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熠
如果说我们将戏剧分喧闹一时者与经久传世者,契诃夫的作品无疑将属于后者。乍看下去言之无物,却总经得起时光的咀嚼,回味悠长,虽然与他的小说相比较,那些舞台上的对白在如今看来晦涩了许多,然而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沉淀之后,我们却往往更难从这些戏剧中获取到更大的理解与认同。
《樱桃园》于我而言大概就是这样的一部作品吧。当李六乙遇到了契诃夫,文本中的繁冗与无趣仿佛一下子被延伸到了无穷无尽,台下的观众随着台上的没落贵族一样无所适从。由至盛而至衰,这本是人類进程中不断重复循环的一个过程,当我们惯于以“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彼方的诗人却在以一种几近流水账的方式去记录着这一切悄然间的发生——没有喟叹,没有冲突,可偏偏在引导着我们以一个个体的身份进入剧中的任一个角色,抚摸出那复杂的时代与阵痛。
这不是堂·吉诃德式的闹剧,没有红楼梦般的传奇,只有平凡,让人连挣扎的力气都几近丧失的平凡,哦,原来这就是生活,原来与我们相比之下,竟还是那剧中的众人要更伟大一些,他们所要面对的困境,是今时今日的我们无法想象的,而他们为了生活鼓起的勇气,竟然也在看似波澜不惊的生活中超脱出了常人之所能及。
这出《樱桃园》的译者童道明先生曾说过,契诃夫的作品中,最为痛苦的人,便是他最为欣赏的人。那么在这出戏中,无人不冤,无人不痛:柳苞芙终要告别曾经的樱桃园,如释重负;洛巴兴在以独特的方式对抗着曾经的卑微,反复填补自己心中那份谨慎与惶恐;家庭教师彼得在憧憬中走向广阔的未来去做永远的大学生;地主包里斯开始从无尽的债务中探出头来,收获新生活的可能……或许只有那个嬉皮笑脸的仆人雅莎沉湎于狐假虎威与享乐之中,没心没肺;而其他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告别过去,纵使艰难,纵使困惑,也须直面,也须跨越——契诃夫将《樱桃园》视为喜剧,这“喜”或者就源于剧中人的执着与坚强吧,那可以无关乎时代,无关乎阶级,即使只谈人性,对于心怀善良、心怀梦想的剧中人,我们也同样不吝报以最大的敬意——能够描绘出跨越百年,不同时代人心中那微妙的相似,这难道不足以成为一出戏剧之所以杰出的原因吗?
直到如今,我也无法想象,那个早衰的文豪是如何拖着日渐虚弱的病体,以一天两三行的速度去完成这样一部作品。我只知道,唯有心怀非同寻常的怜悯,才能令他自19岁起,就不断关注着世间芸芸众生的平凡与伟大,抱之以极大的鼓励与善意,始终如一,因为怜悯,故而伟大,《樱桃园》当复如是。
(作者单位:北京人民艺术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