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流年(中篇小说)

2018-09-10 16:52王哲珠
作品 2018年4期
关键词:姐姐母亲

王哲珠

前章

姐姐不见了。我回到家绕了一圈,再次出门到屋后去,朝通往竹林的小道远处望,这个结论清晰起来,小道被夜吞没了,竹林变成浓黑的一片。

姐姐不见了。我被这结论弄得无措又疑惑。

姐姐不可能在外面过夜,除了家,她还能去哪?招呼也没打,不祥的预感和乱七八糟的想象淹没了我,关门时把脚夹痛了,握手电的手止不住发抖。

我要去找姐姐。

早上,我比姐姐先一步出门,去长湖乡找同学,姐姐去镇上买东西,主要是为我买。我考上满意的大学,还有一个月才开学,姐姐已经开始为我准备东西:北方需要的厚衣物、生活用品、便药、腌菜……我担心到时去学校会比搬家更夸张,姐姐不理睬我的担心,一会想起我缺这个,一会想起我缺那个。

接近小镇了,镇上的灯火又明亮又安静。我一只脚支住自行车,擦擦额头的汗,稍稍冷静下来。我们这个地方穷是穷,但人们都是爱过日子的,大都正正经经地过活,类似拐卖偷抢伤人的事极少听说,姐姐定是好好的。我脚一踩,自行车滑进镇子,风迎面而来,很清爽了。

我骑着车,把镇上两条横街两条竖街过了一遍,到镇上的远房婶子家里问过,还找了刘明德,他是我未来的姐夫,住在镇上。

姐夫比我更着急,骑了车一起出来找,可除了在街上乱绕,一点头绪也没有。对镇上来,姐姐就像对寨子一样熟,走丢是不可能的,她会去哪?她有同学在镇上,但我不认为她这时候会在同学家。

我们在街上借问,卖汤面饺子的刘婶说姐姐上午吃了碗汤面,没觉得她有什么奇怪的。沿街往下走,到了李大伯的剃头铺。李大伯剃了几十年头,是有名的一把剪,但近些年街上的新式发廊一间又一间,他生意突然清淡了。他在铺面门口支了张桌子,摆些饮料矿泉水之类的卖。李大伯早上看见姐姐了,两人还点了点头。李大伯说,若在以前,街上走过哪些人,他一清二楚,偶尔有个生面孔,有点什么怪异,他会知道的,近些年来了很多陌生人,他弄不清了,有人浑水摸鱼他也是不知道的。李大伯啐了一口,这些外地生人把歪风歪气都带来了,拐跑这里的人,看看多少年轻人被拐到大城市去了……我和姐夫不想听下去,匆匆离开李大伯的铺头。李大伯言下之意,姐姐有可能被拐走,我们虽然不相信,但这个猜想像暗色的影子,粘在我们背后,让我们一路凉飕飕的。

我回家,想象一推院门,姐姐迎出屋,怪我这么晚才回。姐夫也回家,想象姐姐在他家吃着晚饭,笑着说她给姐夫的奶奶带了糖糕。

院门关着,屋子黑着,我在黑暗里坐了半天,才记起去开灯。隔壁少卓婶来了,啊呀呀拍着手,下午出门了,刚刚才记起你姐姐给你留了话,锅里有肉包子,还说有什么要紧东西在柜子暗格里——她要出门?走这么急?

还有什么话?我揪住少卓婶的胳膊。

出什么事了?少卓婶吓了一跳。

没事,我去热包子。我支走少卓婶。我需要整理一下头绪,暗格?家里的一点钱,家里的地契、户口本都在暗格里。都提到这个了,姐姐是自己打算要走的?放下家里有这么多事——对,怎么想不到奶奶?姐姐管着奶奶的事,她怎么安排?我夺门而出,往奶奶的老屋去。

对奶奶,我不敢明着问,旁敲侧击地提。奶奶没半点疑惑,没提到姐姐,只说大伯母送过饭了,还说以后大伯母管她的饭。奶奶没探问过?这么多年,一向是姐姐照料她。

我去找大伯母。

以后我照顾奶奶。大伯母说。大伯母说这事她前两年就提出来了,姐姐直到前些日子才同意。大伯在外地工作,大伯母三十多岁才生了孩子,一生三胞胎,大伯母的日子绕着三个堂弟转,还得顾家里田里的活,奶奶的事全由姐姐包了。现在,三个堂弟大了,大伯母轻松了许多。我该顾顾你奶奶啦。大伯母说,让你姐姐以后专心忙厂里的事。

没别的了?我望着大伯母。

别的?

我知道问不出什么了。

回家的路上,我拐到寨外山坡边的三山国王庙,守庙人那里也许会有什么消息。守庙人是姐姐最好的朋友,四乡八寨中,姐姐是守庙人唯一的朋友。

到庙里,我已经控制不住情绪了,担心姐姐真出了什么事,在姐姐给各个人留的话里猜测迷茫,生气姐姐没给我半点暗示,她不睬我?不把我当回事?

守庙人往粥里放着花生米,说,别担心你姐姐。他冷静得怪模怪样的。

嗯?

你姐姐自有安排。

你知道她去哪?我已断定姐姐是自己走的。

我不知道。守庙人呼了一口稀粥,嚼着花生米,再问什么,他只是摇头。

我要把姐姐找回来,她不在,家也不在了。虽然现在这个家只有姐姐和我两个人,但姐姐在,我就觉得家是完整的,她甚至维系着父亲母亲的感觉,只要她在,我就能将悲伤和孤单落在身后,伸展双臂,感受迎面而来的阳光。

对姐姐,我突然疑惑起来,我变得不明白她。我的姐姐我没底了,即使用我从小到大和姐姐在一起的所有日子自我安慰也没用,我被失落感和内疚感包围。

我是姐姐带大的,自记事起,母亲是躺在床上过日子的,她生下我时落下病根,我来到世上那天起,她再没有出过门。

姐姐把我带到母亲床前,教我喊母亲。我扭捏着,床上的母亲于我太疏离了,她用那样的目光看我,朝我伸手,我又迷惑又惊慌。姐姐拉住我的手,一手半推我的腰,在我耳边轻声鼓励,这是阿妈。

阿妈……我终于怯生生喊一句,像喊一个偶尔走动的亲戚。我丝毫不理解这两个字的意义,感觉不到它们应该包含的一切。喊完以后,我极快地转身,扑在姐姐怀里。对我来说,喊出姐姐时,包括了母亲所有的意义和感觉。

春天,一向早起的姐姐比平日更早起,她常跟我感叹,什么都精神了,多好。小时候我不懂,大一點后我懂了一些,但总没有姐姐那样浓的欣喜。南方的四季不明显,冬天没有雪,连霜都很少,秋天树叶不一定黄,葱翠的叶子和行人的短袖会让人分不清夏季和秋季。

姐姐起床我是不知道的,我醒来时粥已熬好,地已扫干净,猪菜也备得差不多了。我偶尔被尿憋醒,黑咕隆咚的,对铺的姐姐摸索着起身了,她把迷迷糊糊的我扯住,让我套上鞋子,地上冷,湿气要入身的。

煮好粥熬好猪菜,姐姐挎着衣服篮子要出门了。我坐在门槛上,抠着眼屎,哈欠连连,她举起一只手指,敲敲我的脑门,记得喂鸡。四岁开始,喂鸡是姐姐分配给我的大事,把鸡放出笼,或搅糠饭,或的撒秕谷。五岁时,多了打扫院子的活,扫去鸡屎和落叶。姐姐洗衣服在寨里出名地快,我磨磨蹭蹭做完两件事,她挎着篮子回来了,一篮衣服滴着水,双手和腮边通红。

晾好衣服,姐姐该去摘菜了。这事她定要扯着我一块去的,说让我精神精神。菜园在屋后不远,父亲垦好地,种下菜,由姐姐打理,浇水拔草撒火灰。饭桌上的菜几乎都来自这里。

到了菜园,寨子里的烟囱才一个个出烟,都在煮早粥。我得意了,指住那些烟囱喊,我家粥熟了,我家最早。

夏,快看,现在露水重,菜是最好看的。每次都这样,姐姐好像第一次看到,半跑进菜园,弯下腰,脸要凑到菜叶上去了。我扮鬼脸,皱鼻子,菜有什么好看的,看着都烦了。园里有什么菜就吃什么,有时十天半个月都不换菜,我多想吃点肉,或一些咸鱼,像巷尾大头家那样。但我知道大头家南洋有亲戚,他阿妈两个月或三个月就能到镇上领到一笔钱,因此,我就算再不想吃菜,也不敢开口。就是这园里的菜,天天吃,每次也摘不了太多,菜出锅后,先盛一小碟端到母亲床前,另夹一碟给父亲。这一碟分量多些,父亲要干重活,剩下的是我和姐姐的。等我长大一点,才知道姐姐总让我多吃。

姐姐举起一棵菜,在我面前摇来摇去,你看,多绿多嫩。露水溅了我一脸,我摘一棵菜,往姐姐脸上拍。姐姐又笑又骂,却不躲闪,说喜欢露水打在脸上。

摘了菜,姐姐还要摘花。路边田头,各种野花,大多很小,样子也普通,行人一路踩过去毫不注意。我至今不知它们的名字,姐姐却看见一种叹一声,每种连叶带花摘一些,握成一把,加上幾根柔长的草,竟然有一种缤纷的意思。那时候,我惊讶于姐姐能把丑丑的小花弄出这种效果,接过那束花,一枝一枝散开看,还是普普通通的样子。我失望地扔掉它们,姐姐细细捡起,一手挎着菜篮,一手握着花回家了。

姐姐把花插在酱油瓶里,瓶上的商标撕掉了,瓶身缠着姐姐用破布条编成的花式绳子。那束花插在那瓶子里,突然感觉可以上大头家那些漂亮的挂历了。姐姐把花瓶放在母亲床边矮柜上,让母亲看,说看着花就知道外边什么样子。姐姐还让我坐在母亲床边,唱奶奶教我的歌谣。等我上学了,要我读书给母亲听。我不太耐烦,可我不敢不听姐姐的话。

我出生第三天,就睡到姐姐的小铺上,母亲没有奶水,又病得严重,怕对我不好,父亲白天要干重活,不能缺觉。姐姐用小炉子熬米汤,熬得黏黏稠稠,一点点喂我。

母亲喜欢给我讲这些,讲得极细。那时,姐姐竟敢到村干部家借保温瓶,温着米汤,给我半夜喝。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母亲也是听别人说的,事情已在寨里传遍了。随着母亲的描述,我想象姐姐去借保温瓶的情形。姐姐走进村干部刘正强家,对刘正强的女人讲起我,讲我没奶水吃,半夜饿得怎样哭,她要怎么养我,讲得刘正强的女人眼皮红红。姐姐站起身,冲刘正强夫妇弯下腰,正强伯,丽华姆,我想借你家保温瓶,我阿弟半夜要喝暖米汤。姐姐第二次弯下腰,刘正强夫妇才反应过来,但他们没开口。据说那个保温瓶是很稀罕的东西,寨里独他家有一个,他家很宝贵的,以至整个寨子都知道那个浅绿色的瓶子,并一起宝贵着。

寨里人都说正强伯管寨子是好的,操心着寨里的大事小事。姐姐说。我想,那一定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拍马屁。

刘正强笑了笑,莫名地有点羞涩。

陈丽华说她当时奇怪地想抱抱姐姐。跟我谈这个时,陈丽华已经老了,她还记着那件事,说,你姐姐那么小个人儿,立在我家厅里,一点也不怯。

我大姆说过,有难事都找正强伯的。姐姐又说。

姐姐抱着保温瓶走出刘正强家大门时,据说身后随了大半个寨子的孩子,随成长长的一串,勾头伸脖地,都想摸摸那个保温瓶。

等我再大一点,姐姐把米碾成粉,煮成米糊喂我。每次多煮一些,大半装在保温瓶里,备我随时吃。

后来,姐姐还保温瓶时,带去了两件毛衣,刘正强的女人一件,刘正强的儿子一件。陈丽华说,那两件毛衣让她和儿子新潮了两年。那天,寨里很多女人跑到刘正强家,将陈丽华那件水蓝色的毛衣摸摸捏捏,拿在身上比比画画,对姐姐又骂又叹,有这样的手艺竟藏着掖着,寨里没人知晓,叹姐姐有一双鬼手。私底下说姐姐败家,那样软的毛线,天知道花费了多少,也不想想家里有个躺着的,还有个小的。

她们不知道,那些好毛线是姐姐两个月的绣花钱换来的。平日姐姐绣花的活领得极少,里里外外的活,床上的母亲,老屋的奶奶,她见缝插针绣一点。母亲总提那两个月,姐姐怎样熬夜绣花。哄我睡着后,抱着花绷子坐在油灯下——那时家里还没有灯泡——母亲躺在床上,看到姐姐贴在墙上的影子,又大又薄,低着头颈,拉针的手一起一落一起一落,看得母亲眼皮发酸,迷迷糊糊睡着,不知多久惊醒过来,那个影子仍拉着线。母亲唤了姐姐一声,影子顿了一下,答应一声,继续拉线。

后来我问起这事,姐姐呵呵笑,说熬两个月后,走路轻飘飘,好像鼓一鼓就能浮起来,怪好玩的,就是脑子有些迷糊,干活提不起精神。

那时,寨里有点钱的人家买麦乳精给孩子吃,说吃了对小孩脑子好,姐姐也要给我买麦乳精。多年后,她跟我说,我们家夏应该聪明到能想地上的事,也能想天上的事。说这话时是夏夜,她没看我,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

那时,三个堂弟未出世,大伯家宽裕些,时不时寄些钱给我买东西,但很多添补到母亲的药费里了。姐姐说她立在鸡笼前,冲着几只鸡说,靠你们了。

那时,人缺食,鸡更缺,要给我麦乳精,得先给鸡补营养。姐姐想到的办法是抓虫子。听母亲讲这个我开始是不信的,天知道姐姐多么害怕虫子。对突然看到虫子尖叫甚至发抖的姐姐,我印象那样深,我很喜欢把虫子捏开,用很强大的口气安慰姐姐,别怕,我处理掉了。

姐姐还不喜欢看着虫子被鸡吃掉,总是远远扔出去,任鸡去吃。她养的猪被杀掉卖出那天,她跑到奶奶老屋,水也不肯烧。那时候,父亲就自己烧水,随姐姐去。卖猪后会留下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大伯母帮着安排,四邻送上一点,家里留一点,我大饱口福,姐姐是一点也不吃的。

姐姐抓虫是真的,在我需要麦乳精那段时间,这事甚至成了她日子里最要紧的事。她手套着塑料袋,食指和拇指缠着破布,以免感觉到虫子软绵绵的身子。姐姐在田头路边草丛中找,趴得低低的。那时候,家里的活姐姐多半已经忙到一段落,若能哄我睡最好,若不能,找虫子时我就趴在她背上,背带绷得紧紧的,姐姐蹲下站起,全不用睬我。

能生蛋的鸡留着。鸡蛋很少,用处很多:母亲病着,炖鸡蛋对身子是最好的:父亲干重活,早上吃些炒鸡蛋能补力气;我要长身子,还馋嘴,没有比蒸鸡蛋加酱油更好的了;奶奶年纪大,偶尔也该吃点鸡蛋。鸡蛋还能换钱,买麦乳精……不能生蛋的鸡养到一定大小,托父亲的好友再利叔到镇上卖掉。

长大后,姐姐喜欢拍拍我的肩——她已没法轻易摸到我的头——在我胳膊上捶几拳,赞叹,高,壮,好后生,麦乳精还是好。我不满,问姐姐夸的是我还是麦乳精。姐姐笑,你有什么可夸的。这时,我总忍不住想象麦乳精的味道。对那让我又高又壮的东西,我一丝记忆也捞不到,什么小店大店统统看不到了,几乎要怀疑麦乳精这种东西的真实性。我故意嘲笑姐姐,什么东西,这么容易过时,早在世上消失了。

姐姐说,消失的东西多得很,反正总有一些人记得。

要是记得的人也死了,就什么也没了。我故意跟姐姐抬扛。

反正是有过的,有过就好了。姐姐看我的目光安安静静,表情却有点怪。那时,我没想到,以后长长的岁月,我会一直有意无意地借问麦乳精,强烈地想买一瓶老牌子的来尝尝。

自我记忆起——按姐姐的说法是从我会走路开始——姐姐喜欢带我去田野,早晨黄昏去菜园摘菜浇水,星期天到田里看稻子,摸田草,甚至饭后上学前也会带我到屋后绕转一圈。

特别是春天。

春天,姐姐喊我早起,连拉带扯把我弄到屋外。出门前,仔细地给我套上鞋袜,多是大伯从外省带来的塑料鞋和深蓝色袜子,说春天湿气重,花花草草长得猛,人不能让湿气进身子。我扭着身子,说人比花草麻烦。姐姐拍拍我的膝盖,正正经经地说,人比花草金贵。

姐姐拿手指在草叶菜叶上抹,抬起手,指尖沾着露珠,轻轻举到我面前,另一只手示意我别吹气,要我用手指接那几颗露珠。我偶尔会凑近前,用心接那几颗露珠,再由姐姐接过去,这样来回几次,像玩什么神秘游戏。大多数时候,我假装伸手要接,凑近了猛一吹气,把露水吹到姐姐脸上。

姐姐假装要打我,追着我闹,但她很快停下,记起要干的活。

我喜欢姐姐有闲的时候,那时,姐姐会用心地跟我耍。有姐姐,很多事会变得好耍。长大之后,我发现当年那些好耍的几乎说不上事,在别人面前都不好意思说。但奇怪的是,我很想讲给某个人听听,但一直找不到那个人。多年后,我碰到一个女孩,极想跟她讲讲那些事。当我终于找到适当的时机时,女孩静静地听,甚至很神往的样子,一点也不嫌琐碎,不觉得我没男子气。我认住了那女孩。

姐姐教我看蚂蚁。星期天,春雨绵绵的午后,寨子像在飘落的雨丝里迷糊了,日子缓缓,又均匀又安静。猪喂过,地扫好,菜园不用浇水,母亲睡着了,我拿一颗橄榄核在屋檐下磨哨子。姐姐扯线穿针时突然呀地喊了一声,放下花绷子,迭声叫我,夏,快来看。

我凑过去,失望了,又是蚂蚁。鼻子哼着,却仍是被吸引住,一行蚂蚁从门后爬出,弯弯曲曲漫过门槛,顺墙边爬到远处,整整齐齐。姐姐弯下身,看得出神,夏,蚂蚁也懂事的,走得这样有模有样,这是一大家子蚂蚁。

是一寨子蚂蚁,这么多。我说。

蚂蚁的日子是怎样的?每次姐姐都要说这话,好像在问我,又好像自言自语。

小时候,我总是被问住,也苦苦地想,并有过无数种猜想。长大一点后,我再不屑这种问题,不耐烦时一句也不说,耐烦了应付一句,还不是找吃的找住的。姐姐很把这话当回事,点头,半天不出声,然后突然说,是这样。我们要也只是这样,也是蚂蚁了,夏,你说是不是?我不明白姐姐的话,只管看蚂蚁。姐姐也没有要我答的意思。

我不会像姐姐一样静静看,找颗小石子堵住蚂蚁的去路,蚂蚁乱了一阵,绕着石子走,很快重新找到方向,再次接成一列。我拿长条竹棍挡住,蚂蚁绕不过去,爬上竹棍,姐姐敲敲我的额头,蚂蚁会想法子。拿饭粒试,蚂蚁在饭粒边聚成一小群,绕了一会,像在商量,终于扛起饭粒走了。

玩过所有花样,我失去兴致。

夏,你猜这些蚂蚁会去哪?它们做什么出门?姐姐拍拍我的胳膊。我曾找过蚂蚁的去处,最后总不了了之。

夏,你觉得我们说话蚂蚁能不能听见?有没有像我们在猜它们一样,也在猜我们的意思?

夏,你看,蚂蚁把饭粒扛回去,好像没有偷吃的,猜猜蚂蚁回去怎么分吃的?

夏,要是有蚂蚁死了,其他蚂蚁会怎样?它们在哪里死掉?

姐姐问题一个又一个,这么问时她一直凑得很近地看着蚂蚁。我不知道姐姐是不是真在问我,但我被那些问题迷住了,又趴下去看,绕在那些问题里。好半天,脖子酸了,直起身,屋外的雨仍不紧不慢,我有些恍恍惚惚,好像刚过去一会,又好像过去许久許久了。

有时,姐姐兴致来了,会忘记那个让我发烦的花绷子,去母亲的床顶板拿她那个宝贝盒子。我兴奋起来,仰着头立在床边等,姐姐的盒子里有很多好东西,不随便拿下来的。这个盒子是我童年最垂涎的东西之一,我无数次趁母亲睡着时,从床一侧爬上去拿那个盒子,但只敢看看,东西不敢动,我怕姐姐生气。

姐姐双手扒着床顶,踮着脚,极小心,不时转头示意我别出声,怕惊醒母亲。

盒子一打开,我眼花了,珠子、彩色线编的手带、铜铃铛、图片、糖纸、烟壳纸、塑料小瓶子……姐姐说,不是不给你,给了你半天就没了,白白糟蹋掉。我无话可说,这些东西姐姐每样都分过给我的,但我完全想不起都散到哪里去了。

姐姐拿了两张烟壳纸,叠成两只小船。又拿一张让我割成细长条,准备折星星。这是细活,我总把烟壳弄得零零碎碎,好在姐姐总有办法折出饱满的五角星。姐姐还会费上几张宝贝糖纸,叠成指头大的小花,每只小船放几颗星星、两朵小花。

出门。姐姐朝外面点下巴,我蹦了一下,做出大喊的口形。

轻合上门,姐姐给我和她自己头上顶了斗笠,奔向寨外田边的小溪。

午后,除了雨丝和雨丝里的柳条轻轻动着,其他东西好像都静止了。姐姐拉着我,我们空出来的手托着小船,走得又着急又小心。

姐姐和我约好同时放手,让小船顺溪水流去。我总有些不舍,小船叠得好,最主要是船里那几颗星星和两朵小花,我希望将它们收进口袋,试图说服姐姐,只放小船,星星和小花别浪费。我知道,姐姐最不爱浪费的。

不是浪费。姐姐摇头,她相信小船这么漂下去——为防止小船被浸坏,她从父亲工具柜拿了大大的透明胶纸,封了小船外层——会被某个人捡去。

夏,捡船的肯定是小孩,他看到星星和小花会多么高兴。姐姐说。

我不认识那个小孩,很不情愿,也不明白那小孩高兴跟我有什么关系。

做什么要认识,那个小孩高兴了都好。夏,要是你捡到也会高兴的,对吧?

我高兴。我老实点头。

小溪下游很远的地方也有夏这样的小孩。姐姐说。

我没捡过。我有些委屈。

回家给你折很多星星和糖纸花。有姐姐的许诺,我总算甘心些,两只小船终于下水,顺溪流而去。我们站了很久,看着小船慢慢远去,直到什么也看不见。这期间,我浮想联翩,关于那个捡到我们小船的孩子,关于那些星星和小花,关于小孩捡到船以后的种种。

姐姐拉我回去时,我变得特别满足,忘掉了失去星星和小花的遗憾。我很高兴,但是不明白自己高兴什么,反正想跳着走路,想唱歌。

多年后,这些下午时不时从我脑里翻卷出来,越翻越清晰。当我在日子里走着走着,突然有些迷糊,不知怎样迈步的时候,便将自己缩进类似的回忆之后,静静呆上一段,莫名地有了重新行走的力气。

到家时,母亲早就醒了。记忆里,母亲的睡眠总是断成一截一截的。姐姐要我把蚂蚁呀、小船呀、柳树呀所有的事讲给母亲听。这是姐姐最喜欢交代我做的事,我不耐烦,但姐姐会奖我几张画片或一颗玻璃珠子。

姐姐自己去篱笆边摘茉莉。

新屋开始建的时候,姐姐就到竹林里找干掉的细竹,上学前放学后,到田里的菜园,挤出一点时间进竹林,找到一根两根,拉回家,收集在老屋门外。等新屋建成,那堆竹子已经很像样,足够姐姐将新屋外面的空地竖起一圈篱笆,围成一个小院。稍稍得闲,她就打理这个院子——搬进新屋一个月后,父亲母亲就随了姐姐的习惯,把那块竹子围出的空地叫院子了。

新屋的地基是典型的潮汕下山虎格局,因为在寨子最边沿,又靠着矮山坡,是没人要的地,于是倒贴了一小块长条形的荒草地,说是当猪栏,因此,我家虽然很偏,新建时是寨里最冷清的房子,但地基很大。家里建不起整座下山虎,只建了两间后屋,又在侧面的荒草地上搭了灶间和猪栏。大厅、天井、两间伸手房的地都空着,连成空荡荡的一片,姐姐就将这一片用竹篱圈起。

院子一角种了棵玉兰树,现在已高过屋子,篱笆一半蔓了牵牛花,一半蔓了金银花。姐姐说牵牛花好玩好看,金银花好看又好用,记忆中,家里人的头痛脑热都靠这金银花的花和叶。

篱笆边种的东西多了,茉莉、百合、月季、午时花、仙草、富贵竹、万年青、含羞草、葱、蒜……每天黄昏,煮过饭喂过猪,等父亲回家那段时间,姐姐便蹲在篱笆边,该浇水的、该松土的、该撒火灰的,她心里有数。我每每也会得一点小活,端水或松土,随姐姐跑来跑去。

我家的院子是寨里最好看的,寨里人偶尔来坐,说姐姐种太多没用的花花草草,白费精神。但这么说的时候,他们在篱笆边站住了,看那一排花花绿绿,一看老半天,把正事——借问母亲的病,或找父亲交代活——忘掉了。

不知是因为有篱笆,还是因为屋前一侧有矮山坡,姐姐说花草在新屋这边好多了,有点风风雨雨经得住,折点枝叶烂点花后也大都能活,在老屋太操心了。

姐姐在老屋时就种了不少花草。老屋是乡大队以前的杂物间,屋外是砂石地,堆满各家的杂物,姐姐的花草种在各种破罐破瓶里,种得小心翼翼,时不时得挪挪,给邻里的杂物腾地方。每有风雨之夜,姐姐必爬起来看顾花草。

姐姐裹了雨衣跑出去,想把那些花草搬进屋,父亲母亲不肯。听母亲讲了老屋的样子后,我知道确实是没法,那间长条形的杂物间隔成几截,包含了睡房、客厅、灶间、猪栏,和所有破破烂烂的家当,不可能给姐姐的花草挪地方。

姐姐把花草搬到墙边,拿塑料袋、破草帽盖,父亲母亲终于也跑出去——那时,姐姐六七岁,我还没出生,母亲身体还是好的。这事寨里人知道了,很久以后还在论,说父亲母亲太骄孩子,大半夜帮姐姐到雨里搬没用的花花草草,寨里哪有人这样惯孩子的。

花草还是被打死很多,姐姐得了教训,靠屋外墙边,用竹枝破席搭了个小棚,遮挡她的花草。

后来,姐姐认为,种在篱笆边的花草有根,在风雨里活得了,罐子里的花草是假根,抵不住。她拍着我的额头强调,就是这样,夏,没有根怎么活?

我问姐姐为什么那样喜欢花花草草,姐姐很惊讶我的问题,傻,花草好看呀。

是挺好看,但我觉得没姐姐认为的那样好看,我們谁也没说服谁。不过我认为找到了姐姐长得好看的原因,因为她太喜欢好看的东西了。姐姐说过,老看好看的东西,老想着好的事情,人也会变好看。

闻见香味,我跳下床,姐姐果然又捧了茉莉花进来,晾干,撒在母亲枕边。姐姐相信,闻着茉莉的香味,母亲精神会变好。她留两朵放在自己枕头边,晚上睡觉时,我鼻子凑近茉莉花,拼命吸,要把香气都吸进肚子。

剩下的茉莉花用凉开水洗了,挑一点茶叶泡了茶,扔进几朵茉莉,端给母亲。母亲喝几小口,说醒醒神,给嘴里留点香,其他的我都喝了。那时,茶叶金贵,姐姐只挑一点点。晚饭后,姐姐会再泡一杯茶,仍是一点茶,几朵茉莉,给父亲。父亲坐在竹椅上,端着那杯茶,慢慢喝,持续半个晚上。

姐姐一进门,我就没心思给母亲讲事情了,好像这事原先是姐姐的,我只是暂时替她顶着。姐姐把茉莉花茶端给母亲,母亲睡得恍恍惚惚,姐姐让她闻茉莉花香,讲院子里的花多好,寨外池边柳树多惹人疼。母亲静静听着,偶尔点点头,我看不出她有多欢喜,但眉眼清醒了些。

母亲讨厌春天,整日唠叨太潮湿,被子湿冷,她躺着不舒服,坐着也不舒服。夏天秋天的早晨或傍晚,姐姐有时还在院子摆了竹靠椅,垫了被单,扶她出去坐一坐,晒晒太阳。

春天,母亲还不能常换衣服,衣服在屋檐下连挂几天,越挂越湿重。父亲在屋里牵了绳子挂,横横竖竖,屋子又乱又挤,衣服柜子空了,没衣服换洗了。

姐姐煮水或煮饭时,把衣服搭在大锅盖上烘。衣服冒出水汽,姐姐招手,让我看那水汽,说飘来飘去的多好玩。她教我去抓那些水汽,把水汽抓得四散飘飞。这个游戏我喜欢,在灶边一耍半天。

那样的时节,母亲不让我出门,说外面汤汤水水,转一圈回来,又是雨又是泥,没衣服换。母亲一这样说,我就深感无趣。这样的日子,会被雨拉得很长很长,那种沉闷让我害怕。我望着姐姐,姐姐使了个眼色,我的心情立即灿烂起来,知道她有好主意。

母亲一睡,姐姐就打手势,我侧身弯腰,溜到门槛边,戴上姐姐递来的斗笠。几步跑到院里,才敢大口呼吸,只怕母亲突然醒来,把我喊回去。

出我们家院子就是矮山坡,家门口一条小泥路缓缓爬上矮山坡,往左一拐,从屋子一侧通到屋后。春雨绵绵时,泥路的缓坡上常有泉眼,咕咕往外冒水,把缓坡的泥弄得稀烂,难以下脚,过路的人骂骂咧咧,我和姐姐却很喜欢。

姐姐把我的鞋和她的鞋装进塑料袋,拉着我慢慢走上坡,看着稀泥从脚趾缝弯弯软软冒出来,弄得脚痒痒的,两人大笑起来。走近泉眼,我们站住了,让泉水一点点漫过脚面。过足瘾后,姐姐拉我上山坡,不知从哪摸出一块破布,把我的脚擦干擦净,让我穿鞋。

姐姐选一棵树,我们爬上去。

夏,你看看,像不像图画?像不像电影?姐姐指点着雨中的田地、房屋、竹林,指点一次,惊叹一声。她很得意,夏,这些别人是不知道的,寨里没人看到?这游戏我是喜欢的,我跟着姐姐惊叹,夸张地大呼小叫。那时我并不真觉得姐姐指点的那些有多美,但雨里爬在树上的感觉很好。

回家时,衣服湿了,姐姐总有办法弄一些给我换上,有时是她将我两件窄小的旧衣拼成一件外衣,有时是她的旧衣。晚上,我脚趾缝又痛了。每到春天,脚趾缝必烂,姐姐拿土烟丝给我夹上,烟丝辣得趾缝火烧一样。我咧着嘴滋着气,却仍想着踩稀泥和泉水多么好玩,上树看雨里的田地和寨子多么有趣。

夏天日子长,父亲会更早出门更晚回家,争早晨傍晚的凉意多干点活。那段日子,早上姐姐尽量给父亲准备一个鸡蛋。天擦黑时让我到寨外去守,只要看父亲远远从细埔寨那边拐来——我看不清父亲的样子,但能认他的身影,他走路的样子,大草帽的形状——我转身跑回家,没进院子便喊,阿爸回了。姐姐在灶间听见,立即开始炒菜,等父亲进门,喝口水,稍喘一喘气,菜就上桌了。

看到父亲,我从不跑向他,也不像寨里有些孩子,扯着嗓门喊阿爸。父亲极沉默,在他面前,我说话声降了一层,走路变得很正经。在家里,父亲沉默,母亲忧郁,姐姐维系着家里的气氛和活力。

有时,父亲的活赶,农忙也停不了,那几天,姐姐会自己到寨外等父亲。猪喂好,菜洗好切好,她挽着袖子往寨外走,我跟着。

父亲是建筑工,手艺好,肯苦干,我出生时,已经当了小小的包工头,领到一桩活,在四乡八寨喊几个人一起干。听大伯母说,父亲挣得还可以,比寨里很多人要好,但大多进了母亲的药罐。

若父亲收到隔镇或县上的活,会十天半月回不了家,姐姐便极力说服母亲,扶她到桌边吃饭,说父亲不在家,母亲再不到桌边凑凑,饭桌太冷清。有时吃着吃着,姐姐会突然停下,说,阿爸也在吃晚饭了吧,干活的人家不知有没有肉,要有的话,还是肥点好,多加些酱油,下饭。

父亲已交代过赶不回来,姐姐还是去等。农忙到了,父亲是清楚的,说不准哪天就挤出点时间或跟主人家商量缓些日子,回家几天收稻子。这样的日子,姐姐等得比平日晚。夜一层一层落下,把房子、路、田野盖住,天黑透了,姐姐才慢慢转身,慢慢走回家。

南,你阿爸回了嗎?我们刚进门,床上的母亲问。其实她知道结果的,但总要这样问一问。

还没,阿爸的活还未到一段落。姐姐答,声调有些低闷,但她立即意识到,跑到母亲床前,过几天回来正好,我们家稻子还没熟透,寨里只有几户人家在收稻,其他的都还在田里哪。姐姐说得轻松,母亲点点头,很相信很放心的样子。

等我长大后,才明白母亲什么都知道,姐姐到菜园或去洗衣时,邻居阿姆阿婶偶尔到家里闲话,寨里人抢着收稻的消息早告知母亲了。

我长大后,才明白那时姐姐急得很,寨里一大半人都在收稻了,不少人家已经完全收好。收稻季节的天气是最说不准的,台风说来就来,暴雨说下就下,一夜间好好的稻倒成一片,稻子沾了水发了芽,一季的收成没指望了,一家的口粮就悬了。还有,学校的农忙假要过了,放假后再收稻很麻烦。姐姐曾因为收稻和上学两相矛盾,半夜握了镰刀,偷偷溜到田里割稻。

黄昏煮了饭喂过猪,到菜园摘菜时,姐姐会偷一阵闲,带我到田里走一走。这时节田里热闹得很,日光拉得那么长,不硬也不烫了,还有风,人们的干劲好像出来了,割稻的声音唰唰响成一片,稻捆高高扬起,甩落的稻子在谷桶里噼噼啪啪跳。隔田的人呼喝着,喊几句闲话或扯一段笑话,有人笑骂起来。

姐姐带我往未收割的稻田去,手扶起稻穗,凑得极近,凝神细看,让我弯腰,把稻穗托到我耳边,夏,听见没?稻子的声音多好听。

没,我没听见。我疑惑地摇摇头。

有的,你仔细听。姐姐说。

姐姐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好奇了,凑得更近,耳朵被稻子扎得痒痒的,半张了嘴,听得极努力,但只听见吹过稻田的风声,没听见稻子说话的声音。

夏,你还是没好好听。姐姐耳朵凑近稻穗,眉梢漾着微笑,稻子说的话我们听不懂,可是声音好听,沙沙啦啦的。我猜,它们讲着看到的很多东西,花呀草呀,天呀乌呀的,一定还着急着让人把它们收回家。你也来猜。

看姐姐的样子,我忍不住又听了听,还是什么也没听到,便胡乱说一气。姐姐竟很当真,说我猜得好。

姐姐白天看稻子看不够,晚上也带我去田里。进了田间,姐姐在稻子间的小路跑起来,呀呀地叫着,辫子散开,让头发飞起。我有些惊讶,姐姐从没这样皮的,她好像变小了。我也跑起来,姐姐追我,闹得很疯,我才知道姐姐也是很爱耍的,我原先以为她只是爱干活。

闹了一阵,姐姐静下,深深吸气,鼓动我,夏,闻闻,稻子多香。

这我是闻得到的。直到现在,一想到稻子,稻香便清晰地随之而来。香又怎么了?那时我觉得姐姐大惊小怪,农忙季节,天天闻得到,到处闻得到。

真香。姐姐伸展着双臂,半仰着脸,喃喃。

香。我随随便便附和。

夏,这些稻子变成饭该多香。姐姐开始描述稻子变成米饭的过程。

别蒸太烂,饭粒一颗颗,有嚼劲,晾凉,炒饭,下点猪油、酱油,火烧得旺旺的,炒得饭一粒一粒跳……姐姐要说不下去了,我听见吞口水的声音,姐姐的,也是我的,我恨不得当即搓下一把稻子,磨去皮,回家煮了炒了。我举着指头算起来,离我生日还有多久。结果令人高兴,就快到了,到时我能吃上满满一碗蛋炒饭。

我生日的炒饭,姐姐做得很用心。照她说过的做,蒸得又软又有韧性的饭,炒菜锅下了猪油,放入切得碎碎的萝卜干,敲两颗鸡蛋,倒进饭,加了酱油,炒得饭粒跳起来。那碗饭装得冒尖,全给我的,锅里还有一碗,留给父亲。

我永远记得那碗炒饭的味道,也永远记得姐姐的样子,坐在我身边,看我哈着气大口吃饭,她眼里放着光,时不时问,好吃吗?很好吃吧。我有时会停下,对姐姐说,你试一口。姐姐惊喜地反问,试一口?她吃了一小口,慢慢咀嚼,笑了,很好吃。我弄不懂自己怎么没想过匀出半碗给姐姐,姐姐不见后,我后悔极了。

吃着炒饭,姐姐说我又长大一岁,要我长力气,长个子。说完,顿了一会,好像在整理说下句话的语调。她终于开口了,夏,要紧的是长志气,你是男的,就要像男的。我听出来了,这话是照着父亲的语气说的。

那件事没发生之前,听到这话,我会放下碗,起身挺挺胸,抬抬下巴,握出一对拳,表示我就是个男的。那件事发生之后,听到这话,我便低下头。姐姐一眼看穿我,说,好啦,我不是指那事,不是能打架就算有志气。我仍忍不住想那件事,分不清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姐姐。

那年我刚上学前班,同桌看上我一支笔。那支笔很特别,只剩指头长短的铅笔,姐姐用纸卷在笔头上,把笔接得长长的,还借了彩色笔画成彩虹,那支笔立即变成抢手货。同桌要拿新笔换,我不换,同桌抢,输给我,哭起来。刚好放学,我收了笔扬长而去。第二天放学路上,同桌带着上初中的哥哥,两人分站在我的面前和身后。

笔被抢了,我手臂上挨了一拳。

第三天早上,我把笔从同桌笔盒里抢回,把昨天的那一拳还给了他。下午放学后,我再次被堵住,还是同桌,仍带着哥哥。这次,我不单笔被抢了,新买的尺子也被夺了,挨了几拳,其中一拳在眼眶上,留下了深黑的痕迹。

姐姐拿热毛巾帮我敷着眼眶,边听我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们的错。姐姐最后说,他哥哥你打不过,你也没法跟他说,明天放学去他家里,找他阿爸阿妈,笔和尺子要回来。这事你自己理清楚——别怕,理在你这边。

我不敢,挨了几拳实在很痛,我想象到同桌家去,他哥哥迎出门,怎样堵住我,拳头怎样落在我身上。这想象让我心底发虚。

隔天中午放学,一进门姐姐就看住我,问,笔和尺子哪?

我低头。

笔和尺子是你的,夏,你该要回来,你低头做什么?姐姐像变了个样子,语气也变了。她说,你再想想法子。

我宁愿放掉心爱的笔和尺子,希望姐姐算了,让这事过去。

我半天不出声。姐姐又说,不单得要回笔,还得让他赔不是,你让他阿爸阿妈看你的眼睛。

对着姐姐,我没法摇头,支吾着答应要回东西,再讨个说法。但我错就错在没去找同桌的阿爸阿妈,在學校里直接跟同桌讨回东西。结果,那天下午,我在竹林里耍的时候,又挨了同桌的哥哥一顿打,并被搜去一把小刀、一支弹弓。

听到这事时,姐姐正在灶台择菜,她扔下菜,说,过分了,我去找他——夏,这事你别在阿妈面前嚷,省得她念叨。

姐姐和同桌的哥哥都在镇上中学念书,且都念初一,不同班。

第二天发生的事传遍镇中学,也在寨里的孩子间传开,我是从别人的嘴里听到整件事的。

放学后,姐姐找到我同桌哥哥的教室,让他出来,他笑嘻嘻看着姐姐。姐姐说你过分了,以大欺小没羞没皮。他站起身,晃着脚,耸耸肩,说那又怎么了,我没事耍耍。

到教室外面说。姐姐指着门外。

同桌的哥哥还是笑。

这话说了第三次后,姐姐揪住同桌哥哥的头发,咬着牙把他扯出来。他终于出了教室,拳头往姐姐身上捶。据讲这事的人说,姐姐突然变成“老虎婆”,捶肩头揪耳朵踢膝盖,要拼了命的样子。

同桌的哥哥先停了手,被姐姐吓停的,后来他跟人家说姐姐是疯的,脑子有问题,他相信身边要是有刀,那时姐姐会挥过去的。姐姐在他耳边留下两道抓痕,把他一个膝盖踢得发青,姐姐付出的代价是肩上黑了一大块,脸肿了半边,一只手臂好几天抬不起来。

姐姐和同桌的哥哥都被喊进老师办公室,姐姐讲了整件事。在老师要求下,同桌的哥哥写检讨书,姐姐不写,要同桌的哥哥道歉,答应还回笔、尺子、小刀和弹弓后再说。老师有些烦,说事情过了便过,这些小东西计较什么。姐姐说不是计较,这是我们家的东西,他是抢走的,他还先打我弟弟,他还得跟我弟弟道歉。检讨书她会写,因为她在学校打人,但她实在忍不住。

老师摇头说姐姐认死理,却又点头说姐姐有理,终照姐姐的意思做。

那些天,姐姐进进出出肿着一边脸,僵着一只手,对父亲母亲说是摔伤的。她在寨里走来走去,寨里多嘴的阿姆阿婶那次竟约好似的在母亲面前帮她遮挡。

同桌的哥哥还回了东西,还摸摸我的头,真给我道歉,让我和同桌以后好好处。对别人,他说自己好男不跟女斗,有心让着姐姐。

据说同桌的哥哥后來偷偷给姐姐送过明信片和笔记本,这已经是后话了。

姐姐的脸肿了很多天,那些日子,她像藏着什么心事,闷闷的。几天后,她坐下来和我谈开整件事,她说别怕这怕那的,窝不了的气别窝着。我突然觉得姐姐跟平日完全不同了。

父亲终于回家了,一桩大活刚刚收尾。那天傍晚姐姐在寨外等到父亲,接过父亲的草帽和他带回的半斤肉,一路谈着明早割稻的事。姐姐的意思是,她早起些,先去割稻,父亲多睡一会,等天亮带打谷桶去打谷就成。父亲不怎么开口,我知道他不会比姐姐晚起的。

很小的时候,我就跟到田里。母亲让我留在家,我不肯,我觉得农忙时田野是最有趣的,那么多人聚在那,日子好像格外带劲。姐姐也不放心把我留在家里,她知道母亲管不住我,她担心寨外的池塘,担心那片粪坑,担心矮山坡上的碎玻璃,担心家里的开水瓶。后来听姐姐说,我很小时她害怕很多东西,常常做噩梦,梦见那些东西伤害了我。

到了田里,姐姐得想法稳住我。她让我挖泥巴,这能让我入迷很久,这期间,姐姐能割一小片稻,父亲打出谷子,绑了一些草捆,用这些草捆堆出高高的草垛,半弧形,遮出一片阴凉。我抱了挖来的泥巴,坐在那片阴凉里玩,像坐拥自己的世界,心满意足。

姐姐拿稻草编了小牛小狗让我玩,鼓励我照着编,编成一件可得她宝贝盒里的玻璃珠一颗。我兴致大发,照着姐姐的东西编。编着编着天马行空起来,想出各种奇奇怪怪的主意,幻想它们有各种超出生活的能力或随心所愿的用途,一编大半天,扭出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姐姐还指点我用挖出的软泥做茶具,茶炉水壶茶壶茶盘茶杯茶……一整套工夫茶具,要极大的耐心捏,但每捏成一样,我就被莫名的成就感淹没。傍晚回去,姐姐把我的作品一件件收好,带回家摆列在墙边,大太阳晒上几天,就可拿到伙伴面前显摆了。姐姐收拾着我的泥茶具时,我觉着她像收家里的碗盘,我得意了,像做了件不得了的事。

种种花样玩过后,已接近晌午。其间,姐姐停下来喝水或稍做歇息时,会遂我的心愿,带我到周围转一转,看看别人家割稻打谷,那时我总觉得别人家的活比自家的有趣。空气热得发烫,烫得我们浑身汗湿,黏糊糊,很难受。姐姐拉着我跑起来,在田埂上跑得摇摇晃晃,热风扑面而来,渗入皮肤,在皮肉间绕来绕去。多年后,我进了大城市,夏天时会突然在街道上奔跑起来,但从来感觉不到那种热得通透的风。

姐姐边跑边笑。跑过一圈,姐姐回去干活,我坐回草垛下的阴凉里,脱掉上衣,让风吃去身上的汗湿和臭味。

某年开始,姐姐在我面前扔下一把镰刀,我知道自己该干活了,拿起镰刀,跟在姐姐身后,蹲进稻子丛里,照姐姐的指点开始割稻。稻叶在手臂上脖颈上小腿上划出道道,汗水顺着皮肤的小伤口流淌,我知道了什么叫干活的滋味。

但会有一种更好地滋味,为了那种滋味,干活的累我愿意忍一忍。

割稻时,姐姐走到田那头,我在田这头,我们向对方迎面割去,听见沙沙啦啦的声音时,我知道接近姐姐了,镰刀生了风,割得快极了。我和姐姐间最后一排稻子割去时,我看到姐姐草帽下的脸,黑红黑红,笑得像稻子一样发亮,粗大的辫子从肩头垂下来。我叹了一声,像很长时间没见她了。姐姐手伸进衣袋,掏出来时,手心或一个青橘子或半把花生或一颗糖或半块甜米糕……我欢呼起来。

再来,再来。我嚷。于是,我和姐姐再次分开走到田两头,准备第二次相遇。

那时,我以为自己记得最深的肯定是那些零食,现在,突然发现记忆里最清晰的是相遇时姐姐抬头那一笑。

有时,相遇后姐姐会起身给父亲端碗水,父亲割一会稻子,打一会谷,两头跑,忘了喝水。水里泡了金银花或茉莉花,说暑天里得想法弄点清凉。小时候她告诉我,喝了那些水,汗也会变香,我便努力喝下好些水,时不时闻闻自己的汗。

下午,活干到一段落,姐姐扔了镰刀起身,我跟着起身。姐姐要回去煮绿豆番薯汤了,甜的,解暑解饥。我要跟姐姐回,帮忙削番薯皮,帮忙烧火,总之,我不是回去闲逛偷懒的。其实,单独和父亲呆在田里,我不自在。

绿豆番薯汤煮好,给母亲盛一碗,姐姐让我在家里先吃,免得要多带个碗到田里。我就想在田里吃,有种特别的趣味。我说,我和你共一个碗,到了田里你先吃。姐姐笑着瞪我一眼。

那个碗永远是我先吃。坐在草垛边的阴凉里,喝着清甜的汤,有风来,带了热度,也带了稻子的香。那时,我想不出世上还有更好吃的东西。

姐姐一定也喜欢那种环境,那碗绿豆番薯汤定也极合她胃口,她看起来极舒展,吃得很慢,边跟我说话。她喜欢讲种田的机器,她在一个同学的课外书——同学的舅舅从城里带来的——里看到的,有一种机器,会自动耕田,自动割稻收稻。

夏,那种机器一路开过去,就稻草归稻草谷子归谷子了,干干净净,你相信吗?姐姐站起身,挥手比画,要是我们家也有那种机器就好了,把阿妈带来,她坐在机器上,看着谷子哗啦啦收起来,还有什么好操心的……

我沉浸在姐姐的描述里,想象自己是操纵机器的人,说,那时,寨里所有的田全部我来种我来收就好了。

谷子未收时母亲操心,谷子收割后她又操心晒谷子。她靠着被子半坐着,想寨场上晒的谷子,盯着窗外的天。窗外日光很硬,天蓝云薄,是难得的好天气,她还是担心,说这时节的天,要变就变,没道理可讲的。说着她叹起气来。

姐姐给母亲讲外面的事,寨场多热闹,收成多好,寨里人多欢喜,把火热的夏天讲得更加火热。母亲听着听着会高兴一些,但很快又回到自己的心思上,说,谷子还没收到家里,就不是定数。

像为了证明母亲的话,窗外的天突然暗下去,屋后的竹梢带了风,呼呼扫着。

收谷子。母亲喊,声音少见地响。

姐姐已经跑出门外,嚷着让我跟上。

风急了,云不知什么时候堆得厚厚的,深灰色。我和姐姐飞奔到寨场,寨场已经闹起来,四处有人跑着、喊着,指挥着,扫谷子的、装谷子的、卷晒谷席的、挑谷子的……动作、声音、头发、衣服在越来越急的风里凌乱飛扫。先收好的帮着慢赶到的,男人帮女人挑谷子。

我和姐姐一人一边,把谷子扫成堆。风扬起的尘迷了眼,衣服被扯得紧绷绷,我感觉到雨点,失声大嚷,雨来啦。周围似乎也有人跟着喊,说有雨点了。

快扫。姐姐装着谷子,冲我喊。寨场空了大半,我们家的谷子还有一片,我要哭了,几乎看见谷子被大雨冲掉了。有先收好的阿姆阿婶过来帮忙,姐姐紧张中朝寨场另一角指了一下,说,我大姆家人手少,阿婶先帮她家收。大伯长年在外,每年父亲收完自家的稻谷,会去帮大伯母打谷,晒谷打草收草就全是大伯母一人的事了。

姐姐说这话时扒着谷子,头没抬,没发觉大伯母家那边早有几个阿婶在帮忙。

我家的谷子终于装了袋进了箩,再顺老伯帮着挑到他家去,他家的屋子是离寨场最近的。最后一袋谷子刚进门,雨噼噼啪啪下起来。我双腿软了,瘫坐在再顺老伯家门槛上,再迟一点,谷子要泡水了。

姐姐突然大笑起来,我以为她吓傻了,扯她的衣角。她真在笑,拍着手说,好玩,夏,我们刚才收谷子那样子啊……哈哈……她越笑越厉害,弯腰捂住肚子。开始,我莫名其妙,但想象起刚才收谷子的样子,也觉得好玩了。

姐姐说雨这么大,母亲在家不知担心成什么样,要回去告诉她。她拿了再顺老伯一顶斗笠跑出门,我跟着跑。姐姐双手伸长拍着雨,还是笑,夏,刚才收谷子比你们打抓贼战痛快吧。

是比我跟大头他们打战还紧张痛快,我学姐姐的样子把雨水拍得四溅。姐姐跑得更快,双脚抬得高高,把地上的雨水踩得跳溅起来。我也那样跑。等我们到家,两人都湿透了。夏天衣服好干,姐姐经常带我淋雨。

夏天里,姐姐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摘麻芽。

四乡八寨有很多麻田,主要是取麻皮卖的,但麻芽也可卖,炒做得当是一味好菜,听说城里人喜欢。就我小时候的印象,城里人喜欢的东西就能卖钱,会变金贵的,能卖掉很多。

离寨子近的麻田麻芽一长出来就被孩子们摘光,姐姐学寨里一些阿婶阿嫂,跑到又远又僻的地方,麻田大,麻芽长得密。那段时间,姐姐极早起床,煮完饭,弄一个饭团带在身上,出门时天还没亮。中午姐姐吃那个饭团,嚼半根萝卜,然后直摘到天黑,两大袋麻芽扛到外寨卖掉再回家。

那些日子,天一灰我就坐在门槛上等姐姐,连父亲也回了,姐姐还没有影子。每次出门前姐姐都要交代我们晚饭先吃,除了奶奶的饭先提过去,我多饿都不想先吃,母亲说不饿,父亲炒好了菜,在竹椅上抽烟。姐姐不在,什么都不对劲。

姐姐终于回来了,步子缓缓,头发有点乱,但脸上带了发亮的笑,我知道今天她收成不错。洗手洗脸之前,她爬上床沿,把手里那卷零钱放进床顶那个盒子。麻芽收成的季节,姐姐每天都往盒子里放一卷零钱,整个夏天,我都在想象盒里那些钱有多少。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母亲药费不够了,我要买一个本子了,家里要一包盐了,姐姐就会打开盒子,抽出一张或几张钱来。

吃过饭,姐姐端水给母亲擦身子,帮她换衣服,最后自己洗澡。

忙过这一切,父亲或在灯下算算账,或在竹靠椅上养神,姐姐拉我到院里,或到屋后,指给我看天上的星星。没月的晚上,星星那么密,像发亮的砂子。

多好看。姐姐头仰得老高,喃喃叹着。

我跟着一本正经仰头,是好看。

夏,星星是什么?我很小的时候,姐姐喜欢这样问。

就是星星。我不明白姐姐的问题,觉得她有些傻。

一般来说,到屋后看更过瘾,天大了那么多,仰着头边看边跑,但是跑到哪看到的星星都一样。

要是第二天是星期天,姐姐会带我走远一点,或到田间小路,或到溪边。我总要带一只小玻璃瓶,会有很多萤火虫。像凿壁偷光那样,捉满一瓶萤火虫,带到家里闪闪发亮,是我少年时的一个愿望,但从未实现过。捉不了那么多,回家前,姐姐也总让我把萤火虫放走。

夏,放了它们,瓶里多闷。

萤火虫知道闷吗?

当然。姐姐打开半合着的掌,掌里的萤火虫飞出来,在我们面前慢慢绕,夏,你看,它们边飞边亮着是最好看的。

我学姐姐的样,打开瓶盖,看着萤火虫飞来飞去,看着看着,思绪就飘了。

有时,姐姐会带些麻芽回家,加咸菜汁炒一盘,留起一些。打理过一切,姐姐带着那小半袋麻芽出门,我知道她是去守庙人那里,是不会跟的。晚上的神庙黑乎乎,守庙人又老是闷闷的,姐姐去了,就是坐一坐,喝喝茶,说说话,没趣得很。姐姐却可以在那里坐很久。

长大后,我极后悔没有跟姐姐去神庙多走走坐坐,听听守庙人和姐姐谈了些什么,我错过了姐姐生命中很重要的东西。

我会走会跑时,姐姐开始带我上学,母亲已经看不住我。我未学走路时,姐姐上学前把我安排在打谷桶里。木制的打谷桶又高又重,铺了席子被单,放在床前,母亲看着。姐姐去学校这段时间,我呆在桶里,玩着大伯买的小摇鼓小抓铃和姐姐做的布玩偶,玩腻了就哭,母亲手在谷桶边拍一拍,哄一哄。母亲偶尔会起身——那时,她的病还没重到起不来的地步——给我换换尿布,把姐姐温在保温瓶里的米糊喂给我吃。

我会走会跑时,打谷桶里呆不住,往门外扑,母亲毫无办法。姐姐在门槛上呆坐了半天,说,我带夏去学校。那时,姐姐上三年级。

怎么成?母亲说,但她想不到别的办法,奶奶失明,大伯母偶尔会把我带开一天两天,但总不能天天要她带。那阵子,她和大伯正因没有孩子而烦恼,时不时要到大伯工作的地方去,和大伯一起看医生,听说外省的医生比我们这里的有本事一百倍。

隔壁班的少君也带弟弟上学。姐姐安慰母亲。实际上,少君只在她阿妈摔伤腿时带她弟弟去了几天,我是得长期跟着姐姐的。

姐姐上课时,我藏在长凳下,坐在姐姐脚边,玩石子画片。有时,姐姐的同学送我一些铅笔头或橡皮,我拿张烟壳纸,放在地上,半跪半趴,装模作样地写写画画。有时,我呆坐着,听姐姐的老师讲课,对那家乡话里夹着几句普通话的讲解声又困惑又着迷。有时,我小狗一样在课桌下爬,爬到姐姐前桌或后桌脚边,她的同学脚趾头拼命扭动,逗我玩。我被那些趾头吸引住,捏住耍起来,经常扭痛人家,脚趾的主人滋地吸了口气,姐姐伸脚夹我的衣角,把我扯回去,我一般很听话地退回姐姐脚边。

甘蔗成熟的季节是最好的。乡里的甘蔗收购点在学校前面那块长形场地上,那块场地平日当操场,做操、升旗、体育课都在那,是开放的。甘蔗成熟时节,操场堆满甘蔗,一垛垛,一家一垛或几垛,整整齐齐,小山一样。下课铃一响,孩子们跑出去,奔向自家的甘蔗堆,抽了就吃。上课铃响,一群孩子飞奔回教室,腋下夹着半截甘蔗。

我家没法种甘蔗,大伯母家也没种,整个操场的甘蔗,没有半根属于我家,我绕着甘蔗堆跑来跑去。现在想想,那时是希望谁家的甘蔗堆漏下一截半截。偶尔真碰上了,我捡起飞快地跑回来,骄傲地举到姐姐面前,姐姐很不高兴,夺了甘蔗丢开。我想闹,但姐姐的脸色让我不敢闹。姐姐告诉我她有办法帮我弄到甘蔗,而且是中间那截又甜又好的。

姐姐用她画的图换。我不明白姐姐怎么会画画的,什么时候学的,有记忆以来,她就是会画的,而且画得很好。用铅笔在烟壳纸上画,画花,一棵植物上能开很多颜色不同、样子不同的花:画潮剧里的闺房千金,眉清目秀,裙带飘飘:画潮剧中的大将军,舞着刀剑,又周正又威风……大伯给她的水彩笔让那些画变得光彩夺目,往往一堆同学围着,对着姐姐的画发呆。

很多人想用甘蔗换姐姐的画,甘蔗直接送到姐姐面前,姐姐的画很快被换光,没换到的人有些丧气,交代姐姐下次画了先留着。换到的甘蔗姐姐并不拿,只先取一截给我,其他的记着,放学了再到操场收,收成一捆,我们姐弟俩扛回去,放在家里慢慢吃。这样一来,有甘蔗的季节,我只要省着点,就不用流着口水看别人家的孩子啃甘蔗。

有了甘蔗,姐姐不用带我回教室,她深深松口气说能专心上课了。我坐在操场边,慢慢啃甘蔗。清甜的甘蔗汁让我变得安分,姐姐很清楚,有整个操场的甘蔗在,我不会乱跑。

我坐在姐姐课桌下,有时扯姐姐的裤腿,有时呜呜抗议,有时把石子弄出声响来,老师就停下讲课,静静看着姐姐。姐姐把我抱到教室外,交代我只準在学校里逛,掏出给我备的花生,自己回去上课。我在学校里乱闯,绕着柱子跑,在台阶上上下下跳,摘花采叶,比在教室里自由得多。但大多数时候会被学校某个老师喝住,下课了要姐姐把我领回去,第二节课,我又得坐在姐姐课桌下。姐姐的老师并不说什么,有时甚至让我坐到凳子上,挤在姐姐身边,只要我肯在烟壳纸上胡乱画点什么,别弄出太大的动静。这很新奇了,我想象自己已经长大,和姐姐同桌,这个想象的吸引力能维持很久。

直到现在,我对当时那个老师仍心存感激。他姓陈,四十多岁,外乡来的,对姐姐带我上学,从不说一句什么。有时,因为顾着我,姐姐课没听好,下课了到陈老师办公室问,一手拉着我,陈老师总是细细再讲一遍。他讲完后弯下腰捏我的鼻头,再捣乱我要用这个了。他笑着举了举教鞭。

如果某一天我不听话,姐姐就生气,放学后不跟我讲今天学到的新字,不拉着我的手晃着走,我喊她,她不应声。我害怕这样的惩罚,扯着姐姐的衣袖晃,找话说,她不看我,不睬我。我赌了气,慢慢落在后面。等落下一大截,我哭起来,姐姐才转身,看看我,终于走回来,拉住我,我哭得更响。姐姐拍拍我的额头,夏,念书是正经事,这个你不能耍。

这样闹过后,我会安静好几天。

只要到家,姐姐就会笑,刚才的不高兴忘掉了,我知道,她是看到家里的房子了。姐姐不止一次跟我说,夏,我们家有新房了,多好。住到新房子,我也高兴,可搬新房子时我才五岁,关于搬新房的记忆很淡,对旧房子印象也不深,那时,我不明白姐姐怎么高兴那么多年。在她兴奋地一次次强调新房时,我甚至不屑地说过,快变成旧房子了,还没有厅,没有天井,没有门楼。我羡慕大头家崭新又气派的整座下山虎。姐姐用手指点我的额头,瞪我一眼,你傻呀,那是别人家,这才是我们家,我们家不好看吗?我无话可说了,我们家的院子确是寨里最好看的,花花草草。现在,我突然发觉印象最深的是姐姐那“我们家”这三个字。

母亲说新家姐姐是用了力的。关于姐姐与新房子的事,母亲不止一次讲过。

当年,挤在大队那排杂物间或牛间的人家都搬走了,在寨子左右两边建新房,寨子多了两条巷子,大了一圈。这一圈里,也有大伯家的新房,只有我们家还挤在那排废弃的房子中间。

父亲原本打算弟弟一出生也建新房的,但母亲病倒,房子的事耽搁了。几年后,母亲的病稍稍稳定,房子的事又被提起来,父亲很犹豫,家里没有积蓄,母亲又卧床,我和姐姐还小。

父亲有再大的犹豫也肯定不会在姐姐面前开口,但姐姐知道了。某天晚饭后,她在父亲对面坐下,表情和坐姿一本正经,努力使自己像个大人,手里握着绣花和卖青草攒下的零钱。

阿爸,新房子该建的,我们家别住这了。姐姐环顾了下旧屋子,目光害怕似的收回来,这屋子不是我们家的。

母亲说,当时隔壁已搬空,大队那些杂物间空置着,父亲曾去征得村干部同意,打算打通墙壁,将隔壁的闲间并过来,继续在老屋住下去。

父亲惊异地看着姐姐,他常常在外,大概不明白小小的女儿怎么就这样了。

阿爸,我有点钱。姐姐伸出手,展开,露出一小卷零钱,我快长大了,以后会赚钱的,先借一借,凑一凑。姐姐说。

母亲说父亲很久没出声,只是抽烟,偶尔抬头看一眼姐姐。半夜,他对母亲说,阿南有主见了。母亲笑,阿南早有主见了。

几天后,父亲买下新房子的地,并借到了足够的钱,我坚信这事一定有姐姐的影响。父亲不拿姐姐的零钱,让她留着,到时给建房子的工人加菜。

新房的地在寨子加的两条巷子外面,紧靠寨子左侧矮山坡,趴在寨子最外围一角,像寨子的一截尾巴。没人要那块地,我们家算捡了便宜。大伯和大伯母说那地不好,太清冷,风水一般。但姐姐喜欢。

房子在建时,姐姐经常拉我去看,夏,这是我们家的房子,我们家,知道吗?别人说我们家房子冷清,姐姐说这样好,走出门不会全是眼睛嘴巴,种花种草不用管别人家杂物,过节祭祖没人老看你礼仪对不对……姐姐说了很多,我只管捡小石子玩,她自顾说她的。

房子是父亲自己带了人建的,工钱暂时欠着,一些材料也从熟人那里拿,赊着账,所以房子建得很快,猪栏和灶间也一并建好。

姐姐果真想尽办法弄些好伙食,她绣花和卖青草的钱早买了猪肉,父亲没法给出更多的伙食费,姐姐便去预支绣花的工钱。母亲说直到房子建成后,姐姐拼命绣花,又没见她领工钱才知道的。平日,姐姐交了绣花活,月末领了工钱,总要给母亲和奶奶买些米糕或绿豆糕之类的点心。

姐姐还去捉鱼。带了小桶小盆,在田边找小水沟,挽了袖子裤腿,用泥巴把水沟砌出一截,拿了盆子拼命舀水,水舀至半干后用网兜兜鱼。我在岸上跳来跳去,也想下水,姐姐边舀水边呵斥我,哄我等着捡鱼。姐姐的网兜里终于出现鱼了,我抱着小桶去接鱼,终于安静。

大半天下来,姐姐可以捉到好些鱼,但都不大。姐姐把鱼沾上厚厚一层面糊,放在油里炸,鱼大出一圈,端上桌时有很好看的一盘。姐姐端着那盘鱼上桌时,我跟在她身后,双眼放光。父亲的工友笑着说,这些也算鱼?能弄出这花花样子,这孩子有心思,倒也惹嘴。是的,每次鱼都早早被吃干净。姐姐灶上给我留了一条,我捏着,一点一点地吃,尽力地想把香味拉得长一些。

做鱼不难,对姐姐来说,难的是杀鱼。捉来的鱼,姐姐蹲在桶边玩半天,手伸在桶里,追着某条鱼跑。不用多久,她就能认清每条鱼,这条黑一点,那条灰一点,一条嘴尖点,一条眼睛圆点……她指给我看,我什么也看不出,觉得除了大小,鱼全长得一样。姐姐说若真心想认就认得出。看着看着,姐姐抬起头看着我,夏,我不想杀这些鱼。我也不想,我还想养着它们,但我想吃鱼。

姐姐把鱼提到大伯母家,央大伯母杀。大伯母杀鱼时,她远远躲开,大伯母冷笑,想吃又不想杀,好人自己做,恶人推给别人当,假慈假悲。姐姐低头不出声。回来的路上,姐姐一手提着鱼,一手拉着我,夏,大姆说得对,我是假慈悲。我不明白姐姐做什么那樣严肃,大伯母是说着玩的,平日姐姐常和她玩笑顶嘴的,单单提到杀鱼这事,姐姐就像很理亏。

房子建起来了,家里开始了漫长的还债岁月,买地的钱,买材料的钱,欠工人的钱,买猪苗的钱……这些钱一批一批还得差不多时,房子的屋顶被台风掀了,又借钱修补。那些年,姐姐在屋后菜地种番薯藤,养猪仔养肉猪。这是那时农村最了不得的副业,但很辛苦。每每卖去一头肥猪或一笼猪仔,拿到一大笔钱,她就跟母亲叨着可以还谁的钱了。

姐姐打算得很好,欠别人的钱一笔笔还清,然后慢慢积钱,攒下一笔大点的,带母亲到城里大医院看看。她听说城里医院有一种机器,能照到人的骨肉里,她相信那种机器能把母亲的病根照得清清楚楚,只要知道病根,就能找到对应的草药,那时母亲会好起来。治好了母亲的病,就存钱把客厅盖好,门楼修像样,两间伸手房盖全……她想象着计划一步步成形,手放在我肩上,目光不知落在什么地方,声音飘飘的,夏,那时把奶奶接到家里,我们吃过饭就在客厅沏茶,天气热时,饭桌搬到天井,等阿爸回家一起吃晚饭,我炒一大盘田螺,慢慢吃,闲闲扯话,直吃到月出……

家里的债还得差不多时,母亲去世了,办丧事时再次借了钱。

母亲去世后,姐姐辍学了,到镇上毛巾厂打工。她跟一个同学买了辆旧自行车,每天早上煮了饭熬好猪菜,给奶奶送饭后,骑车去上班,傍晚才回。中午我自己煮,姐姐给我备好菜,我负责自己的午饭,也负责给奶奶送饭,并用姐姐熬好的猪菜喂猪。

那时,姐姐的打算又变了,提得最多的是我上大学的事和奶奶的事。

在毛巾厂做了两年后,姐姐成了一个师傅,且是小有名气、毛巾厂老板很看重的。据说姐姐想出一种新的纱线排列方式,经她排出的毛巾与原来一模一样,但要省一些纱。每条毛巾省一点纱,厂里出产那么多毛巾,该能省多少纱?好好想想,能省不少的哇。跟我说的人盯着我,好像对我不明白姐姐的功劳很遗憾。

外面开始传姐姐的工资多高多高,寨里很多人当面问姐姐了,语气含着酸,意思是姐姐这样一个丫头,挣的钱倒比壮年男人还多。

现在这世道……一句话隐了半截,话里的意思想露又故意含起来。

姐姐的表情差了,也不睬面前是辈分大的阿姆阿婶,直愣愣应回去,话这样理就歪了,拿多拿少是看活的。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都是个人,我是下了力气干活,拼了命流汗的,没耍半点心机。阿姆阿婶们半天无话,从那时起,寨里开始有人说姐姐带刺了。

姐姐冷笑,夏,真无聊是不是?

我又不明白姐姐在说什么了。

电影里有时会有这么一些人,专管别人,就管不住自己。姐姐拉着我的那只手稍稍用了力,夏,你要把自己管好。

我听话,我很乖巧地说,管好自己。

姐姐极轻地叹了口气,拍拍我的额头,姐姐现在不该跟你说这个的,我是说人一辈子——我又糊涂了。

姐姐真把我弄糊涂了,但电影我知道。提起电影,我兴奋起来,拍手说乡里又要祭祖了,又有电影看了。我猜得没错,提到电影,姐姐很快忘掉了不高兴的事。

电影的幕布很早就在大寨的寨场挂起来,我奔回家扛长凳。日头还高得很,我认定自己最早,但到幕布前时,最前面那截早被大寨的凳子排满了,我的长凳放下去,已经在中间了。回家我向姐姐抱怨,每次放电影都在大寨寨场,我们坡子寨一次也没轮到。

姐姐笑,没抢到前头的位子?中间很好啊,看得最清楚。

中间一点也不好,看到一半想去买瓜子半天挤不出去,出去撒尿回来半天找不到长凳。

放电影那天,晚饭总是吃得很早,奶奶的饭早送了,猪和鸡也提前喂过。拿着手电出门前,姐姐总是有些犹豫,母亲没法看电影,她不想把母亲留在家,虽然母亲常一人在家,但今晚寨里人都去看电影,母亲一人在家就不太好。

父亲总会开口,你们去看,我在家。

父亲是不看电影的——这点增加了他在我心中的威严——他总和母亲呆在家。父亲一这样说,姐姐就放心了,她知道父亲会把竹躺椅搬到床边,端杯茶喝着,边和母亲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总是先放潮剧。现在我已厌烦了潮剧,咿咿呀呀,话不好好说,一点意思叨半天。姐姐对我的看法摇头,说我们不懂,又太踝,才听不进去。她让我细细听,潮剧音乐清透脆亮,唱词里有很多古诗古词,说懂得过日子的人才那样。

我对姐姐的话不以为然,但小时候我也是迷潮剧的,单那些古装打扮、那些唱腔就能吸引住我,何况每出剧都悲悲喜喜,爱恨情仇的,看着前大半段时,或捏着一把汗,或蓄着一股悲凉,或抑着一腔愤怒,好在知道大结局总会是好的,善恶终有报。剧终时,所有的心结也便解了。

潮剧后是真正的电影,那是让人眼迷心乱的新奇与刺激,我常看得忘了手心里握着的半把瓜子,身子里憋着的一泡尿。

总要看到电影散场才肯走,我已困得脚步歪斜飘浮,仍重述着电影里的一切,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兴奋。姐姐静静地听,微微笑着,偶尔问一句,喜欢看吧?

还用说。我大喊。

姐姐极高兴地笑起来。

我被电影里的世界迷住,问姐姐,真有人像电影里那样过日子的?

有的。姐姐肯定地点头,又说,还有些日子电影里看也看不到的,不,想也想不到的。

我不太相信,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在我的想象能力范围之外。直到现在,我仍不知道姐姐說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她现在是去找那种日子了吗?

我一向以为姐姐是实实在在奔着日子的,对我们的烟火日子,她是那样用心用力,除了我们身处的日子,我看不出她对其他日子用劲的半点痕迹。

在毛巾厂干了几年后,毛巾厂突然倒闭,说老板输了极大的赌注,破产了,姐姐准备重新养猪。那几天,寨里的阿姆阿婶常到家里来,跟姐姐说些宽心的话,厂子终究是不安稳的,哪有种田养猪实在,人还是安分好。姐姐很客气,沏茶,拿糖糕请人吃,不分辨也不抱怨,倒把阿姆阿婶们弄得疑疑惑惑。

十多天后,姐姐进了镇上最大的服装厂,据说做的衣服都是卖进大城市的,价钱高得吓死人的那种。姐姐进厂不久,成了一个小组的领头,寨里的阿姆阿婶想不透姐姐怎么跟缝衣服沾上边,还小有手艺了。每每大头他们提到他们阿妈对姐姐的不解,我就很得意地笑,鼻子嗤一声。只有我知道姐姐的手艺怎么来的,我像揣了了不得的秘密,又激动又得意。

姐姐什么时候认识仙湖寨金剪婷的,我不知道。金剪婷是裁缝师傅,未三十岁时已闻名四乡八寨,连镇上干部家的女人都找她做衣服,据说穿上她做的衣服,人会精神好几倍。金剪婷家里有个下南洋的老叔,家里每年都能收到让人眼红的汇款单。金剪婷的阿妈早有好打算,存住那些钱,等金剪婷长到十八岁——那时她还只是叫刘春婷——送她进城学裁缝手艺。几年后刘春婷回来时做得一手好衣服,又几年,她变成了金剪婷。

姐姐经常去找金剪婷,只要有闲,一呆大半天,帮金剪婷干杂活,换来金剪婷教她一招半式。慢慢地,一些修修补补的小活金剪婷教姐姐上手做,接着一些简单的新衣也让姐姐插手了。当然,姐姐告诉母亲时让我不能外传,虽说金剪婷看定姐姐做得好的,但外人若知衣服有姐姐插手,说不定衣服都不愿收。

我有个表姑,家里比较宽裕,两个女儿比姐姐大。我的印象里,姐姐的衣服大多是表姑两个女儿退的,她们的衣服很新潮,姐姐穿着还能得到寨里女孩的羡慕,但姐姐还是喜欢自己改衣服。

每每表姑两个女儿送来一些衣服,当天晚上,姐姐就把衣服摆出来,在灯下反复比画、久久想什么,接着,她把衣服提到金剪婷那里,开始改动。几天后,她就有了全新的衣服,在寨里走着,寨里的女孩跟成一串。那时,是我最得意的时候,姐姐是寨里最好看的女孩,这点不是我吹牛,大头他们别的不服我,这个是承认的。

有时,姐姐把那些衣服改成母亲的衣服,竞很合适。我不止一次懊恼过,姐姐改的衣服没有我的份,姐姐大笑,把花衫子往我身上披,穿吧,穿吧。

一次,姐姐极高兴地拿了件厚呢背心回来给母亲。呢子背心由两种颜色的呢子拼成,好看得很。原来姐姐用旧衣服改出的一些款式,金剪婷看中了,照那些款式做成成衣卖,镇上那些有钱女人竟很喜欢,付了高高的价钱。金剪婷很高兴,不单教姐姐更多手艺,还给了姐姐两块呢子布。虽说是两块碎料,但经姐姐一弄,成了很有意思的呢背心,金剪婷说姐姐是鬼脑子。

那时起,金剪婷教姐姐时用了心了,姐姐慢慢成为她得力的帮手。最重要的是,姐姐会时不时帮她想出些新款式,让镇上的女人着迷,让金剪婷好好赚一把。当然,姐姐除了学到手艺,偶尔得到一点布料,还会有一些手工费。我突然怀疑,走之前,姐姐给大伯母留下一笔照顾奶奶的钱,是不是那时就开始攒起来了。

春天时,姐姐说她最喜欢春天,因为到处很精神,秋天时又说喜欢秋天,她可以穿自己拼接的那条长裙。

那次,表姑的女儿送来的衣服里有件白上衣,还有件蓝花半身裙,上衣和裙子的布料都很柔软,而且很新,应该是太窄小才退掉给姐姐的。第二天,姐姐拿着两件衣服到金剪婷店里。几天后她拿回一条又熟悉又陌生的新裙子,展开时,我和母亲有一瞬间都停了呼吸,找不到声音。

姐姐把白上衣和蓝花半身裙接成一条长裙,腰部一侧挂了只蓝色大蝴蝶结,裙子拿在姐姐手里,柔得像水。姐姐换上那条裙子,慢慢走进屋,双手轻轻提着裙裾,辫子垂在腰间,我错觉她是某部电影里走出来的。姐姐轻抚着那条裙子,喃喃说她应该去学跳舞,像电影里踮着脚尖跳的那种,把一个人跳成仙女。不知为什么,姐姐低头凝视裙子时,母亲突然侧过脸,偷偷擦着眼角。

裙子是长袖的,长及脚踝,秋天姐姐就会穿上它。当然,干活时是不穿的,干完活后,姐姐洗脸洗手洗脚,专门穿上那条裙子,到矮山坡上,绕着树跑来跑去。姐姐说,穿上这裙子人会变轻,会丢开原来的日子,跑进另一种日子里。她问我知不知道另一种日子是什么样的,我迷糊得很,姐姐想了想,叹口气,我也说不太清楚——不过,我知道在那种日子里,穿着裙子跑来跑去也是很要紧的。

我到奶奶那儿,希望能探听点什么。母亲说,姐姐从小喜欢跟奶奶呆在一起,母亲不明白小小的姐姐和奶奶坐在老屋里,一坐半天,怎么不闷。我相信这次姐姐会跟奶奶说些特别的话,我可以从那些话里找到蛛丝马迹。当然,我得旁敲侧击,以免吓坏奶奶,这么多年了,她一定和我一样,早习惯了日子里有姐姐。

奶奶对姐姐的离开很淡定,姐姐早跟她提过,但说法是这样:阿夏已考上好大学,将到外省念书,她也想去外面走走,一个同学的哥哥介绍了份好工作,她得去奔一奔,或許要走几年。奶奶舍不得姐姐,但鼓动姐姐去抓那份好工作。就算像奶奶这样深居简出,也听说城里有很好的活很好的日子了,她相信姐姐将奔向光灿灿的日子,只对姐姐交代一句,要她早点成家。我不知道姐姐是怎样答应奶奶的,听奶奶的意思,她甚至认为姐夫也会进城,两人将在城里过日子。

奶奶的坚信让我疑惑起来,姐姐真进城打工了?似乎是有可能的。

记不清哪年开始的,四乡八寨的人开始进城打工,多去电视上出现最多的那几个大城市,还有去县上的,最近的也去了镇上。寨里冷清下来,黄昏巷头巷尾没有端碗边吃边扯话的人了,晚上走进哪个屋都空空落落,茶炉起了,围着的却老的老小的小,田地一块一块长出草,农忙打谷子的声音一年一年稀下去。

姐姐很多从小玩到大的姐妹也或进城或去县上镇上,她们一回家,姐姐就找她们说话,特别是从大城市回来的,一说大半天。对大城市,姐姐有问不完的问题,她的姐妹细细地说,姐姐伸长脖子,大睁着眼睛,听得用心极了。开始,那些姐妹讲得又高兴又骄傲,但渐渐地,姐姐问的很多她们答不出来,于是支吾着应付。姐姐追问得紧了,她们怯了,表现出烦来,说,城市大得没边,深得没底,哪个讲得清楚,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姐姐果真把家里的事情交代给我,跟着一个姐妹进城住了好几天。

姐姐是那么想知道城市,她终于也要进城市了吗?若是这事,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这样突然?我觉得没道理。再说,姐姐想了解城市没错,但据我所知,她不迷城市。

那次跟姐妹进城几天后回家,姐姐一直不怎么说话,好几天都有些怪。

姐姐,城里到底好不好?我的好奇隐忍不住了。

好——姐姐犹犹豫豫,又摇摇头,不好——

好还是不好?

城市里有很不一样的日子。姐姐说,表情有些恍惚。

城里的日子好不好?我追问。

说不清。姐姐说。

姐姐这几天在城里住着好不好?我往实在的方向问,少菊姐带你到处逛过吧?少菊也是寨里的,从小和姐姐好,姐姐就是跟她进城的。

少菊她们那种日子不好,我不喜欢那种日子,不能过那种日子。可只有过那种日子,少菊她们才能在城里呆住。姐姐说。说完陷入长久的沉默。

我在姐姐的沉默里胡乱想象少菊姐她们的日子。

很长时间后,姐姐似乎从刚回城那种若有所思中走出来了,平静了许多,才略略跟我讲了少菊姐她们在城里的日子。

住那样的屋子,不是说屋子窄屋子旧,我们以前的老屋也旧也窄,不一样的。一屋里挤那么多人,全是外人,床上拉个蚊帐,弯了身子蜷在里面,闪着身走,出了门还是墙,天都挡没了,人一天到晚伸不直身子,抬不起脸。起晚点儿早上要跑着吃,跑着赶车。少菊说厂里机器也是跑着的,手不能停,但脑子停了,停得死死的,下班出来以为脑子被偷走了,好像日子还没过就没了。花花草草也长得规规矩矩,草是不能踩的,花是围着的,不能凑上去闻一闻,起得多早也摸不到露水。车上人贴着人站,可你瞪我我瞪你,少菊说这是城里人的习惯,第一次碰到时我差点吓坏……

姐姐说着说着又停了,不知又在想什么。

姐姐不会去走少菊姐她们的路,她说过日子若要那样还不如呆在镇服装厂,她喜欢缝衣服,最要紧的是,她可以自己画衣服款式,服装厂有很多布料让她试,且老板经常看中她设计的款式。姐姐说,当她设计的款式被生产出来,她想象那衣服穿在某个人身上,或许能让一个人精神起来,多么有意思的事。在镇上服装厂干活,姐姐还能经常回家。有什么比家里的房子和院子更舒服的?姐姐时不时会说这话,脸带微笑,眼半眯,极享受的样子。

我又找到大伯母那里。照顾奶奶这么多年后,姐姐把奶奶托付给大伯母,会给她很不一样的解释吧。

我再次失望,在大伯母看来,姐姐也是进城打工了,寨里的女孩不都这样嘛,除了嫁人,现在还有谁留在寨子里。姐姐把奶奶托付给她时,她甚至都不问一句。早该我来了,这么些年累了阿南了。大伯母满脸愧色。

大伯大伯母成家后多年无子,四处求医,奶奶由母亲和大伯母轮流照顾,奶奶失明最初几年,是大姐陪着的。我出生后,母亲病倒,再过几年,大伯母怀上孩子,奶奶的事就全到姐姐身上了。

大伯母一胎三个,但喜悦只持续了一个多月,三个孩子身体都极弱,满月后时不时请医生。那些年,大伯长年在外,照顾三个病弱的孩子成了大伯母的日子,奶奶仍由姐姐照顾。直到三个堂弟长大,身体日渐强壮,大伯母向姐姐提出由她接手照顾奶奶,姐姐说照顾奶奶已习惯,不舍得将奶奶托付给大伯母。

就是提点饭,每天去走走,扫扫屋子,把奶奶的衣服收回来洗。姐姐说得极轻松,原本也要去走走的,顺便而已。

从大伯母家出来,我脑子卡壳了,对姐姐离开的各种可能性的想象空白了,甚至对姐姐的印象也模糊了,我生命里最要紧的人,我没底了,我有些害十白。我拐了个方向,家里空空的,我不知回去做什么,该坐还是该站,更麻烦的是,我也不知以后的日子要怎样过,不知怎样安置自己的无措。

我向田野走去。碰到什么事时,姐姐喜欢到田里走走,或许这样走一走,能感觉一下姐姐。

田野早不是小时候的田野,大片的稻田早成为记忆,荒草地一年比一年多。近两年,有人把荒草地重新开垦出来,搭棚种瓜,有人把稻田挖成鱼塘,使田野恢复了一些活力,但原来的安宁与和谐是再也找不到了,不知道姐姐看着这一切是不是很失望。我猛然意识到,自念高中后,很久没跟姐姐深谈过,就是周末回家,也四处找同学玩,极少和姐姐呆在一起,好像同学才是我日子里要紧的人。

近两年,姐姐经常来田野走走吗?我在县上念高中,姐姐在镇上服装厂,中午大伯母给奶奶送饭,我周末回家,姐姐经常还得加班,晚上她总去奶奶那里,给奶奶洗衣服,收拾屋子,和奶奶闲话。还会拐到庙里和守庙人说说话,我则学习。等姐姐回家,给我端来一碗当夜宵的稀粥或绿豆汤时,我才抬起脸,冲姐姐笑一笑。那时,我该放下书放下笔,和姐姐说说话的。

从寨侧流过的水沟变得那么窄,沟两边青草蔓长,往水面伸延,原来一两米宽的水沟面剩下窄窄一线,那条通向细寨的石桥两头也长满青草,石桥两边的沟沿有好几块长长的石板,早已被青春蔓在脚下。

我听见那片声音了,搓衣声、刷衣声、拍水声、说笑声……清晨,寨里的女人女孩蹲满长长的木板,日子在她们的笑声里醒来。母亲说,我很小时姐姐洗衣得背着我。我无数次想象姐姐把我背在背上,蹲在沟边洗衣,但想象总模糊不清。我只记得冬天,姐姐挎着一篮衣服出门时,被冻得半缩着肩,回来时,鼻尖红红的,时不时擦一把清涕,端碗得两手捧着,手僵得捏不住筷子,我给她夹菜,她趴在碗边,先呼噜几口粥暖暖身子。

母亲说姐姐背着我洗衣时,我偏偏爱撒尿,又偏偏总在冬天。多年以后,我回忆起来,才意识到母亲语气里充满痛疼,而姐姐总是笑,手指在脸上划着羞我,我因为害羞,母亲说起这些时总想避开。

小时的冬天特别冷,姐姐喜欢带我到矮山坡上晒太阳。矮山坡中间有块平坦的草地,只稀稀拉拉几棵树,阳光很好,姐姐相信这里地势高,阳光比别处温暖。我们并排坐在一棵被台风吹倒而干掉的树干上,双脚并着往上抬起,以承接更多的阳光。

我脚上多是双蓝色布鞋,姐姐总是那双粉红色塑料鞋。我是穿了袜子的,姐姐经常光脚直接穿着塑料鞋,家里的袜子小的是给我的,大的套在母亲脚上,母亲极怕冷,姐姐会为她连套几双袜子。

看姐姐不穿袜子,我觉得光脚穿鞋好玩,硬要学,姐姐扭不过,让我试试。脱了袜子把脚塞进鞋子,才知道冷得脚尖发痛。现在想想,姐姐那双尖尖的塑料鞋穿着一定更痛。但姐姐喜欢那双鞋子,洗衣时舍不得穿,在家里干活舍不得穿,下田舍不得穿,每天晚上拿破布抹一抹。

我的蓝布鞋和姐姐的粉红塑料鞋都是外婆买的,自第一次买给我们,见我们喜欢,便每两年给我们买一双。姐姐将鞋伸在阳光下,夏,多好看哪,粉红得要掉下来了。

是很好看,但我觉得姐姐的话有点傻,粉红怎么能掉下来。开始和姐姐争辩。忘记我们是怎样争辩的了,奇怪的是,结果我总被姐姐说服。

那时,姐姐喜欢给我讲鞋子,特别爱讲北方有一种鞋叫棉鞋。

夏,棉鞋,多好的名字,听起来多暖,鞋子一定是棉花做的。踩著棉花走着是什么感觉?……姐姐仰起脸,脸上满是阳光,好看极了。

我们想象从未见过的棉花,把所有的温暖、柔软、洁净都赋予了棉花,并对棉花制成的鞋子想入非非。

后来,我在县城上高中时,有次和同学逛街,看见过一双红色的短靴子,我扑进店里,摸了摸鞋子内层,有层茸茸的里子,温和绵软。我把靴子托在手上,几乎想象得到姐姐穿这双鞋的样子。

我没把鞋买下来,但它的价钱吓退了我,一连大半个月,我想着那双鞋子。当我再找到鞋店时,鞋子已经不在了。直到现在,我仍相信再没有比它们更适合姐姐的鞋子了。我就算没买到,也该跟姐姐谈谈那双鞋的。但整整三年高中,我几乎没跟姐姐深入谈过什么,有段时间,我甚至觉得姐姐啰嗦。我周五回学校,她总要送到大路,一路交代这交代那,我嗯嗯应着,有些急切地想离开,把姐姐等同于寨里的阿姆阿婶,几乎嫌姐姐庸俗了。

现在,我想把所有想法告诉姐姐,姐姐到底在哪,有可能在哪?我只能拼命回想所有与姐姐相关的细节,希望能悟到点什么线索。

姐姐总会从棉鞋讲到日子,她说那种日子里有很多像棉鞋一样好的东西。我着急地问是什么,姐姐也说不出具体是什么,她说,也不单单是东西,那是不一样的日子,肯定比现在好得多。对于将会有不一样的、更好的日子,姐姐从未怀疑过,但她无法说清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这曾让她很烦恼。

无力描述那种日子的时候,姐姐就很久不说话,把我的手握在她的手里搓,想把我的手搓暖。但她的手比我的还冷,我嘟嘟囔囔抗议,姐姐把我双手放进她衣袋,在衣袋外面握住我的手搓。我得寸近尺地抬起脚,姐姐瞪我一眼,握住我穿袜的脚,也用力搓。我暖和起来了,姐姐笑说她用了大力气,也暖了。我跳下树,跑着喊,我暖啦,全身都暖啦。

但母亲去世那个冬天开始,我很难感觉到温暖了,不管把手焐在开水壶外面,还是双脚伸在火炉前,手指尖和脚尖都透着凉意,又僵又冰。

那个冬天一开始,母亲就不停说冷。我们没太在意,母亲一向十白冷,姐姐给母亲套了几双袜子,把家里的厚衣服都盖在母亲被子上,弄一个密封的瓶子,装上热水,裹了毛巾,让母亲抱着。

冬天刚过一半,母亲走了,那天早上还喝了半碗稀粥,中午我和姐姐进屋时喊她,她没应声。

母亲床前围了一圈阿姆阿婶,准备给母亲梳洗换衣,姐姐还在帮母亲套袜子、盖被子、装热水,边忙着边不住说,我阿妈怕冷,她冻坏了,阿姆阿婶借两床被子吧。周围的啜泣声越来越密,阿婶们拉姐姐,拉不动,姐姐拼命搓母亲的手,请阿婶去熬碗稀粥,说母亲烫烫喝下去就好了。阿婶抱住姐姐,姐姐挣开了,目光找乡里的老中医,老中医已经从床前退开,半垂着脖子站着。姐姐对老中医说,我阿妈太冷,开点补药。老中医说母亲耗尽了,说母亲活了这么多年,很不错了,是因为照顾得好,还说母亲这样走是最好的,不受罪。姐姐转脸看我,夏,你跟老先生去拿药,快。

我无法确定发生了什么,无法确定要做什么,一切充满虚幻感,脚下的地变软了,四周的人和东西化了,我摸不着抓不住……

母亲去世后,父亲躺倒了,这是我难以想象的。印象里,父亲和他打交道的水泥一样,坚硬、强大、沉默,记忆里他几乎连感冒也不得的,我不知道他打喷嚏咳嗽是什么样子,他怎么会躺倒?怎么能躺倒?

父亲确实躺倒了,躺在母亲一直躺着的地方。姐姐退学了,父亲发了脾气,姐姐竟不怕,也不听他的。那时,我甚至怀疑父亲一病倒,他在姐姐面前也失掉了威严。老师来过,跟父亲谈了很久,又跟姐姐谈,姐姐坚持她的决定。

你一向很爱读书的啊。

我很爱读书,姐姐说,但我不上学了。

有什么为难事我们一起想法。老师说,你父亲歇歇就好,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没什么为难的事,我不去学校了。姐姐说,语气无波无澜。

那个疼爱姐姐的老师离开时满脸失望,他走后,姐姐一直跟我说那老师多好多好。

阿爸想让你念书的。我说。

家里得有人进进出出,我不让阿爸一个人呆着。

老中医说阿爸歇一歇就好。

没有比阿爸再要紧的了。姐姐说,好像回答我,又好像跟我想说的完全无关。

事实上,没有老中医说的那样轻松,父亲连躺半年,又养了一个月,才精神了些,重新出门干活。一旦他出门干活,我就觉得他恢复了以前的强壮。

父亲曾要姐姐接着念书,姐姐说去不去都一样,她向隔寨同学借了高二第二学期的课本,晚上自己学,不明白的记下,隔天找同学问。照她的意思,接下去高三她也这么读,至于高三后的大学,她想也没想的。我接到大学通知书那几天,姐姐不停地想象大学的样子,大学的生活。夏,你在大学里要好好过,把我那一份也过了。我竞才意识到姐姐对大学是那样渴望。

父亲生病那大半年,姐姐养了两头肥猪、一只母猪。父亲重新出门干活时,姐姐养的猪已经很像样子了,卖了两头肥猪和一笼猪仔后,父亲那大半年的药费和营养品费用基本还清。

还清药费那天,姐姐说,夏,接下来是我们家的房子了。她进了镇上毛巾厂,家里的肥猪仍养着。

我们家的房子还未建全,用寨里人的话来说,格局未成,还不能谢神,也就是说,这么多年,这房子我家还是向神借住的,不能算父亲的,姐姐希望把房子建全,她说寨里的男人都有自己的房子,而父亲还没有。

然后是我的大学。姐姐计划得好好的。当时我小学还未毕业,觉得大学遥远,姐姐摇头,眨眼就到了。她甚至把这打算写在本子上,把服装厂的工资和卖猪的钱一笔一笔记下。看着那个本子,我感觉姐姐的计划不算太远,若是母亲在,若奶奶的眼睛没有坏掉,就好全了。我跟姐姐说这话时,姐姐拍住我的手,夏,别想过去的事。

随着父亲去世,姐姐那个本子丢开了。

父亲在工地上出事时正是寒冬,我上高一。

寨里人在寨场搭了个竹棚,父亲在外面去世的,进不得寨子的祠堂。竹棚矮矮的,忘了我是自己把自己拖过去,还是大伯母把我扯过去的。父亲躺在那,盖着白布。直到现在,我都怀疑那不是父亲,那个身体从头到脚裹在白布里,又单薄又陌生,我没法将它与父亲联系在一起。

我寻找姐姐,姐姐跪在一侧,浑身白衣。我唤了她一声,她没动,我又唤一声,她仍没动。我喊第三声时,大伯母跟着一起喊,声音里满是颤抖。姐姐抬起脸,样子让我疑惑,她的眼睛像冻住了,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在看我,但她朝我招了招手。

我跪下,靠在姐姐身边。姐姐捉住我的手,指甲嵌进我的肉里,痛极了,但我咬着牙不出声。很奇怪,直到现在,我仍无法整理思绪,不知是不是忧伤,甚至不知对父亲的去世怎样反应,却清晰地记得有关姐姐的一切。

姐姐突然让我去看看奶奶,让我陪着奶奶。她推了一下我,推得极用力。

大伯母示意我听姐姐的话。

姐姐让大伯母也去看奶奶。我在这,一个人。姐姐咬出这几个字,再不出声。我摇她,喊她,她怪怪地看看我,又推我一下。

走出竹棚时,我从未有过地恐惧起来,不知是因为父亲,还是因为姐姐。

第二天,姐姐開始打理父亲的丧事。除了灵动的五官像被冬天冻坏,僵僵的,我看不出她有什么不一样。姐姐还在。我放心了,那一瞬,巨大的悲伤淹没了我,我极清晰地感觉到,我的父亲没了。

父亲去世后,姐姐谈得最多的是我的大学,她喜欢说,等你上大学……我突然意识到,姐姐是不是那时已经计划这一次的离开,而我却以为她计划的是婚事?

我上初中时,姐姐就该嫁人的,那一段,除了上大学的,四乡八寨与她同龄的女孩几乎都嫁人生子了。不停有媒人上门说亲,有大伯母托人介绍的,有邻居的阿姆阿婶介绍的,还有姐姐已嫁人的同学介绍的……不管哪个介绍的,姐姐都很客气,谢了人家,也拒绝了人家,理由很充足,等弟弟上大学。

姐姐的理由又合情理又动人,没人有二话,但慢慢地,介绍人也聪明了,给姐姐介绍对象时,顺带介绍了我,在姐姐开口前先说了,你弟弟的事不碍,带他过去,一块供他上大学。这算极有心有意了。姐姐仍摇头,于是闲话来了,姐姐被扣上不懂礼数、挑人、孤僻等帽子。

我不明白自己那时是出于羞怯,还是不把姐姐的事放在心上,竟从未问过,倒是姐姐自己跟我提起,夏,我不过他们那种日子,就那么相了个人,跟着去走下半辈子。

若是那时我稍留心到姐姐的一点意思,是不是有机会明白姐姐?

嫁人的问题一直缠着姐姐,直到姐姐亮出了我未来的姐夫刘明德,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姐姐的无奈之举。姐姐和刘明德早就认识,刘明德也早跟姐姐表明了他的意思,但姐姐一直没回应。

刘明德开始频繁地到我家走动,大伯母把刘明德请到她家,用阿妈的口气和他说话,几顿饭后就把他当自家人了。寨里的阿姆阿婶安静了,刘明德的样子、性格、家境,都是让人无话可说的。

我也喜欢刘明德,他对姐姐好,真正的好。

一次,刘明德拿了只玩偶来,毛茸茸的,说给姐姐。我笑他不会哄女孩,送姐姐这种小玩意。刘明德微笑着把玩偶递给我,指点我翻转过来。我发现玩偶下盖着一个热水袋,玩偶和热水袋间有个袋子,刘明德双手伸进去示范给我看。

你姐姐怕冷,冬天手冰得吓人。刘明德说,不干活时让她焐着这袋子。热水袋都做得丑,你姐姐喜欢好看的东西,我想了个法子,弄个玩偶装上,你姐姐就喜欢了,就算手上忙着,还能放在腿上。

姐姐果然很喜欢那个热水袋,每晚必装了水焐着。姐姐也是怕冷的,我从小知道,可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才意识到,且刘明德做的我没有想过。

只要有机会,我就在姐姐面前说刘明德的好话。姐姐对刘明德的态度让我迷惑,说不出哪里不好,但总觉得和刘明德对她的好不一样。

只等我上大学,姐姐和刘明德就办喜事。这事姐姐虽然从未明确提过,但刘明德时不时提一提,提成一个习惯,提成人人皆知的事。他甚至安排了奶奶的事,说他家房子大,到时奶奶也住过去。我知道他不是客气话,自第一次来我家,他就去看了奶奶,和奶奶谈得极好,那时起,他每次来必到奶奶老屋,奶奶用得到的他定想得到。奶奶在我面前不停提他,我甚至忍不住酸意,跟奶奶开玩笑说,姐夫才是你孙子。奶奶一本正经点头,当然是我孙子。

刘明德这一点为他加了很多分,寨里的阿姆阿婶都站在他这边,帮着他劝姐姐,尽快把亲事办了。姐姐总是静静地听,淡淡地笑。有天晚上,刘明德似乎心情很低落,对我说姐姐笑得他心里没底。我说他大惊小怪,姐姐的笑就是那样,母亲父亲去世后,我就没见过姐姐像以前一样弯腰拍膝地大笑。

姐姐那样笑着时,在想着些什么,我相信只有弄清楚这个,才可能了解姐姐的一星半点。

但是姐姐在哪里?

我得好好计划一下,找姐姐不是着急得了的事,姐姐应该不会出什么危险,她是自己离开的。我要找她,不单找回那个熟悉的姐姐,也希望能找回那个陌生的,甚至我完全不认识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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