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歌

2018-09-10 12:35王丽
都市 2018年9期
关键词:怀远儿子孩子

王丽

时下还是正月,小北风仍有些凌厉,静雯却分明嗅到了春天温润的气息。

春风拂面的感觉是怀远给的。这个生性并不浪漫的男人,人到中年竟然变得温情起来:情人节那天静雯收到了一束匿名的玫瑰,当她绞尽脑汁想象送花者为何人时,怀远打来了电话,花好看吗?静雯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干吗不署名?怀远在电话那端笑得不怀好意,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嘛!静雯的心起了褶皱,没接到怀远电话那阵,她的脑间是显现过几个名字的,但唯独没有怀遠。洗化组的莜莱见她捧着一大束玫瑰发呆,艳羡得眉毛都挑成了弯月,哦,谁送的,是姐夫吗?静雯应了一声,把玫瑰放在了办公桌上,嗅着浓郁的花香,有种莫名的不确切感,一下午的魂不守舍。

还没从送花事件中回过神来,元宵节那晚,怀远突然提议饭后与她去看花灯。正收拾碗筷的静雯有些错愕,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孩子不是开学了吗?就咱俩,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出去逛逛呗!怀远少有的嬉皮笑脸。

街头已是人流的海洋。相比摩肩接踵的人群,花灯的数量有些稀落,式样也不新颖,但这丝毫影响不了市民观赏的兴致,或许聚众凑趣是人类的原始共性。该有六年没看花灯了吧?这声问话让静雯的回想很同步。是的,儿子十岁后就再也没来看过。

日子仿佛都是为儿子过的,共同的陪伴里,儿子都是主角。随着他高一的住校,那个充满烟火气的家冷清了不少。生活仿佛突然之间迈过一个拐点,从焦头烂额转至云淡风轻。这让静雯很不适应,她的心里时常发空。现在通常的情形,是俩人晚饭后靠在沙发上,安静地看那些剧情雷同的狗血剧。即便躺在床上,也是一人拿部手机,淘宝,微信轮流转,真应了那句网络流行语: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我在你身边,而你在看手机……

秧歌队冲过来了,人流像扭动着的旋风,喧闹着蜂拥而来。怀远用两只胳膊环绕着她,似乎害怕她会被湍急的人流吞没。

怀远费了好大劲,才将她带到广场边上。有个摊位在榨甘蔗汁,静雯突然像个孕期害喜的妇女,怀远,我想喝甘蔗汁!

怀远愣了一下,吃吃笑起来,好。看着她将那杯淡黄色的液体一饮而尽,怀远咕哝道,不嫌凉吗?孩子不在家,你倒成孩子了。

若在往日,静雯肯定是劈头盖脸一番批驳,但眼下实在不想破坏面前这闪闪烁烁的兴致。于是温存地往怀远跟前靠了靠,怀远顺势再次牵住了她的手。回家路上,静雯很是意味深长,发现某人满面春风啊!怀远说,你不是也有这种感觉吗?继而反问道,你不觉得现在很多人家都如沐春风吗?就说咱们楼上那一对去年还时不时兵戎相见的,现在不是也偃旗息鼓了吗?

为啥?

这还用问,是政策的春风呗。人家现在正紧锣密鼓地要二胎呢。然后他做了一个藏族舞蹈甩袖的动作,唱道,政策春风吹满地,全国人民心欢喜。心欢喜,呀拉索!

静雯看着他舞动腰肢的僵硬姿态,站在一旁笑得水波涟漪。

入夜,怀远的眼神里开满了桃花,雯,咱也再拼一个孩子吧!

静雯被打开的身体一下子收紧。生二胎就像是横在她喉咙中的一个梗,十多年来亘在那里,无法顺直。当意识到怀远浪漫送花、主动做饭、陪她看花灯,以及春节前他在家里的每扇门上张贴的小猴剪纸,哦,原来这一切都是预谋,只是怀远想要二胎的铺垫。她顿时有种被愚弄的羞辱,张怀远,没想到你还是个阴谋家!静雯猛地一掀被子,露出怀远有些狼狈的赤裸身体,她恶狠狠地喘着粗气,给我滚书房睡去!

岁月真的是无情的雕塑师,能把一个生性浪漫、温柔单纯的少女变成一个大大咧咧、满嘴粗话的泼辣妇女,想着那天吃完韭菜水饺,连头都没梳一下就去参加儿子的家长会,晚上洗漱时对着镜子一瞅,看到的是好几道牙缝里都塞着韭菜屑的暗黄的脸。她竟然就这样露着肮脏的牙齿唾沫星子四溅地在家长会结束后围着那位年轻的班主任问这问那,想着那天的情形,静雯很嫌弃自己。

楼上的孩子不着调地弹着钢琴,像是一个盲人,在无际的黑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乱闯,听得她心烦意乱。我这是怎么了?静雯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所属的星座。巨蟹座应是母性使然,对所有的孩子都心存喜爱、宽容与怜惜。静雯曾经多么希望能够儿女双全,那简直就是她成为女人的一种理想。尽管怀远嘲笑她的这种心理是封建思想的糟粕,静雯还是在儿子三岁那年悄然付诸了行动。几个月明风清的夜晚,用一根牙签戳破了那层橡胶的防护,那个月她毫不意外地再次怀孕了。

这对怀远却是个噩梦。当时的政策很硬性,假如超生,两人的结局是双开。怀远还没在他财务科副科长的位置上坐热乎,他不想就此失去晋升的机会,更不想因为一个违反政策的孩子让他丢掉饭碗。他被那些方正的条条框框左右着,做什么事情都捏着把尺子,因此话音里都透着义正辞严:别人家都生一个孩子,你凭什么要两个?还是为地球做点贡献吧,这个孩子不能要!争吵声像是被打碎的玻璃,洒满了屋子。以至于在打开房门后,静雯仿佛看到了那些话语的锋芒,它们闪着利刃的冷光,互不相让,无情地削减着他们夫妇往日里的甜蜜与恩爱,让她有种切肤般的疼痛。紧接着,娘家的、婆家的矛头纷纷指向她,怀远获得了空前的拥护。静雯有种从未有过的疲惫,渐渐失去了保住二胎的锐气。

已经三个月了,肚子开始显怀。站在人来人往的柜台前,想装着若无其事,的确有些吃力。恰逢洗化组选主管,静雯被部门经理叫去,一番意味深长的谈话,大意她是最佳人选。当然目前还需一段观察时间。当所有的指向都容不得腹中的这个孩子时,静雯妥协了。

她没敢去看那个血淋淋的肉体,只听母亲说那是个女孩。听闻,静雯心痛得无法呼吸。十三年过去,这道伤疤再次在回忆里被揭起,她仍感到腹部隐隐作疼。如今,生二胎是名正言顺,堂而皇之,而对于静雯,却已经迟到了十三年。

想午睡会儿,翻来覆去却总也睡不着。静雯索性起身打开电脑,写下了一首诗:

安然,念起你的名字

我的眼前春光旖旎

安然,念起你

这个名字已在我心房里孕育了十三年

即便终究念成了一团虚无

在这个春天,我却依然期待

能在一朵花里认出你

静雯念着,眼眶潮湿。也许连怀远都不知道,安然是那个刚成人形就被剥夺了孕育权的女孩的名字。

这个夏天,静雯有些母爱泛滥。她就像一只抱窝成瘾的母鸡,赖在热烘烘的鸡窝里,任凭如何轰赶也轰赶不出。

改变她生二胎主意的是闺蜜芳琳。那天,她披掛着两个儿子到静雯家串门。两个孩子只差两岁,大的也不过四岁。像两个混世魔王,到静雯家不一会儿,客厅里已是一片狼藉。乱就乱了,没成想为了争一只毛绒小熊,俩孩子打闹起来,老二抓了老三的脸,小家伙毫不含糊,一巴掌拍了过去,俩孩子就像缠绕着的录音磁带,“吱啊哇呀”地哭叫不已。

静雯有些不胜其烦,芳琳,你又是何苦呢,大儿都上高一了,你何苦又接连生下俩儿子。不嫌累啊!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想盼个闺女的,没想到老二又是个儿子,老三的降临纯属意外,心想这回肯定是女孩了吧,老天应该会遂我所愿的。哪成想又是儿子。儿子就儿子吧,母子一场总是缘分。

静雯知道她这两个儿子都属于抢生,罚了不少钱。所幸芳琳老公是经营影楼的,在市里有几家分店。

你生仨,你能生得起,也能养得起。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静雯有些酸溜溜的。

我这次来就想问你,你不打算要二胎了?现在政策放开了,你家也有条件了,为啥不要呢?怀远不是很想要二胎吗?芳琳有些不解。

他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啊!静雯情不自禁地哼了一声。

我劝你啊,趁着现在还没绝经,赶紧试孕吧!我有个亲戚才38岁就绝经了,看到别人怀二胎满眼冒火,现在正到处奔波着求医问药。你想,我一个孩子罚了二十多万,你要是生了,不但不会像我一样东躲西藏地怕举报,重要的是不会被罚,你等于是一下净赚二十多万呢。

静雯笑得前仰后合。关于当下生二胎的这种鼓动论调她还是第一次听说,真是新鲜,但听着心里分明很受用。

我当初怀儿子的时候多年轻啊,简直一个念想就能分泌乳汁。现在你瞧瞧,整个是一干瘪的布袋,我真怀疑自己现在还有没有精力带大一个孩子。

芳琳笑得嘎嘎的,惊得两个儿子都停止了争抢,瞪大眼睛望着她。

不是有句话吗?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你要是真生了,就会像充足了气的气球一样,保准精力足足的。我一人带俩都能带了,你担心啥?

见静雯没搭腔,芳琳有些趁热打铁,明天我就把《备孕食谱》给你拿过来,你调养好身体赶紧要吧!

芳琳带着俩儿子离去后,房间里一下安静下来。静雯的心里起了波澜。她忽然想到芳琳的热心劝说是不是受怀远所托?可即便是他央求芳琳来做说客,那只能说明他要二胎心切。而自己是不愿意生二胎还是害怕重蹈那场被迫终止的孕育?她沉吟着,应该是后者,这是一个很明确的答案。静雯若有所思地准备着晚饭。

怀远自从有了要二胎的念想之后,更确切说是静雯在那个春夜把内心的愤怒彻底爆发之后,他就变得小心翼翼了,有点像旧社会大户人家里那种受气的小媳妇,隐忍里含着委屈,却又不敢发作,只能低眉顺眼地瞧着婆婆的脸色,柔声细气地做事。

静雯瞧着怀远那幅熊样,心里的怨气被无声地撕开了一个角。她能看出怀远对她那年的流产是心存愧疚的,当初他看似不动声色的心里,肯定也充满着迫不得已的不舍与心疼,那毕竟是他的骨肉。想着钳刮的器械一圈圈侵袭着她的子宫,那种尖利的疼痛静雯一辈子也忘不了。怀远也曾心疼过她吗?

楼下的蛐蛐欢快地唱着小曲。怀远有些兴奋,我们办公室的刘姐今年45岁了,居然怀了二胎。

静雯明显感到他话里有话。怎么,羡慕了?人家刘姐也比我大不了几岁。没准人家能生,我还不能生呢。

要不,咱试试呗!怀远的眼里星光灿烂。

静雯想继续冷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呵,你这是默认了?怀远忽的扔下手机,一下抱紧了她。

那天,静雯到医院去取那枚放置在她身体里的异物,不知它是硅胶的还是铜质的,T型或是V型,取环的医生很和蔼,她用镊子夹着那个异物,问她要不要看。

不要!她决绝地回答。这个放置在她体内十二年之久的异物,曾经带给她很多痛苦。她忘了在哪里听说过这样一件事,说有位女死刑犯,执行枪决时的最后要求就是取环。异物总归是异物,它不可能与她的皮肉和平相处,而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从医院出来,她一身轻松。感觉腰杆一下挺直了不少。二胎计划在次月开始具体实施。静雯从网上买了一大盒排卵、早孕试纸。然后买了整整一纸箱核桃,怀远下班后没事就砸核桃,两人咯嘣咯嘣吃得很欢。

下月的月事还未报到,静雯的肚子明显鼓了起来,胳膊、腿也见粗壮。有天下班她骑车走在路上,忽觉右腹痉挛般抽痛。该是着床成功了吧?她立马停下车子给怀远打电话。怀远一听,停下准备晚饭的手,迅速开车赶了过来。把她的自行车往后备厢里一丢,以后别骑车上班了,我开车送你!

再做母亲的感觉与十几年前大不一样,那时年轻,很多感受都很粗疏。不过,生育儿子的点点滴滴却在她抚摸肚子时完全复苏。那满屋子乱窜的奶香,那稚声稚气的呼唤……蝉在树梢无精打采地鸣叫,静雯却忍不住望着树梢笑出了声。现在她看什么都是生动的,美好的,明亮的,连花坛里野生的喇叭花都觉得异常美丽。再看镜子,竟然是焕发光彩的一张丰润的脸。胸脯也觉得发胀,身体里的各个器官都在为迎接一个新生命而应时而动,全力以赴。

楼上的孩子经过几个月的苦练,那首《秋日私语》已弹得行云流水一般。静雯仿佛看到她纤细的指尖轻触着琴键,美妙的音符流泻出来,像细密的雨丝,像凉爽的秋风,像潺湲的溪水,让她充满了遐想。怀远看着她倾听的样子,不由打趣,这倒省了买胎教仪的钱了。

静雯白了他一眼,她(他)现在有多大?能听音乐才怪呢。

有多大?怀远好奇地望着她。也就枣核那么点吧!静雯煞有介事地比画着。

静雯想着月事推迟三天后再用早孕试纸核验,但没有抵得住内心的焦急,还是在月事日晨起时偷偷起床试了一回,是很不明显的弱阳性。莫非是怀孕日子浅?她想再过三天就跟怀远去医院求一个官方结果。

三天的日子到了。妇产科的医生直接让她抽血做 HCG,好不容易等到下午拿结果。

你没有怀孕,很可能是月经不调导致的月经推迟。医生看着化验单说。

可是,可是我有早孕反应啊!静雯很困惑。

就是呢。她在家用试纸测过,是弱阳性。怀远加上一句。

女医生笑了,那只能说是你们要孩子心切所致的一种假孕体征。我们还是用事实说话,她扬了扬手中的化验单。

静雯有些发懵,怀远挽紧她的手臂,走出门诊室。

还未走到停车场,静雯忽觉一股热流自下体奔涌而出,沿着双腿汩汩而下。她立刻站住,心里一紧,月事来了!

天凉下来了。被榨干水分的树叶垂头丧气的,站在枝头打发着仅剩的时光。静雯觉得自己的心情像秋叶一样沮丧。接连两个月试孕失败后,静雯沉不住气了。到医院挂号,分诊台的年轻护士告诉她,她这种情况需要挂不孕不育科。

不孕不育?静雯有些吃惊。我儿子都十六岁了。怎么能挂不孕不育呢?女护士很有耐心,鉴于你目前的情况,建议你挂这个科室。

B超单跟AMH化验结果出来后,静雯紧张地盯着门诊女医生的脸。女医生看起来跟她年龄差仿大,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你的卵巢已经老化了。静雯的心像被浸到了冰水里。

照你这个年龄你的孩子已经上高中了吧?

上高一,是个男孩。静雯机械地回答。

你看你的AMH值,也就是卵巢储备能力已经很低了,都快接近更年期了。想怀孕,除非做试管。想想即使你生了二胎,两个孩子的年龄差距有多大?她似乎觉得静雯四十二岁想生二胎的想法有些不可思议,眼梢里竟带了几丝鄙夷,都快做奶奶的年龄了,还是收点心保养好自己,等着看孙子吧!

静雯的心跌跌撞撞,感觉灵魂已经脱离了肉体,飘飘忽忽游移不定。她觉得自己好失败,对于自身的器官老化居然毫不所知。她以为卵子就像是口腔里的唾液,能够源源不断地分泌,排出了还会重新生成,却没想到它们的数量早已成定数,只减不增,直至卵巢枯竭。

晚上,怀远跟静雯都没吃饭,闷闷地看着手机。许久,怀远吐出一句话,要不就算了吧!那位医生说得很有道理。

像是被硬生生地夺去了喜欢的一件至宝,静雯有种很不甘心的难受。一切随缘吧!她像安慰懷远又像安慰自己。愣了一会,她突然坐起来,像受了天大委屈,忽的趴到怀远肩头啜泣起来。

周末儿子放假回家,静雯做了好几样他喜欢吃的菜。儿子一边看手机一边吃饭。都上高一了,还没有一点自觉性,把手机收起来!静雯很恼火。

我就周末玩手机,怎么了,难道周末也不让人歇会?儿子竟然扔掉了筷子,几步冲进自己的卧室,砰的一声带上了门。

静雯越来越觉得儿子陌生了,他再也不是那个缠着她要听故事的小孩子了,那会儿他简直视静雯如智者,那么多为什么她都能说出答案。现在的儿子就像是一只生满硬刺的刺猬,稍有不慎就会被他扎伤。

周二一早静雯忽然接到儿子班主任的电话,说他周一晚上没有遵守学校里的作息制度,十点了还起来喝奶,结果被查夜的老师逮个正着,要静雯去学校接他回家反省一周。

静雯如领圣旨,马上请了假,急哉火哉赶往学校。在理直气壮的老师面前,静雯像个罪犯,把头低到尘埃里,反复赔着不是,老师啊,还是让他在学校反省吧,不然在家待一周,那功课还不落下了?

任凭嘴皮子磨烂,坚守原则的班主任还是寸步不让。无奈,只好带着闷声不响的儿子回家。路上,静雯实在气不过,连珠炮般一番数落。儿子竟然在她等红灯的当口,打开车门跑了。静雯吓坏了,但是还得等绿灯,等过了路口把车停好,好不容易追上去抓住了儿子的胳膊,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在他转身的那刻,她发现这个叛逆少年竟然满眼泪水。

儿子在家反省一周,静雯两口子也煎熬了一周。眼下好歹是去学校了,继续他未竟的学业。静雯长长舒了口气,与怀远计划周五去仰天山看红叶。

午后,一个电话让俩人的计划彻底泡汤。电话是公公打来的,说下午就带婆婆来他家,让怀远去接。

静雯的公公带了婆婆好些衣物。让你妈在你家待几天,我也歇口气。公公有些焦虑,你妈现在越来越糊涂了,要是没人看着可不行。前两天我去后街的超市买酱油,没承想你妈溜出来,把人家地里两垄的棉花拾出来给扔到了地上,主家可不干了,沾满了草屑的棉花价格卖不上去,追到家里理论,没办法我赔了人家200块钱才了事。

第二天清早,公公临回老家时像嘱咐小孩子一样对婆婆说,在家不能乱跑,好好吃饭。婆婆喃喃着,笑眯眯地重复着:不乱跑,好好吃饭。

静雯的婆婆得了老年痴呆症,像是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里。虽然每天都喝着“安理申”,但病魔没有预想的那样被扼制,仍一点点侵蚀着她的思维,残忍地把她推向思想的荒芜之地。

怕婆婆独自在家出现意外,两口子只好轮流休班看护。这天中午怀远有应酬没回家,静雯炒好了菜,就待开饭了,才发现馒头不够,她忙嘱咐婆婆在家看电视,她去买馒头。婆婆笑眯眯地应着,去吧,去吧!我好好的!

静雯提着馒头包,三步并作两步往家赶。忽见电梯口围着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刚才有人看见了,赖在电梯里的是位老人。上上下下都好几趟了。

这多耽误事啊,又不是她自己家的电梯,我还得赶着回家做饭呢。物业电话是多少?

吵吵嚷嚷中,电梯门终于打开了,静雯探身望过去,婆婆居然站在电梯里,笑眯眯地问大家:你们要上哪?

业主们聚了过来,争先恐后地往电梯里挤,你是几楼的,你家的儿女呢?

在呢!在呢!静雯走进电梯,抱住了自言自语的婆婆。

这是你什么人啊?你怎么放心让她自己坐电梯,有个闪失怎么办?众人七嘴八舌的一番质问,静雯竟觉无言以对,她紧紧攥住婆婆的一只手,在电梯开门的那一刻,逃也似的向家里奔去。

雪落无声。站在十六层的办公楼窗前,静雯端着一杯咖啡,用小勺轻轻搅动,室内四处浮动着浓浓的香气。望着外面的雪景,莫名的,她喜欢起冬天来,觉得这个季节像一个不惑之年的男人,稳重,内敛,深沉,有种处变不惊的冷静。

周末,她买了些零食去芳琳家串门。门打开的一刻,静雯被开门的芳琳吓了一跳,她穿着睡衣,头发蓬乱得像个草垛,两个眼圈黑得吓人,如同戴着黑框眼镜,你怎么了?芳琳还没答话呢,卧室里已传出两个孩子此起彼伏的哭声。芳琳赶忙奔了过去。

看你家里,也不拾掇拾掇。这么乱!静雯叠着沙发上孩子的衣服说。芳琳抱着老三,领着老二从卧室走出来。

唉!现在家里直接扒不出窝来了。老二上幼儿园这几个月里,三天两头感冒。昨天中午他老师刚让接回来,晚上没等他退烧,老三也发起烧来。芳琳打了个呵欠,昨晚折腾到半夜,我家老严刚去影楼。简直累死了。有时真想舒服地躺在床上,就这么一直睡下去得了。

别这么消极。静雯给芳琳递过去一袋她买的坚果。看到静雯穿着洁白的羽绒服,芳琳不无羡慕,我想我这辈子都穿不上白羽绒服了,现在穿黑的都怕穿不出来。一天一身衣服都难得看到干净。她叹了口气,看来你生不了二胎是歪打正着,至少不用再受这么多累,这么多苦。

静雯看到芳琳眼里竟噙着泪,忙安慰说,现在受累是为老来积福。等你老了,三个孩子照顾你多好啊。像我这样就一棵独苗,他能忙得过来吗?说不定会住养老院呢。

中午,静雯帮芳琳做的午饭。两个孩子睡熟之后,俩人坐在客厅里唠家常。怀远打来电话,接完电话,芳琳忙问,是不是你婆婆又来了。

没有,她每次来最多住一星期,我公公就来接了,老汉离不开老婆儿呢,来我家也是他想让老伴换个环境散散心。怀远打電话说他已经从网上订了去云南的机票,后天走。

哇!芳琳禁不住喊起来,多么浪漫的云南之旅!我啥时候也能出去看看大千世界啊。

再过两年就好了,你这是甜蜜的负担。闻听,芳琳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五天云南行,静雯觉得少有的放松。站在云雾弥漫的山顶,她很有些庆幸,幸亏当初没有怀二胎,不然她怎有功夫做这番神游。

回来的第三天早上,静雯正准备煎馒头干。刚打开油烟机,浓重的油烟味扑鼻而来,她忽觉一阵恶心,忍不住趴到卫生间的洗手盆上干呕起来。对刚起床的怀远埋怨道,都搬家三年了,让你找人清理油烟机,你就是不听。这股味道简直熏死人了!

奇怪,昨天晚上你做饭也没嫌油烟味。怀远顿了一下调侃道,你不会,怀孕了吧?

静雯手中的木铲差点掉到了地上。仔细一想,月事竟然拖了十天。怀远,静雯带着哭腔,我不会是到绝经期了吧?这可怎么办,我就彻底老了啊!

怀远看着她这副模样很好笑,大姐,你得正视现实,得服老呢。

不行,我得去看医生。中国妇女的绝经年龄平均45到50岁,我不想连个平均数都达不到。她立马解下围裙,向上司请假。

接诊的还是上次那位女医生,她肯定对静雯有些印象,接连看了几遍化验单,HCG数字旁边有个上升的箭头,数字也有些飙高,超过10000了。

你怀孕了。女医生终于抬起头,望着她说。静雯一愣,觉得老天简直跟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这直接是一场愚弄。她没给怀远打电话,想象晚饭时分他听到这个消息的反应。

从医院出来,静雯站在路边等出租车。她想象着怀远坐在餐桌旁,一桌子的菜香弥漫。怀远端详着他,嘴里反复念叨着,是有了吗?这次是真的怀上了吗?

想着他那副痴迷的模样,静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路的对面是市里最大的商场,这个商场隔着她的家很远。她只来过一次,仅是开业那天同行业间的观摩。静雯的目光游移着,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儒雅身影挽着一个香艳女子的手臂从停车场走过来,径直向商场走去。静雯使劲眨了眨眼睛,这个身影是怀远。从面容到着装,静雯都熟悉到骨子里,她不会认错。

静雯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撞击着,她想喊住他问个究竟,可是喉咙里像是被塞了块破抹布,让她有种被封堵的恶心。她走了几步,想不顾路口的红灯追上去,可是双腿软绵绵的,像被抽去脚筋一般无力。对面商场里缭绕着欢乐的圣诞歌曲。静雯使劲呼吸着,感觉腹部有些隐痛,她不由扶住路边的一棵树蹲了下去。树下的积雪已经融化,那堆残雪被阳光销蚀得七零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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