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家乡（散文）

曾野

1

我把一枚硬币朝空中抛去，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女子正迎面走来，在她接近我的时候，我顺手接住了自高空落下来的硬币。女子露出了好看的微笑。金属的阳光也落到了我的手心。我握紧了这枚从高空抛落的硬币，仿佛握住了一枚温暖。我突然对陌生有了动情的部分。我心情舒畅，阳光却如此大方地遍布大地。这样的景色总让人想起春天。

阳光如此明媚。我漫步在街上，看见自己安静的影子在阳光里，像一幅流动的画卷。燃烧的思想隐身于我的方向。我有我的方向，你有你的道路。生活呼吸着城市工业的空气，时光静流，人声喧嚣。谁又能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明天将遇见哪一辆马车？赶马车的人早已遗弃了乡村的风情。与远方相遇，交织的夜晚有着猜想的温暖。

我透过沙发墙上的镜子，发现嘴上的胡子都不见了，才想起昨天我刮了胡子。我对着镜子说话，嘴上的胡子刮得非常干净，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它们已经去向不明。仿佛尘世里每个人的孤独，在万物的大地上奔跑着，谁也打探不了孤独的去向。

在穿过红绿灯的斑马线上，涌动着许多陌生的面孔，每一张脸谱都洋溢着别处生活的微笑！他们大都穿着工衣，有几个上衣上还挂着厂牌。他们里面大多又都是女性，只有几个男生夹杂在她们的中间。她们穿的是一种颜色，他们穿的又是另外一种颜色。我的头脑里马上浮现出加班和工资两个词语。多年以前，我活在这两个词语里。我不停地加班，工资还是那么的低。我换了无数家工厂，每一家都让我难以逃遁。我真羡慕那个时候的自己，从不会懂得辛苦和汗水的疲惫，充满了对未知事物的好奇。我怀疑那个从前的我，怎么会那么有精神？凌晨下了班，还能趴在铁架床上写诗，画画。我一次次在诗歌的句子里和绘画的線条里做着天真的梦想，体味着夜晚的抒情。

她们经过我时，像一个擦肩而过的回忆。

我喜欢穿着工衣的她们，像我的老乡我的亲戚，像我忽略的寂寞和忧伤。走着走着，我发现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了。男男女女，多么青春。今天是个好日子，很多工厂都放假了，他们有了自己的时间，她们成群结队，有说有笑。有的手里拿一根甘蔗，有的拿着一个煮熟了的玉米棒，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她们像乡村的风景，遍地生长。

我一直这么走着，在大街上漫无边际地走着。阳光如此明媚，我竟然有了迷路的感觉。我在一个站台上上了一辆公交车，上了车才发现，车上座无虚席，有空隙的地方都挤满了人。有几个女孩子看上去很高兴，在拥挤的人群里大声地讲着话，用的是四川家乡话，但听得真切。只听见一个女孩对另外一个女孩说，你是不是看上他了哟？

说这话的人和听这话的人都情不自禁地笑了。

2

我在夜幕下经过中医院，橘黄色的路灯照亮了行色匆匆的路人。灯光把大地照耀得很清晰，如同白昼。我从容的身影和内心的焦虑是复杂的，是矛盾的。天越来越冷了，寒风吹拼着我的面孔和双手，我才感觉到这个城市也有寒冬。尽管要穿厚厚的外套，睡觉要盖厚厚的棉被，但与家乡的寒冬相比，这真的算不了什么。我其实很喜欢这个样子，睡觉很安然。写作最舒服，对于一个居家的男人来说，这样的季节是再好不过的了。

在离中医院不远的一块空地上，那个看相的老先生还没有回家，还坐在那里，等人去占相问卦。这个时候，只有他一个人，静寂地瓷在那里。他打开自己的钱包，在聚精会神地清点着今天的收获，五块十块地数着，时不时用个手指在自己的嘴巴里沾点口水。

我在街摊上花两块钱买了一个熟玉米棒。我问卖玉米棒的妇女，玉米熟吗？她说，熟。玉米好吃吗？她说，好吃。我说，你选一个好吃的给我。她就选了一个给我，我说，真的好吃吗？她说，你要相信我，真的好吃的。我付了钱，接过她递给我的熟玉米棒，在巷子拐弯的地方咬了一口，果然好吃。

我想起了妇女言辞诚恳的话：你要相信我，直的好吃的。

3

尘世里我们无法去猜测生命的指向，或者命运的疼与欢。阳光擦亮我的窗户，干净的光线涂抹在散开的窗帘上，窗帘上的花朵醒了，它们一朵一朵地盛开了。在忘尘的想象里。在心灵的野地，它们多么繁茂，多么旺盛，多么生机。稠密的青草和露水沾染着清香的空气，生命诞生，万物生长。我沿着想象的途径望着窗帘，以及窗帘上充沛的阳光。阳光里住着天使，她们每一个名字都沉浸了我们的心灵。我房间里的窗帘是一位陌生的女子留下来的。她原来住在我现在的房间里，听房东说，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她走了，留下了有着她气息的窗帘。我对她有了更多的猜想。

不消说，她一定遗留了上帝给予她的梦。我如此无端地置身于别处的梦里。

我用虚构的可能性寻找着时间的痕迹。

我的善良常常显露了笨拙。我喜欢朴实而亲切；我喜欢干净而谦虚；我喜欢贤惠而素静；我喜欢诚实而明亮；我喜欢温柔而大方；我喜欢的当然不止这些。在遥远的某件事物里，也许就有着现在某件事物的开始。人间的心事与人间的忧伤都在体验着疼与欢、爱和憎。我在路上遇到一对男女在吵架，男的低着头在抽烟，女的受不住用了很厉的声色：你要我怎么样你才甘心呢？

她的声音很响。路过的人忍不住笑了。

生活中很多的时候，我们笑了就有了泪。生活通过时间刻画了命运的栖身之所，也消融了时间里的生命。距离是一种美，美在一种错觉。在一起的人会与你有离别的时候，有分手的时候。离别了分了手就不在一起了，彼此的想念有可能是一天两天，也有可能是一生，是永远。

4

两个像母亲的女人，坐在草地上，她们在快乐地说着话。旁边停放着打扫街道路面的环卫车和扫把。很显然，这是两个搞清洁卫生的环卫工人。我在路边商店买了一包好日子香烟，拆开封口，从里面抽出一支来，准备点燃。这时我无意看到一个肥壮的男人从附近一家福建城发廊走了出来，他眯了眯眼睛，朝空气里放肆地打了一个喷嚏。男人的腋下夹着一个精致的小公文包。男人满面红光，看得出来，男人刚才进去一定有了满意的收获。很多这样的男人，他们体面而安然地在这样的场所停留片刻，然后从里面走出来，走进人群里，从此隐身，无人知道他适才的秘密。这个男人走了一段路，在一个补鞋的地方又停了下来。他的鞋有了灰尘，他想把鞋擦得更亮一点。补鞋的师傅很用力地擦拭着他的鞋，鞋很快就擦好了。他走在路上，鞋比先前更亮了，再亮的鞋在路上走得久了还是会蒙上灰尘的。

一个乞讨的老头，挡住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把手里的破杯子伸到女子的面前。女子不给，老头不让。女子生气了。老头也当仁不让地瞪圆了双眼怒视着女子。这两者相映成趣的几十秒钟里，过路的人有捂嘴偷笑的了。

5

在家看看书，发发呆，听听音乐，觉得这样挺好的，有一种幸福浮现的感觉。看书看得累了，就到外面去走走，外面的天气还是那么的好，阳光与我不慌不忙地走着。很多人与我不一样，他们行色匆匆，他们很忙。他们在时间的跑道上赛跑。时间从来不住在这些人的家里，不是在公司就是在路上。时间对于很多人来说，是非常欠缺的。世俗的生活让很多人忙于时间里，沉醉于时间里。他们昼夜忙碌。就是为了过得更好。什么样的生活才是更好的呢？很多人说，我今天很忙，没有时间。在以物质和金钱来衡量一个人价值的今天，时间的最大证明，就是有人拥有了物质生活的财富，车子房子票子等，让一个人才尽其用。在时间的深处呕心沥血，终于赢得了时间。今天的生活是越来越繁忙了，忙得不可开交。很多人连过年都没有时间回家。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赢得了时间的人，其实已经失去了时间。

在当下，在今天，幸福生活的指向是什么呢？它真正的意义是什么？我相信很多人是难以回答这个问题的。我们从来就没有认真地想过，我们活着究竟想干什么？我们得如何地活着？走在大街上的人，像奔跑的马。我是那个赶马车的人，我在时间的背后欣赏这一切。我的时间是我自己给予的。所以，我像主人一样在家里，在时间里，享受这纯净的生活。

以前，我很不明白，一个女人怎么可以去养狗，而且把狗当作个孩子养着，疼爱着，给它洗澡，穿新衣服，带它睡觉，高兴的时候总是抱在怀里？在路上，我又看到了这样的情景：一个高挑的女人，长得优雅而迷人，怀里正抱着一条小狗，一边走一边拿脸去亲小狗的嘴巴。这么漂亮的女人，她的小狗应该知足了。红尘中无数的男子，又有几个能如此得到她的宠爱呢？

女人欢快地哼着声调，软绵绵地感染了小狗。小狗在她催人入梦的声调里，很乖地打起了瞌睡，喉咙里还发出亲昵的嗡嗡声。女人正走着，不知从哪里闪出了一个邋遢的乞丐，他目光痴呆对着女子，咧开嘴来呵呵地笑着，把女子吓了一跳，女子很矫情地骂了一句粗话。小狗也惊醒了，对着满街的阳光汪汪地叫着。莫名其妙的举动，让看到这幕的行人不由得趣味一笑。

我看到的这个场景，再细细回想起来，觉得也是一种幸福。一个女人，她的内心总是寂寞和脆弱的。在一个人的时间里，小狗的陪伴，会让她感到生活在时间里的具体和结实。她会因此而让自己的寂寞像烟雾消失。在夜晚来临的时候，她抱着小狗，就像抱住了安慰和勇敢。它有时候是女人心里的一种语言。她需要独自表白。

再遇见牵着小狗走在大街上的女人，我就安静地在远处看着。我突然想，女人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她幸福的感觉其实就是在生活的时间里和一条小狗去散步。

6

这尘世里，有没有一个人像自己这般？或者像自己这般的是一个女人。遇见另一个自己，我想，在生活的现实里是无法实现的。我们只能在虚构里沿着猜想的路途去寻找，去相遇。我们穷其一生，也只能在想象的路上遇见自己了。

过去了的是从前，正在继续的是今天，即将来临的明天将是个什么样子？明天是一个值得期待的日期，它永远出现在未来的路上。每个人都将抵达自己的未来。而未来给予我们的是不同的方向。

就像现在，就像此刻，我被风抒情地抚摸着。对于很多在巷子里打麻将的男女来说，风无法触摸他们，风在小店的门口就停住了脚步，风敞开了事物的一切，被阳光打扫得健康而干净。我站在男女们遗弃的风情里，被风轻轻地吻着。我安静得不想说一句话。

男人说，今天手气真背，没自摸过一回。

女人说，今天邪门了，我也没自摸过哩。

男人抽出一支烟来，点燃，深吸一口，粗重地吐出來，烟圈旋出很远，最后沉入风里，去向不明。女人手里捻着一个牌，在桌上不轻不重地拍着节奏，修长的手指甲上涂抹了很浓的红色。男人和女人不经意对视了一下，各自轻声发了笑。男人问女人，你输了多少了？女人说，八百。女人问男人，你呢？男人说，快一千了。

风和我在巷子的过道上，每一个方向都能进入城市的生活。而男人和女人，他们和她们，显然失去了方向。他们在生活里以游戏的方式隐藏了各自的方向，从前的方向，以后的方向。

再见了从前，就会相遇后来。今天一场游戏的结束，意味着新的游戏在今天重新开始。你无论怎样地洗牌，只要有风，就会有风吹草动的境遇。

建筑大面积地覆盖了大地，大地上只剩下了建筑和活动的人。万物变得坚硬而冷漠。城市的公园，只留下了生活诗意的最珍贵的一个部分。在那里，风吹得很静，像一个梦境。我去公园的跑道上跑步，都要遇到一对老人，他们两个有说有笑地在散着步。好几年了，我一直遇见他们。我和这对老人从来没有说过话，但在同一条跑道上，我们熟悉了汗水的方向。我喜欢在跑道上看到运动的女子，她给予了风和阳光的风景，也给予了道路难以言说的热爱和赞美！

7

晨光中的阳光照着街巷，照着市场，照着行人。四周的景物及光影还沉睡在城市的睡眠里。楼下小店的卷闸门紧紧地关闭着，老板娘和她的男人一定还在昨晚的夜里做着梦吧。昨夜这里一定又是个失眠的夜晚。小店里有一张麻将桌，打麻将的人常常把这里的夜晚弄得很响。长长的巷子里从头到尾，随处可见这样的小店，店里并没有卖什么商品，只是象征性地摆放一些香烟、饮料和米酒等。这里的小店说到底主要是用来打麻将的。这一个又一个的小店只不过是一个又一个麻将娱乐的点罢了。生活就由这个点牵引着许多人的日常。他们和她们沉湎于这样的声音娱乐。

小店遮蔽着城市工业的孤独，在别处闪烁着黑的火光。

这使我想起了这里的发廊，很多也不过是个摆设，很少给人真正地理发洗头。这些发廊通常不是用来理发，而是用来打飞机的。不知是谁天才般地想到“打飞机”这个词。这是一个动词，而这个动词放在性感美女的发廊里，就有了引诱和煽惑的一面。我看见很多男人，都情不自禁地进入了这样的发廊，去研究和分析“打飞机”这个动词。

发廊里的大都是一些少女，她们裸露着细腻白皙的皮肤，一排排地坐在发廊的沙发上，超短裙短得只剩下了内裤。

晨光里的阳光并不暖，天气又变得冷了许多。这样的天气，懒在床上睡觉倒是很不错的想法。可想法终归只能是个想法而已，生活是经不起幻想的，在现实面前，异乡的生活显得严峻而残酷。凌晨四五点钟，街上就有了在打扫的环卫工人了。他们冒着寒风，用扫把沙沙地清扫着地面上的垃圾。

早晨去市场买菜时，阳光已大片大片地落了下来，落在市场门前，落在来来往往的人身上。在市场门前，一群妇女坐在水泥台阶上，像游手好闲的富人，用针娴熟地编织着手里的毛线。她们大都来自农村，听口音，沾着很浓郁的乡村气息。她们脸上闪烁着晨光中的阳光，手里在不停地挑拨着欢腾的内心。她们在市场门前，在这一刻的呈现里，唤起了我对于乡村的愁绪和别离后的依恋。

她们坐着，她们编织着，有一种幸福聚拢在她们的周围。她们一定爱着自己的家乡，爱着自己的孩子，爱着她们的男人。家乡已经看不见这些女人了，她们逃离了家乡的眼睛，在别处，在城市的深处，她们嘁嘁喳喳，像要飞的鸟儿。她们构筑了城市的另一个乡村。

这些女人，都不简单。

此情此景，正在温暖我时，一个妇女忽地站了起来，沾着很重的乡音问我，先生，要办证件吗？说着，递给了我一张卡片，卡片正面写着：东南亚证件（集团）有限公司，代办一切文凭、证件、刻章、票据，联系人李××，手机：1306681×××× 1371422××××，敬请保留，以备急用。卡片背面写着：本公司代办以下业务：1.各学校毕业证，各中高等院校学历、学位证书，自考、成教函授、外语等级及各种档案材料。2.各类操作证，技术等级证，电工、厨工、美容美发、会计、会计师、工程师、教师、医师资格证，职称证。3.各种防伪身份证、户口本、未婚证、结婚证、离婚证、准生证、出生证、结扎证、妇检证、健康证，各种士兵证、退伍证等。4.驾驶证、行驶证、营运证、车牌等。5.并可根据客户要求制作各种证件。（自备相片）

8

我几乎还没来得及展开想象，老鼠就窜了出来。在我的房间里，在我的床下给了夜晚惊鸿一瞥。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发现在自己的房间里竟然有了老鼠。这个发现，令我吃惊不小。天啦，这里也来了老鼠。我从床上爬起来，拉亮了灯。找遍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不见老鼠的踪影。我想，老鼠许是逃走了吧。我熄了灯，继续睡觉。

哪知没过多久，老鼠又窜了出来，它迅速地穿过我的床前，逃往阳台的方向。我又拉亮了灯，四处寻找着老鼠。老鼠仿佛会隐身术，只那么一刻，翻箱倒柜也无法寻觅到它的足迹，哪怕它的一点点气息。这样三番五次地闹腾，我彻底失眠了。

老鼠的出现让我越发感到了寂静在夜晚是多么的漫长。

这里竟然出現了老鼠。这使我对这里的生活环境感到了不安。房子越盖越多，越盖越密，人越住越多，垃圾越来越多，人的生活环保意识也越来越让人担忧。在寂静的夜里，我想起了生活的优雅。当下的生活，有几个人有了真正优雅的品质呢？人趋向于幸福的表层，在生活的自我践踏里烦躁不安。生活失去了它原始的宁静。万物离开了散发泥土大地的根基，在虚空的大地上，城市工业的繁荣构成了美好童话的消失。人的距离越来越远，人的诚实越来越少，人的心灵越来越坚硬。我们需要的柔美和温暖在慢慢地褪色，成为后来的虚构和想象。寂静的夜晚多么漫长，我在生活的难度里触摸自己的寂静，寂静多么美好。

我在寒风里叫住了踩三轮车的河南人。家里堆积了很多饮料瓶啤酒瓶还有旧报纸书刊等杂物。昨夜老鼠的闹腾，让我下定决心要把这些杂乱无章的废旧物资清理掉。一定是这些落满了灰尘和污垢的东西吸引了老鼠的到来。河南人在我的面前刹住了三轮车。由于寒风的作用，河南人的头发和呼吸都沾染了晨光里的水雾。河南人笑着问，东西多吗？我说，还好。河南人就跟着我上楼，一层又一层，到六楼。我问河南人，你踩着车在外面溜达，冷不冷呢？河南人说，哪会冷呢？都习惯了。用的是一口纯正的河南音腔。

巷子里踩三轮车收废旧品的大都是河南人，有些好像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他们闲着没事时，就几个人围拢在巷子的墙角旁，一边打牌，一边讲着笑话。

堆积如山的一大堆的东西，被河南人清理得干干净净。清理好后，河南人就轻拍着拾掇好了的手看着我说，我怎么开价给你呢？我说，你随便说个价吧。河南人说，现在金融危机，你也是知道的，生意不好做了。我点点头表示认同他的话。河南人把嘴里那根烟抽完，扔在地上踩了两脚后，才说，两块钱，两块钱？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以为河南人在开玩笑，我说，两块钱，你开什么玩笑啊？我这么多的东西，最起码也得卖二十多块钱吧。河南人说，以前当然是可以的，可你知道现在是什么行情，我收你这么多的东西我也只能赚到几块钱。河南人好像带着无辜的嘲笑看着我，你说怎么着？我说，五块钱，全部五块钱好了。河南人说，五块钱我不要了，你另外找别人来收吧。我说，那多少呢？难道就两块吗？河南人说，我给你再加一块钱吧，三块钱，你要卖就卖。我看河南人神情很真诚，我只好点点头同意了。河南人就弯下腰来，把拾掇好的东西全部扛在了肩上，下楼去了。

我发现，他的背影在楼梯间消失的时候特别好看。

9

大地有大地的心事。我们穿行在日常的大地之上，却无法知晓大地的忧伤。一个富有诗意和思想的生活观察者，她一定懂得了大地的情感。大地蕴含了人类生命的巫语。在这里，我选择了她作为第三人称，这个她是个女的，而不是男的。我们常说，大地是母亲。她洞察了大地的一切，成为我们的眼睛。这使我想起了诗人顾城的一句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我们寻找的是我们在大地之上的家乡。

我们该在哪里停下来，又该在哪里起程？大地在远方的神秘里，带给了每个人传奇。我们又难以捕捉到生命与大地之间的微妙情感。多年前我们在这里相遇、相识，我们成了邻居，在一起有了生活。我们的大地紧密相连，像亲戚。月光同时照亮我们的窗子。你有你的睡眠，我有我的寂寞。我们的呼吸，有着种种美妙的安静。

我们在楼梯间相遇，我们彼此微笑致意，有时候我们还会偶尔说上两句话。你穿睡衣的样子很好看，自然得仿佛大地上的风，轻轻地吹着。我想赞美你！但我没有勇气这么去做，因为我看到你脸红了，你脸红了，就显得更加的乖态。我只呃了一声。你像大地上的野葵花，朝着我的声音盛开……不得不承认，你点缀了岁月的虚构和想象。

今天我想起来了，你租住的房间已经成了别人的房间，你早就搬走了。漂泊的生活就是这样，昨天我们也许还见了面，说了话，今天你就成了陌生人，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里。有一些幸福的瞬间，使我们获得友谊和信任。在同样的一个地方，一个空间里，我们独自歌唱这异乡的世界。而世界却站在大地上，倾听大地的心灵和歌唱。

有很多人我们好像很熟悉了。等到搬走了才发现其实这只不过是熟悉生活里陌生的背影。再一次相遇时，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又无法想起究竟在哪里见过，很想喊一声，但又不知她叫什么名字。于是我们只好在缘分的瞬间里擦肩而过，偶尔微微一笑。

10

去外面时，路过烟酒专卖店，忍不住又买了一包香烟。这段时间里，抽了不少的烟。天气冷了，坐在房间里，点燃一支烟，吸一口，觉得全身暖和了起来，有了一股力量。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一下子对吸烟心血来潮。她和孩子当然是反对我抽烟的。她看到我又买了一包烟回来，就问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心烦的事情？怎么最近老见你抽烟呢？孩子见了我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含在嘴里，就说，老爸又抽烟了。

我向来很少抽烟和喝酒，基本上没有这两样爱好。也许，这段时间我对香烟有了鬼使神差般的迷恋，就像有段时间我对喝啤酒有了鬼使神差般的迷恋一样。我想，可能是我遇到了内心里自己也不知道的孤独，需要通过这淡淡的烟草味来驱赶内心的孤独吧。我也知道，吸烟与喝酒都是难以消融一个人生活里的情绪的。不是有一句话这么打趣喝酒的嘛：借酒消愁愁更愁。我想，吸烟也是同样的道理。喝少量，对身体还无大碍。听有些朋友说，适当喝点啤酒其实还是养胃的。也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也从未认真去医学界人士那里考证过。吸烟就大不相同了。吸烟是有害的。买回的香烟上就很醒目地印刷着这样的文字：吸烟有害健康84mm烤烟型香烟烟气烟碱量：1.2mg焦油量：13mg烟气一氧化碳量：13mg。

吸烟等于在吸收生活的病菌。很多人却心甘情愿地让这样的病菌在自己的身体里滋长。这让我想到了人和生活的玩笑。

我对她说，放心好了，从明天开始，我决定不再买烟抽了，还原到从前的自己，不抽烟不喝酒，让自己在生活里保持纯粹和健康。

我觉得很多人的生活都是绚丽多彩的，他们有大把的节目和热闹。我越来越羡慕他们，以及他们在生活里的游戏心态。我不习惯把肤浅和无聊这样的词用在他们的身上，事实上，他们有着他们的有趣和意义。真正的意义也许在生活里是个人虚构的感觉，你认为的意义恰恰对他们来说就是无趣，而你认为的无趣在他们看来，就是有意义的生活。我居家的日子当然是最多的，在房间里度过的时光绝对比在房间以外的时光要多得多，但我乐此不疲，因为我习惯了把房间当成我创作的大地和天空。我在大地和天空里有滋有味地活动着。你说，我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男人。你问我晚上不出去玩么？我说，晚上没有可去的地方，就在家里了，哪里也不去。你竖起大拇指！是在夸赞我吗？别，我其实也想在晚上去外面走走，与谈得来的朋友散散步，喝喝茶，聊聊这异乡的生活。

11

穿着丝袜裤的女子，在寒风里优雅地行走着，高跟鞋敲打着窄窄长长的巷子。巷子里散落的脸谱都张望着女子的身影。巷子很静。他们微笑着抽着烟。这娘们，这么冷的天气，当真只要风度不要温度了。

女子走路的节拍具有音乐的美感。她不紧不慢地走着，从容得让人不得不回过头去看她。她旁若无人地朝着巷子的前方走去。她好像嘴里还在轻轻地哼着小曲，她仿佛映照的阳光，把巷子的小路照得非常温暖。

眼睛所见的事物远不及心灵的世界。游戏的好处是随遇而安，不要过于功利。过于功利的东西已经削减了游戏的趣味性、真实性、自然性。真正的游戏也许是一种我们对于生活的假定，或者说是一场由来已久的想入非非？心里埋藏的某种东西，在生活的舞台现身，在这之前，你根本无法揣摩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你恍然大悟，呀，我的天，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哦。它把另外的一种生活表演了出来，让你看到了生命隐藏的游戏。生活的结一个又一个地解开了，又一个又一个地结在了一起。你感到了惊诧，游戏的内部具备了生命深度的抒情和思想。游戏无法逃脱时间的手艺。

我们成为时间里的每一种手艺。

有一个女子挨着你身边的座位坐了下来，她身体的气味迅速与你身体的气味融合在了一起。你们那么亲密地坐了很远的路，谁也没有下车。女子的语言在眼神的表达里，像一首朦胧诗。你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而女子恰在此时挨着你的咳嗽深度大方地打了一个哈欠。这个哈欠让你无意中发现了女子的熟悉。

对于你和她来说，游戏不过才刚刚开始。而大巴却已到站了。

12

爱说出来，是要承担的，承担诺言和责任，承担心里的那个约定。男女之间，女人的善良和男人的诚实，往往在一刹那间交织。转瞬即逝的情感在刹那间因为真切和热烈而充满矛盾。男女之间的一些动作，也许并不见得是真实的。这里面蕴藏了诚实背后的谎言。女人问，你爱我吗？男人说，爱呢。女人说，当真吗？男人说，当真的。女人就心花了，男人也怒放了。男人与女人缠绵得自然，像树上的叶子与花朵，在春天的枝头迎风招展。自然的美，自然的景，自然的心灵，自然的事物。……这一切都通往了心爱的道路。

一对男女在去往中医院的路上，遇到了什么开心的话题，两个人都呵呵地笑了。女人则有了高涨的情趣和肢体语言，她情不自禁地朝着男人的屁股摸了一把。男人被摸得乐了，也顺手在女人的屁股上摸了一下。女人跳了起来，很有弹性。女人这下不是摸了，而是用手掌在男人的屁股上娇气地啪啪扇了两下，男人也在女人的屁股上啪啪地扇了两下。这时，女人和男人同时浪笑了起来，发出旁若无人的笑声来。

这时，从书报亭走来了一个手里捏着一個破碗的乞讨老人。他把碗伸到了这对男女的面前，男女立刻止住了笑。男人将手挥了挥，示意他走开。女人则眯缝着眼睛盯着他。乞讨的老人仍旧伸着他的破碗，在男女的面前摇晃。男人说，走开啦，你有病。女人好像很高兴的样子，看着男人的表情。这乞讨的老人也真是运气来了，突然发现了离书报亭不远的地上，正卷曲着一元钱的纸币。老人二话不说，提腿运气，飞快而至目的地，弯腰拾了起来，展开来一看，真是一元，眼睛亮了。回头再来看这对男女时，才发现他们已经走远了。

语言真是很奇妙的东西，它就像生活的催眠术，可以迷倒一个人。两个人原本就是陌生的，也根本不认识，偶然遇到了一起，有一个就开了口，另一个人也开了口。语言用了它神秘的磁性，吸引了这两个人。后来这两个人就熟悉了，就了解了，也就懂得了。

每个人的生活都依靠语言来完成，最终自己觉得满了意。

还有一种语言不需要通过声音说出来，只需要眼睛和肢体的动作，就可以明白了。这种语言往往需要一个有着丰富生活的内心才能察觉到它的意思，才能感触到它的温情。比如现在，我看到车站涌满了许多回家的人，他们排着队在窗口等待着买票。他们揽着大包小包行李，他们的眼睛写满了内心的语言。它们告诉我，回家过年了。

责编：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