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刑天
大瓣大瓣的雪随风散落,就像缤纷的命运。———麦高
1
今年夏天,母亲第十次逼我回家相亲,相亲对象居然是我十年没见的高中同学。
吃饭时我们坐得很近,她说时间过得真快,你还记得和我一个村的郝佳火吗?
我有点吃惊,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要提这个人。
她却像讲一个笑话一样说:他爹花两万给他买了个女的,车祸死的,比他大十多岁,头撞没了,刻了个木头脑袋代替。今年我给爷爷上坟路过,他坟前的树都长了一人多高了呢!
我故作幽默地说:如果郝佳火有投票权,这事他一定不同意,毕竟他喜欢的是江小蕾那种。
她也乐了,说:冥婚没有自由恋爱一说,他爹找了阴阳先生看过,说八字很合,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我言归正传:你一点没变,还是那么……漂亮。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小时候郝佳火老欺负我,所以那年开学打架,我就把他举报了,没想到误伤了你……对了,你手腕上的疤怎么弄的?
2
江小蕾是郝佳火在三川中学66班时认识的,那时2005年的秋天正咬着夏天的尾巴。三川中学66班有40名学生。40名学生里有一个叫麦高的。麦高的父亲是个厨子。厨子听说校长要开除他的儿子,衣服都没换,提着菜刀就赶到了学校。
麦高看厨子夹着包,提着刀,气喘吁吁,气势汹汹的,以为他要砍校长,急忙上去阻拦,不料厨子在白大褂上把刀擦了擦,放到包里,劈头盖脸就把自己儿子打了一顿,边打边骂: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额就说你不是读书的料,你妈偏不信!骂完蹲下,喘会儿粗气,包放在水泥地上,点一支烟,抽得叭叭响。因为肚子大,廚子蹲得有点艰难。麦高就想开溜。厨子回头看他一眼,眼神比他包里的刀都锋利,在儿子脸上划了两道,突然说:算逑,跟额去学厨子吧!麦高摸摸自己肿胀的脸说不想去学厨子,想去少林寺学武术。厨子当时就火了,额上的青筋暴起老高,指着麦高的鼻子大骂:兔崽子,你倒挺有想法,学会武术回来打老子呀?做梦!
麦高想辩解,刚说出“不是”两个字,厨子忽地丢掉烟头,拿起旁边的包站起来,身上的肉一甩一甩,噔噔噔地跑着上二楼去了,身后甩下一句话:不是就好!麦高想起他包里有刀,怕出人命,跟上去阻止,刚跑两步,发觉脸上刚被打过的地方像被活体红烧过,不但火辣辣地疼,还散发着一股没洗干净的猪油味。
厨子一直对麦高特别凶。小时候每次和弟弟打架,无论麦高有没有错,他总是先把麦高揍一顿,理由是大的应该让着小的。麦高眼噙热泪说:那你是大的,我是小的,为什么你不让着我?厨子这时却变得简单粗暴,只说四个字:额是你爹!麦高因此很恨他,除了要钱,几乎从不叫爸,还拐弯抹角地跟母亲套话,可惜母亲说话滴水不漏,导致麦高一直没搞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厨子的亲儿子。
麦高就止住脚步,心里恨恨地想:砍吧,杀吧,砍死李校长,让你吃枪子儿,两全其美。
麦高这么想让校长死不只是因为校长要开除他。当然,开除他也是一个原因。但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原因跟江小蕾有关。
校长开除麦高,是因为他和郝佳火打架。麦高和郝佳火打架,也是和江小蕾有关。
麦高和郝佳火在学校外面的小树林里打得天昏地暗时,厨子估计还在他所在的小饭馆里做过油肉,手里的菜刀玩得呼呼响,炉上的火坐着锅,锅里冒着烟,那些猪肉们、蒜薹们、木耳们、冬笋片们,葱姜蒜们,都在案板上哭着喊着等厨子下刀。但那刀再牛,毕竟是对付菜的,不是对付人的。所以麦高一点儿没有继承到什么杀人放火的基因。他和郝佳火打架时一点儿没占到便宜。但却不知道被哪个孙子举报了。校长一听,火冒三丈,刚入学的新生都敢打架,那以后还怎么得了!又一查:嘿,这打架的麦高还是走后门进来的,怪不得这么不省事……开除开除!
麦高其实不是不省事。你看那市井胡同里的石板路,平时看光滑平整,然而一旦遇上下雨,石板下面都是积水,这时候你要是敢踩它,它一定会溅你一腿泥。石犹如此,人何以堪?
开学报到的那天晚上,熄灯铃响后,宿舍里荷尔蒙爆棚,八个男同学睡在黑暗中,闭着眼睛讨论班里的女同学。睡麦高斜对面的郝佳火,竟然用他看过的岛国动作片来分析女同学:韩海玲胸大,但是个子矮。顾蕾小子头,脸上痘太多,太邋遢。江小蕾漂亮,眉心那颗红痣最勾人,像个印度美女,但是太瘦了,要从后边才好……麦高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骂郝佳火说:好你妈个蛋啊!郝佳火暴跳如雷,回骂麦高,麦高以为他要穿着裤衩决斗,坐起来严阵以待,此时响起了敲门声,是班主任刘学康的声音:几点了还不睡?明天早操,迟一分钟,罚三圈!世界安静了一会儿,刘学康的脚步声渐渐远了,郝佳火压着声音说:麦高,你给老子等着!麦高悄悄攥紧了枕边的手电筒说:等着呢,你来吧。但见郝佳火跑到窗台边,拿起他晚上吃空的罐头瓶就尿,尿完拉开窗,泼到一楼外面的水泥地上,然后径直回去,翻身上床,鼾声大作,搞得麦高还以为他先前在说梦话。
但是几天后,麦高终于确定郝佳火不是在说梦话。
军训结束后的周五下午,麦高装了一书包的脏衣服,和邵然一起出门,突然想起手电筒接触不灵,应该拿回去给家长修修,就让邵然先走。没想到再出门时,在小树林里看到了郝佳火。夕阳把他额前的黄发染成了屎黄色,四五个叼着烟、纹着身的社会小青年,众星捧月般围着他,操着本地方言,骂骂咧咧。郝佳火叉开腿往麦高面前走了一步,狞笑着说:你不是熟读史记吗,韩信的故事知道吧?今天你要是从我屁股底下钻过去,那事儿就算过去了!一个光头说:跟他废什么话!其他人也在叫嚣:办他!麦高态度很好地鞠了一躬说:郝哥,对不起!手却没闲着,悄悄伸进书包摸到了手电筒。你他妈不是挺牛的吗?郝佳火走到麦高面前,对他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深感意外,冷不防被麦高一手电筒砸倒在地,鲜红的热血绽放在郝佳火的头发里,就像病态的花朵。然而郝佳火找来的兄弟们没有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树倒猢狲散,他们像一群狼一样扑上来,把麦高揍得遍体鳞伤。
下课铃和上课铃各响了一次,学生们潮水般涌出来,又潮水般退回去,厨子夹着个包,噔噔噔地跑下了楼,身上的肉一甩一甩,白大褂的后襟都湿了。麦高看他衣服干净,毫无血迹,十分失望。厨子见麦高还站在教学楼门口,像拍黄瓜一样在儿子后脑勺上拍了一掌说:滚回去念书,校长不会开除你了!麦高问为什么?哪来那么多为什么,赶紧滚回去!厨子说话的口气像在对一块五花肉发号施令。麦高不情愿地迈开腿朝教学楼深处走去,厨子又把他喊住。麦高摸摸麻木的脸,以为耳光雨又要降落。厨子却在儿子身后大喊:打架算个逑,额也会,有本事你考个大学给老子看看嘛!
3
时间是一群受惊的野兽,每当跑到命运的关口,就四散奔逃,有的向左,有的往右。郝佳火的野兽永远停留在了2005年的冬季。而我的野兽受惊之后未曾停留,一路狂奔到今天,还可以第十次相亲。
你知道吗?我不想学厨子的原因其实不是怕呛,而是我听人说厨子总是和漂亮的服务员乱搞,这就是厨子媳妇总是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原因,搞得厨子媳妇的孩子也跟着难过。我想去少林寺学武术,不是为了报复谁,而是为了做一名侠客,像武侠小说里写的那样:路见不平,除暴安良,美人如玉剑如虹,英雄深藏功与名。
可是在我的江湖里,英雄还未长成,美人已然出现,这令英雄不知所措。美人娉娉袅袅,目如秋水,眉心一颗红痣,绿豆般大小,颇有几分印度情调。美人的秀发又黑又长,像绸缎,像瀑布,像夏日午后的一场梦。她的身段柔软而挺拔,似弱柳扶风,我在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感觉自己黑了16年的世界里,所有的灯都开了。
她坐教室头,我坐教室尾。夏天时,她是我的空调。冬天时,她是我的暖气。每当我上课犯困,只消看她一眼,瀑布和绸缎的清凉,立刻能使我精神抖擞。假如她也看我一眼,我掠过她眉心的红痣,目光交汇的刹那,感觉像过了一生。她是我的万能钥匙,忙时可以开锁,闲时可以开心。
人生中第一次打架失败献给了江小蕾。第一次诗词接龙失败也献给了她。当时过五关斩六将,最后只剩下了她所在的组和我们组PK。作为各自组中主将,我和她开始较量。
她刺出的第一枪,像花木兰般英武: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
我拿起杜甫的刀接招: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她把枪挂在马鞍上,拔出李太白的剑来: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我还用杜甫的刀挡上: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她忽然扔出来一把暗器: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我招架不住,有点不服,问她:有这诗吗?不会是你自己编的吧?
江小蕾却庄严地一笑,说:你太高看我了,这诗是鉴湖女侠的大作!
鉴湖女侠是谁?我们组的学渣们起哄。
秋瑾啊!这你们都不知道?她们组的学霸们说。
你说是她写的就是她写的?有证据吗?
有!江小蕾的笑容像春风沉醉的晚上,眉心的红痣似天涯明月般好看,她举起判官笔般的纤长手指,在顾蕾肩上点了点说:你去帮我在抽屉里拿一下那本杂志好吗?
顾蕾快马而去,快马而回,把一本红色书皮的杂志扔出了人头般的气势,我看完,由衷感叹江小蕾功力深厚。
可以投降了吧?顾蕾与江小蕾并辔而立,神气活现的,仿佛连脸上的青春痘都跟着骄傲起来。我赶紧躲远一点,以防她的青春痘窜到我的脸上来走亲戚。
鸣嘛,也容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使出苏轼的这招水调歌头拳我就后悔了。万一江小蕾祭出太祖大杀器“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那“桑”字可要难死我了,我应当使王维佛系的“明月松间照,青泉石上流”才好。
不料江小蕾武艺超群,又拽出李白的双节棍来: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
我大喜过望,马上使了白居易的长恨鞭: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说完看看江小蕾,心中暗想:这说的简直就是你啊!又想:“色”字不好接,你要是输了该不会哭吧?
色字头上一把刀,人间最重是节操!
江小蕾使出这一记绝杀的时候,全教室的人都笑了,韩海玲掩口葫蘆,白俊虎哈哈大笑,郝佳火笑得有点不好意思,我也感觉江小蕾有点一语双关,但死活记不起来这是哪位大侠的武器,只好扶了扶眼镜质疑她:这诗总感觉哪里不对?谁写的?
北宋才子苏东坡……的好友,佛印!
佛印,他不是个和尚吗?和尚也写诗?
需要证据吗?顾蕾,帮我……
不用了不用了!我看她把少林寺高僧都动用了,想必不打诳语。
操……这字力压千钧,还真不好招架,我一时脑塞,只好认输,直到语文课代表统计完比分,语文老师宣布了结果,才突然想起来:“操”虽然不好接,但是谐音“草”字开头的诗,那可是一抓一大把啊!
当天晚上我辗转反侧,睡梦里都是江小蕾。遗憾的是,现实生活中,每一次擦肩而过,她都目不斜视。比如我们都喜欢吃碗坨,那是一种荞面做成的小吃,外表看起来晶莹剔透,比凉皮厚,比凉粉肉,据说最初是西晋石勒为行军打仗发明的,浇上醋、蒜和辣椒,再加点花生碎、黄瓜丝,吃起来鲜美无比。是吧?你也爱吃?很多人都爱吃。在校门外的碗坨店我经常会和江小蕾撞上,但奇怪的是,她宁愿盯着碗里的辣椒看十眼都不愿意看我一眼。
我知道,她是长得好、学得好、品德好的“三好学生”,我是长得丑、爱打架、成绩差的“三坏学渣”,可是,长得丑、爱打架、成绩差也比顾蕾脸上剑拔弩张的青春痘慈祥啊,你说,她至于这样吗?
4
郝佳火真不是个好家伙。
他的眼睛像长在泰山顶上,从来不管别人怎么看,死皮赖脸往江小蕾身边凑。麦高对他很不屑:就凭你?你要是能追上江小蕾,我还能追上李宇春呢!
然而郝佳火追女生并不靠成绩。一月之间,什么Twins、张韶涵、林俊杰的流行磁带,《夏至未至》《那小子真帅》之类的畅销小说,奇形怪状的零食,口味各异的水果……什么都送。令人高兴的是,江小蕾什么都不收。有一次郝佳火送她一袋山楂,怕她不要,特意说这点吃的不值几个钱,应该不算贿赂学习委员,然而江小蕾比某些官员清廉多了,坚决不收,坚决清退。女生宿舍在三楼,江小蕾便在顾蕾的帮助下,让邵然和王文玉接应,忽然之间,一袋山楂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邵然伸出窗户的脸盆里。托她的福,这袋山楂,男生宿舍的兄弟们吃了一个礼拜。
然而郝佳火脸皮比屁股都厚,又打着请教问题的旗号往江小蕾身边凑。麦高一看到他的屁股出现在江小蕾的旁边,就暗暗祈祷他坐的地方来场定点地震。可惜,上帝什么都没干。
麦高也想把最好的给她,但没钱买礼物。也想向她请教问题,但不想和郝佳火一样。麦高还想把体育老师揍成猪头,但是没揍成。
邵然被打前的一节体育课上,体育老师让男生排成一队,女生排成一队,轮流学习引体向上。这体育老师姓王,四十来岁,瘦骨嶙峋,长得丢眉扯眼的,据说还是从体校挖过来的骨干。说话倒是挺斯文,可是做事真是斯文扫地。他教女生明显比男生上心得多。顾蕾的突然一声尖叫,把脸上的青春痘都快吓掉了,正在操场自由活动的男生们都跑过来,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顾蕾却用挖耳勺指着体育老师骂:王老师,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啊?老王不回答他是个什么玩意儿,只是不断地搓着手:不好意思,手滑手滑!不好意思啊,这位同学……男生们顺着老王的目光望去,穿着一身灰色修身运动服的江小蕾,正在几个女同学中间,肩膀一耸一耸。
郝佳火挽起袖子就要往上冲,被邵然和高哲云死死拉住。麦高也气得浑身发抖,准备扑上去把他揍成猪头,被班长拽住:都别闹,找校长去!
你见过动物园的孔雀吗?那些鸟,美得像天外来者,然而只要它一开口,所有人都会大失所望。邵然,就是这人间的孔雀。大,大,大家好,我,我,我的名字叫,叫邵然……帅和结巴本身都是造物的恩宠,不可妄议,但是因为长得太帅被打,邵然可能是头一个。
高二60班有一个混混,叫王国亮。王国亮有一个女朋友。女朋友路过操场时无意间看到邵然正在打篮球,还以为是王力宏来学校拍戏,兴奋地跑上去要签名,才知道是高66班的学弟邵然,从此对他赞不绝口,走哪儿夸哪儿,以至于平安夜和王国亮约会都提到了邵然。这令王国亮很吃醋,喝了酒,就把邵然揪出去一顿猛揍,揍得邵然莫名其妙、血流满面。
5
我告诉你,得知邵然被揍时,我很兴奋。
这倒不是因为我嫉妒邵然比我帅,也不是因为我和邵然有仇,更不是因为幸灾乐祸。而是我想:骑驴找驴,这不就是传说中的路见不平吗?我就去找邵然:有仇不报非君子,走,找王国亮去,哥们帮你打回去!邵然却期期艾艾,说郝佳火会帮他:你……要……要是愿意……也,也可以一起!
要说郝佳火身上有啥优点,只有两点:第一,从来不怕事,敢为朋友出头;第二,做事杀伐决断,从不拖泥带水。当然,事物是不断发展变化的,某种条件下,优点也可能转化成缺点。
元旦过后,北风吹破瓦,放寒假的时间越来越近,除了每天早晨和下午做操的学生,操场上连只鸟都没有。我们宿舍的王文玉,和王国亮同村,很容易就打探到了王国亮周五经常去文明西路,跟“豹子帮”的混混们鬼混。这地儿我比较熟,我一个卖包子的表哥就住在文明西路,上次和郝佳火打架后我浑身是伤又误了车,眼镜也壞了,就跑到他那里休整了两天,还找他借钱配了一架新眼镜,他说要替我修理郝佳火,我想了想,说算了。
一周后的晚上,西北风像刀片一样在空中乱飞,我们宿舍的几个人坐末班车来到这里。赤裸裸的大街上,我们冷得像冻在冰柜里的鱼。邵然怕我们都成为飞刀片鱼,请兄弟们去古惑仔网吧打游戏,只等过了十二点出来堵王国亮。玩了半小时,郝佳火搓着手说:好冷啊,要是有点热乎的吃吃就好了。邵然要给大伙买泡面,我说别浪费钱了,我表哥在附近卖包子。大家一听有包子吃,口水都流了出来,一齐催我快去快去。
我到了表哥住的地下室,他还没睡,刚要送一个朋友出门。听说我的同学想吃包子,他说当天的都卖完了,第二天要用的馅马上就好,可以和点面现蒸两屉,你先去玩会儿电脑,很快就好。
大概午夜12点多的时候,我裹着表哥的围巾,戴着表哥的手套,包裹得像头棕熊一样,提着表哥现蒸的两屉包子,兴冲冲地走出地下室,听到了一片极其刺耳的警笛声。循声望去,正是古惑仔网吧方向,我大惊,要去看个究竟,表哥把我拽住了。他压低声音说:你是不是傻?没听到有警察?我说,有警察怕什么?我又不是坏人!表哥说:你不是坏人还是好人?好人谁三更半夜往外面跑?带身份证了吗?我说:可是我担心……我担心包子凉了就不好吃了!表哥意味深长地说:包子凉了可以再热,人凉了可就是真凉了!
我被表哥强行拽回地下室,他去洗厨具,让我玩电脑。我打开电脑,但是什么都玩不进去。又过了一个多小时,表哥收拾完,穿上棉大衣,说:走,我跟你去看看。
不知何时,外面飘起了雪。昏黄的路灯下,大瓣大瓣的雪随风散落,就像缤纷的命运。
6
次日一回学校,麦高就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
原来头天晚上他去表哥那儿后,喝了酒的王国亮就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古惑仔网吧。后来,王国亮被砍了。郝佳火被捅了。他们都被警车或救护车带走了。虽是冬天,班主任却满头大汗问麦高:警察带走的人里,我们班有五个,还有一个郝佳火,正在医院抢救。你们宿舍,只有两个人没去,一个是王文玉,一个是你!你能跟老师说说你知道的情况吗?
五个被警察带走的人,最后都被放了回来。但是郝佳火,没被救回来。他死了。死得无声无息,无法无天。这是麦高万万没想到的。他很震惊,从此只要听到警笛声就神经质地紧张。
郝佳火的家人浩浩荡荡地来学校大闹一场,花圈摆得哪儿都是,把大门都堵了。警察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实在僵持不下,学校便决定提前放假。
《天龙八部》里萧峰对慕容复说过一句话:萧某大好男儿,竟跟你这种人齐名。麦高感觉自己和郝佳火的关系,大概也和萧峰与慕容复相似。情窦初开喜欢同一个女孩,郝佳火曾让麦高学韩信钻他裤裆,麦高曾拿手电筒敲破郝佳火的头颅,郝佳火的人又把麦高打得浑身是伤……因为开学第一周就打架被全校通报,俩人一齐背上了“坏学生”的骂名,差点被开除。然而郝佳火毕竟是麦高的同学,一个前几天还活蹦乱跳、吹牛打赌、额前染着一撮黄头发的淘气小子,一起搞体育教师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怎么说没就没了?
那天班长带大伙去告状,校长居然选择相信老王,说江小蕾是“自作多情”,学生们是“大惊小怪”,但他最后还是把体育老师调到了别的班。学生们认识到了“师师相护”的“黑暗现状”,决定依靠自己的力量“除暴安良”。在大伙的集思广益下,第二周老王来学校就不骑电动车,改乘公交车了,因此经常迟到。
哥们,车胎被扎了?
怎么又被扎了?
反光镜也被砸了?
呀,你这个保险杠上怎么有屎?
哥,老实说,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以上是麦高和邵然扎了老王轮胎后,大家集体脑补修车小哥和他的对话。当然了,抹大便执行难度和杀伤力都大,自然只有郝佳火干得出来。事实上,那段时间,脑补修车小哥每天给他补轮胎和换反光镜时的画面,成了宿舍每晚固定的比赛节目,脑补的最好的可以得到一包辣条,最差的负责买辣条,辣条次日兑现。
麦高还听高二的师哥师姐们说,那段时间老王上课老接电话,对话内容荤腥扑面,尽是什么“找三陪?打错了!”“你才是小姐,你全家都是小姐!”之类的生猛内容,少儿不宜,实在有损为人师表的形象。
不断迟到,加上“不正当生意”的影响,一个多月后,老王终于不见了。大伙猜测过他离开的各种方式,不过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离开让学生们明白了一个道理:公平和正义还是有的,但需要自己去争取。
随着郝佳火的骤然离去和王国亮的锒铛入狱,麦高行侠仗义的梦想破灭了。无数个夜晚,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警笛呼啸的夜晚,然后噩梦一个接着一个。
7
不怕你笑话,郝佳火死后,我的心像坟墓一样烦闷和恐惧。我害怕提到和听到郝佳火的任何事包括他的名字,我害怕听到警笛声,害怕他幽灵般不请自来地闯入我的梦境。兔死狐悲,梦想破灭,对现实的不满,这些,可能都是造成我越来越敏感多疑的原因。
寒假后第一个月,学校突然组织了上学期的期末考试。我没想到还有这种回马枪式的操作,一点儿准备没有,考得一塌糊涂。糊涂也就糊涂吧,郑板桥不是说“难得糊涂”吗?但我不能接受的是:开学后,全宿舍的人都在和我作对。
有一次我说今天天气不错啊,白俊龙阴阳怪气地说:那是你觉得不错,这他妈晒得要命,有什么好的!然后其他人都附和他。
还有一次,我上火牙疼,想借邵然的一杯热水吃药,他明明一壶水只泡了一袋面,我一开口却摇头,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了!
最过分的是那一次。下了晚自习顾蕾找我讲一道历史题,我晚回了会儿宿舍,在门外还听他们说话,一进门就都装睡。我摸黑脱掉衣服钻入被窝,感觉凉飕飕的,摸了摸床单,湿嗒嗒的,闻着还有一股子骚味。
我一下子就火了,翻身下床站在宿舍中央大喊:谁他妈尿我床上了?
他们坏吗?他们可不那么认为。他们可能觉得自己还是正义的化身呢。
没有人回答。
一瞬间,开学以来堆积在心里的委屈,如憋了一夜的尿意一样雄姿英发。我尽量克制地说:知道你们因为郝佳火的事不好受,那也不能把气撒我身上吧?冤有头债有主,王国亮不是被警察带走了吗?关我什么事?我他妈心里也不好受!
你心里不好受?他以前打过你,难道你就不想报复他?刚才还假睡的高哲云忍不住放了个屁。他以前还是我同桌,如今居然说出了这么一番道理。
为什么你前脚去拿包子,王国亮后脚就到了网吧?为什么你不让提他名字?白俊龙翻身爬起,床咯吱咯吱一阵响,他摸出烟来点了一支,幽幽地说。
要不是王国亮突然到了网吧,打乱了我们的计划,我们就不会手忙脚乱,郝佳火就不会……问晓刚叹了口气说。他因为参与打架,被免了班长,心情也不好。
叛……叛徒!最后一个是邵然的声音。郝佳火因为替他出头而身遭不测,按理说,他应该最难过,但我也没看到他有多痛不欲生,反而跟王国亮的那个女朋友越走越近。
你们竟然怀疑我?怀疑我去给王国亮通风报信?你们,真是白瞎了我让表哥现蒸的包子……我连王国亮都不太认识,怎么去给他报信?再说了,给他通风报信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知道王国亮跟你不熟,但是郝佳火是你敌人啊!毛主席不是说敌人的敌人,就等于是朋友吗?一直没说话的王文玉也开口了。
这他妈的什么逻辑?我跟郝佳火以前是有过不愉快,可是毕竟是同学,我如果还计较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还会跟你们一起去吗?再说,王国亮去了网吧会先冲谁去,我怎么知道?
对了,照你这么说,我是不是也应该怀疑你?我跟他非亲非故,你跟他可是一个村长大的发小啊!王文玉这一说提醒了我,就把话题引向了他。其他人虽然没有表示赞同,但都在静静地听着。
难道就不可能真是偶然?王国亮就不可能是自己提前去的吗?干吗总是怀疑自己人?一直在闭目聆听的高子宏突然说了一句。
我一听高子宏说的还像人话,一激动,就把那天去表哥家拿包子的事又详细说了一遍,说完又补充一句:至少有三个人可以证明我的清白,第一是我表哥,第二是小卖部老板,第三是王国亮。如果前两个人你們信不过,王国亮肯定会给警方口供,到时就真相大白了。我说得义正词严,但说完发现自己直冒冷汗。
他们依然将信将疑地不给我“平反”,但态度缓和了许多,高哲云说:你床上那其实不是尿,是我……不小心洒了点洗脚水,要不咱俩换着睡吧?邵然则默默下床,从他的储物柜里翻出一条厚毛毯递给我,让我垫着睡。
我看着四周一片黑暗,郝佳火的脸犹在眼前,突然感到刺骨的懊悔和恐惧像睡意般一波波袭来。当天晚上我又做了一夜的噩梦,一会儿梦见郝佳火浑身是血跟我要包子吃,一会儿梦见警察来捉我,说王国亮指控我才是杀死郝佳火的元凶,我不由得哭出声来,醒来发现枕头湿了一大片。
8
一只青蛙在井里待久了,就以为天空只有井口那么大。这就是出自《庄子·秋水》里的“坐井观天”。其实一个人,在一个小地方待久了,也会以为世界只有这么大。久而久之,你的人生,也就局限在你所看到的世界里。
当麦高沉浸在武侠小说的世界里时,以为只有武侠的世界才是美好的。当麦高宿舍的同学们沉浸在小地方的世界里时,便以为所有故事的发生都是有剧本的。而江小蕾显然比麦高明白这个道理要早。她长得那么好看,还那么努力地学习,不就是为了考个好大学离开这里,去外面的世界里“翻动扶摇羊角”吗?
我妈说的对,上大学才是唯一的出路。麦高吃了解药一般,如梦初醒。
从以前的浑浑噩噩中脱胎换骨,麦高开始戒掉上课看小说的坏毛病。开始试着好好学习。试着考个大学给厨子看看。但是高一的课程也太多了。数学、物理、化学尤其深奥,看着那些公式和定律,麦高就像中了风的曹操一样头疼。
坐麦高前面的顾蕾,也不爱学数理化,常在物理课上看杂志,一个竹制的挖耳勺从不离手,挖啊挖,挖啊挖,好像她不是长了两只耳朵,而是长了两座金矿。有一天,她看麦高学得格外痛苦,就递给他一个挖耳勺,麦高说:干吗?她说:啊,不好意思,我拿错了,我本来想递给你的是这本杂志。呶,你不是作文写得好吗?参加这个比赛,得了奖就能免试上大学!麦高有点感动,感觉顾蕾脸上茂密的青春痘都顺眼了许多,虽然后来知道这个保送早就取消了,但是当时不知道,认真研究了一阵子,认认真真地写了一篇小说投去,可惜这井太深了,半年没回音。麦高不甘心,明知希望渺茫,还是把底稿重抄一遍,投给另外一家杂志碰运气,然后继续跟功课死磕。
高二文理分科,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班主任刘学康办了病退,小吴老师做了新班主任。小吴老师是位英语老师,年轻漂亮,思想前卫,在学生当中人缘极好。她上任第一堂课,就掏心窝子说:我也是从你们这个阶段过来的,花季雨季,心里有喜欢的男生或者女生,都正常,偏科也正常,重要的是,如何把这些都转化为学习的动力,把缘分延续到大学里!现在分了科,对理化生头疼的同学可以解放了,今天开始学好文科的六科,决战高考一点儿不晚!
麦高觉得小吴老师讲得对极了,狠了狠心,把课外书全戒了,鸵鸟一样一头扎到课本中。
高二下半年,厨子忽然生病了,在省城医院看过,又去北京看。麦高头皮一紧,心想我妈电话里听着还比较冷静,说肺里有个小瘤子,可是如果真是小问题,怎么就去了北京了呢?
失魂落魄地去了网吧,疯了一样查询各种关于肺里长瘤子的知识,所有的资料都指向肺癌。麦高一下子慌了,打开课本,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悄悄跟老师请了假,瞒着父母,连夜赶到北京,按照之前母亲说的医院名找到了那里。
厨子已经做完了X线、CT、B超、MRI、骨扫描、血常规、肿瘤标志物、内镜、纵膈镜、胸腔镜等各种检查,情绪激动,面色惨白,表情痛苦,看上去瘦了得有100斤,头发几乎全白了,看到麦高突然出现,他十分愤怒地叫麦高滚回去。
姓名:麦子明。性别:男。年龄:49岁。门诊诊断:支气管肺癌,原发性,中央型,小细胞癌,右肺……第二天,取到确诊报告,认认真真,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得知确诊无误后,麦高的脸上悄然爬满了蹑手蹑脚的泪痕。
专家面色凝重地说,得赶紧住院治疗,预约胸腔镜微创手术。厨子听说得花十来万,死活不同意:额好不容易攒了几万块,还要留着给娃上大学!
别太担心,医保可以报销一部分!戴着金边眼镜的专家坐在桌子的另一边,像坐在另一个世界一样不耐烦地说。
额在小饭店做厨子,哪有甚医保?……不治了,走,咱们去天安门照相去!厨子突然站起来,拽着麦高的胳膊就要走。
麦高拭去泪痕,颤抖着叫一声爸,强忍悲痛说:我觉得你说的对,我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天生不是读书的料!我现在不怕呛了,让我像你一样去学厨子吧……
厨子愣了一下,仰头看了会儿天花板,身子抖得像甩炒锅,突然上前扇了麦高一耳光说:兔崽子,你要是敢退学,就等着给老子收尸吧!麦高难过地发现,厨子这记耳光不同往日,力道锐减,打在脸上就像一个父亲的爱抚,春风一样,一点儿不疼。倒是厨子说的话,菜刀似的,一刀一刀刻到麦高的心里:记住,永远不要这么说自己……我可以说,但你不能!
9
你一定不知道,我從北京回到学校后,顾蕾给了我什么。是一封信!不不,信不是她写的。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打开一看,愣住了。那篇文章居然发表了!我都快忘记了这回事。杂志上,除了标题改成了《我们进的是学校》之外,其他内容几乎没改,文字加配图,整整两页。
这个世界令人恐惧。
一夜之间,曾经因为打架斗殴而被全校通报的学渣麦高,成了被重新树立的典型,标签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作为这所学校里有史以来第一个在主流杂志上发表文章的学生,我就这样忽然逆袭了。连邵然、白俊龙他们都仿佛收起了成见,对我和善了许多。
走在学校里,经常会有其他班的同学指指点点,说:看,那就是麦高!目测有175!皮肤真白!长得有点像刘翔?
那一个月里,我大概把这辈子的信都收完了。北至黑龙江,南到云南,几乎收到了每一个省的信件。有的跟我切磋写作技巧,有的问我怎么看人生,还有的说想要认识一下文章里的江小蕾……我很佩服这哥们的脑洞:世界上那么多男人都想认识潘金莲,也找兰陵笑笑生介绍去?
有些信来自本校,邮票都省了,直接让同学帮忙递,还有的干脆放我课桌里,连一向瞧不起我这种坏学生的学生会也主动拉拢,说本会的宣传部长正需要你这样的高人!
贴邮票的信我挑着回复了几封,本校的信实际大多是些小纸条,基本都是一些“翠芳”“雅丽”什么的写来说想交个朋友,多交流作文心得,还有个特别大胆的说“想给你生猴子”,吓得我把信都扔了。
我不想做什么宣传部长,也不想和“翠芳”“雅丽”交朋友,我只想和江小蕾交朋友。
但江小蕾同学对我还是不冷不热,没有一丁点比较崇拜的意思。倒是顾蕾一反常态地在我面前温柔了许多,打打闹闹少了,有时说着话突然还会脸红。她一脸红我就很内疚,因为那让她脸上的青春痘看上去更红了,就像岭上开满了映山红。
我那时候就像咸鱼翻身,尤其是收到全国各地雪片般的信,还有一些情窦初开的学妹甚至学姐们的表白,少年得志,简直自信心爆棚。于是我以为时机到了,花三节自习课的时间,写了平生第一封情书,誊写了七次,比我投稿文章修改的次数都多。
当我把夹着情书的、有我文章和江小蕾名字的那本杂志,小心翼翼地拿到江小蕾面前时,她可能以为我里边夹的是炸弹吧,反正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你自己留着做纪念吧,我自己买了一本!她真的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一模一样的杂志来。我感觉自己的心被炸弹炸落一地,伤兵一样拿着杂志,踩着自己的心回到了座位。
难道她是故意的?难道被她看穿了?
如果她不是故意的呢?如果她只是体贴地让我自己留着呢?如果就这样白白错过了呢?
可是,如果再给,万一她当面撕了呢?万一她看都不看就扔垃圾桶呢?
晚上辗转反侧,想了一夜,心有不甘,有了一个办法。
第二天我找到顾蕾,拿出那封情书小心翼翼地递给她,她紧张得挖耳勺都掉了,岭上映山红又开,嗫嚅着说:给,给我的吗?
麻烦帮我给江小蕾!
不对,你猜错了,她帮了。
她说:啊……我凭什么帮你?
我说:因为……因为你是好人!
顾蕾比想自己的终身大事都认真地想了一个世纪,最后还是答应了。我像感激毛主席一样感激她。
可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一个星期都过去了,我在青春的广场上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还是没有得到江小蕾的任何回音。偶尔在路上遇见,她也只是似笑非笑地点点头,表情既无好感,也不反感,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别人家的男朋友。
我想起《曹刿论战》里的曹刿曾经教导我们:“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也说“事不过三”,便心怀侥幸地想:会不会之前写得太含蓄了呢?是不是江小蕾压根儿没看懂?要不要再来两封?嗯,再来两封!于是我又鼓足勇气接连写了两封更加直白、更加炽热的情书,托顾蕾给江小蕾。但遗憾的是,江小蕾像一块石头,而且是梦中的石头,即使我烧了三把火,她依然一点儿不热。电视剧里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在爱情的词典里,没有消息,那注释就是没戏、没门、没指望。没指望的我,跟白俊龙讨了一支烟,一个人跑到水房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白雾四散,烟头灼灼,红得像江小蕾眉心的那颗痣。我把那颗痣狠狠地摁在左手腕上,皮肤发出滋滋的声响和烧焦的味道,像在和江小蕾诀别。
那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梦到江小蕾。梦里与她相隔千山万水,感觉却近在咫尺;醒来与她近在咫尺,感觉却相隔千山万水。我想,这可能是报应吧。
10
医生配合麦高说服了妈妈和弟弟,骗厨子说:医院看你们家困难,愿意减免费用。
事实上给厨子做手术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了几万块外债。但麦高一点都不后悔: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亲人等死,我却拿他治病的钱去上大学。如果那样做,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心。厨子媳妇一开始和厨子一样不同意,但最终架不住麦高和弟弟软磨硬泡。
专家说手术很成功。但厨子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不但咳痰咳血,喘气都日渐艰难,明明瘦得皮包骨头,却总是肿眉赤眼。医生说那是并发症造成的,手术本身还是很成功的。麦高感觉,这就像算命先生说你的不顺都是社会造成的,我算的本身还是很准的一样。
厨子这个人很固执,抠门了一辈子,最舍不得花钱的地方就是自己身上。如果不是从事厨子的工作,吸入了大量的油烟,他又烟瘾很大,长年抽一块多一盒的劣质烟,喝几块一斤的劣质酒,他会不会没那么容易得上癌?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他会不会还像以前一样走同样的路?会不会对自己好一点,至少不让自己那么苦?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2008年春节过后,厨子和那些节日的烟花一起,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麦高不知道厨子离开这个世界后,孤身前往的那个世界里,是不是也有一个人叫郝佳火?如果有,他们又会交谈一些什么?郝佳火会不会在厨子面前骂他的儿子是个坏种?厨子会不会为此再跟他干上一架?生命短暂得就像一场烟花,然而烟花烧掉自己,将美丽绽放给人看,自己又得到了什么?
料理了厨子的后事,白发苍苍的厨子媳妇,去给一个建筑工地做员工餐了,每月能赚1500。厨子得病以来,她总是表现得很坚强,在麦高和弟弟面前强颜欢笑,但人们看着她日渐消瘦,头发几乎全白了,还经常在厨子遗像前为他点上一支烟,在烟雾弥漫中喃喃自语,仿佛在诉说着只有他们俩才能听得懂的暗语。
麦高说我想去打工还债,让弟弟好好上学。厨子媳妇坚决不同意,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你要是退学,你爸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心。
11
你不觉得吗?我觉得2008年的夏天像一声即将失传的唢呐,回荡在岁月的空谷间,悲凉而漫长。午后有时会起风,轻得像母亲的叹息,并不凉快。那时郝佳火下葬两年多,我还记得他个子和我差不多高,长得油头粉面的,长长的黑发上还染了一缕黄色,开学时的自我介绍把顾蕾都笑得摔地上了,如果我记得没错,他说的是:因为五行缺火,我爸花了两千块钱才求来这个名字,听着像“好家伙”,但是可保一生平安。做噩梦最严重的时候,我曾偷偷去给他上过一次坟,给他带了许多包子,痛哭流涕地请求他的原谅,他什么都没说,坟前青草依依,间或开着黄色的小花,一如他别具一格的头发。后来,回了学校,我终于再没有梦到他。我聽说学校赔了20万,王国亮家里赔了10万,王国亮判了13年。我不知道王国亮的口供里有没有提到所谓的“豹子帮”其实是“包子帮”,以及“包子帮”的老大叫做万保平,但我知道王国亮一定没有提到我,更没有提到我去表哥地下室的时候他恰巧也在,毕竟我只是让他教训下郝佳火而他“防卫过当”把人捅死这事儿不能赖在我头上,否则,警察也不可能一直不找我。这件事压在心里很难受,我一直不敢面对自己,现在说出来轻松了许多。哎,你别走呀,我真的不是吹牛!
其实我还想说,那年江小蕾收到的正是北X大的录取通知书,全新的世界正在向她招手。还记得吗?毕业聚会上,小吴老师在KTV吐得稀里哗啦,哭得妆都花了,大家听说她和出国的男朋友分手了,都安慰她,说以后肯定可以找个更好的。江小蕾唱了一首《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歌声干净清澈,听起来有一种淡淡的忧伤。经过高中岁月的洗礼,她的容颜愈加俊美,眉心的红痣就像闪闪的红星,照着我战斗了三年,而她柔弱的身段也开始饱满起来,及腰的长发像绸缎,像瀑布,像我做了三年仍未醒的梦。我用尽了全身力气,还是没有追上她的步伐。后来,她好像有点喝多了,红着脸,提着酒,走到我的面前说:祝福你和顾蕾。你给蕾蕾的三封情书,我都看过,不愧是才子,要是给我的我早答应了,她却非要等到高考完……我闻到一股皮肤烧焦的味道,恶心得吐了一地。左手腕上这块像她红痣一样的疤,胸膛里像她红痣一样的心,旧伤复发般疼了起来。
那一年,三川中学66班考到北京的人里,还有一个叫麦高的。没错,就是我。我没有如愿考到北X大。而是被录到差了很多的北京XX学院。这可能是报应。也可能是对厨子的安慰吧。
我的父亲是个厨子。听说校长要开除他的儿子,他赶到学校对我又打又骂,让我跟他去学厨子,我不想去,他去找校长,我想起他包里有刀,怕出人命,又想起他一直对我特别凶,怀疑不是亲生的,心想:砍死李校长,让你吃枪子儿,两全其美。后来他夹着个包,噔噔噔地跑下了楼,像拍黄瓜一样在我后脑勺上拍了一掌说:滚回去念书,校长不会开除你了!我问为什么。他说哪来那么多为什么,赶紧滚回去!他说话的口气像在对一块五花肉发号施令。我看见他白大褂的后襟都湿了,不情愿地迈开腿朝教学楼深处走去,他又把我喊住。我摸摸麻木的脸,以为耳光雨又要降落。他却在我身后大喊:打架算个逑,额也会,有本事你考个大学给老子看看嘛!直到今天,他离开这个世界十年以后,我才从母亲的口中得知:父亲生平唯一一次对人下跪,是给一个姓李的校长。他还给人送了四千块。那是他刚刚领到手的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