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半副庄廓。北房已经全部拆了。北房没了,北墙也就没了。墙土堆积在地上,被人平整过,种着几畦蔫耷耷的葱;萝卜应该只有小拇指一样粗细,稀稀疏疏的。也没有东墙,一片茂密的树林便肆无忌惮地将枝叶伸过来,仿佛这就是它的地盘。
只有三间西房。我知道里面肯定不会住着人,因为那几间屋子,就像衣衫褴褛的乞丐,蓬头垢面,病恹恹的一副邋遢模样。屋面上一尺多高的杂草很茂盛,却也未免清冷。一间房子本来就没有门,大敞着口,应该是草房,空空如也。另外两间是套间,一间是伙房,一间是卧室,门在伙房上。木門已斑驳,但做工考究,没油过漆。
我是跨过几乎坍塌殆尽的半截墙体进入屋内的,房门被一些杂物从里面堵上了,推不开。
我立即热泪盈眶了。屋子正中是一个洗澡盆,木制的,新鲜光亮;澡盆里是半截黑胶线、一个喷雾器、两把药铲、一双高靿雨靴;土灶台上没有锅,摞着几纤维袋晒干的牛粪,袋口用麻线网住了;半人高的大木桶立在灶台旁,塞满了杂物;一把锄头、两把铁锨、两把铁叉、一张木铣、一把大蓆芨扫帚立在墙根,静默无声;墙角摞着二尺厚一沓学生用过的书本,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手推车车轮旁边,放着一只笨拙的木箱,油漆已经剥落殆尽,箱门大开,堆积着一些陈旧的衣物,衣物上放着一双变了色的布鞋。
套间是卧室,一面大土炕占去了一半的地方。炕面上一个巨大的窟窿,显现出漆黑无比的火炕模样。半面炕上斜靠着一只炕桌,四条桌腿像极了肉架子上挺着的羊腿,毫无生机;桌腿上结满了粗细不一的蜘蛛网,一缕阳光从小花窗的格子里透进来,照在炕桌和蛛网上,炕桌仿佛是被五花大绑的俘虏似的,可怜兮兮。一条大概是蓝色的破裤子,搭在土炕炕沿上。一张即将零散的八仙桌上,胡乱地扔着一条牛毛纱毡,已经被炕烟熏成了焦黄色。
鬼使神差,不知道我为什么散步会散到这个地方。在老家,早晨散步,我向来不会走远,今早,居然破天荒地来到了邻村,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庭院。只因为没有院墙,只因为只有半副庄廓,只因为那三间破败的小土屋。而我似乎觉得,这里曾经住过我的爷爷,或者我的父亲,也许住过我。那炕头,不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吗?郭四奶奶不就是在这面土炕上接生的我吗?不过,我家的旧土屋早已经换成了气派的大瓦房,而这土屋,为什么还没换呢?
我向不远处的巷子望去,巷子里很寂静,一只白色大公鸡迈着方步在巡逻,显得很机警。巷子两边的几副庄廓还算完好,木大门紧紧关着。
我终于迈上了回家的村路。紧走几步,我赶上了一个扛着锄头的人,有些面熟,却叫不出名字。看不出他的年纪,不知道该叫他什么。他倒像是认识我,冲我点点头,笑了笑。
“那副庄廓是?”我指着那半副庄廓。
“你说的是那半副庄廓?”他顿了顿,“李老汉的,儿子不在身边,没人做主儿,很快就给拆了。”
“那他人呢?”
“只能借住在田尕寿家的西房里。哎,也苦了他一个人。”
“那不是说有新建房吗?”我疑惑了。
“新房?说是马上建,现在三个多月了,影儿也不见。李老汉还想美美地用一用城里亲戚给他的洗澡盆,现在,哎——”
他说的李老汉,我见了面也未必认识,但人应该是见过的,也许曾经说过话,只是不熟络而已。不过,李老汉的邻居扎西我是熟悉的,扎西多年前就把家搬到了草原上,他是养蜂人,不在老家住。听说庄廓要拆迁,豪放的扎西竟然哭了两个晚上,第三天他就拿着相机,带着航拍器,把自己的庄廓,庄廓周围的树林、菜园、田地,以及整个村子都拍了下来,边拍边流泪。
李老汉没有相机,没有航拍器,他对于自己的庄廓,还能留下多少印记呢。我想转回去找找李老汉,但是肩扛锄头的人说,李老汉现在很少回他的那半副庄廓了,虽然住得不远,但他懒得去收拾打理旧东西了,这会儿他可能不在田尕寿家,也许上山了,他很喜欢爬鱼儿山。我只好打消了去看李老汉的想法。何必再在他伤口上撒些盐呢。
肩扛锄头的人向着一条塄坎走去,远处田地里一个人在发动着手扶拖拉机,拖拉机是红色的,很醒目。我转过头,鱼儿山已经被阳光照耀,泛白,刺亮。半山腰,一个灰点儿,不,一个人,半蹲着,戴着灰色礼帽,穿着灰色衣服,在碧绿色的草皮上,在青葱的半人高的松树旁,蹲着,很像一只秃鹫。看不清相貌,可能是李老汉吧。好半天,他都一动不动,一直望着山脚下的村子,也许,他会见到那半副庄廓吧,我想。
作者简介:张诚,青海贵德人,中学高级教师。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有多篇散文、诗歌发表于省内外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