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着对另一些文字的敬意和艳羡之情写下这些文字,作为一种表达嫉妒的方式。
我是先读到几篇散文作品,然后不由自主地再翻回前面,去刻意记下作者的名字:李万华。那时我就深信,如此文字,必然出自一位观察入微、感觉敏锐、思虑深邃、内心丰富的女子。后来一打听,果然如我猜度。
读李万华的文字,是一种有意味的享受。既非浓烈的饕餮,亦非清淡的小酌,而是在精神的引领中,让人体味到一种透入身心的品质化关怀。她的散文,无论是以自然事物为对象,还是以历史人文为主题,或者以生存命运为内容,无不充满了新鲜、温暖和感悟,饱含着物质的精神化与精神的物质化隐喻。自由和诗意的元素,构成了她讲述与表达的本质。
风:自然的元素
我最早读到的李万华作品,是散文集《金色河谷》,未及读完,我就忍不住这样写道:
在时间转动的魔方里
总有一种方式或者某个时刻
能够把荒山野岭变作
玉宇琼阁。或者颠倒过来
你无需登临举目强求做法念咒
从静谧烘托的金色河谷
自然有峡云笼树奔来眼底
只缘你低头静思的瞬间高远
就此破译了魔方的秘密
草木鸟虫皆应邀与你同行
或者释怀而对坐
也许娇怯矜持,也许狂野顽劣
你只需会意一笑便各为所动
秋风的裙裾采撷漫山落英
暮色里流云成溪
载你一叶心舟漂向阔海长空
在炊烟中你守望着故园一隅
为所有漂泊者捡拾记忆
你收藏半榻梅影两袖松香
却舍不得换取一江流红的喝彩
杜鹃开成朝霞,燕麦如歌
当你俯身笔耕为奴之时
土壤里生长的精灵与文字
已经编织花环,奉你为女王
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无论诗人、小说家、散文家,或者是画家、音乐家等等,对自然的诱惑都是不可抗拒的。山水风云、花草鸟兽、日月星辰,无不令我们敬仰、欣喜、沉迷与感叹。而李万华面对自然的姿态独具一格。她并非高高在上地将自然置于观赏之下,或者以自我为核心的姿态定位于自然之中,而是以事物存在的坐标确定自身存在的位置,她与自然事物携手而坐,会心一笑,于是事物在她面前,不防范、不隐藏,更不伪装。
大雨将至,“一些花草还在东张西望,金盏菊已经抿上花瓣,显出不胜阴霾的娇弱。待到雨過,一阵风将浓云褪尽,金盏菊又重绽笑颜。及至夜幕降临,金盏菊才真正合拢睡去。有一天起了四次过雨,我看见金盏菊就想偷笑。”在这样的相处中,金盏菊还会对她心存戒备吗?她不仅仅看到事物想让她看到的一面,还有她想听到看到的另一面。
万华说:事物一旦被给予过多附加的东西,反而失了真趣。“站在黄河大桥上,我想起的唯一一个词是:静水流深。我们运用的词语那样多,一个词就是一个故事。但由此形成信手拈来的习惯,想想,也是对词见惯不怪的轻视。在大桥上,我再无法想起更多词语去形容黄河此时的样子,也许黄河在这瞬间的表象,反而直抵它的内部。”
当然并不仅限于黄河。试想一下,如果我们放弃固有的思维方式和行为习惯,我们不是以控制者甚至不是认知者的身份看待事物,而是作为一个自然物体与万物共存共在,我们不再想到它们的名字和用途,万物就会即刻从人类功利性的、猥亵性的目光中脱身而出,现出它们的本来面目,恢复自然的童贞。那些物不再是你知识库中的一个名词或概念,也不再是你生活中有用或无益的东西,而是一些能够与你对话交流的生命个体。
被书写的文字或者词语,本身不具有颜色和律动,但是,当它们触及自然的颜色和律动时,当它们对视觉和听觉进行经验性组合时,就创造产生了文字的图画和文字的音乐。
土:人文的元素
李万华长篇散文三部曲《三河间》,是一部大散文意义的原创力作。之所以称之为大散文,并非取决于文字的多少与篇幅的长短,而是由于它宏大的构想、广博的视野、深邃的思考,以及文辞和话语结构中蕴含的饱满力度。
《焰火息壤》是一曲对河湟自然人文的悠远探寻与崇高礼赞。河湟文化作为青海人的身心眷恋,曾经引得多少文人墨客对其倾注无限情感与言辞,然而李万华作品精致的灵动、丰厚的蕴藏、开放的想象力,无人企及。
在扎实而身心投入的田野调查的基础上,通过广泛的文史资料阅读与有效吸收,以及对前人研究成果的评判,《焰火息壤》在自己的语言世界和精神世界,重新构筑了河湟文化的肌体。
在这片由河流贯彻和养育的土地上,作者并未把水与土作为故事的主角,而是富有诗情地选择了水、土、火与生命的多元混合物——彩陶——作为讲述对象,从而将整部作品在不经意间渗透了浓厚的人文关怀。
整部作品以巡礼的方式,将文化思考、文明遗迹和现实生活巧妙地联系起来,让它们相互支撑、互为见证。在对远古文化的叙述中,在对失落生活的猜想中,笔锋或者思绪忽然一转,说“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如何如何,或者说“在我的山村如今亦是怎样”,这种大跨度的时空折叠,把古代场景瞬间拉到眼前,或者把今天投放到遥远的背景中,于是仿佛让读者与作者一起,体会到那种亲切而神秘的在场感。
“我想起某一年,家中养草花的陶盆都是自然色泽,陶体粗糙,透气。有个下午无事可做,遂拿出女儿学画的毛笔和颜料,在陶盆上勾画。”
我们可以想象,如果时间是一堆燃烧不灭的火焰,万事万物是源源不断投入其中的柴薪,那么历史就是灰烬。那些叱咤风云的人物、轰动一时的故事事件,充其量只是曾经升起、从天空滑过痕迹的黑烟或者白烟。可是其他人和其他事物呢?他们是什么?他们在哪?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象过他们,以至于,我随便读一些文字片断时,都忍不住会将文字与那些消失的人以及文明联系起来。”
《菩提星晖》是一部铺展在河湟历史背景中,对一种独特宗教文化的深层叩问与人性解读。资料的广泛占有,表象的精妙剥离,基于宗教精神却又最终引向生存视野的独特思考,奠定了这部作品丰厚的人文品质。
古刹与红墙,经卷与壁画,天界与凡尘,烽火与炊烟,高僧与沙弥,香客与行者,草木与鸟兽,风雪与流水,寂寞与辽阔……
那一切原本安靜,原本隐秘,原本缥缈,原本沉浸在一方自言自语的圆满世界,却因为旅人的造访、旅人的探问而不得不醒来,不得不从尘封之处现身,让灵魂的静默暴露在与世对话的孤独之中,让生命的超越再次跌入惶恐的烦扰之境。它们被那些充满困惑、忧伤、敬畏以及赞颂的情绪所感染,或者被冒失的诘难之词追根问底,它们不得不起身,甚至移动位置,以站立的姿态重新审视自己千百年的存在,从而重新确定自己在非非世界和凡俗世界的地位。
“恒定和变化相互杂糅,在事物之中,但是一眼看去,我们见到的,既不是恒定,也非变化。”
在这里,在具有可塑性的话语表现中,历史与时间的地平线并不与我们保持恒定的距离,正如诸神的存在方式,它们若即若离,忽远忽近。
“菩提本无树”。文化风景的动与静,文化所展现的色彩与形象,取决于我们每个人心智的丰富性和敏锐性。如同我们看到一个怎样的黎明,取决于我们站立的高度与眺望的角度。
“群山无言,这该是天地的终极智慧。”
水:心灵的元素
文学的文字绝不是事物的搬运工。对待自然,对待文化,或者对待精神世界,李万华所做的不是照本宣科的复述,也不是附加或者附会,而是发现。小到一株草一朵花,大到一段历史一种信仰,短至几百字,长至数万言,李万华的作品无不显示着对语言的敏锐感知和驾驭能力。这种能力既来自对语言的信任,也来自对自己心灵的信任。万华说她自己,偏安一隅,柴米油盐。然而,在她关注的目光之下,那些“柴米油盐”都仿佛着魔一样,挣脱了日常的平凡形态和从不引人瞩目的卑微用途。她讲述的是一种个人经历,所表达的却绝非是孤立的感受。所以即使我们不在场,也同样能够感受到它们存在的气息和存在的记忆。无论她从果子身边走过,还是她在花草面前停留,都不受时空的限制。那些草木与果实,是季节的、自然的,更是梦境和心灵的。她以一种彻底放松的、完全融入的身心姿态进入事物,从而通过话语达到了对事物的超越。
“我以为一点灯,夜晚就会像一块黑斜纹布那样绷在外面,让我无法呼吸,但是没有。”李万华的文字就是如此充满理性的迷醉,透出淳朴的瑰丽。她站在那些词语背后诱惑你,用思想的触觉唤醒声音。就像太阳诱惑隐蔽的影子走出群山,沿着河边排列成林。所有话语触及的事物都被她的目光染红染绿,就像羽毛用暧昧的气流挑逗鸟儿的欢乐,让黎明在天空飞翔成云,经过我们的想象之唇化为雨滴。
无论今天是否还有祭司担当人神之间的使者,那种与神灵沟通对话的潜能已经成为我们灵魂的一部分。因为事实上,千百年来人类从未中断自己的梦想与追求,从未失去与神灵世界的联系,从未放弃与星辰、云雨、彩虹、岩石、泥土、草木和鸟兽之间古老的契约。因而,世界在她的心中永远生机勃勃,充满无限的魅力。她所唤醒的这些事物,包括人、故事、山冈,或者一条溪流,都曾与她相识相知,都曾答应为她保存某种特殊的日子。现在,它们如同替人保存美酒,把这些日子和话语交还给她,一切仍然那样亲近,只是增添了一分醇厚的气息。生活在有限世界(有限空间和有限时间)中的当代人,常常会在一种无意识状态下感到一阵惊悸,某些幻象会在一刹那掠过我们的脑海,那种我们生命记忆场中的残存之物。于是在现实生活的杂乱喧嚣之余,我们会感到某种难以名状的渴望。这是对那个遗失的时空的眷恋,因为在那个时空里人性和神性喜悦地共存着。
“我总是记起那个时刻。残灯如豆,母亲在昏暗的光晕中幽幽回忆,她的叙述如同屋外高寒夜空,跌落,继续跌落,没有斤数的沉重。”这是对童年时期那种毫无约束又毫无理由的号啕与欢笑的眷恋,是一个辛劳的母亲在把孩子送进睡眠之后对梦幻少女生活的眷恋,那是对可以向星星诉说失望与快乐、交流心中秘密的眷恋。
“今天,我们还会盯着一树李子过一个春秋吗?肯定不会。我们都忘记了对大地和大地上的事物的痴迷。”实际上,我们对一种仍然保持着自然性或神性的生命状态充满眷恋。我们渴望的那个世界一点也不神秘,更不陌生,但它的失去使它显得遥远。我们需要有人讲述它,有人给我们以提醒和点化,犹如对一件早已模糊的往事。归根到底,我们失去了永恒,失去了生存的主观性和生动性,也就是说,我们失去了自己为之存在的生活本身,因为在那生活中,我们与神在一起。这是属于心灵的故事。
写下这些文字之后,我知道应该用万华的一句话结束了:
“其实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你看花那样美丽地开着,都不出声,我们还要议论什么?”
作者简介:耿占坤,老家河南柘城,久居青海西宁。闲暇写作散文诗歌。中国作协会员,青海省作协副主席。出版有《青海湖传》《爱与歌唱之谜》《四季落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