光中,行走在她悲与喜的人生拐点上。
这个骚货,咯噔得我头疼!一个露过身子的货,凭什么在我们脸前招摇?
刘德秀对邻居马秀银说得咬牙切齿。但其实刘德秀家并不开店,家门也不朝向街上,她家和街面,隔着大同鞋店的门店和后院。满街的流言飞语让她虚构了一场现实中的搅扰,并且在这场搅扰下痛苦不堪,她拿着风油精盒,一趟趟跑进大同鞋店往太阳穴上涂抹,对马秀银愤怒又无可奈何地嚷,你瞧瞧,一天抹七八次,还是不顶用,这个骚货!
马秀银说,刘德秀是在一天午饭时突然豁然开朗的。那天,她端着碗,来大同鞋店门口用午餐,边吃边瞅着街面。但等了很久,也不见杜梨的人影子过来,在她快失去耐心胡乱夹着最后一筷子炖豆角往嘴里送时,突然停下了。豆角上的油水沾在她嘴唇上,很快流向下巴,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上的油花,拿手背沾了沾,说,咦,这么个不要脸的骚货,怎么能在学校图书室呢?不怕带坏了我们的孩子?我们必须去学校告她!
无垠说也许刘德秀以女人特有的敏感,已经预察到了某种威胁。不知道她两年后的秋天闯进谷仓,把在泥河中学做教务主任的丈夫吴震坤的手从杜梨的肩膀上扯开大闹一场之后,回到家有没有摇着头苦笑。那天中午,刘德秀怀着无比的激情响应着命运的召唤,她不顾马秀银的劝阻,扔下碗筷,风一样跑遍泥河大街,几乎是逐门逐户地宣布了她的想法。她扶住门框问屋里正在吃饭或刚吃完饭收拾桌面的人,你们去不去?去不去?什么?吃饭?分不清轻重了啊?你们就这么狠心?这么不负责任?眼看着孩子被带到坑里?真是!
谁也说不清楚那天中午究竟几个人跑进了泥河中学校长家属院,但杜梨很快被学校辞退了。从上班到辞退,一共五十七天,不足两个月。被辞退的杜梨拧着眉头从桥西走来,在人们应验的快感中咬着嘴唇,踢踢踏踏往前走。那时候,她也许还没有意识到那天自己赤裸的身体给了这个世界怎样的想象与冲击,不知道这一切需要她用一辈子的时间和情感来补偿和修复。
无垠说,这是个狗日的什么样的世界,竟然被一个女人赤裸的身体割开了个大口子。无垠说她和她母亲一样好多年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她只是把衣裳赠予了一个死者,她没偷没抢没勾搭谁,连句他妈的不好的话都沒说一句,这与他妈的那些人有什么关系?无垠就此认为每个人都有逼良为娼的冲动,成不成功在于他有没有机会和能力。人性中最恶劣之处,在于每个人都有往道德高地攀爬的本能。她希望别人都对着世界上所有的恶行敞开,那么她自己败坏只不过是与众人一样,她稍稍在败坏面前退缩一点,就回到了高地,可以对着脚下的洪水滔天皱起眉头。
无垠说她母亲一定是在过后的某一刻明白了自己所面对的现实,明白了之后她是选择了继续坚持做自己,还是随俗世放逐,后来的她究竟是哪一种选择的结果或者说她怎样评价自己,谁也说不清楚。对那天傍晚的杜梨来说,喜欢的图书室生活已成为过去,她沉浸在被学校莫名辞退的懊恼中,看着夕阳下自己长长的影子。也许,她在想,所有的不快会像仲夏那场大雨一样很快过去,那时候广袤的原野上已经变得干旱,泥河重新成为一条细弯弯的带子。她应该就是这样想的,因为何建邦第一次看见她时正是那一天,她正提着布包走在街边,与他擦肩而过时,抬头粲然一笑。
马秀银说,公社书记何建邦停住脚,回头看着杜梨,直看到她转过通向谷仓的巷口消失不见,他才扭过头继续向西走去。已经历过两个男人的马秀银断定在这擦肩而过的一刻,这个戴黑边眼镜的,在泥河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的男人爱上了杜梨。只是不知道他在急骤泛上心头的爱意里有没有嗅出死亡的气息。
杜梨与燕非难的爱情开始于当年秋季的一个傍晚。
杜梨曾经向秦如瓦细述过当时的情形。祛学校辞退之后,杜梨拒绝了农机站站长王文坡农机站保管职位的邀请,她的理由是到一个单位去干,会被辞退,心里别扭。有人说王文坡回去汇报后,何建邦自己去问过杜梨,被杜梨以同一个理由拒绝了。秦如瓦说杜梨一眼就看穿了何建邦的居心,不过,杜梨说,这人挺文明的,不讨厌。杜梨租下红太阳劳保用品店的半间门面房卖毛线。里里外外收拾停当,摆好货品,将要开张之时,才发现,还缺一块门匾。她当即到镇东南角的木材站选了块桐木板,想着去泥河中学请她短暂的同事、语文老师白铁军用红漆写上店名。
秋天的夜晚凉爽舒适,杜梨抱着那块桐木板,向西走在泥河大街上,到了利民水产店门口两棵老槐树下不得不歇口气时被燕非难看在眼里。燕非难当时正围着槐树下的棋摊看热闹,听到了木板落地的沉闷响声。他转过头,看到杜梨头发散乱,搓着两只被木板硌疼的手。燕非难发出啧啧的感叹:罪过罪过,这样的手,怎么能干这样的粗活儿,你这是干什么去?杜梨早就知晓这个留着平头,在她印象里最不像画家的画家,就是不久前将她赤裸着画到画布上的人。杜梨没见过那幅画,但听人说,画上的人,比她更像她。杜梨对秦如瓦说很想看看那幅画,无垠也不知道最终看到了没有,秦如瓦没有告诉她。
杜梨告诉燕非难,说要找人写字去。燕非难听后摊开双手,对杜梨说,你仔细看看,这是个什么?杜梨对着他打量了半天,说,是个人。燕非难哈哈大笑,笑得杜梨莫名其妙。燕非难拿手比画着一个框子,比画了好几次,杜梨才恍然大悟,啊,是啊,是啊,画家。杜梨拿手往耳后顺了下头发,扭着身子,嘻嘻笑了。燕非难一手提起木板同杜梨进了毛线店,那一晚,两个人,都没有再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燕非难就回学校扛来梯子给毛线店挂牌,大人们都远远地在各自店铺门口张望,一群孩子围在毛线店门口,一边对门匾上飞着卷角的花体字叽叽喳喳评头论足,一边大声问拉斐尔是什么意思。燕非难站在梯子上,并不回答孩子们的话,砸完钉子跳到地面上,看了眼杜梨,回头对孩子们说,去,你们懂什么!
人们说,拉斐尔毛线店和杜梨一起,开张了。毛线店挂上了牌。而女人们说,杜梨走路的姿势,和前一天,明显不一样了。
无垠说现在百度上搜“燕非难”三个字,前十几帧出现在百度图片中的画,全是“谷仓中的圣母”系列的画作,这些画作,让燕非难入了当年的国展,第二年入了中美协,第四年去了北京,第七年去了巴黎。去年十月份,无垠说在网上看到消息,燕非难谷仓中的圣母11号画作在法国最权威的维丽雅在线拍卖会上拍出1.23亿的天价。无垠下载了这幅画的高清版本仔细端量:她母亲杜梨斜着身子,卧在一片金黄的谷粒中,铺散在谷粒上的头发像长长的水草,几欲浮摇。杜梨目光清澈宁静,长长的脖子和肢体映一层浅淡光芒。无垠说,画作上人体的形状,让她想起几年前在某个奢侈品商场看到过的一枚高音谱号型的钻石胸针。
燕非难在毛线店挂牌的当天,找着画架住进了谷仓。
那时,谷仓已经名不副实,当季收上来的公粮,都存在泥河公社东南角面粉厂隔壁的大仓库中。无垠说,她家住的也不是整个旧粮仓,而是粮仓一场大火后残存的一小部分。这一小部分四周空阔,杂草漫爬,灌木葳蕤,疏于打理的院子南边长着高高的蓬蒿和苍耳,原来用作隔离的浅沟夏季存水后会在一夜之间冒出高高的水蓼和芦苇。无垠说,她们家,像住在一座孤岛上。无垠小时候问过几次为什么她们不住在别人家住的院子里,为什么会住在这么个奇怪地方。无垠说她母亲听了她的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告诉她,就算这么个奇怪的地方,也是她外婆拿命换来的呢。无垠问为什么是外婆拿命换来的,她母亲就再叹一口气,不愿往下说了,或者说,你还小,长大了再告诉你。
无垠怀疑燕非难当时真是采购了大量的稻谷撒进了她们家。她小时候,她母亲有吃“活米”的习惯。杜梨说,米脱了皮半个月是活着的,半个月之后,就开始死,就不新鲜了,也没有那么多营养了。无垠问什么时候才完全死了呢,杜梨说,三四个月吧。杜梨说这是听她父亲、无垠的外祖父说的。无垠知道了外祖父是一位农业科学家,外祖母是图书馆管理员,他们原本在上海。她的母亲也是在上海出生的,她的外祖母抱着她母亲,由护士们推着从产房到病房的走廊外面,一笼杜梨,正开得欢实,外祖母问外祖父是什么花,外祖父说,杜梨,嗯,是棵好花,就叫杜梨吧。无垠听到这儿问她母亲是不是她出生时窗外开着无垠花,她母亲就笑了,说无垠不是一种花,而是……而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很大,大到无边无际的意思,希望你的人生开阔,没有……没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谷米告诉无垠,她的外祖父是在乱年头被撵到泥河来的,因为他拒绝在亩产八千五百多斤的实验报告上签字,还说了很多不合时宜的话。外祖母是自愿跟着外祖父来到泥河的。一开始他们都在黄海农场劳动,后來她的外祖父腰受了伤,被安排打扫清理粮仓院子。
成年后的无垠,时常想像她母亲与燕非难在谷仓中的情景。
那时候,杜梨像一粒饱满的谷粒,圆实紧致,洁白馥郁。谷仓中的圣母系列画作,有正午画的,杜梨脚边,阳光像一块砖,她光洁的小腹和坚实的乳房都沐浴在暖色之中;在傍晚画的,整个画面暗哑深沉,杜梨站在一块蓝花布上,伸手抓着一根从天而降的绳索,除了朝外的侧面和乳尖稍有亮色,其他隐在薄灰之中:有晚间画的,灯光将杜梨的上半身照得透亮,她头向后仰着,下巴高高抬起,下身潜入汹涌的黑暗,旁边两只熟透开裂的石榴将整个画面带入欲望的悬崖;有冬天画的,光束穿过杜梨的腰腹和身旁的稻谷,一直打上几近房中央裸地上的一只绣花兜肚;有春天画的,透过杜梨肩膀上的窗口,看到谷仓外围地上小草的嫩芽和再远一点的烟柳。任何一个人,都能想象画家的目光和手指怎样在画中人胸腹之上游走探索和惊叹,生命的深邃、神秘、欲望几欲胀出画外。
谷米说,那两三年间,燕非难长在了谷仓里。他的妻子、黄海农场一分厂出纳员吕小葵几次到农场中学领导处哭诉,要求校长出面干涉。那个光头宋校长,几次找人通知燕非难到他办公室未果后跑到谷仓找燕非难,门拍不开,趴在窗户上往里看,裸身卧在谷堆上的杜梨把他看呆了,竟然没有发现燕非难已经转出门口拽起了他衣领子。组织指望不上,吕小葵只好亲自出马,发现毛线店关着门后,跑到谷仓对杜梨谩骂折辱。
正是仲夏,谷仓卧缩在一片青葱之中,吕小葵怒气冲冲顺着谷仓外围放射状的小路闯了进去,惊起一片又一片蜂蛾虫蝇。在吕小葵叫骂声中杜梨红着脸打开门,燕非难整理着衣裳站在门内看着。泥河镇上的人说,那天,燕非难的身后,横卧在画面上一丝不挂的杜梨,就是后来拍出了天价的谷仓中的圣母11号。吕小葵丝毫没有被画中的美撼动,她怒不可遏,冲过去对杜梨拳打脚踢,揪下半把头发。杜梨自始至终都没有反击,也没有躲闪后退,而是低头弯腰,本能地护住头脸和胸腹,在吕小葵暴力间隙往地上吐嘴里的血。也许,杜梨表现出的柔弱更加刺痛了吕小葵,陷入暴怒和绝望深渊的吕小葵后退几步,疯狂地冲向杜梨,把她虿在地上,照着胸腹一通跺踏。第一批听到动静赶到的人说,一开始,燕非难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在吕小葵打累了,到谷仓扯他回去时,他长啸一声,高高扬起画笔扎进自己的肚子。吕小葵尖叫一声,跌倒在地。她的旁边,杜梨正双手捂着下腹,身下的地面汇集起越来越多的血水。吕小葵哇的一声号啕大哭,像受够了世界上所有的委屈。等人们七手八脚把杜梨和燕非难送进医院,她哭得没着没落,爬起来回家了。
大意的杜梨不知道自己已经受孕,本该是无垠哥哥或姐姐的那个孩子,在吕小葵铺天盖地的暴怒中化成了一摊血水。杜梨在听到医生说她已经小产后伤心地哭了起来,越哭越痛,把三楼外科病房的燕非难哭了下来。燕非难围着她病床转了几圈,说,这个刽子手!
燕非难穿着病号服,捂着肚子,到法庭起诉离婚。
从此,杜梨被吓出一个毛病,隔三岔五,就到医院检查有没有怀孕。这一行为,让她更加成为泥河大街上的笑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泥河镇,就是婚后受孕检查,都偷偷摸摸的,生怕人家知道后笑话。一个未婚女青年,竟然频繁而大张旗鼓地去医院查孕,并且毫不避人。有好多人怀疑,杜梨是不是脑子缺根筋。
而燕非难,伤好了,婚也离了,再次回到谷仓,拿起画笔时,却发现每一根线条都不对头了。他不知道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母亲出了问题,反正有个地方出了问题。他发现杜梨总是有意无意地把手捂在小腹上,他摆好的姿势维持不了几分钟就完蛋。光线也不行,稻谷也不再金黄。后来的12-17号作品,他自己说是赝品。无垠说看到过他在《艺术鉴赏》上的一篇文章,探讨的是一个画家抄袭自己的问题。他认为艺术家在技术和风格上成熟之后,唯一的指望就是等待上天喻示。伟大的作品无一不是作家无意识的产物。没有这种神示,画就死了,作品只是艺术的尸体而已。只有神性才能成就真正的画家。绝大部分画家都在自觉不自觉地抄袭自己。几个艺术理论论坛和艺术圈知名博客都转了这篇文章。有的人认为是真理,有人认为燕非难在哗众取宠,故作高深。但不论怎样,确定的一点是,燕非难那时候就知道再也创作不出更好地作品了。他放弃了人物画,改画静物和风景,将谷仓中的圣母十一幅画作隔几年拿出一幅。这一系列画作,在国内展出三幅,其余八幅,两幅在美国首展,两幅在西班牙首展,其余在法国首展,直到二。一二年,才展出谷仓中的圣母11号作品。
无垠推测,燕非难断定自己再也画不出更好的画那一刻,与杜梨的爱情就结束了。虽然,谷米说他在去北京之前,仍然经常来谷仓画画,还送杜梨礼物,甚至与另外三个人一起,帮杜梨大修了一遍房子。无垠想这一些,除了感情因素外,他可能还抱着试试还能不能找到昔日灵光的侥幸心理。他在推特一段接受采访的视频中说: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艺术才是真正的生命,爱情、名誉甚至自我的生命,只不过艺术的附丽而已。
谷米说燕非难在杜梨流产之后,动过娶杜梨的心思,并且决定按照传统习俗,委托她作为名义上的媒人。谷米就是在做媒过程中与杜梨成为好朋友的。谷米几经考虑,挑了个晚上去谷仓找杜梨选毛衣图样,挑图样过程中闲聊时将燕非难的意思说给杜梨。杜梨扑哧笑出声來,说,结婚,什么意思?要让我和吕小葵一样跑到他相好的那里骂街撕人头发吗?谷米说那时候,杜梨已经不止跟燕非难好了,已经有好几个情人。无垠曾经问过都有谁,谷米说其实她也闹不清楚。
但确定的是,杜梨可能也知道她与燕非难的爱情,已经随着燕非难在画架前深一口浅一口长一口短一口的叹气,随着她时刻对有没有受孕的关注,烟消云散了。
谷米认为杜梨虽然聪明,但却是个不开窍的人。无垠也从她这句话中,知道谷米虽与杜梨是很要好的朋友,但自始至终,谷米是不理解,也不可能理解杜梨的。谷米在骨子里,是朝着一个好女人方向努力的,但造化弄人,三嫁之后,还是没能寻到落身之处。杜梨安全按照自己的心性行事对谷米来说简直是傻得没丁点算计。那几个男人,她抓住一个,也够吃一辈子。谷米说。
但杜梨似乎谁也不想抓住,虽然,她身边的男人越来越多。谷仓周围杂草丛生、灌木纠缠的荒地上,开始出现一条又一条小路,春夏草木茂盛之际是不容易被发现的,秋天来临,蓬蒿在渐起的东北风里枯萎摧折,荆柳落光了叶子,谷仓四面八方放射状的小路显露出来。人们的讥笑辱骂与诅咒,也顺着小路,像箭镞一样朝谷仓飞。人们看到开音像店的大波,街上混混武沈阳,泥河六队渔人陆乘风,中学教务主任吴震坤和教师苏向阳,公社派出所小汪,公社书记何建邦,来泥河养虾的苏北人孙少红……白天晚上,都有人到谷仓去。谷仓中常常传出杜梨与不同男人的嬉笑怒骂。而画家燕非难,据说早就在住院期间,与护士秦如瓦好上了。
与杜梨的情事同时火爆起来的,是她毛线店的生意。
夏末的时候,杜梨在满大街人对她品行的指摘中把整个红太阳劳保用品店盘了下来,不等消息传遍大街,店面已经装整得干净漂亮,各式各样的毛线按照橙赤黄绿青蓝紫黑白花的顺序排列在货架里,柜台中还出现了二十几种新捋编织的书。巧手的杜梨按照书上的样子每个织三个完整的花色摆到另一边的柜台里供顾客参考。粗细不等的毛线都标着一寸长度的成品需要的针数。
杜梨独特的贴心服务,使毛线店的生意随着天气渐冷如火如荼。连最讨厌她的刘德秀也没能经受住那些花色的诱惑,一气织了三件毛衣。而不久之前,她刚刚因为杜梨和她做教务主任的丈夫吴震坤的传言跑到毛线店和谷仓进行了辱骂。刘德秀叫骂着看到杜梨低着头站到了门口,骂着骂着突然看到杜梨扶着门框展颜朝她一笑,那笑中洋溢着由衷的快乐,妩媚嫣然。刘德秀住了口,朝身后看了看,感觉自己眼花了。后来杜梨又笑了一下,并且用手捂在嘴上。她感觉受到了更大的污辱,向前冲了几步,将手高高扬起,扬了一会儿后又慢慢放下来。后来她对人说那一刻,她拿不准杜梨与她丈夫到底有没有一腿,也许,只是那些口舌该生疮的老婆们瞎造。那天晚上,泥河大街上的人看到刘德秀披头散发从家门口蹿出来,哭喊说吴震坤要杀人了。刘德秀又一次把自己的丈夫向杜梨身边推了一步。但有人说刘德秀没有动手,是杜梨隔三岔五地到医院查孕的行为让她害怕,怕杜梨真要怀孕了,再把她打流产,太损阴德。事实上,后来没有人对杜梨动过手,泥河人相信人命关天,再酸的醋再嫉的火气也不能让自己沾上人命。一个手上沾了血的人,比德行上的不济更加让人恐惧。
充实的生活让杜梨的脸一改往日苍白,红润丰盈起来,同泥河大地上的稼禾一样迅速在清澄的天气里抽穗灌浆,籽籽粒粒在某个午后坚实饱胀,硕壮非常。同时丰盈起来的还有她的乳房和肚子。杜梨和泥河两岸每一个勤劳的农民一样,那个秋天,除了收获了大量的财富,收割着五颜六色的美,还收获了一个女儿。无垠在母亲肚腹中听到母亲咯咯地笑起来,听到母亲哼着《在希望的田野上》用新打的绿豆煮粥,听到田野中吡吡啪啪豆荚剥裂,听到泥河水哗啦啦一气向东,听到母亲杜梨和陈初秋在谷仓中窃窃私语。
陈初秋站在谷仓梁下的一只板凳上为杜梨扯一只白炽灯泡。杜梨站在地上,一只手托住后腰,一只手抹着一只巨大的梨,像一只鼹鼠那样,用两排细密的牙齿嚓嚓嚓啃着,提醒陈初秋小心别电着。杜梨管陈初秋叫秋,母亲说,秋,当心,杜梨还说,秋,好了没有?下来吃梨。陈初秋不作声,他正咬着电线,用一把小锤子往梁上钉一根钢钉,然后把电线用一根胶线在钉子上缚住。做好这些后,无垠听到陈初秋“嘭”的一声跳到地上,她的母亲惊叫起来,呀,小心呀,看崴了脚!
陈初秋在门后的脸盆中洗了把脸,不一会儿无垠就听到两只嘴同时嚓嚓嚓将一只梨咬得汁液四溅。陈初秋把她母亲抱起来放到床上,她母亲捂着肚子,说,小心。陈初秋说,就抱一会儿。她母亲在陈初秋怀里说了好些情话,他们还算了一会儿她什么时候出世。她母亲说来年阳历四月份,陈初秋说,那就五一吧,也不差那几天,生一个劳动小能手儿,和妈妈一样。说完陈初秋嘿嘿地笑了,她母亲说,你笑啥,又不是你的。陈初秋说,再胡说小心揍你。她母亲咯咯地笑起来。陈初秋却叹了口气。她母亲说,怎么啦?陈初秋又叹了口气,坐起来开始抽烟。她母亲却一合眼,睡着了。她母亲做了一个梦,又一次梦到泥河滩一片金黄,梦境像一个长镜头,由远及近,她看到自己在河岸的野草中站着,看着昏黄的河水>中击着沙岸,>中击着岸边她外祖母赤裸的身子,她母亲脱下上衣向河滩上跑去,双手扯着衣领两头向她的外祖母罩过去——她的手触到的,是冰凉的泥沙,河滩平展金黄,几只小蟹在她的梦里爬进爬出。
哦!
杜梨醒了。
天哪,我还当在河滩上。
杜梨对陈初秋说。
陈初秋还在抽烟,回过头来,看着杜梨叹了口气,扔掉烟蒂,说,我明年转业,带你回子长。
杜梨哭起来,嘤嘤的哭声让无垠心都碎了。杜梨哭得欢实,一面哭一面扑进陈初秋怀里。陈初秋搂得杜梨那个紧哟,无垠都快喘不过气来了。无垠翻了个身,踹着杜梨的肚皮。杜梨挣脱开陈初秋的胳膊,止住哭声,抚摸着腹部,说,哎呀,真糊涂,这时候可不能哭哟,让娃娃听见。陈初秋说,是啊,这时候怎么能哭呢?杜梨说,还不是你。陈初秋站起来,穿上上装,扣严衣领上的风扣,对杜梨说,你等着。
谷米对无垠说,陈初秋大概是杜梨唯一动了心思要长相厮守的人。无垠问谷米她是不是姓陈,谷米说,你妈不在了,只有天知道。
杜梨与陈初秋,相识在七月十四日晚上。
那天晚饭后,杜梨提着一个装着供品和纸钱的篮子,到公社北水塔下十字路口祭奠父母。到了镇北,杜梨选了块稍微干净的地方,抬頭望着天空中一轮明月,摆供品的手禁不住颤抖,满身心被悲伤攫住,而后坐在地上号啕大哭。雨后初晴,蛐虫儿铮铮,杜梨哭到痛处如江河滔滔,汹涌呼号,哭到伤处如风过竹丛,呜咽悠长,想到自己的处境如埙开十孔,婉转凄凉。哭啊哭啊哭累了,伏在地上抽抽噎噎,头晕脑涨,衣裤已被雨地洇湿,腰腿酸麻。她擤一把涕泪,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扶着路边的一棵树缓解了会儿头晕后,拔腿返回。
你忘了烧纸钱——
陈初秋还想说,还有你的竹篮,但还没来得及说下句,就见杜梨尖叫一声,急转身往后踉跄几步,“咕咚”一声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陈初秋家在公社东南,为了避人眼目,选了到公社北祭奠父亲。烧完纸钱后,站到路边抽一支烟,刚掏出烟来,没来得及点,借着月光,看到有人过来了。陈初秋不想让人认出,就避到一棵树下,原想烧纸钱开始后,借着来人看火不太注意身边的动静时,就溜回去。但谁知道杜梨悲伤过度,竟然哭了个昏天黑地。陈初秋先是诧异,后感觉这样走了有点不太对头,就点上烟吸着,看杜梨哭。谁知杜梨哭昏了脑袋,竟忘了烧纸钱,连篮子和盘碗都忘了带回,他才禁不住提示。
看到杜梨倒下,他不禁哈哈起来,边说着对不起边跑过去搀扶,一拉杜梨的胳膊才发现人晕了。
陈初秋抱起杜梨一路小跑到黄海农场医院。
那夜值班的护士是秦如瓦。
陈初秋大喊秦如瓦叫大夫,秦如瓦说,邱大夫刚刚还在,刚出去了。秦如瓦叫陈初秋帮着蜷起杜梨的身子,正要掐人中呢,杜梨醒了。杜梨醒来嘴里叫着快,快,开始脱上衣,杜梨雪白的肚皮和杏色的胸衣把陈初秋吓得背过身去,经验丰富的秦如瓦抓住杜梨的手,说,醒醒,醒醒。杜梨才真正醒了,她看看秦如瓦和陈初秋,又瞅瞅急诊室,慌忙扣上刚解开的上衣扣子,擦着满脸未干的泪痕,说,天哪,我还当在河滩上。
天哪,我还当在河滩上,是杜梨梦中醒来经常说的话。小时候,无垠在外面跑累了,夜里常尿床,她母亲被溽醒,边把她移到别处,边说,天哪,我还当在河滩上。无垠迷迷糊糊听着母亲惊恐地叫一声,又迷迷糊糊睡着。所以,直到现在,一说起河滩,沙滩,海滩,无垠就想起最早的记忆中她铺的一床蓝花小褥子,又细滑又柔软。泥河公社往东四五十里就是渤海,从公社南爬上渔舟,解开缆绳,即使你什么也不做,也能顺泥河而下,漂流进渤海。泥河到渤海边霞光渔铺的路上,每时每刻人来人往,但是,她却从来没有见过大海,母亲看得紧,绝不让她单独去泥河边,更别提大海。在她母亲看来,成片成片的水,异常恐怖。
无垠六七岁时,跟母亲去南湾洗衣裳,她站在湾边,抒情地喊:啊,这里还有海!她母亲先是笑弯了腰,而后阴下脸,大半天没再吐半个字。很多年后谷米解开了她的迷惑,谷米说,她的外祖母就是被人推进南湾,而后随着水流>中进泥河的,如果不是泥河肚子里那片菖蒲,她的外祖母很可能就会直>中进渤海,尸骨无存。
无垠的外祖母是为了一捧麦子送的命。
那年杜梨五岁,由于营养不良,甚至没有长出咀嚼齿。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整个泥河公社淹没在一片干咽口水的混沌声中。杜梨的母亲饿得再也产不出奶水,她自己也已经饿黄了眼皮。
无垠说她外祖父母是打扫粮仓的,一定有近水楼台的嫌疑。现在已经不可能知道外祖父母中哪一个向粮仓伸出了手,确定的是某一个夜晚,早就虎视眈眈的人们看到她母亲家屋顶冒出白烟。那道白烟,在黑黢黢的夜中如一道闪电灼伤了人们的眼睛,又像一支强心针,本来饥饿得有气无力、头晕眼花的人们一下子获得了不可思议的力量。人们闯进她母亲家,掀开锅盖凿实罪状,然后一镐头,将锅盖连同铁锅、铁锅里正在胀大变得熟软的麦粒砸进灶灰里。
无垠的外祖父原本就是因犯了错误发配来泥河的,她的外祖母怕外祖父罪加一等,挺身而出说是她偷了粮仓里的麦子。一个外省女人,不好好劳动改造,竟将黑手伸向公社粮仓,该当何罪,人们义愤填膺。外祖母说孩子没长牙,咀嚼不了那些。外祖母扬了扬下巴,人们看到门后水缸盖上一只笊篱里攥成一小团的碱篷种子后更加恼怒,我们的孩子们也吃这些,难道你们上海来的孩子就该比我们的娇贵吗!怒不可遏的人群潮水一样裹挟着外祖母出了粮仓,无垠的外祖父紧随其后,出了西街口后才想起家里还有孩子。外祖父回家抱上她母亲追出去,出了西街口看到南边晃动着游魂一样的黑影,他高叫了一声外祖母的名字,无人回应,人影也簌乎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无垠说她几乎看到了外祖父抱着她五岁的母亲在大街上的情景。父女在泥河公社的大街小巷转了整整一夜。外祖父拍打每一扇门和窗户,大声问外祖母在哪里。没有人回答他。被惊起的猫蹿上墙头,护门的狗噌地从墙角站起来,汪汪几声躲到一处去。一牙弯月悬在天边,四下一片高低错落的黑,街巷两旁的院落和门店静得可怕,门窗在夜幕中洞成一张张吃人的嘴。外祖父在参差深浅的黑色中踉跄着,一步一脚踩进天明。女儿伏在他怀里,有气无力,像一把搭在肩头的麻绳。外祖父顶着淡薄的晨曦嘶哑地询问每一个早起的行人,人们慌乱地摇着头,躲避到街巷的另一侧去。父女俩如两只组合的木偶,机械地在泥河的清晨里“嗒嗒”来去。从地平线惨烈脱胎而出的太阳泼洒下血红的光,父女俩在血色中拖出长长的影子,足有整条街那么长。不祥之感让晨光中的外祖父目光空洞,嘴唇发紫。几只野狗尾随,与迟迟不肯倒下来让它们饱食的父女如战友般亲密。人和狗,走啊走啊,人嗫嚅着吐气,狗焦急地呲牙。直到太阳老高,从一只血盆变成一只烧透的铁鏊,炙出外祖父额头上仅有的油脂,才被从海铺上归来的渔人陆不平引到泥河滩上,看到了赤身裸体的外祖母。外祖父的身体像煮瀼的面条一样“啪哒”贴上泥滩,他怀里抱着孩子,仰面摔在河边,发出月猫一样的嘤嘤。
无垠的外祖父死于一九七一年另一场人为的灾难,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指着粮仓屋顶,又像指着屋顶外的虚空对陆不平说,是谁?谁在黑夜中伸出手?
我姥姥是被谁推进去的?
无垠说,外祖父临终的问题也是她的问题。她看过好多人说人类最高的德行是饶恕,她相信这句话是对的。但饶恕的前提是有人承认自己是凶手,坦诚说自己犯了罪并真心悔过。无垠说,凶手们,我想代表我的亲人们饶恕你们,但你们在哪里呢?推我外祖母入水的凶手一天不被找出来,我外祖母、外祖父、母亲的在天之灵就一天也无法安宁。我无意对我的亲人们做好的道德评判,但最起码,他们是受害者,他们遭遇了与他们所犯的错误(如果有错的话)相比过于残酷的惩罚。每一种罪行都有与之相对的得体的惩罚。但他们,都没有享受到。
这成了个死结,这个死结捆得杜梨日夜不得安宁,每每从梦中醒来,就呼,天哪,我还当在河滩上——
那天晚上,自以为躺在沙滩上的杜梨拒绝留下观察一会儿的要求,跳下床回家。秦如瓦喊住陈初秋,让他在值班接诊记录上签字,陈初秋说,我不认识她。秦如瓦指着记录页上方杜梨的名字说,我认识,你只签下你自己的名字。说着,颇有深意地看看着陈初秋游疑不定的握着水笔的手说,我也认识你,你是一师的陈参谋。说着秦如瓦露出洞悉一切的笑。陈初秋说,你别误会,我真不认识她。刚才,刚才——秦如瓦说,我没说你认识呀!
陈初秋哑口无言了。
水笔尖嚓嚓嚓,飞快地在纸上画出陈初秋三个字。
无垠认为,也许,秦如瓦不那样说,陈初秋说不定会签别个的名字。但他签了他的名字,我母亲的安危该是就与他有了某种关系,陈初秋可能就感觉有义务护送我母亲回去。
陈初秋快赶几步,跟在杜梨身后。夜色深沉,朗月当空,杜梨在月下孑然伶仃的背影也许让他心里莫名地一阵阵酸楚。还有他一定前前后后把看到杜梨后的一切想了一遍,想起她的篮子还在公社北水塔下的路口。陈初秋喊住杜梨,说,你的篮子——
杜梨有些负气,说,不要了。
陈初秋说,还在生气呀,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
杜梨说,我是在气自己,和你没关系,你别跟着我了,你不是住在那边吗?
说着她指着公社东南说。
陈初秋说,你认识我啊?
杜梨小声说,我不认识你,但你前不久陪着媳妇到我店里买毛线了,你们都穿着军装。
陈初秋在离杜梨两步远的地方立住,说,你记性真好。
杜梨嘁了一声,转过身继续朝前走。陈初秋不远不近跟着,看到杜梨过了毛三布店右转向北,他也进入向北的胡同。杜梨回头说,叫你不要跟着。陈初秋緊走几步与杜梨并行,也压低了声音,说,让我陪你去吧,就当赔不是嘛。杜梨说,什么不是不是的,我就当遇到鬼了。陈初秋说,嘘,这个时候不要讲这种话,小心——
陈初秋指指天上又指指身边。
杜梨看看四周,夜色凹凸,阴风无形。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多年前搭在她父亲肩头穿街过巷的一夜来,一股悲怆从内心某个隐秘处翻涌而起,她咬着牙,不想在陌生人面前再次失态。于是咬得牙齿咯吱作响,不停拿手背拂拭面颊。
陈初秋和杜梨走进小巷,走进两边长满黄豆和高粱的田间小路,杜梨在前,陈初秋在后,杜梨不时转过身看看后面。陈初秋问她怕不怕,杜梨不作答,只将呼吸一声重似一声。陈初秋又跟上两步,靠紧她。不大一会儿,走到水塔下十字路口。
十字路口边,已经空空如也。杜梨带去的篮子、供品连同盘碗、酒杯、纸钱,不翼而飞。陈初秋划亮一根火柴,刚才他烧纸的地方一块暗痕一闪,火柴灭了。杜梨看一轮明月,看立在路口北边的水塔,看站在她身边的陈初秋,脸在月下煞白成一片冷光。她害怕了,她知道就算有人会稀罕一个竹篮,但断然不会拿走别人的供品碗盘和纸钱。她离开时回头看一眼参天的黑塔,心“怦怦”跳到嗓子眼处。
他们走到公社政府北边的丫形路口,她走上朝西南的小路听到陈初秋在身后问,你家不在毛线店吗?杜梨说,你回吧,我住在谷仓里。
陈初秋站在路口,迟疑着。杜梨没听到跟上来的脚步声,便加快步子,飞也似地奔回家中。
第二天,陈初秋到毛线店,对杜梨说要买一件毛衣。杜梨告诉他,店里只有毛线,没有毛衣。陈初秋抿着嘴唇,紧盯着杜梨的脸,从口袋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柜台上,说,就是买一件毛衣,就这个颜色。他指着杜梨脑袋后面藏蓝色的毛线团。杜梨回头看看毛线,又看看柜台上的信封,刹那双颊一片绯红。
信封里除了五张面值十元的人民币外,还有七页纸的信。
这封信,是杜梨留给无垠的唯一遗产。七页纸,整张的白纸裁成,用铅笔打了方格,字迹为墨蓝色的水笔,小楷,工工整整,落款陈初秋三个字下面,用的是阴历:七月十四日夜。杜梨曾对谷米说过,他们认识的时间和丢失的篮子和碗盘一样,让人深想起来毛骨悚然,為她的人生悲剧换了块更黑暗的幕布。
陈初秋说完你等着离开后的第四天下午,泥河供销社一个姓季的大姐找到杜梨说原来出租给红太阳劳保用品店的合同不符合相关规定,原来经手合同的崔主任已经记了大过,房屋得收回来了。杜梨听后愕然不已,看着满屋五彩缤纷的毛线一句话说不出来。
谷米说陈初秋的爱人向部队反映了情况,部队与泥河公社通气后,公社党委连夜召开了紧急会议。议来议去,杜梨既不是泥河公社的干部职工,还有复杂的历史背景,又鉴于没有实质性证据,最后的办法只能是收回她租用的店面,以示惩戒教育。整个泥河大街,无声地默契,再没有人愿意将房子租给杜梨。杜梨无奈,只得将货架柜台和毛线搬回了谷仓。谷米说回到谷仓的杜梨忧心忡忡,总担心哪天政府出个什么说法,把谷仓收回去。但事实证明杜梨的担心是多余的,政府没有收回谷仓,并且在那年底,公社书记何建邦还带着几个人去看望了她这个困难户,送去了一袋面粉和五斤鸡蛋。杜梨抱着无垠看乌压压一大帮人来了又去,说了什么话她一句没记住。那时候毛线已经在屋角落满灰尘,货架和柜台上摆满了无垠的土裤和各种鸡零狗碎。杜梨每天抱着无垠坐在门口的太阳地儿里,对着蓬蒿苍凉的院子望眼欲穿。
一望,望到来年五月。无垠一周岁时,陈初秋与爱人一起转业回了老家。
有人说陈初秋回去之前找过杜梨,有人说只是路过谷仓,还有人说陈初秋本来是要找杜梨,走到谷仓前迟疑了一会儿,做出路过的样子到公社北水塔下站了好一阵子。
五月榴花似火,杜梨冰凉的眼泪一串串滴落到无垠脸上。无垠尖声啼哭提醒了母亲。杜梨用一件她的上衣包裹着女儿,一起来到公社北,水塔北边沟边的田地里。
当意识到泥河大街上无处立足之后,杜梨将目光投向了水塔北边沟沟坎坎的无主边角地。她的女儿如一株刚刚钻出的嫩芽,伸展着小胳膊小腿儿,嗷嗷待哺,她要活下去,她要让女儿活下去,她要想尽办法,给她阳光雨露。
杜梨低价处理了毛线,买来几样种子,在谷米的指点帮助下将它们种进泥土。一场又一场春雨过后,各式各样的小嫩芽破土而出,杜梨看看芽儿,看看女儿,无限欣喜。她买来一只笸箩,垫上一床旧褥子,四周掖上稻草,将无垠栽进去,在周围撒上一圈儿随身携带的防蛇虫的石灰。无垠在地头的笸箩里看母亲趴在地上薅草,开苗儿,母亲的手和锄头,在芽叶间渐渐轻盈灵巧。母亲干一会儿,抬起汗珠滚滚的脸看她一眼再埋头继续干活。她或啼或歌,咿咿呀呀,那是对母亲赞美,与母亲应和。稼禾渐高,杜梨回头已经看不到她,只好向前干一段,回头拉一拉笸箩。杜梨胸背汗透,早已不再白嫩的手脸被玉米高粱叶子刺出道道血印。她干不动了,从笸箩里提出无垠抱了,到地头的树下小憩。无垠伸出手,笨拙地在母亲额头抓下几滴汗珠。杜梨惊喜地叫了一声,叭叭叭亲着无垠的脸蛋,然后抱紧她抽泣起来。杨柳飒飒,碧空如洗,杜梨在一望无际的绿野间静静地流泪。母亲的悲伤感染了无垠,张大嘴哭起来。空中飞过一行燕雀,玉米叶子上爬动一两只虫儿,无垠在轻风中哭噎了气。杜梨擦擦眼泪,说,傻娃娃,你哭什么?无垠哭着抱紧母亲的脖子,杜梨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说,不哭不哭,我娃不哭,杜梨让女儿不哭,自己却抽噎了一下,又一下,杜梨说,初秋,你到底在哪里呀?
又一个冬季来临了。
西伯利亚的风裹挟着北冰洋的酷寒,掠过中西伯利亚高原和外兴安岭,封冻黑龙江和大大小小的无数河流,一路呼啸南下,不到腊月,整个泥河公社和树木河流墙壁水塔,像被焊在华北平原东北角的一块不规则的糙铁块。连夏日里迎风摇曳的树叶子都沉甸甸的,甩在门窗上啪啪作响。猫狗们躲进墙角,人们不得已出门时.浑身用棉衣和各种棉套子包裹严实。呼出的气在空中蘖生出一团毛茸茸的枝枝杈杈。
无垠最害怕的,就是去野外拾柴草。杜梨腰里系上一根绳子,背着一床旧褥子,背着无垠走进寒风里。无垠说,到了野外,母亲先找来些软柴草铺在背风处的沟底,边问我冷吗?我不说冷,但禁不住打着寒战。母亲用笸箩里的破棉被将我罩住,外面裹上柴草,再用棕绳把我捆好。母亲说,乖,不要害怕不要哭不要尿裤子,妈妈一会儿就回来。
我咬着嘴唇朝母亲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但刹那陷入黑暗后我害怕起来。东北风咆哮着把我摇来摇去,外围的柴草在东北风的淫威下不断背叛母亲,背叛我,背叛围拢着它们的棕绳,发出吱嚓吱嚓逃离的狞叫。我害怕起来,害怕大灰狼,害怕天天在街上疯跑的皮扇子会突然跑到沟里。我用尖厉的哭喊驱赶恐惧,哭着哭着,就突然被什么掀翻,脸着了地。我拼命尖叫,想把母亲喊回来。我叫着,边扭动脖子给自己脸前留出喘气的空隙。我哭啊叫啊,急迫之下往往尿了裤子。待母亲捡满一背柴草归来把我从棉被里解救出来,我已冻得嘴唇青紫,浑身乱颤。母亲先将我缚在胸前,而后咬牙背起山一样的柴草,不停地被风刮得翻来倒去。
无垠说那个冬天,她和母亲,像巨浪中的一叶轻舟,在泥河北边无边的荒野上颠沛流离。
那一次,她们翻过一条深沟,杜梨手脚并用爬上沟崖,已经看到公社北的水塔了。无垠看到杜梨咬起嘴唇,目光坚定地望着前方,她想,她们很快就要到家了。到了家,杜梨会立即烧一壶热水灌进两个医用盐水瓶,把她裹在被子里,一个拄在她脚底,一个放在她的肚子上。她在想象中被即将到来的温暖感动了,双眼涌起的水汽被风一扫而净,只扔到她腮顶两把火辣辣的疼痛。她把脸埋在母亲胸前,跟着母亲在风中荡来荡去。
好不容易到达水塔,母亲将背后的柴草贴紧塔身,紧拥着无垠喘气。杜梨说,哎呀,没有风真好啊。杜梨笑了一下,在风中开出一朵黄瓜花。也许是累了,也许是感觉快到家了有些懈怠,她没有注意到她背后柴捆上的绳子已经偏了。当她深吸一口气跨出步子,重新跨进北风中时,背上的柴草“呼”一声挣脱开绳索飞离她们而去,漫天飞扬,无垠仰面朝天跌在地上。杜梨先是怔了一下,而后猛醒过来,喊了一声,天哪!本能地伸出双手向天空中飞舞的柴草抓去。
杜梨追着漫天飞舞的柴草跑出好远,但什么都没抓住,她气馁地坐在地上。一根棕绳孤零零地缠在肩头,她胡乱抓了几把,将绳子从身上抽下来狠狠地摔出去,双手捂在脸上,好长时间一动不动。在无垠担心害怕她是不是冻在地上了时,杜梨扭头朝高塔上望去。
无垠也听见了,她听見塔顶传来嗷呜嗷呜的吼声。
诗人贾十月在塔顶上尝风。
泥河著名的诗人贾十月像只猴子,轻捷地沿着塔身的铁梯盘旋而下,长发在风中像一把扫帚。他把刮翻在头上的黑色长风衣往下揪着朝杜梨和无垠跑过来,不由分说,把杜梨从地上拽起。
那一天,她们回到家时,天已黑透。杜梨拉开灯,屋内冰凉,灶台空空荡荡。随后进来的贾十月掀开门后的水缸拿水瓢敲得水面咚咚作响。杜梨掀开锅盖,两个窝头已经冻在笼屉上。杜梨尴尬地赶紧盖上,已经晚了。贾十月抓着笼屉用窝头敲锅沿。杜梨笑着说,要想活下去,得有副好牙齿。
杜梨笑了,过了一会儿,贾十月也笑了,笑完一溜烟儿跑出去。杜梨看看门外,摇摇头把无垠抱上床,用被子裹起来,告诉她好好呆着,她到米姨家里抱些柴草来。但没等杜梨离开,贾十月就返回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穿深色皮衣的瘦子。贾十月管瘦子叫舀子。
在幼小的无垠的眼里,那天,他们简直变了一场大戏法。
被称作舀子的瘦子把背后巨大的工具袋放到地上,一眨眼从里面掏出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在杜梨迷惑不解中扯着根电线跑进跑出。贾十月则被他支使去找一些砖头。最后,他们把电线和一截弯弯曲曲的金属丝盘进砖头盘成的台子里,贾十月得意地说,上天下海,没舀子不行的。杜梨担心电着人,在贾十月和舀子的一再保证下砸了一壶碎冰放在电炉条上。不一会儿,壶里发出滋滋的水响,杜梨感叹了一声,无垠则看着壶口冒出的热气,快活地想,哎呀,我的热水瓶啊。比热水瓶更迫切的,是饿了。当着陌生人的面,无垠开不了口,她巴巴地看着对着水壶一脸欣喜的杜梨不知道该怎么说肚子饿了,因为他们好像很忙,先是贾十月介绍了舀子,而后那个叫舀子的,又郑重介绍贾十月,说他叫贾十月,是黄河口地区久负盛名的诗人。
杜梨问贾十月在水塔上干什么。
贾十月郑重地回答:尝风。
无垠至今记得,贾十月说泥河的风酸甜苦辣成怪味儿,各种味道的都有。比如下午他站在塔顶,在北方一块翠蓝色的天空下刮来的风就是甜味儿的,那是刮翻过多艘渔船的风的味道,这甜味儿很淡,把生铁放进嘴里,刚接触舌尖的一刹那,就是这个味道。有的风是苦的,说明刮过的地方有人正在生气,生气产生的气体本来是咸的,但这种咸味儿一路向南,掺上华北平原的干枯植物味道和天津港的潮腥,就变成又苦又涩。还有味道异常辛辣的,贾十月眨眨眼说,有的地方刚生了小孩或者小牛小马,或者刚刚击打过芝麻,升起的风会变得辛辣。还有……
接下来舀子和贾十月有段长长的争执,舀子说他一派胡言。但贾十月一点也不生气,而是站起来,说舀子没有尝过,没有什么发言权?你一旦站在塔顶,闭上眼,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朝着风张开,你不但能看到每一缕风经过的地方,闻到它的味道,有时候,你还能分辨出不同颜色的风:有的浅蓝,有的浅灰,夜里,有的风是紫色的,有的是黑色,还有的风闪着亮光……
最后是杜梨结束了他们的争执,杜梨说,你这是说鬼,还是在说风?怪吓人的。别争了,先喝碗热水吧。说着在灶台上拿来碗,一只只摆在刚刚砌起的砖台子上,舀子提起水壶倒水。母亲捧起碗,吁了两口气,突然回头问无垠,饿了吧?无垠哇一声哭起来。
贾十月提议舀子去陈记包子铺买包子,舀子说,为什么又是我?贾十月说,一个出钱,一个跑腿儿。舀子缩了缩脖子,站起来从贾十月手里接过一卷零钱,出去了。
终于,舀子携着风和浓郁的肉香回来了,无垠吃到了有生以来最好吃的食物。包子真好吃啊,全是肉,咬一口,油顺着下巴往下流。无垠的两只脚踩在热水瓶上,吃着热腾腾的包子,不一会儿汗珠闪出额头。杜梨铺好被褥,把她塞进被窝。但无垠不敢睡,无垠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盯着盘子上最后一个包子,后来大人们闲扯了些什么,一句也没记住。她看到包子在灯光下闪着奶白色的光,一阵又一阵香气氤氲满屋。到最后终于支撑不住闭上眼,她听到东北风掠过屋顶的声音,听到遥远的黄河水顶着冰凌咔咔作响,听着风吹过公社北的水塔,发出嗷呜嗷呜的叫唤,又想了一遍下午贾十月站在塔尖上的情景,一个黑色的身影一闪,睡沉了。
后来,无垠又吃过无数次那样的肉包子,直到街上贴出有关贾十月的寻人启事。
不用拾柴的日子过得飞快,一眨眼春天就来了。谷仓周围开满了黄色和粉红色的花,谷仓的大门又天天敞开了,燕非难在秦如瓦的陪伴下常来谷仓画画,贾十月在周末常来谷仓组织诗歌朗诵会。人多的时候,杜梨让他们将那两张颜色模糊的三抽桌抬到屋外去,桌面上铺上杜梨用旧毛线编织的桌布。诗人们会带来些汽水和饼干,闹哄哄一天又一天。
谷仓西南角,进门左手边的地方摆着大小的画架,地上散放的颜料和画笔、画布、画册,是燕非难的地盘;右手边小一些的地方,连放着两张三抽桌,靠墙一个饭橱里堆放着碗筷,是吃饭喝茶的地方;再往里走,西北角的墙上贴满了诗作,有用铅笔写的,也有用毛笔写的,还有直接用粉笔画在墙上的,地上摆着几张矮桌和一些马扎,是诗人们活动的地方:对面的东北角是杜梨放农具的地方,镰锄锨镐竖在墙边,墙上挂着草帽、棕绳,几个篮筐叠放在墙角,还有一堆发霉的稻谷。
无垠与杜梨住的地方,是当年她外祖父早就用砖墙隔成的两小间,在谷仓东南一角。谷仓中竖着九根大水泥柱,南边的一些挂着画,北边的几根贴着诗,好几根水泥柱之间扯着铁丝,有时候母亲晾煮熟的豆角和萝卜缨子,有时候晾衣物。原来除她们居住的两间小屋,其余那块几乎被她们视为有屋顶的院子的地方,变成杂乱的展览馆。照谷米的话说是没个落脚的地方。
无垠记得有个晚上,在屋外的空地上搞诗会,贾十月们扯出几个大灯泡,招来数不尽的蚊蚋和瞎眼碰,后者是一种硬甲虫,噼里啪啦往房檐和墙上撞。有人朗诵,有人鼓掌,有人拿着簸箕和扫帚收集瞎眼碰,然后揭去硬翅用油烹了,当瓜子吃。无垠坐在桌边,听着他们大声朗诵着什么当你老了当他老了的诗作,吃得满嘴满手满脸油。后来,大家玩得热火朝天时,忽然来了场大雨。当时,近二十人被雨困在谷仓里过夜。应该也在那一夜,不知谁出的主意,第二天这帮人买来砖头水泥,将空阔的谷仓隔成十来间房子,还在墙上刷了白石灰。而后不断有人在诗会结束后留宿。后来,干脆在西面朝着路的窗边,挂了块“谷仓诗社”的牌子。定期举行诗会,渐渐地有了名气,有不少外省的诗人慕名而来。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泥河混过的文人,都是谷仓诗社的常客。无垠说二十一世纪活跃在这个市各个文艺行当的腕儿,当年,多半都混过谷仓诗社。
诗人中有个小菲阿姨让无垠印象深刻。她留着童花头,尖下巴,喜欢穿碎花长裙子。无垠说她来自安徽,在她母亲去世后在泥河生活了多年,后来跟一个河北的摄影家去了澳大利亚。小菲是在无垠家留宿最多的一个。后来,干脆白天黑夜住着,和无垠像一家人那样,时常跟着贾十月和杜梨去田地里干活。
由于多了帮手,杜梨又开辟了大片荒地。去干活时,不再是杜梨孤独地拖拉着无垠来来去去了,他们结伴来去,有说有笑,还高兴地唱歌。每天傍晚,他们都围着一块印着“青岛大亨印染”字样的桌布吃饭。贾十月进进出出,手里挥着一只长铁勺,忙着吆喝着,不亦乐乎。叫小菲的姑娘端菜。她不爱说话,别人让她干什么,她就笑笑,点点头。小菲爱给贾十月夹菜,夹菜时也不说话,很小心的样子。杜梨这时候会看看贾十月,眼一挑,无垠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麦收之后,贾十月开始搬来谷仓住,却不如原来勤快了。在吃早饭时,无垠不常见到他了。他夜晚和小菲阿姨,还有另外几个诗人在最大的那个房间里大声朗诵和争论,说的大部分数是她记不住的外国人的名字,只有叶芝好记,无垠记住了,说一看到芝麻,就想起这个诗人。有时候,深夜里,无垠会被他们吵醒,无垠发现有时候母亲在她身边,有时候不在,还有时候,会发现秦如瓦和她母亲窃窃私语。那时候杜梨又怀孕了,秦如瓦给她带来一些白色小药片,说孕妇一定要补充维生素。
谷米一直搞不懂秦如瓦和杜梨怎么成了朋友。论说——谷米一说起这些,就说,论说,然后摸摸头发,后面就没话了。当然,后面的话无垠也很清楚。谷米一直说她母亲不该招惹那么多人到家里,更不该让这个姓燕的再到家里来,何况,还带着那个狐狸精。
杜梨在泥河镇上仅有的两个好朋友是对头,尤其是谷米,提起秦如瓦就皱起眉头,说都是那个姓燕的,带着个狐狸精,还在人家里脱衣裳。谷米是指那时候燕非难带秦如瓦来谷仓画画。燕非难对当年谷仓中的创作状态还抱有不死气的指望,也许,他以为换个模特,会找回当年的感觉。秦如瓦赤裸着被他安置在一张麦秸席上,有时候披一块蓝布。无垠是唯二被允许进门的人,当然另一个是杜梨。
燕非难以秦如瓦为模特创作了谷仓中的圣母17号作品,他自己认为是画得最上心也最艰难的一幅,但是,一动笔,他就知道仅仅又是一幅赝品而已。但是,这幅画在省青年实力画家作品展上获得一等奖。之后不久燕非难当选为市美协主席,当选后组织的第一个活动就是“知名画家泥河行”邀请展。展后聚餐时,燕非难敬了公社党委书记何建邦一杯酒,感谢他对本市画家的鼎力支持并且当场送他一幅后来据说是他的练笔之作的泥河风物画。三天后,公社干事杜爱民上门为杜梨办了谷仓的房本。无垠记得在这期间,贾十月和燕非难干了一架,燕非难好像还受了点伤,无垠记不太清楚了。
谷米说,杜梨怀孕不久,贾十月就跟小菲好上了。谷米说,唉,这些画画的写诗的,怎么靠得住哇?
无垠说她母亲临盆前,与小菲阿姨的那次长谈注定了后来的不幸。
那时候残雪消融,她们脚下的土地变得潮湿而蓬松,杜梨和小菲在黄海农场一分厂南边她们已经耕作过一季的田地里施肥。小菲握着铁锨撒着肥渐渐靠近杜梨,无垠举着一只小风车跟在后面,她听到小菲几乎用她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说,他说,他爱的是我。
杜梨看了看无垠,拄起铁锨,仰头看了看天,说,好啊。
无垠说她们的谈话简短有力。
小菲让杜梨退出,说贾十月看中的是她。杜梨还是说好啊,杜梨一直说好啊好啊最终惹怒了小菲,小菲扔掉铁锨,说,你要去引产,你肚子里有货,他怎么能死心。
就算是泥河镇上最傻的云台,也知道杜梨最喜欢的事,就是生小孩。小菲要求了一件她最不可能做到的事。但小菲不是个笨姑娘,不是被爱情逼到份儿上,也不会干这样的事。同样,她后来做的事,也证明她不是不了解杜梨。
在无垠看来,燕非难迟早是要离开泥河的,早一天晚一天,他会想起要去寻找泥河以外的灵性。但在谷米看来,燕非难的离开,纯粹是因为秦如瓦背叛了他,秦如瓦爱上了李楠楠。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泥河公社,活跃着各色文化名人。
有魔法师一样的摄影师郭少安。这个温文尔雅的,一条腿有点不太好的照相馆老板,只有周一和周二上午才搞经营,其余时间都背着三脚架和相机,在村落和荒野之间乱转。他不厌其烦地拍泥河边的一株苦荬,一片残荷,一块云朵,一角破败的屋檐,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孩,一条淹没在荒草中的小径,一头不停地围着一棵树转来转去的毛驴——他所拍的照片几乎全部让人无法辨认,比如他拍片残荷,人们看不出哪里是褐色的茎,哪里是残破的叶子,而是看到一座苍茫的大山和无数条上山的路:他拍的破败的屋檐,人们也认不出哪里是瓦哪里是椽子哪里是房檐,而是看到一座如山的巨浪,浪花高卷着浮沫和几截朽木,几欲冲出画面,喷你满身满脸的水珠:而他拍的穿开裆裤的小孩,像一片泥河人只有在电影里才见到过的沙漠,圆形的沙丘四周,充斥着寂寥和死亡的气息:最最荒唐的,是他在泥河六队南边的一处菜园子角上,拍了一組妇女用的月经带,冲洗完成后,他巧妙地把它们剪贴组合成为组图,没有一个人认出那是各个角度的月经带,连从未到过海边的郑大同也连声惊叹,好家伙,这么多帆船!
郭少安早已名声在外,连市里的领导都来找他拍照。
郭少安说,只要我愿意,我随时能把三浦友和照成一只鸡!
还有能把死人唱活的吕剧名家小葱白。
小葱白长得真像根儿葱白,顺溜白净,嗓音清澈剔透。后来,成为著名文艺评论家的泥河中学老师白铁军说,一个男人,长成那样,也真算是成精了。谁也说不清楚他因为什么突然被调到了黄海农场场部宣传处刚开始有人说他原本在省城剧院,犯了男女错误,还有人说他恋上某个省领导看中的女角儿,犯了忌,还有人说他已多年抑郁,自愿申请到偏远的泥河来疗伤。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时间长了,什么原因就没人再关心了,人们只关心他的心情,因为他只有在心情大好时,才来上一出。角儿们唱戏讲场面,讲人气,讲行头,他什么也不讲究,只要有心情,随便站在街边树下小石桥上,拉开架势,一亮嗓,哪里就成为临时搭就的戏园子。小葱白唱《借年》,大雪飘飘年除夕,奉母命到俺岳父家里借年去。未过门的亲戚难开口,哎!为母亲哪顾得怕羞耻——不等他忧伤的手一摆,人群中就发出伤心的嘘声,意志薄弱,容易受情绪控制的大姑娘小媳妇,恨不能转头回家去,把家里吃的穿的一股脑拿来塞他怀里。他唱《姊妹易嫁》,唱,楼上好像开了锅,他一家人不和全为我。我不如亲自上楼把红线割。当面退亲又如何!不待毛哥哥抬手作敲门状,群情已激愤,人们用气流互相说着,休了她,休了她!他还唱《井台会》,唱《王小赶脚》,唱得比在省剧院还有了名,先是县里市里领导来听他唱,后来,一个副省长陪同京城来的一个没有透露姓名的大人物站在石桥上听他唱。随后就有远近亲疏的各色人等,来做他的工作,说要调他到哪里哪里去,全是叫得响的好地方,但他一概婉拒了。为此,每个泥河人都感觉脸上有了光,也更加拿他当个宝贝。
还有一个是编苇草的徐永年。
徐永年是个鳏夫,独居多年,一直在泥河公社汽车站做调度。突然有一天喝得酩酊大醉迷失在了东北洼大汶流的苇荡里。派出所的大鼻子老李带人在大汶流东北角的苇荡里找到他时,他正倚着一捆苇草酣睡,老李正是循着他响亮的鼾声找到他的。
奇就奇在徐永年回到公社上后,突然拥有了项手艺。他从大汶流割来大捆的苇草,拿薄篾刀劈开,在一段桐木上捋扁捋柔顺,再喷上清水润上一夜使苇篾柔韧。汽车站早起的看门人退伍军人刘文章说那天清晨,他一打开门,就看到徐永年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飞快地编着苇篾,他打了一眼,感觉好像徐永年在尝试着编一床席。等他到大街上溜达一圈再回来,他看到梧桐树下矗立的是一座庄严的宫殿,高大巍峨,飞檐斗拱,他突然想起一张年画上画的未央宫。他围着这座苇编的宫殿转了无数个圈儿,突然想一定是徐永年从哪里买回来的,趁他出去遛弯儿摆在这里唬他一气。
但他错了,和这同样的,相似的宫殿从此一座接着一座出现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槐树下、苦楝子树下,停靠的公共汽车旁边,售票厅里,车站门外路边上。等泥河大街上的人意识到汽车站出现了奇迹时,宫殿中已经出现了卢浮宫、白金汉宫,还有圆形的罗马角斗场。当黄海农场最有学问的“老右派”孙朝临——为人们解释这些宫殿原本所在的国家和地区时,人们面面相觑,然后齐齐看向车站院里徐永年居住处门口的一大垛苇篾。
人们说,徐永年一定是在苇荡里遇到了苇仙哪!
人们啧啧称奇,而后以讹传讹,化讹为真地加入各种细节飞快地向四下传播。很快,济南的青岛的,甚至还有西安和洛阳的人,鱼群一样涌入泥河公社看徐永年的宫殿。当地的文化馆整理了各种材料逐级上报,很快,省里下了块“著名民间艺术家”的牌子。白铁军考证说那是块纯青铜的牌子。徐永年故去后,这块牌子仍在车站售票大厅里挂了很多年。后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由于私人运营的兴起,国营车站无法维持,车站解体了,这块牌子先是被车站一陈姓老职工拿回院子挂在墙上挡住一处缺口,而后院子拆迁时被附近一位老大娘拿回娘家挡了鸡窝,而后被公社上文化站长吴先发找了回去,挂在文化站的展览墙上。
但这些人,论名气和影响力,全在舞蹈大师李楠楠之下。
从南京来的李楠楠留着齐肩长发,无论春夏秋冬,都穿着一套黑色的质地柔软的舞蹈练功服,黑色软缎一样的绵羊皮舞鞋永远闪着亮光。最让人叫绝的是他的身材,只要一站定,就永远像根筷子一样,腰腿倍儿直。
其余的名人,如果不是事先认识知道,扔在人群里,认出来还要费点子功夫。但李楠楠,让人搭眼一瞄,那就是大师。别人做艺术,活日子,他呢,他好像没有平常日子,舞蹈才是他的人生和生活。在泥河人印象里,就从未见他干过舞蹈以外的工作,因为从未记得他干过什么工作,也从未听过他讲几句与舞蹈没有关系的话,他说不了几句话,就深情地告诉对方,他说总有一天,他要踏上白雪皑皑的俄罗斯大地,因为那里有她的梦中情人——玛娅·普利谢茨卡娅!
无垠阿波依尼,韦则石纪尼娅!
人们总见李楠楠对着人群喊,对着天空喊,对着泥河喊,对着所有他动情时面对的一切喊这句话。
有很长一段时间,泥河大街上的人,一激动,就学着李楠楠的样子,拉直身体,仰起脖子,双手高擎,深情地朝着天空喊:无垠阿波依尼,韋则石纪尼娅!后来,要说起谁激动了,谁打架了,谁和谁好上了,或者谁和谁闹掰了,就说,谁谁谁,又纪尼娅了。纪尼娅,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是泥河大街上一切激烈或者暧昧情愫的代名词。
当然,谁也不可能知道,秦如瓦在什么时候与李楠楠好上了。只知道腊月里一天,燕非难去黄海农场医院秦如瓦的宿舍碰上他们正在纪尼娅。李楠楠飞快跳下床,站在地上本能地拉直身体,仰起脖子——
我肏你妈,你这个纪尼娅!
燕非难大喊道。
李楠楠抬手指着他,仰了仰脖子,说,你,亏你还是个——他说着一偏头,在挂在床头的一块长玻璃镜中发现了自己的赤裸。李楠楠顺手扯了件衣物围在腰里。秦如瓦对谷米说起这件事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说她穿好衣服,梳着头发对他们说,滚出去!
这时候,燕非难表现得极为豁达,谷米说,还别小看他,比香港那个叫谢霆锋的强悍多了,根本没需要反应的时候,当下就请秦如瓦原谅他的鲁莽,并请求她和他一道去北京。秦如瓦摇了摇头,对他说,她想明白了,她爱有理想的人。燕非难说,理想,我也有啊。秦如瓦又摇了摇头,说,楠楠的,才是真的理想。
秦如瓦最后的话几乎把燕非难击倒在地。所以,那天泥河大街上的人们看到了这样的情景,先是几乎赤裸的李楠楠腰里围着件橘红色的女式毛衣,仰着脸,光着脚,脖子一挺一挺地走过。看到街两边店铺的跑出来看他,他朝天伸出双手,说,天呀,太野蛮啦,无垠阿波依尼,韦则石纪尼娅!而后是燕非难,耷拉着肩膀,黑着脸,唉声叹气。
第二天,李楠楠和燕非难齐齐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诗人贾十月。李楠楠后来被证实先去了俄罗斯,几年后去了奥地利,并留在了那里。燕非难去了北京,几年后去了巴黎。只有贾十月,除了一封没有寄信人地址的信,从此杳无消息。
后来,何建邦站在谷仓中,鄙夷地说,花啊月儿的,崇尚小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人,能有什么好东西!谷米说,何建邦顾忌自己的身份,都是深夜里去谷仓。那时候,杜梨还未从失子的悲痛中走出来,常常在何建邦面前痛哭失声。何建邦则一再向她保证,动用一切力量,把那个无法无天的东西逮住。何建邦常常埋怨杜梨,說要早跟了他,何至于此,并且对杜梨听了他的话后嘻嘻的笑非常不满意。所以,当何建邦看到杜梨捧着贾十月的信时,拿过去怪声怪气地读了起来。
长夜荒芜
风带去玄色种粒
我把你
葬于我的胸膛
蔓草欢愉
编结你的墓碑
大地苍茫
大地苍茫呵
高塔
举一只黑风车
这叫诗?何建邦说,这境界,这情调,简直离我们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艺术十万八千里呀。
无垠说陈初秋又一次回到泥河镇时,她已经上了小学。
是个傍晚,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提着两个巨大的包裹,出现在谷仓前面绽开着浅橙色花朵的苘麻丛前。那时候无垠正在外面的锅台前洗芸豆。看到陌生人,她立即站起来朝里面喊了声陆叔叔。陆乘风应了一声,不知在忙什么,没有立即出来。谷米走出门来,看到陈初秋三步并作,眼里泪光闪闪。
你是无垠!
他惊喜地说。
哦,一定是了。
他扔掉包裹向无垠走来,并朝她伸出手臂。无垠看他做出要拥抱她的样子,后退了两步,端起水盆挡在身前。
五月的傍晚,四下炊烟渐起。陈初秋感到了她的防备后笑起来。
呀,大姑娘了。
我是陈叔叔,你妈妈呢?
听他提到母亲,无垠心里一酸,站在门口哭了起来。
无垠说那晚的饭吃得又模糊又漫长,陈初秋和陆乘风对着一盆炖芸豆,喝得酩酊大醉,又哭又笑。陆乘风对陈初秋描述她母亲生前的一些细节,陈初秋听着,不时掩面。后来,他对陆乘风说,我真是浑,当时,一甩手,就把这一大摊子——他咽下一大口酒,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招呼无垠说,无垠,快谢谢陆叔叔这么多年照顾你。陆乘风说,无垠,快谢谢陈叔叔来看我们。
陈初秋说:
什么叫来看你们?
陈初秋从此生活在泥河,一直到离世,没有再离开过。
陈初秋让无垠带他去杜梨坟前。他们将盘碗和供品摆好,无垠说,妈妈,陈叔叔让我告诉你,他来看你了。陈初秋让无垠先回去。无垠走出老远,回头看,陈初秋盘腿坐在她母亲坟前,一动不动。五月的原野一片生机勃勃,田边地头的紫穗槐摇曳着一串又一串紫色细密的花穗儿。远处有苇荡,有水鸟,瓦蓝的天空之下,一望无际的沃野恣意伸展,像一位仰面张开怀抱的母亲,天空与大地之间,水汽蒸腾。无垠想长眠在土地之中的母亲有知,是不是在这一刻,也像她再一次说起这些时的心情一样,悲欣交集?
无垠说她常常幼稚地想,如果母亲当时不跑出去就好了,不跑出去,就什么都遇不到,也就不会杀人犯法被——要不跑出去,现在,一定如了意。
谷米听她这样说时,就说,咦,那就不是你妈了,那是公社党委书记。
说完,又啐一口,说,什么书记歹记,畜生!
无垠说,她母亲是在腊月产下了她至今都没见着的弟弟。
杜梨生了整整一天,筋疲力尽,最后挣扎着看了一眼秦如瓦抱给她的婴儿沉沉睡去。夜里,小菲来抱孩子,说大夫说生产时呛了一口羊水需要检查婴儿的肺部,谷米说和她一起去,她不让,说让她好好照顾杜梨。小菲抱着孩子,一去不回头。直到谷米感觉时间有点过长了,去挨个问大夫,才知道小菲撒了谎。谷米当即跑到派出所报了案,又找来邻居朋友,一齐帮着找。可哪里还有小菲的影子。小菲蓄谋已久,先是把孩子提在一只皮包里去找贾十月,让贾十月和她一起走,被拒绝后提着孩子上了武俊国的大解放,武俊国拉着一车大白菜往锡林浩特送,十几天后回来知道上了当,无济于事了。小菲在河北衡水下的车,早不知跑哪儿去了。
杜梨第二天醒来,问孩子在哪儿,快抱来她看看。谷米脸色蜡黄,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
得知孩子被抱走,杜梨发疯一样跑出去。泥河中学,土地所,面粉厂,黄海农场子弟中学,新华书店,水产店,小菲常去的几个地方,她都跑了几遍,得出的结论,和谷米他们问的一样,说看到小菲提着个包裹,沿着兽医站西边的路向南了。后来遇到刘德秀才知道小菲上了武俊国的车。天哪,杜梨一阵风似的掠过石桥向西疾奔,兽医站西边再也没有建筑了,公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荒碱地,“大跃进”时留下的几座砖窑,风蚀日晒像古迹一样卧在荒野上。杜梨跑啊跑啊,无边的荒野在她面前摇晃起来。
谷米说都是因为那个妖精,不然,杜梨也不会受了凉后就犯病,要不是常犯病,那年秋天,她就该早去地里干活去了,哪有闲心到处闲逛,不会闲逛,就不会遇上桥头那对母子,就不会——
又一次犯病后休养了十几天的杜梨在一个晌午下了地。她穿好衣裳,走到门口眯眼向门外看了会儿,就着门后的脸盆洗了脸,对谷米说,哎呀,像躺了几十年,要躺成死人了,出去走走吧。
那天看见杜梨外出的人后来回忆说,她穿着一件方格翻领上衣,浅灰色长裤,先是慢慢地在谷仓向南的小路上踱步,而后向右走上泥河大街,边走边和街上的人打着招呼。也许,人们因同情她丢失儿子的噩运已经忘掉她所有的不好而同她热络起来,她甚至走进原来的红太阳劳保用品店和店主崔红英说了几句闲话。杜莉微笑着从劳保用品店出来后一直向西,在秋日暖阳下寂寥地走着,一直走向街西口的小石桥。
小石桥呵,承载着杜梨的耻辱与命运的小石桥呵,在当午的阳光下,杜梨悠闲地走向它,并在远远地看到小石桥上聚集的人群时加快了脚步。
陈初秋来到泥河后,一算日子,发现那一天中午,他正乘着开往济南的火车,因为将见到心爱的女人而心潮澎湃。陈初秋说那天走到郑州,突然想起忘了带上当年杜梨为他织的毛衣又下车返了回去。谁知,这一返,就是两年,他到家后,邻居告诉他,他刚刚离婚的前妻捎来信说查出病了,很严重,想见他一面。他说他稍微拿捏了下,感觉泥河的好日子还长着呢,于是放下行李,坐车到延安。这一去,照顾了前妻两年。等安葬了前妻,来到泥河时,等待他的,只剩下一个坟包。
一切都是命,陈初秋说,谁都逃不過。
那天,杜梨也一步步,走向她自己的命。她来到石桥上,像多年前一样,分开人群走了进去。
春风撩动着杜梨的衣物和头发,她上前摸了摸正在尖叫的男孩的额头,平静地听完了正抱着男孩的年轻妇女的控诉。杜梨问,为什么不去告他?人群发出低沉的嘘声。紧紧搂住惊厥的男孩的年轻母亲好像这时候才认出了杜梨,她没好气地抹了把眼泪,恶声说,告他?他是公社书记,我们是什么?旁边接着有人说,孩子从那畜生屋里跑出来时,派出所那个姓李的就站在路边上和人聊天,连头都没抬。说话的人突然像想起了什么,缩回了头。
杜梨问,真是他吗?
没有人说话。
杜梨最后看了一眼缩在桥头的母子,看到男孩两条赤裸的细腿在他母亲的怀抱中不住地颤抖,而那母亲,正用解开的衣襟努力地将孩子往怀里裹。母子旁边的地上,是一件沾着血迹的深蓝色童裤。杜梨弯腰拾起那件皱巴巴的裤子,转身走下桥去。
无垠说她不知道当时有没有人因为她母亲和何建邦的特殊关系而说出什么,也不知道她母亲是不是因为她和何建邦的特殊关系而产生过迟疑或者别的想法。鲜血已流尽,尘埃早已落定,如今,事发时的细节像露珠一样消弭在岁月的风中,只剩结局的落叶在泥河镇上空飘零。
久病初愈,无垠像镇北长满了谷豆高粱的土地一样柔软坦诚的母亲走下石桥。她边走边往路两边看,走到红星五金店门前时将路边的一块青砖抓在手里。人群很快将石桥上的母子抛弃,呼啦啦跟着她向东走去。
谷米说,她那时刚做好饭,正站在门口泼掉淘洗腌渍雪里蕻的咸水,她看到人群漫过巷口,以为大街上又来了耍猴艺人。
泥河大街上的人,把那天的一切描述得极为详尽。
人越聚越多,后面的人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跟着,踏起的烟尘久久不肯落下。过了大波音像店,有人大声问杜梨,是要杀了他吗?杜梨没有说话,紧抿着嘴的杜梨不停地左顾右盼,走到老孙家肉铺前时,她扔掉手里的砖,抄起肉摊上的尖刀。老孙从屋里跑出来,大声吆喝,你们要去干什么?干什么去?
没有人回答他,老孙那时候还没有发现肉摊上少了什么,他面前人群肃穆,脚步声哗啦哗啦。老孙后来对人们说,那天分明是个晴天,他还记得大街两边晒满了衣物,但他无论怎么想,那天的颜色也是昏黄色的,像他母亲出殡时那个阴天的黄昏,还说走在队伍前面一手抓着一件衣物一手握着刀的杜梨,没有影子。
后来,老孙才发现摊上少了刀,他老婆说他喃喃地说了几遍,这是要杀人啊。他追着队伍跑起来,他要追回他的刀,他不想他用了半辈子的那把快刀被当作凶器没收了去。但已经来不及了,他没有力气分开队伍跑到最前边去。两边涌来更多的人,把他挤到后边,他负气地在街边跺着脚,大喊着,还我的刀啊,还我的刀。
接近公社大院时,有几个人突然跑起来,很快离开队伍超过杜梨跑进大院。他们冲进大院后高叫着,要杀人了,要杀人了。分布在人行道两侧的土地所、财政所、派出所,还有民政所和法庭的人都听到了叫喊声,他们从各自的办公室的门和窗口伸出脑袋,但很快又缩了回去。直到黑压压的人群涌进院门口,他们才警惕起来,互相问着怎么啦跑了出来。
但队伍前边已经响起尖叫声,尖叫声一浪一浪地向队伍后面荡开,后面的人就踮起脚,互相问着,真杀了吗?真杀了吗?他娘的!真杀了呀!
前边的人说,杜梨推开何建邦的门后,他们从门缝里看见何建邦正在门边用一支牙刷蘸着水刷洗长裤膝部的一块污渍。他瞟一眼杜梨,直起身说,哎,你怎么来了,进来呀。杜梨伸进手去,把孩子的裤子扔向他,何建邦一把接在手里,脸上一怔,但很快>中着杜梨笑了起来,闹着玩的。何建邦说着欲将牙刷放回到窗台上,突然从半开的门缝里发现了跟在杜梨后面的人群。有人说他打了个冷战,也有人说他的脸立时就灰了。杜梨挥起刀,他抬手挡了下,刀尖划伤了他的手腕。他后退了一步,看了看,大声道,啊,是老孙的刀,割猪肉的刀有病毒你知不知道?快放下!然后朝门外的人群说,快散开,她在和我闹着玩呢!人们说,就是在他朝门外说话的时候,杜梨得手了。
只一刀,准确地捅在心脏上。
案情很简单,判决书中说,杜梨在法庭上做了“逻辑严密,除当事人外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提供的确定性陈述”。
杜梨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判决是死刑,立即执行。
刑场就设在镇北水塔北面的荒地上。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泥河镇北,是无边的田野和林地。彼时,是充满希望的秋天,田野上已经泛起谷豆香气,农田北面的荒原上,作为刑场背景的是灰绿色杨树林和五颜六色的人群。有人说泥河镇和周围村镇的人们海啸一般涌向泥河镇北的荒地,目睹了杜梨的死刑。有人甚至没顾上吃饭,拿着烧饼和油条一大早就赶到,为的是站在头里,要比别人看得清楚。
一声枪响,杜梨仆倒在她唱着歌流着汗抹着泪抱着孩子耕种的大地上。不知道她最后一眼看见的是什么?那一刻有没有后悔?最后,她想的是谁?
责编: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